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官场开始猛烈震动起来。
江西党心中的绝对领袖,政坛巨擘,被天下士子视为人生偶像的杨士奇,就这么因为泉州海运司的事被皇帝撤了职。
这事对于大明朝堂的冲击力那是巨大的,起码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包括朱棣这个鲜少露面的武英殿大学士,都特意找到朱允炆为杨士奇求情。
“四叔不用多劝,杨士奇既然有错,就算朕容得他,法也容不得他。”
一句话堵退了朱棣,后者一离开,朱允炆便咧开了一丝轻笑。
“双喜啊,朕这个四叔此番来,你觉得有几分是为了杨士奇求情的因素?”
皇帝笑,双喜这个大太监也跟着笑:“那自然是一分都没有。”
“接下来候召的还有谁?”
“文华殿大学士郁新郁阁老、大学士解缙、严震直。”
双喜拿着自午门外统计的名单一一报名:“诸如各部尚书、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官基本都来了。”
杨士奇的人缘很好吗?
这事都不用朱允炆来看,任一个大明朝堂上的明眼人都知道,杨士奇的风评一向很差,方孝孺一案至今都是杨士奇身上的污点,即使是江西党本身,不忿杨士奇的人也有很多。
他们可不是来联合逼宫,替杨士奇求情的,其中都各有各的目的罢了。
“让他们都来吧,朕也好好看看这群牛鬼蛇神。”
好整以暇的躺在舒服的榻椅上,朱允炆头枕着方枕,颇多闲情雅致的看起了书。
这乾清宫里的龙椅可比奉天殿那个舒服多了,说是龙椅,更像是龙榻,左右之宽足够侧躺休憩之用,春秋时节,下铺一层褥子,盖上被子就是床。
没让朱允炆等多久,乌泱泱十几号人就联袂进了这乾清宫,见礼后就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等着朱允炆这个皇帝先开口。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皇帝压根没打算问他们来由,他们不说话,朱允炆也不说话,就静静的躺着看书,偶尔还打两声哈欠,大有一副随时入睡的姿态。
这个场,不能在冷下去了。
这时候,到底看出了自家人的作用,第一个开口的还是解缙这位坚定的盟友。
“陛下,臣为杨阁老所来,杨阁老……”
“内阁眼下,没有姓杨的阁臣,解卿说的哪一位啊。”
朱允炆连书都懒得放下,边看边说道:“还是昨晚,你们内阁几人自己商量着任命了一个新的阁臣啊?那唤来给朕看看,朕也好给你们内阁道声谢。”
一番话吓得解缙噗通就跪在地上,这货胆子本就不大,哪里经得住朱允炆这么一番夹枪带棒,愣是支吾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茬。
还是郁新给他解了围,这位多年仕途沉浮走到今天的财政大臣,沉着冷静的开口道:“臣等此番是为杨寓杨士奇所来。”
“哦。”
轻轻一声,没有任何的态度和感情,朱允炆很随意的说了一句:“泉州海运司那个叫耿江的把什么事都招了出来,想必诸位也发现,今天来求情的人中,独独少了税部尚书李子容吧。
这李子容昨晚就被锦衣卫连夜拿进诏狱了,而李子容此人乃是杨士奇举荐,举荐连带加上失察,朕就把他给撤了职,合乎国法,诸位卿家是打算求情的吗。”
“臣确实是来求情的。”
郁新端肃神情,郑重其事的躬身拱手:“但臣不是为杨士奇一人求情,而是为大明社稷、苍生百姓而求情。
杨士奇虽德行有亏,识人不明,然其熟稔国政,政绩斐然,天下大大小小的事,杨士奇都可以事无巨细处理的井井有条。
如此贤相,又时逢眼下五年计划高歌猛进,正是各省地方处处奏凯歌之际,中枢事多且杂、地方提调需有序推行,这些都离不开杨士奇,还望陛下法外开恩。”
一番话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但朱允炆心里却不屑起来。
这郁新说的冠冕堂皇,但话里话外却是把杨士奇往死里踩啊。
当初暴昭卸任内阁首辅的时候,这个位置本身来说郁新是当然不让、众望所归的,结果被杨士奇一手捧杀给吓得说什么也不敢把屁股挪上去,现在倒好,杨士奇这一招让他给学会了。
什么叫做中枢到地方都离不开杨士奇?
这一句话就基本上堵死了杨士奇所有可能复辟的可能性。
如果朱允炆选择让杨士奇重新出山,那就是承认郁新说的话,承认大明天下离不开杨士奇,这毫无疑问会提高杨士奇的声望,更会使本就势大的江西党更加猖獗。
不过,朱允炆既然敢一把将杨士奇撸到底,如何将来起复,似郁新这般的政敌说辞心中早有了腹稿,他本身也没打算现在就让杨士奇复起。
“呵,我大明英才辈出,拿掉区区一个杨士奇,还不至于动摇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允炆一副顺着郁新的话头大为动怒的表情,一摆手就表明了态度:“五年计划乃是全天下同心共利方可行之事,非朕一人可行,亦非内阁并朝堂诸部可行之事,少一个人,还坏不了大局。”
见皇帝回绝,郁新一脸遗憾的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随后严震直也站出来继续求情,但话里话外同样左右离不开五年计划之类,事关社稷安稳的劝言。
只不过在严震直的话中还添了一句‘杨士奇离任,内阁首辅空缺,中枢无首,如何提调地方’。
这是来找朱允炆这个皇帝伸手要官了。
对此,朱允炆自然是装作没有听懂,继续等着诸部尚书的发言,直到所有人都说完,朱允炆仍坚持自己的态度,那就是绝不开恩。
十几号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都灰怏怏的摇头离开,至于到底有多少人真的难过,还是开心,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干啥啥不行,党争第一名。”
朱允炆照旧看自己的书,对此番的接见颇多不屑:“都快火烧眉毛了,还惦记怎么攫取杨士奇留下的政治空白呢,这群玩意的眼里,只剩下贪欲了,身在局中,哪能看得清全局。”
“陛下是说,宗勋会在这件事上大动干戈?”
双喜给朱允炆削了一个苹果,顺手添茶的功夫提了一嘴,完后自己也觉得大有可能。
“一个李子容倒台,要牵连多少地方的官员?”
朱允炆冷哼一声:“这几年,朕就没怎么操心地方各省府商税有司的事,一个是因为外部打仗,朕的心都在军国重事上,二来,朕为了刺激经济,也想适当放开地方官员脖子上的白绫,让他们早日从洪武朝提心吊胆的政治恐怖氛围中出来,安心施政搞发展。
但这并不代表朕就打算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的混过去,内阁一直惦记查皇商总会的账,宗人府也一样惦记查地方的账。
这下好了,李子容一倒,税部屁股底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要暴出来,谁也跑不掉,不管是江西党还是浙党。
顾语这小子,算是把火点起来了,后面他倒是坐看云起时,大把的好戏可以看咯。”
“所以陛下才要在这个时候把杨士奇撤职。”
双喜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是在保护杨士奇啊。
这把党争的火一旦烧起来,宗勋一方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铁定会张开血盘大口从文官集团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到时候,两方又得打的不可开交。
到时候火越打越盛,一旦收不住手,大家伙都陷入这政治漩涡之中,杨士奇未必就见得可以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杨士奇雪藏起来,然后谁愿意露头打擂,那就让谁去吧。
等打的差不多了,文官集团也疼了,地方也开始出现混乱的时候,朱允炆这个皇帝,一句为国家计,就可以把杨士奇在喊出来,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收拾残局。
“杨士奇毕竟是江西党的领袖,他在这个位子上,宗勋们投鼠忌器,未必见得敢对江西党痛下杀手啊。”
朱允炆叹了口气,讲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宗勋也怕把杨士奇惹急了,到时候一旦杨士奇向他们亮刀子,可就把他们捅的不轻,所以他们在清查地方税务翻烂账的时候,对于江西党很可能会高抬一手、得过且过,一旦如此,江西党的势力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而如浙党这般其他的党派就势必会元气大伤。
到那个时候,这天下岂不就是江西党一家独大了?
所以朕现在把杨士奇撸了,给宗勋们吃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敢大胆的开刀动手,借着这个机会,把江西党中的腐败官员一网打尽,可以狠狠的打击江西党的势力,让其元气大伤。
而且,杨士奇现在不在任上,江西党的官员就算找到他府上他也可以理直气壮的推辞。
至于首辅的位置,朕是不会让郁新来坐的,但朕会让他暂行首辅之职,让中枢往地方的江西党一个个走投无路之下,忘记自己江西党的身份,改换门庭,重新寻求政治庇护,如此一来,江西党内部分崩离析,朝堂的政治格局就平衡了许多。”
“高明啊陛下。”
双喜乐么滋的送上一记马屁,就听朱允炆幽幽一声。
“高明?朕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真正高明的,是朕那个从小没读过书的小舅子啊。”
这小子,还想当主角。
一个个争权夺利,就没有愿意把心思用在国事上的,一见到有政治红利的空白断档,就好比闻了腐肉的苍蝇,削着脑袋楞往上面凑,然后好生下一大堆烂子烂孙。
全不是什么好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