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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每年例行检查眼睛的时候。
杨粤坐在桌前和赵医生一起,看着电脑上刚打印出结果的片子。
赵医生收起眼镜,忽然叹了口气:“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吧。”
最怕医生叹气。
杨粤立刻紧张了起来,郑重地点点头:“再过两周就四年整了。”
赵医生看她的反应犹豫了片刻,笑道:“别紧张,目前来看你的眼睛状况还算不错,视觉神经没有出现继续萎缩的情况。之后也要按时服药,配合维生素B1、B2控制病情发展。”
杨粤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再试试吗?你的情况其实算不上严重,这些年你保养的也不错,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后期慢慢恢复色觉。”
“不用了。”杨粤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拒绝赵医生了。
“一次手术动则几十万。而且赵医生,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如果这些钱能在有朝一日能让我妹妹的病情好转,我只是看不见颜色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妹妹常年住在ICU的费用,还有自己没还完的几十万房贷都还压在身上,哪还管的上色盲的事。
赵医生面色严肃:“孩子,你要知道,我不只是在劝你做手术恢复色感,而是在下警醒。”
杨粤扯了扯嘴角。
“我相信你是知道视神经萎缩的严重性,任其发展到后面是会导致失明的。有些患者不到一月的时间就恶化到完全失明,我不希望在你的身上看到这种情况。你现在恢复的情况还算最乐观,但要是在拖个几年,谁也不能保证你的视力情况是否会继续恶化。”
杨粤挤出了明媚的笑:“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我记得视神经萎缩案例里也有患病40多年后仍然未失明的患者吧。”
赵医生神情复杂:遗憾、怜悯、无奈,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气声,转身面向电脑敲字:“我再给你开几种新药,一日三餐饭后,要按时服用。”
“谢谢赵医生。”
赵医生将药单递给杨粤时,余光忽然瞥见她指关节的伤口:“手怎么了?”
“……做饭时候不小心切到了。”
杨粤像个被抓住作弊的学生一样,心虚地将指头收了起来:“赵医生,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看看我妹妹了。”
“行吧,以后小心着点。”
受伤是难免的,毕竟她真的不太擅长手工。
就在两天前,她对林漾提出“送恋人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合适”的提案后,林漾马不停蹄地给她罗列了十几条相关清单。
在一堆手表、香水、以及“把自己打包起来送给他”的荒谬提案中,杨粤最后锁定了末尾的一行小字。
手工对戒。
自己制作设计,既不俗套也有新意,杨粤很快去学校附近找了家手工银饰店,做得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当店主真的将两枚银质对戒交到她手上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有些尴尬。
和贺知山交往才没多久,是不是还没到可以互送戒指的地步?
思索间,杨粤已经到了病房里,杨川正静静地坐着望向窗外出神,像只漂亮的木偶娃娃。
杨粤坐在她旁边,杨川的视线顺势朝她望来一眼,眼皮微微虚了虚,又转了回去。
杨粤最喜欢看她的小表情,感觉是杨川在努力对她笑一样。
“姐姐今天去检查了眼睛哦,没有什么问题。”
杨川像是看见了窗外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吐了口气,身体随之抖了抖,嘴里发出小动物示威一样的“嗤嗤”声。
杨粤当作是回应,继续说着。
“姐姐最近谈恋爱了,是一个连姐姐也没想到的类型。”
“他和你一样,古灵精怪的,总能做出一些和你一样,在姐姐意料之外的事。”
“也因为有了他帮忙,姐姐又有希望可以找到刘教授了。你觉得他能治好你的病吗?”
杨川合上了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觉得一定可以的。”
杨粤握着杨川的手,缓缓俯下身,靠在她的脉搏上,仿佛这样才能隔着□□,感受到这副空空的躯壳中仍有鲜活的灵魂在跳动着。
“小川以前最喜欢和姐姐说悄悄话了,要是没人陪你说说话,你得多无聊啊。”
杨粤轻轻握着她的手身上,杨川和她的性格迥然不同,热烈、开朗,每天都和她有说不完的话。
这么活泼的灵魂,居然要被禁锢在这副身体里面整整四年。
“小川,你恨我吗?”
杨粤闭上眼静静等着,听着脉搏“扑通扑通”的声响,任由其推着时间流逝。
头顶突然覆盖上生硬的温度,杨粤错愕睁眼,发现杨川的正低头凝视着自己,目光仍然呆滞,另一只张开的手却覆在了她的头发上。
“你、你是在安慰我吗?”杨粤惊喜地抓住她的手坐起。
杨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嘴里又发出了“嗤嗤”的声音。
杨粤高兴到说不出话,就在此时,杨建国打饭回来了。
见了她后,又是一脸不悦:“回去、回去,怎么又来了?不上班了?”
“今天周天放假,没课。”
杨粤起身想帮他拿东西,却被杨建国侧过身躲开:“那也上一边去,这里不用你帮忙。赶紧回去休息。”
“这会时间还早,我陪妹妹说会儿话。”
“你妹妹除了睡就是吃,一醒了就有我天天叨叨着还不够?你还怕她无聊了?”
杨建国说着,伸手推着杨粤又要赶人,杨粤无奈地跟着他往外走。
出了车祸之后,爷爷是最早走出来的那个人。
爸妈的葬礼刚结束的下午,他就若无其事地搬到了医院照顾起了妹妹。
或许是怕杨粤会触景伤情,这些年爷爷总是有意拦着杨粤,不让她在医院和杨川待久了,每次她待了超过半小时,小老头就要催促着赶人了。
毕竟是出于好心,杨粤心里也一直有愧,所以对爷爷的行为不做多余的抵抗。
她在门口站定:“爷爷,先等等,我有两件事要说。”
小老头停手,横她一眼:“什么事。”
“爸妈的忌日快了,咱们今年……”
“三年都过了,记那时间干嘛。”
小老头没个好气:“得了吧,活人我都应付得够呛,管死人的事干嘛?还有什么事。”
杨粤苦笑一声:“我AE大赛晋级了,一个月后。应该能和刘教授取得联系。”
“这个好,这个好。”杨建国的眉眼都舒展开来了,高兴了还没十几秒,一张脸又黑了下来,“那还不赶紧准备比赛?”
杨粤连连应着:“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杨建国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一定要给我想办法联系上啊,等小川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勤勤恳恳三四年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好。”
“我先进去了。”
“嗯。”
杨粤目送着杨建国的背影缓步走进病房,记忆里那个总是精神抖擞的小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脊背也压弯了下去。
杨粤出医院,给贺知山发了几条消息,询问几个和敦煌壁画相关的问题。
贺知山并没有立刻回复,杨粤也习惯了,两个人都有工作忙起来的时候,很正常。
想起来还有些资料落在学校,杨粤折返回了学校,却在出校的路上遇上个熟悉的身形。
秦明阳。
她愣了一下,准备装作没看见绕道离开,谁知秦明阳看见她后竟然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对着秦明阳露出个礼貌的笑:“你好。”
“又见面了。”
秦明阳笑着朝她伸出手示意,今天穿着清爽的体恤五分裤,岁月并没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看起来仍然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能请你去喝杯咖啡吗?”
杨粤想起贺知山和秦明阳不明意味的硝烟。
她退后了半步,微微颔首婉拒:“抱歉,我现在有急事要先回去了。”
“那就明天。”
秦明阳像是看不懂她的礼貌,执着地邀请着,一双眼恳切地紧盯着她,像是想从她的眼里看出些让步,说出口的话却不容拒绝:“如果你一直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时间,我就一直来校门等你。”
杨粤一时失语,她能从秦明阳坚定的视线里面看出,他是认真的。
真没想到和秦明阳这么多年没联系,再见面三次都这么尴尬。
“就在附近吧。”
看来有些麻烦是必须要今天解决了。
他们随便进了家咖啡馆,杨粤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秦明阳则一直沉默着。
服务生刚将杯子送到两人面前离开后,秦明阳立刻开口:“我出一百万,你和贺知山分手。”
后半句在意料之中,前半句就完全出乎意料了。
杨粤震惊地抬起头,手中搅拌着咖啡的银勺落到瓷杯边侧,发出刺耳的声音:“你说什么?”
“你要是嫌不够,我可以再加。”
秦明阳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淡定地加价。
但杨粤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真没想到这种狗血情节可以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我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要我和自己的男朋友分手吧?”
“很简单,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我。”
杨粤笑了笑,摇摇头作势要离开。
秦明阳不急不慢地继续补充道:“你不觉得他对你的喜欢也太突然了点吗?”
秦明阳加重了尾音。
杨粤动作因他的话顿住,看了一旁的他,那张原本阳光明朗的脸此刻正满脸阴冷。
“他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最终她还是坐了回去,拖了拖椅子:“听听你的看法。”
秦明阳不紧不慢地交叠着手:“他是不是跟你说过对你是一见钟情?平时偷偷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等你出现什么事了又突然跳出来帮你解决,在你的面前乖的不行,像个小孩一样跟你撒娇,每天消息发个不停。”
秦明阳嗤笑一声:“这是都是他的惯用伎俩。”
杨粤的面色铁青扬了扬眉:“看来你深有体会?”
“当然”,秦明阳摆了摆手,“再怎么说我也做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十多年了。”
杨粤静默着和他僵持了片刻。
秦明阳有些惊讶,随后笑得更加得意:“他居然连这个都没告诉你吗?”
杨粤感觉到秦明阳的语言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一点点将她原本的期待撕裂:“那我可以知道具体的情况吗?”
“可以。”
秦明阳像是胜券在握般摊了摊手,“他是7岁那年被我父亲从外边带回来。他亲妈饿死了,我爸心软。虽然知道这事上不了台面,但再怎么说也是亲生骨肉,见不得他在外面受罪,就找了随便一个理由,说他是家里保姆的孩子,给收养了回来。”
“我本来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谁知道那个崽子是个跟屁虫转世。成天跟在我后面‘哥哥’、‘哥哥’的叫,打他骂他,赶也赶不走,我只好一直把他带着,我身边的人也知道了我有这么一个弟弟,乖得像条狗,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道这时,秦明阳忽然朝她看了过来:“就像他现在对你一样。”
杨粤视线逐渐冰冷下来:“你说,我在听。”
说道关键处,秦明阳的表情也变得不太好看。
“第一次发现开始他抢我的东西只是普通的玩具,父亲总觉得对他亏欠,再加上他总是一副听话的样子,我也就没多介意,后面他要的东西越来越多:衣食住行,但凡是我有的,他都要一份一模一样的,我以为他只是出于弟弟对哥哥的崇拜。
“直到高中,我突然身边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和我决裂,一开始我一直以为我是运气不好而已。直到我在我前女友的手机里,发现了她和贺知山的聊天记录:他正在可怜兮兮地跟她说,我在家里虐待他。”
“我到底哪里对他不好!”
秦明阳忽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他发消息的那个时候才10岁、10岁!就开始会借着我弟弟的名义,四处散布着我的谣言。”
杨粤饶有兴趣道:“你没做澄清?”
秦明阳皱眉痛苦:“我辩解有什么用?所有人都在同情他、可怜他,有谁会相信我?”
“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于是我搬去离家很远的地方继续读书。之后只听说他没上大学,去做了什么……文物修复师?我以为我终于逃脱了他了,没想到几年后,老爷子居然把他正式收养成了秦家人!”
“他站在就站在老爷子身边,一脸得意的冲我笑。”
秦明阳说的咬牙切齿,像是想把贺知山给撕碎:“他就是个天生的坏种!他来我家就是想把我的人生搅得一团乱!现在他肯定是知道了我和你过去的事情,所以才又跑来招惹你!”
杨粤不以为然:“我和你能有什么事?”
秦明阳犹豫着,喝了一口咖啡:“过去……我们写信的事,他知道我们是朋友。”
杨粤笑了笑,最终叹了口气,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她毅然站起身,不再去看秦明阳。
“这两杯咖啡的钱等会你自己结了吧。作为浪费我时间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