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前一晚喝了大酒的他,一睡醒便是扶着额头连连呻吟,好在这时候寝宫里早已候着了不少的宫女,见状都慌忙凑过来,递茶、端脸盆、拿着衣服候着等更衣。
好一通忙活之后,朱允炆总算是恢复了七分精神。
“皇后呢?”
“皇后带大皇子去苑林玩呢。”
这就把自己这个丈夫给扔了?
朱允炆心中好笑,也不在耽搁,迈步就离开这坤宁宫。
今天,可还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呢。
看到朱允炆迈步出来,守在殿外的双喜便凑了过来,嘀咕着:“三家的人都到齐了,看这天色,也都晒的差不多了。”
双喜口中的三大家,就是除了已经被缉拿等候处置的孔家之余的孟、曾、颜三家,这三家的风评虽然也不见得多干净,但是比起丧心病狂的孔家来说,还没到满门抄斩的地步,所以朱允炆给了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说是四大家,实际上却是一家,因为四大家的家谱是共用的,号“通天谱”,连字序排辈都是共通,四大家已孔家为首,尊衍圣公为四家共主,各行其事罢了。
在这一次轰轰烈烈的士子运动之中,朱允炆下令要求杨文保下了这三大家,目的就是把儒学的种子保留下来。
祖先留下的很多东西已经毁灭了许多,能保全一些就保全一些吧。
而现在,他们三家都在太平门外玄武湖等着,在那里御前司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说是皇帝邀请他们观刑!
观什么刑?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孔希范和孔鉴都在这南京都快半个月了,一直没有说过如何处理,这时候邀请他们观刑,毫无疑问是打算杀鸡给他们看得。
“让他们在晒一会吧。”
朱允炆上了肩辇,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移动:“等朕吃好饭,自然去见他们。”
而在此时的玄武湖附近空地上,百十号老中青三代士子都苦着脸,忍受着仲夏骄阳的炙烤,不时还胆战心惊的瞄了一眼平台中心处的那两个骇人的物件。
一为铁铸,两尺见宽两丈有高的宛如烟囱状,另一个则是大家司空见惯,用于捆缚犯人的木质刑架。
他们从辰时就开始准点到这里候君,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些岁数大的眼看着就要中暑,却谁也不敢说起身离开。
附近的锦衣卫、京营兵可都攥着明晃晃的利刃啊。
这个节骨眼跟皇帝对着干,一个都活不了!
毕竟敢说一句反对,那就要被扣帽子,这谁来的了啊。
“哎哟。”
人群中,一个老头实在是身子骨受不得,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周遭的子孙都慌手慌脚起来。有心想抬到阴凉地缓缓暑气,但还没等起身,就有一个小宦官森着脸走过来。
“陛下还没到。”
“公公开恩啊,我父亲他年老体衰,这中暑也不是小事,不抓紧救治,是会死人的。”
一个中年男人都快急的哭出来,但仍没有打动这小宦官。
“咱家给你们备了茶水,这都还能中暑,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有心还嘴,却见小宦官身后两名锦衣卫已经半截绣春刀出鞘,当即都吓的噤若寒蝉起来。
这群刽子手,杀起人来可是一点眼皮都不眨的啊。
大家都等的心焦如焚之际,耳畔便响起密集厚重的脚步声,寻声望去,大量影绰绰的人影映入眼帘。
他们苦等多时的皇帝陛下终于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大家上百号嫡系宗族都齐刷刷匍匐下来,将脑袋埋进尘埃之中,便是连中暑栽在地上的亲爹都不敢在分心顾及了。
自御辇中踩凳而下,朱允炆沉着脸,一步步登上这平台之上,落了座,还悠哉的饮了口茶水,这才开口。
“都平身吧。”
大家伙谢恩,起身,只有一人仍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
“家父年老体衰,方才中了暑,求陛下降恩救治啊。”
说完,便是不住的咚咚叩首。
这人倒是孝顺。
朱允炆瞥了一眼,便是看到下方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的老头,微微颔首,便有几个小宦官走过去抬起老头离开现场,下去救治去了。
“谢恩的话就不要说了。”
中年男子还没有开口,就被朱允炆一把打断。
“朕喊你们来,不打算听你们向朕歌功颂德,也不是来玩什么礼贤下士的把戏。朕是让你们来观刑的,也是来给你们敲敲警钟的。”
面子上的客气,对于今日的朱允炆来说,已经用不到了!
观刑、敲警钟。
皇帝这般不客气的言语让这现场的上百人都齐齐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暑意顿时被心头升起的寒气所驱散的无影无踪。
“开始吧。”
朱允炆轻轻扬了一下右手,所有人便看到自不远处缓缓押解过来了两座囚车。
太平门这边唯一的一个署事衙门,那就是刑部大牢。
这两座囚车里除了孔鉴和孔希范两人还能有谁。
两人一个曾经的衍圣公、一个曾经的曲阜令,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此时却各自都像死狗一般,蓬头垢面、面容惨淡。
这幅尊荣看在三大家的眼里,无不是各自心有戚戚然。
“朕呢这段日子看了一下商周时期的古典,里面有一段关于殷纣王的内容。”
左右给每个人的桌案上了酒水和吃食,这下更让大家伙眼皮跳动起来。
皇帝这是打算观刑的同时吃东西吗?
“殷纣王为君暴虐,为了惩罚不尊重他的大臣,甚至研发了炮烙这种酷刑,更将劝阻他的贤相比干的心给挖了出来。”
朱允炆看着已经被押赴进场的两人,语气淡漠地说道。
“为君者虐,则失天下心,所以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宽明刑罚,还废除了凌迟这种有伤天和的酷刑,本来朕是准备一步步取消很多残酷的刑罚,但是呢,也有些人的罪孽,只处以斩首的话是不够的,我大明的法律应该罪罚相当才是。”
场内,已经有十几名健壮的锦衣卫踩着梯子,将孔鉴以铁链捆在了那高高的铁铸圆柱之上,而孔希范则被扒光衣服捆在了木制刑架上。
这个过程中,两人似乎因为惊吓恢复了一些精神,开始呜呜呜的挣扎着,他们已经失了声,却是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炮烙、挖心。
这就是朱允炆为他们两人亲手准备的终结!
炮烙,古时无铁便用青铜铸就,而朱允炆这边自然是用更加不容易烧热的生铁了。
越是烧热的慢,才能让这孔鉴越加的煎熬啊。
这铁柱之下有一个孔洞,里面塞满了木柴、煤块等物,只等将这孔鉴捆好,便点火焚之,随着火势的持续,铁柱会越加滚烫起来,而捆在这铁柱外的人就会被灼破衣物,继而烫伤外皮,最后便是血肉、筋骨,直到被烧成了一缕清灰散尽!
这是除千刀万剐以外,朱允炆所能想到最配得上孔鉴身份的刑罚了。
“朕听说曲阜的百姓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朕一直无法亲身体会到所谓火热的感觉,今天就让孔鉴来替朕试一下,提个醒。”
明明是仲夏端阳,但是三大家几百号人却有一种坠入冰窟之内的感觉。
铁柱之下,已有小太监开始点起了火。
耳边,凄厉的哀嚎开始响起,生生响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绝,再看此时的孔鉴,哪里还有人样,半个身子已经活活烧没,留下的一半也粘黏在铁皮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飞灰散尽。
“此景当贺否?”
浓郁的尿骚味弥漫开来,这现场之上不知多少自幼捧着经史子集活着的老学究被活活吓尿,更有甚者更是吓晕了过去。
朱允炆这个问题更是冷冽如森罗鬼判,吓得三大家全跪了下来。
骨头软的人,就是喜欢跪。
“看到逆贼暴徒伏法,实在是让人人心大快,当贺。”
一个胆子还稍微大点的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回应了一句。
朱允炆抚掌大笑,举起酒杯:“既然当贺,诸位与朕共饮。”
大家伙忙自地上爬起来,哆嗦着酒杯往嘴边凑,但却有不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缘是那平台之上,一行刑者一刀切开了孔希范的胸膛。
清风拂过,血腥暂消。
在这玄武湖畔,朱允炆高居首座,阳光映射下的帝王脸庞,不怒而威。
居移气、养移体。
现在的朱允炆,已是有了当年太祖的七分神韵,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而刚刚结束的两场刑罚,更是为这份帝王之威加了三分暴戾之气,让观者无不胆裂恐慌。
“朕让你们观刑,非为恫吓你们。”
朱允炆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在场听到的人却不得不相信,硬着头皮面上附和起来。
“孔鉴和孔希范的罪孽朕已经惩罚了他们,所谓罪罚相当,朕又岂有不公之处?”
孔鉴和孔希范的死壮还历历在目,谁敢说你不公?
“陛下做得对。”
此起彼伏的颂赞之声让朱允炆嘴角挑起。
“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受到惩处,无论他是衍圣公还是一介平民黔首,无论他的祖上是圣人还是丘八!”
这一句话砸的三大家陡然心跳一漏,身子便都开始颤抖起来。
皇帝这个话的话内之音已是昭然若揭。
享誉天下的孔孟曾颜四家,其左右无非靠的都是祖上的余荫罢了。
“自今日起,四圣公的尊荣朕要收回来。”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数百人的脸上都齐齐露出了哀色。
“衍圣公、亚圣公、宗圣公、复圣公,呵呵,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个圣人?又或者说,你们这些大儒才配得上称之为圣人,其他的奇技淫巧之学术就没有资格称为圣人了?”
四圣公的官爵都是自宋元两代定下来的,元朝更是定了天下通祀的规矩,意思就是天下人都要拜,奉上香火祭祀。
自此之后,开创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
被统治阶级无限强化之后的儒学彻底扭曲,甚至当其触角开始延伸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之后,所带来的后果就是整个社会被儒学控制了思想、阶级彻底固化。
朱允炆要打碎这个思想的禁锢,首当其冲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四圣!
三大家的家主,也就是所谓的三圣公互相都看了一眼,然后俱都苦着脸站起身:“谨遵陛下圣谕,圣公之尊荣,我等才疏学浅之辈,德不配位,确实应该主动向天下士林学子自请黜落。”
圣公的名头有什么用?
没看到那衍圣公都化为飞灰了,难不成他们还想着凑上去感受一下这炮烙的滋味?
“你们能有这个觉悟,朕是很开心的。”
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朱允炆颔首:“朕给你们这个机会,另外,朕打算派人去山东,丈量一下你们三家的田亩之数,自洪武元年至今朝的粮税,你们三家也交齐吧。”
补齐自洪武元年至今朝的粮税!
朱允炆的话音一落,三大家脸上齐齐变色。
拿掉圣公,那不过是个虚荣,终究是填不了肚子的东西,但是皇帝要丈量他们的田亩,然后根据亩数来定这三十五年的粮税,那可就是实打实的伤筋动骨了!
而让三大家带头交粮,也是朱允炆打算全面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第一步!
三大家都交了,谁还有资格不交?
等到那时候,朱允炆自然不会让天下的士绅都一次性补缴三十五年,而是只年年缴纳,这样的鸿沟效应,会让天下人心里的抵触情绪一下子减少许多。
他们会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的。
三大家都觉得心头滴血,但是却都咬咬牙认了下来。
交就交了吧,这些年他们家里的存粮、金银储蓄足够,哪怕粮食数量不足也可以拿钱来抵,他们可没有修如此恢弘的府宅宗祠,所以积蓄还是足够的。
看到自己的目的悉数达到,朱允炆便喜笑颜开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起身离开,数百人忙匍匐齐唱万岁。
自此往后,天下人的脑袋上再无孔孟曾颜这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