姜亦仲:“一天天说话就把不住边…”
他看到“美丽植物的奥秘”几个大字,“噢”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给你阿姨带的花园土。我过来的时候正好路过花店,给她带着了。拿着,这个才是给你的。”
吓死人的一大盒,沉甸甸的,看样子能吃到过年。姜翡说一句谢谢老爸,随手往包里一塞,已经在思考该送这一盒保健品去哪个角落吃灰。
雨天路况不好,司机开得慢。再慢十几分钟也到家了,姜翡下了车,又想起点什么事来,说一声“等等”,低头在包里翻翻找找,最后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绸小袋,献宝似的在姜亦仲面前甩甩:“今天去静安寺烧香了,给你求的。”
她满脸都写着“夸我夸我”,姜亦仲接过小袋子,眉毛明明扬着,还要装腔作势地咳嗽几声,显得自己不那么在意似的:“算你有点良心,求的什么?”
姜翡说:“财源广进。”
小袋子一抽就开了,姜亦仲看清楚上面“身体健康”四个金线小字,仔细收好,才笑着骂她:“谢谢啊。你这张嘴,不着三不着两的,赶紧回去写作业。”
“那我走了?”
姜亦仲喊住她:“你等一下。”
姜翡立定转身,毕恭毕敬的:“请说。”
“多听听你阿姨的话,知道了?”
姜亦仲总是担心她跟段纨相处不来。都说继母难当,但是段纨不在她面前摆长辈架子,说话轻声细语,讲究怀柔教育,家庭矛盾里也总是扮红脸那个——小时候姜亦仲好像也没有现在忙,她总是做不对数学题、总是背不出古诗的时候,姜亦仲背着手,板着脸,手里还要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站在她身旁咳嗽一声:“好好想想!”
这种时候,只要段阿姨端着茶杯经过,都不用说话,只要在背后咳嗽一声,姜亦仲立刻收起满脸杀气,献宝似的捧着鸡毛掸子:“阿绛啊,怎么总爱揪毛啊,调皮。看看,爸爸又给你买了个新的,喜欢吗?”
姜翡当了段纨十几年黏糊糊的小尾巴,对姜亦仲的杞虑简直嗤之以鼻:“太明白了,我一定对阿姨言听计从。她让我往东我就绝不往西,她让我考倒数第二我就不绝考倒数第一。”
前排的司机又忍不住笑了,姜亦仲捏了捏眉心,长出一口气,然后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消失了。
到了房间里,姜翡一看邮箱,才想起来正事。
之前申请的夏校项目,学校要求学生及时更新语言成绩。上一次考托福是在三月,出了分,但是申请页面上的成绩还是去年的成绩。
姜翡在房间里翻了一圈,没找到成绩单,登上网站也没找到截止时间,敲锣打鼓地找军师去了:“更新语言成绩的截止日期是今天吗?几点啊?”
施沅尔言简意骇:“10。”
现在才七点五十,姜翡看一眼挂钟,慢慢打字:“那不着急,我慢慢——”
“找”还没打出来,军师发了一条新消息过来:“现在是9分钟后截止了。”
晴天霹雳。姜翡心里骂了一声无语,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圈,才想起来成绩单压根没拆,不出意外还在信箱里淋雨。她把电脑一合,扣上卫衣兜帽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吴妈在背后叫她:“伞呢?怎么好不带伞的?急急忙忙要干嘛啦?”
“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姜翡抓了信箱钥匙,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等等跟您说!”
信箱在门口。从前都是吴妈在整理,后来她搬了过来,吴妈担心自己拆错了东西,就把钥匙给了她。
大小姐出了名的懒脾气,吴妈不收拾,她也懒得来清点。邮寄账单、品牌邀请函林林总总的,争先恐后地从信箱的缝隙里探个边边角角出来。
雨下得噼里啪啦的,她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转,没拧开锁。□□又插进去,锁还是无动于衷。
没几分钟了。姜翡急得手心出汗,抓着钥匙的直接发白,不管这个锁能不能开,随便扯住露在外面的信封边角,试着往下一拉,费力吧啦地把信封从缝隙里抽出来,打开一看,信用卡账单。
一连抽了三封,信用卡账单、信用卡账单、另一张卡的信用卡账单,日期还是两个月前。
她抽彩票正抽得心烦意乱,听到身后脚步声、落在伞上的沉闷雨声,以为是吴妈雨中送伞,头也不抬地支使来人:“吴妈,快快快,帮我撑一下,我现在没手。”
这一封彩票不好抽。纸张又软又潮,边角破了,惨白的信封卡在缝隙中间,姜翡用力一扯,信封被铁皮腰斩了,碎了个彻底。
还剩三分钟。姜翡火急火燎地转了几下黄铜钥匙,钥匙仿佛短短几秒钟锈死在锁眼里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视线被模糊得像是拉长了的虚焦镜头。她又叫了一声吴妈,低头专心解决锁的问题,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那把伞迎过来,满心不解,一抬头,正正好好和站在路灯底下的姜濯对上眼。
他撑着把黑伞,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着,目光盯着她手上的钥匙,好像是她这场行为艺术颇有观赏性似的。
瞠目结舌几秒,姜翡压下满心满脑“他怎么又回来了”的问号,深吸一口气,硬邦邦地开口解释道:“…认错人了。”
姜濯往她这边走了几步,大概是没明白她怎么会这么恰好又狼狈地在门外淋雨,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问道:“还不进去?”
什么叫“还”?我难道是特意在大门口守株待兔、等着演欲拒还休的苦情戏给你看?
“是啊,”姜翡的声音里不知不觉沾了一点恼火,她把钥匙□□,又恶狠狠地捅进去,头也不抬地讥诮嘲讽道:“挡着你了?不好意思啊,那你绕着点走吧。”
姜濯大概等得早就不耐烦了,听到这句话,点点头,不慌不忙地撑着伞走进去了。走过信箱的时候,他伸出手,在信箱上“笃”地敲了一下:“插反了。”
姜翡看着他的背影,不信邪似的把钥匙□□,转了个方向,重新插进去,用力一拧。
“咔哒。”
钥匙断了。
吴妈看见姜翡垂头丧气、浑身湿哒哒地走进来,“嗳哟”了一声,急匆匆去给她找毛巾:“找到了吗?身上湿成这样,你要生病的呀。我等等给你煮点姜汤。”
姜翡低着头,弯腰去拉靴子拉链。她捋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发,长出一口气,发现自己更像苦情剧女主角了:“算了,明天问问老师怎么办吧。”
她慢吞吞地上楼,慢吞吞地打开电脑,给顾问、给学校招生办公室写了邮件,长长一封写完,整个人精疲力尽地往椅背里一靠,揉揉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嗓子里又干又痒,抬眼一看,桌上的玻璃杯还是空的。
这一天未免倒霉得太过离谱。车上那句八字相冲的话只是随口一说,现在姜翡开始认真思考,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八字相克的人。
二楼小茶几上的玻璃水壶也空着,风干的桂圆、枸杞子、玫瑰花瓣可怜巴巴地挤在壶底,看来是吴妈忘了加水。
楼下客厅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按照电视剧剧情,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又是管家似的角色和流落在外多年的男主角,都应该把陈年的家门秘辛拿出来经典回顾一下。
姜翡都想转身回房间回避一下私人谈话了,没想到楼下两位的话题意外日常,无非是课业重不重、在外吃得习惯不习惯、两位老人身体好不好这些。
打断别人也不好,姜翡端着杯子,在楼梯拐角等了一会儿,由衷佩服吴妈毅力强情商高,居然真的能跟姜濯心平气和聊满五分钟,可能年轻的时候练过忍术。
她一走神就不知道楼下说到了哪里,只听见吴妈轻轻“哦”了一声,说:“这孩子就是看上去娇气,其实脾气好得很,说话又甜,人又嗲得不得了,招人疼。你今天见过了吧?”
姜濯“嗯”了一声,前半句只当没听见,说:“见过了。”
姜翡直觉吴妈嘴里的“这孩子”说的是她,悄悄竖起耳朵,听到后半句“其实脾气好得很”,心里又开始犯怵。
“小纨就一个人住着,我是怕她孤零零的,更怕她嘴巴犟,只是不说。”吴妈说:“我晓得你跟阿绛读书都要紧,你么跟着先生到处跑,她么跟着亦仲三天换一个学校,都辛苦的,但家里总要多住人的呀。”
吴妈的声音絮絮叨叨的,“我看你就明天再回去,又不耽误这么点时间。被子床单我都给你铺好了,你今天不住下,浪费我一片好意,该骂。”
隔得太远,姜翡听得不太清楚,不知道姜濯说了什么,只听见吴妈笑起来:“你不就是哄我开心?那好,明天早上有没有想吃的?”
倒水的心情荡然无存,她恨不得自己渴死在撒哈拉。姜翡默默端着空杯子走回了房间,心如死灰地开始写作业,一边写一边思考明天收拾东西回家,该用什么借口搪塞段阿姨。
没写几个字,吴妈敲敲她房间的门,进来提醒她明天带伞、记得喝掉厨房里的桂圆糖水,姜翡一一应下。吴妈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带上门出去,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我看姜濯回来了倒也好,正好小纨不在家。你不是前几天还跟我嚷嚷,嫌家里冷清吗?”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姜翡今天算是知道了,“他之前住这儿吗?”
“就在你隔壁,”吴妈朝着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知道的呀,他不太回来,他那间也就空出来了。”
吴妈看她没说话,以为她在心里犯难,笑着说:“哎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看着不好说话,其实很好说话的呀,只是不太说话。”
绕口令似的一串,吴妈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我也是昏头了,这都说得是什么。”
姜翡干巴巴笑了一声,在心里替吴妈病句修改,改成:“他看着很好说话,但其实很不好说话,最好不说话。”
“今晚雨这么大,您还回去啊?”客房又不是没有。
吴妈笑眯眯地摆摆手:“不行,家里那个怕打雷,我得回去。”
“就住一晚上?”姜翡眼巴巴地盯着吴妈,跟她讨价还价。
“家里又没鬼,你怕什么?”吴妈又补上一句:“再说了,姜濯不就在隔壁吗?”
…他就是目前家里最吓人的鬼。
吴妈看姜翡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以为她心里不乐意,又解释道:“我住这儿,小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呀。不合适的。”
段纨不喜欢家里住着外人。宁可有时候麻烦自己一点,也不要住家的家政。到了晚上偌大的老房子里只有她跟段纨两个人,更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空空荡荡,一阵风来就能吹扁成一张薄薄招贴画。
段阿姨不喜欢外人,干嘛要让我搬过来?在这儿做了半辈子的吴妈都算外人,我怎么不算?
姜翡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出神,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吴妈撑着一把透明雨伞,慢慢走出去,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对她挥挥手,她也挥挥手,吴妈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影子慢慢融到满地梧桐树影里了。
今晚该交的作业交了,交不上的也算了。姜翡在房间里晃悠了一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上周浴室的灯坏了,请了照明维修师傅来看,说是电路老化的问题,可以修,只是一体化电路,窗帘射灯等等等等这些排线全部都要重新装过。
段纨嫌麻烦,直接跟她说二楼还有两间客房,反正家里没有外人,挑一间的浴室用好了。她就带着磨砂膏、卸妆霜、身体乳等等等等一堆绝对不会是吴妈准备的浴室用品,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隔壁的浴室。
现在趁姜濯还没上楼,赶紧进去拿出来?
——万一姜濯上来,那我又偷拍又偷偷潜入浴室,简直是要上社会新闻的变态。
明天让吴妈收拾房间的时候帮忙拿出来?
——可今晚怎么办?他不可能不认识“卸妆霜”几个字啊,除非他是文盲。
姜翡对着电脑屏幕如坐针毡了半个小时,在“我是变态”和“他是文盲”里艰难抉择,挑出一种较高可能性。脑袋里面已然乱成一锅高压海鲜粥,几只生命力顽强的螃蟹还在挥着钳子走来走去。
她正坐在桌前想破脑袋,黄铜门轴突然“吱呀”叫了一声,颤巍巍地,又砰地关上。楼下张开一把黑色的大伞,缎面上的雨珠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仍然穿着那件白色大衣,整个人像是倾盆大雨里一张薄且脆的纸。走到门口,那个身影突然顿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隔着疏疏密密梧桐叶,姜翡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感觉他的目光在这个老房子唯一光亮的窗口停顿了一下,像是今天在车上听到段纨叫她名字的那种停顿,然后重新转过身去。
柏油马路被雨水冲刷得满地细碎反光,波光粼粼里突兀亮起一道长长的红色倒影,像是倒燃着的蜡烛。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响起来,几秒钟之后又消失。
她想。
一个傲慢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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