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锐自诩看人很准,识人不难。
陈屿宁在网红中显得有点特别,很新鲜,但也不怎么难懂。人聪明机灵,过眼的机遇都能抓住,不过出身平凡,世间道理无处耳濡目染,全靠自己摸索领悟。
这样的女孩有时急躁,有时缺安全感,有时虚张声势,有时过度进取。
过去韩锐年轻气盛,见着这种人就烦,尤其是女人。
总觉得这类人出门像饿狼搜寻肥肉,与人交往非要攫取点什么才算值得。
韩锐通常敬而远之,就算社交场上当面建立了联系,转身后也会立刻拉黑避免交往,因此黑名单“尸横遍野”。
到最后都拉黑不过来了他才醒悟,出身中产家庭的人大多如此,有跃升阶级的向往,步步为营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如今他包容性强了些,不至于通通拉黑。
猜想盛致在自己黑名单里,大概也是类似的原因,至于盛致为什么拉黑自己,也许是发现被拉黑后恼羞成怒,很正常,她看着也是那种有点心气的人。
可是现在,韩锐看不太懂盛致,她似乎成了谜。
如今的盛致并没有那种急功近利、机关算尽的感觉,自在闲适的心态练出来了,不知她在哪进修的。
韩锐猜,她肯定和地位不一般的人交往过,不是坏事,确实开阔了眼界。
网上的盛致就更肆无忌惮,妙语连珠插科打诨,锋芒毕露,以毒舌出名。
唇枪舌剑,目标不是自己,是让人痛快的。
韩锐把她小号过往的微博翻了个遍,不觉时间,笑到天明。
一代入被她挂出来骂的人,却真是欲哭无泪。
第二天中午,韩锐准时等到了梁志锋的电话,约晚上碰面吃顿饭。
盛致是绕不过去的话题。
梁志锋之前介绍时就说过,盛致是他的学生,但他没提,盛致是他拐弯抹角的学生。
据韩锐做的背调,盛致毕业于F大新闻学院,她在校期间,梁志锋当过中文系老师。这就很值得品味。
要知道新闻学院和中文系上课都不在一个地点,两个院系的日常活动范围隔着一条六车道马路,虽说也不远,但还是分了片区。
两人产生交集不难,盛致选过文科的选修课,自然会成为梁志锋的学生,不过这种选修课的师生关系一般不及自己院系专业课师生关系来得近,眼下这种情况,必然是一方处心积虑的结果。
韩锐倾向于认为,是梁志锋看中了盛致。
梁志锋比盛致年长近二十岁,但没有男人会嫌自己老,何况梁志锋看着也不老,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有文化底蕴的气质,现在在电视台关键职位上,是很受年轻女学生崇拜敬仰的,盛致也不是另类。
韩锐留意到她在电视台并不称呼梁志锋职务,而叫他“老师”,从这点就能看出信任和亲近。
盛致才毕业不久,当然想不到这位老师的全盘思路。
梁志锋看中盛致着意栽培,并不仅仅出于迷恋美色。他还想在仕途上搏一搏,瞄准了市委宣传部的位子,现在很是珍惜羽毛,不会因小失大。
盛致这般容貌、才华、性格,不是池中之物,虽然现在还天真稚嫩,将来有了些阅历沉淀,很有可能成为政商两届呼风唤雨的那类尤物,八面玲珑,和权力上风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又不能为一人独专。
这次的风波证明梁志锋果然没看错她,才二十出头就搅得商界精英纷纷成为裙下之臣,不谈真假,至少有这个天资。
梁志锋现在对她关照有加,更要紧的是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梁志锋这个盘算,韩锐已经想到了。
所以,当他提出要把盛致安排在韩锐的公司,也在韩锐意料之中。
韩锐的公司能接触到的客户,社会层次比电视台低不了多少,盛致想做交际花,这个平台也不错。
韩锐不觉得是个好主意。
他提醒梁志锋:“盛致做主播算是如鱼得水,但她真不适合做公关,她智商太高,锋芒毕露。本性难移,要让她改太委屈她,不改的话……”
韩锐后半句话没说下去,不改的话自然是得罪客户,韩锐这边大客户多,放一把盛致这样的双刃剑在这里,以后有的是头疼麻烦。
客户也不会希望,为自己奔走的说客负面新闻比自己的正面新闻还多。
梁志锋笑着说:“适不适合,话不要说这么早,你试试再说。我看她也许不太适合做公关,但却适合在你手下做公关,她有她解决问题的机灵创意,你替她打磨圆滑,说不定反而出奇制胜。”
韩锐不抱这种幻想,盛致不给他惹事他就已经烧高香了。
可他对盛致又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奇,好奇说白了就是上心,理智让他拒绝,情感在唱反调。
这么个“祸国殃民”大美女要来身边工作,谁会拒绝?那是反人性。
韩锐只是感情寡淡点,又不是没人性。
人性挣扎了一下,他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他找了个借口:“试试也行。不过我们公司合伙制,老板不止我一个,她要是试用期过不了,我强行留她,一双双眼睛盯着,以后出了岔子都得我担责,彼此麻烦,不如让她去合适的行业。”
梁志锋知道这都是场面话,瑞廉不止一个老板,但韩锐绝对是说话最有分量的一个,他要留一个人,哪怕只是放在身边做秘书当摆设,又有谁会去反对?
他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看不上盛致,又不得不卖自己一个面子。
梁志锋说:“你可别小看她,对她好一点不会有坏处。”
韩锐笑起来:“我哪敢小看她。不过她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点都查不到。”
梁志锋抽一口烟,半是卖关子,神神秘秘道:“家里很困难,领低保的,母亲是清洁工。父亲还有精神疾病。说出来寒碜。她不喜欢被别人问。可是英雄不论出身,她个人非常优秀,你不要对她有偏见。”
何止是没有偏见,韩锐简直要肃然起敬。
他没想到,盛致的出身能低到这个地步,她气质却那么好,考上名校,成为电视台当家花旦,这是文曲星下凡历劫来了。
而她这个出身,又不得不择良木倚傍,也有其苦衷。
这么一想,她交往什么男友,交往几个男友,哪怕用一些手段有一些心机,都情有可原,不足为怪。
韩锐想到她,心自然软了一点。
他说:“试试吧。”
他没说的是,生意不能影响,可如果盛致不合适,他也不会狠厉地把她扫地出门,总还是要为她找个去处,安排妥当。
他没想到的是,梁志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自以为在为盛致鞍前马后的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纯纯怜爱爆棚、自我感动。
童话里王子会爱的灰姑娘其实是这种灰姑娘,艳光四射又楚楚可怜,外加,没他不行。
盛致对男人们的内心戏一无所知。
她正在家里一筹莫展。
辞职是她识趣的唯一选择,辞职后世界静得出奇,台里除了温涤和天天打交道那几个小编导,没有更多来问候几声的真朋友。
平时围着她吹捧的猎头也偃旗息鼓,没了踪影。
简历投了几个电视台,连面试机会都没得到。
辞职消息公开,所有人都以为她要趁着这波热度转行做自媒体,成为全职大V,可账号晾了半个月不更新,原本的很多粉丝也对她失望了,腹诽盛致还是没事业心,说不定真的一心只想嫁入豪门当娇妻。
这和她平时立的人设相悖,不少人因此离去,网上也逐渐归于平静。
盛致没法把自己的新闻理想和这些不相干的网友分享,只好等风头过了装无事发生,继续更新毒舌恶评,有人买单,有人不买单,都很正常。
她出现了经济危机。
倒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只是居安思危,消费降级。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不用贵妇级洗面奶,只用清水洗脸,皮肤状态也没有变差;第一次知道软骨肋排比汤小排的价格贵那么多,而汤小排也并不太难吃;第一次知道出租车起步价都涨到18了,快车专车竟然便宜好几块钱……
这些在她离家出走时不知道,在她与父母断绝关系时也不知道。原先以为的人生低谷竟不是波谷,真是实践出真知。
但盛致不觉得愁苦,她心硬、自负,逆境中都不是缺点。
她想自己才22岁,还没过23岁生日,人生多的是机会重头再来。
下午她收到一条短信,是妈妈发来的:
丫丫,妈妈晚上八点到你楼下。
这条短信上一条也言简意赅,妈妈说:丫丫,要钱吗?把银行卡号发给妈妈。
盛致回:有钱,不要。
再往前翻,同样言简意赅。
翻着翻着就戛然而止。
从前她和妈妈都是用微信交流,把爸爸拉黑时也把妈妈拉黑了,倒不是对妈妈有什么意见,只是怕爸爸看见自己和妈妈还保持联系会认定自己还在用他的钱,没他的钱活不下去。
妈妈的钱就是爸爸的钱,爸爸一直这么认为。他们夫妻间一笔糊涂账,盛致已经不指望算清了,只期望自己能和爸爸算清。
她必须证明自己没有爸爸也能活得很好。
她必须向父亲证明的其实是,用金钱控制不了一切。
晚上八点,妈妈的车准时停在她租的公寓楼下,不难找,一辆银色幻影。
司机开车,妈妈不会开,坐后排。
盛致曾经对此颇有意见,早叫她去学车,她说年纪大反应慢学不会,也让人没辙。
梅知华就这么一个女儿,也想过生儿子,等到盛致的爸爸离开部队、有条件生二胎时年纪已经大了,拼了几次没成功,因此把独生女看得很重,宠得盲目。
女儿个性像极了父亲,做母亲的年轻时唯丈夫马首是瞻,女儿成材了唯女儿马首是瞻。都是时代和经历的局限,无法求全责备。
以梅知华的经验,认为女儿这种遭遇,已经穷途末路。
给她准备了100万,其中30万是金条换的。
盛致的父亲为了管制盛致,不允许她妈暗中接济她,把家用抠得很紧,工人们工资都是定数,月支出摆在那里,买菜购物都要清点,想挤出百万其实并不容易。
盛致很难受,想起小时候对零用钱毫无概念,没了就开口要,三五百万几秒到账,爸爸从不问她花去哪里,花光再开口便是。她也根本不懂节约,光花在单个奢侈品牌上的钱,每年都过千万。
今非昔比。
妈妈在这节骨眼上出钱接济,盛致硬气不起来,她说不出“我不要”,不仅得收下,还得省着花。
母女俩并肩坐在车后排,沉默半晌,妈妈叹了口气。
盛致猜想,妈妈一定对收钱的自己失望,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
但是人穷志短,得过去这个坎,才能谈将来。
从前她天真,妈妈也无邪,每次她画饼说能给妈妈几十万零花,妈妈都会欣慰。画的那些饼有时能兑现,兑不了妈妈也不介意,盛致春风得意时,自己花钱也大手大脚没计划,在妈妈看来都是正常小孩子心性。
可是人在逆境,即使她再画饼,妈妈也不会信。
人的困窘其实都写在脸上,一个人憔悴焦虑还是自信风光,从面相就看得出来。
妈妈宽慰她:“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你心气在,年轻时吃点亏总比年纪大遭遇这些要好。”
可惜她心气都不在了。
盛致从没有这么迷茫过,她原有明确理想,只朝一个方向努力,如今也迷茫无措。
妈妈很久不接触社会,就更加心里没底。
盛致也只好宽慰她:“对外说我辞职了,其实只是避风头,我打算过了年再辞职,至少年终奖要拿到。拿到我就还你。”
妈妈懵懵懂懂:“年终奖有百万吗?”
盛致谎称:“当然有了,我可是电视台台柱。明年换个平台也不愁工资。”
妈妈信以为真:“那就好。我怕过年时开销大,保险柜里金条又少了,被你爸发现。你爸爸精得很,我不敢拿太多,最好能早点补上。”
盛致低声道:“放心吧。”
妈妈松下一口气,开始八卦:“那些传闻中的男朋友……有没有真的?”
盛致笑笑:“奔事业呢,哪有时间谈恋爱。”
妈妈说:“嗯,还是事业要紧。你自己能在社会上立足,就不用像妈妈这样过掌心向上看你爸爸脸色的日子。”
妈妈没劝她回头向爸爸认错,让她格外感动。
盛致暗下决心春节前自己解决困境。她也看清了,困境中真金白银援助的,只有妈妈。
盛致下车回头,俯身与妈妈道别,忍不住落下泪。
要强的女生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抹去眼泪,挤出微笑与车里的母亲道别。
而这一幕,在路后方车里的韩锐尽收眼底。
他看见车外女生拭泪的画面。
以他的局限只能理解为,感情经不住风雨,“正宫”男友与她分道扬镳了。
夜幕中,韩锐的车疾驰而过。
经过盛致的一霎,两人目光曾短暂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