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不忌离开的许久之后,应天府衙都一直保持在沉默之中,直到朱棣站起身。
“该怎么判怎么判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朱棣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挺起自己的脊梁骨:“孤现在入宫面圣,高燧犯错皆孤教子无方,无颜僭居高位,理当递交辞呈。”
“燕王且慢。”
一听这话,杨士奇都慌了,一把拦住朱棣,急切道:“这事刚出,您便找陛下致辞呈,岂不是有逼宫之嫌,若行此举,这事才真的闹到没有转圜余地呢,先等等,按照王雨森的办法,找死者、伤者家属先把这事给安抚下来,过几日就要过年了,等过了大年,陛下心情好的时候,您在提。”
朱棣又一次沉默下来,良久才仰首长声一叹。
“罢了,就照这般说的来办吧。”
话落,迈腿离开。
“今晚这个觉是睡不好啦。”
杨士奇摇头苦叹亦打算离开,身背后响起王雨森的声音:“阁老,许阁老刚才怎得了?”
离开的脚步顿下,杨士奇呵呵笑了两声:“你俩同自常熟而起,你比他可是差远了,我该退了,文华殿以后是他的了。”
说罢,再不做耽搁。
这个夜注定难眠,即使是到了深夜,不知道多少人仍在南京城内不停的活动着。
黄金六时辰!
这是王雨森给朱棣出的主意,一定要抢在明天入谨身殿小朝会之前将这事敲定,确保不会闹出任何的舆论,直到安稳过年,年后再说。
所以,不单单是燕王府,包括魏国公府也在活动,两家算是齐心协力,很快找到了案件中的死伤者家属,并第一时间认罪、悔罪。
这名头不要太响亮,一个是燕王、一个是魏国公,两家的孩子那是什么背景?
这种身份在寻常老百姓眼里那简直就跟皇帝没什么区别了。
哭归哭、痛归痛,还是那句话。
“人死不能复生,孩子那也是喝醉了,也不想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人现在在大牢里也是悔恨不已,哭着喊着说将来要是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一定给您二老当牛做马。”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为了增强同情心,燕王府的管家甚至拿朱高燧的孩子说事:“膝下子女都才三四岁,正是需要爹的时候,要是爹就这么死了,孩子没了爹很可怜的,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为了孩子着想,求求您二老饶了这个我们家这个混账东西吧。”
管家带着朱高燧的两个孩子是又哭又磕头,弄得两个老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等感情牌打的差不多了,管家一挥手,就是整整一百万两的银行本票。
这笔数字,直接击垮了一个百姓所能拥有的心理防线。
三千两、五千两买条人命也一样足够,但一百万两,可以让任何人心里都不再会去计算值与不值这个问题了。
这是一个无法被拒绝的天文数字。
死者赔一百万,伤者赔十万。
没有任何一家再抗拒所谓的谅解了。
加上其他的承诺,死者如有子嗣的,将会保送进入各级学府进行学习,从幼学到南京大学,燕王府会比对自己亲生孩子还要好的去照顾,包括亲事,在宗亲、五军府给挑媳妇或者夫家。
仅仅一个晚上,所有的一切便全部摆平。
朱棣和徐仪华等了一夜,终于看到了整整七份由死伤者家属按上手印、亲笔写具的谅解书。
“孤要去上朝了。”
一宿没睡,甚至连水都没喝的朱棣一开口便是沙哑的很。
徐仪华擦拭红肿眼角的泪水,起身去为朱棣拿大氅,却发现后者已经离开,踩着地上的积雪,仅仅穿着一身单薄的朝服。
长安街距离皇宫的距离太近了,跟往常一般,朱棣的车辂畅通无阻的一路过承天门、三大殿,直接抵达谨身殿小朝会的位置,下车的时候,其他几名阁臣也都到了。
可以看得出来,不光是朱棣,包括杨士奇也一样没有睡。
只有许不忌。
一看到许不忌,朱棣就感觉眼皮直跳。
昨晚许不忌离开时说的那些话,朱棣只回府稍稍咂摸一下也就能听懂了,心中恨急了许不忌。
自己跟这个许不忌向来无冤无仇,有时候能让也会让一步,偏生这许不忌跟斗鸡一样,逮谁跟谁干。
“入殿吧。”
杨士奇跺了跺脚上的积雪,又想起这是谨身殿不是文华殿,面圣需要去履换拖鞋,便苦笑。
脑子昏沉沉的,这些事都能忘掉。
一行五人进了殿,却并没有看到朱允炆,杨士奇的心头便更是一沉。
往日这个时间,皇帝一般都会比他们先到,在这里批阅奏疏,像这般完全没有动静的情况根本不会出现。
几人心里都乱了起来。
能有足足半个时辰,偏殿才响起脚步声,几人匆匆站起,终于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臣等参见吾皇圣躬安。”
几人垂下脑袋,耳畔的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余光处,朱允炆已经到了近前。
“朕本不想来的,因为朕,怕看到四叔这幅样子。”
果然,皇帝还是知道了。
南京城发生那么大的事情,想瞒过皇帝,那简直是太可笑了。
朱棣没有说话,撩袍跪地,一头砸在地上,身后的朱高炽亦然。
“臣教子无方,求陛下降罪。”
杨士奇紧跟着跪了下来:“陛下,昨晚朱高燧醉驾奔马驰街,虽致伤亡,但这事亦非本心。
朱高燧驾马的过程中已是处在醉酒状态,其主观上是不希望、也不可能追求危害结果的发生,应属于间接、失误犯罪。
其主观恶性、人身危险性与故意乘马撞人、危害百姓生命安全的直接故意犯罪是不同的,而且朱高燧案发后并未逃遁藏匿,而是现场待捕,具有一定自首情节,被抓后亦是进行了悔罪认罪的坦白,加上燕王这边已经积极与所有被害方达成了谅解赔偿。
眼下,其余的伤者都在接受治疗,燕王府上下都在配合协调大夫、医馆、药铺对伤者进行诊疗,竭尽全力的给予保障,还请陛下开恩啊。”
朱允炆负着手,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许不忌。
“听说你昨晚在应天府闹的很不愉快。”
后者亦跪下,大声道:“回陛下的话,是的!”
“什么原因。”
“臣觉得,杨阁老说的全是废话!”
这算是许不忌直接正大光明的跟杨士奇撕破脸吗?
杨士奇、朱棣、朱高炽的心都提了起来。
可许不忌显然才不关心这三人的心理,继续大声呵斥着:“什么叫做主观上不希望惨案的发生。
朱高燧今年几十岁的人了,难道不知道喝酒会影响他对战马的驾驭控制能力吗!
照杨阁老这么说,那些醉酒持刀杀人的都应该被判无罪,因为他们每一个酒醒之后都非常的后悔。
明知醉酒本身会有可能制造严重后果仍酗酒后进行可能危害安全的行为,本就更应该得到严惩而不是宽赦,因为这些行为是对他人安全和生命权的践踏,杨阁老身为内阁首辅,连最新版的大明律都没看过吗!
主观上,朱高燧贪图杯盏之乐,饮至酩酊大醉仍驾马归城,放纵狂奔,已经是在无视可能造成的危害百姓安全的后果。
客观上,两死五伤!
杨阁老,您儿子要是被人驾马撞死了,恐怕,您现在都该动用私权去拿人了吧,还会在这里大放厥词吗!”
许不忌是骂痛快了,殿里的气氛却更加凝重起来。
站在杨士奇和朱棣两人的当间,朱允炆又叹了口气,蹲下身子问道:“四叔,杨阁老说您已经取得被害者的谅解了是吧,谅解书带了吗?”
朱棣的额头贴在地上,大声道:“回陛下,臣并未取得任何谅解!”
这一下,连身旁的杨士奇都傻了眼。
难不成朱棣是急疯了,连自己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吗?
“既然没有谅解,那就该怎么判怎么判吧,年三十的时候让高燧回家过个年。”
朱允炆站起身,失落的转身,缓缓踱步离开。
“拟诏,免去杨士奇奉天殿大学士职位、免去朱棣武英殿大学士、总参谋长职位,晋许不忌为奉天殿大学士,录邝奕和大学士衔、曾文济大学士衔增补入阁。”
身背后,朱棣痛哭失声。
“谢陛下隆恩。”
只有朱高炽和夏元吉两人同时开口:“陛下,国家之事甚巨,不可如此啊。”
为了如此一件小案件,牵连到当朝文武两大首臣,这不是再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吗。
朱允炆的身影顿住,却什么都没有说,一步踏出,断了所有纷扰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