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梦见了海。
一望无际的海。
咸腥的气味渐渐攀上脸颊,淹没鼻尖,海水渐渐将失重的身体吞没。
杨粤张大嘴想呼救,却又在某一瞬突然一坠到底。
脑内传来丝线断裂般的杂音,耳边偶尔钻进三两人欢声笑语。副驾驶上,笑意明朗的少女转过头,将手里的薯片袋递过来时,眼前刹那间天翻地覆。
天地都在翻腾。
模糊的视线中,她们原本在的那辆黑色轿车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方才的少女浑身是血地躺在马路上,大张着眼望向她。
少女的嘴颤抖着,微弱地张合:“我……你……疼……”
杨粤感觉到眼底涌出汩汩灼热的液体,从喉间扯出一声呼救:“救命……”
她努力用手肘撑起身体向前,任由狰狞的沥青将皮肤划破。
“有人吗……救命啊……”
可惜她呼出的绝望太过于渺小。
贪婪的火焰印得少女的脸庞通亮,伴着全身刺眼的红,晃得杨粤的眼睛直疼。
她终于一步步爬到了少女身侧,眼前的世界在霎时间褪去了色彩。
少女清秀的脸侧淌下一条黝黑水流,她终于听清了少女的话。
“姐姐……”
“小杨老师、醒醒……小杨老师……杨粤!”
一双冰冷的大手抚摸过她的脸颊,杨粤终于吃力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居然正坐在车内。
与梦中相似的场景让她骤然清醒过来,猛得起身向前,却没有在副驾驶找到熟悉的身影,反而因头顶升起来的不知来源的晕眩袭击,脱力向后倒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脸颊边似乎有液体挂过,让她一度看不清前方。
梦里的情绪太过强烈,杨粤一时半会也没拉回现实痛苦地捂住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对不起,我……”
她的声音一度哽咽。
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年后,杨粤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
“唉。”
贺知山把她拢进来怀里,将刚刚被拨掉的毯子重新盖到了她背上。
“不管刚刚做了什么梦,你现在还在病着,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嗯。”
杨粤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却止不住抽噎了两声,这种劫后余生的罪恶感让她止不住地想颤抖,可这次不一样。
贺知山轻拍着她的脊背,她紧紧抓着贺知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埋进他的颈窝静默了很久。
她其实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但是却不想面对贺知山。
又在小孩面前哭了,好丢人。
贺知山像是察觉到了她好些了似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在烧。小王,开快点。”
驾驶位上,小王视线古怪地向后探了一眼,应声:“好的,贺老师。”
杨粤退开些距离,才想起问贺知山:“我们要去哪?”
“医院,这里的小诊所不靠谱。”
贺知山蹙紧了眉:“自己的身体都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吗?明明头发还没吹干,还要冒着雨上山。”
杨粤这才察觉到自己的额头滚烫,身上冷热交替地疼得厉害。
贺知山说着说着,又幸福地扬了扬嘴角:“不过既然是为了我嘛……”
看来贺知山完全没在意刚刚的事。
杨粤松了口气,又问:“那今天的艺术展怎么办?”
“都快烧到40度了,还想着艺术展呢?事业心这么重?”
杨粤被逗得心情好了些:“没有。”
头晕的厉害,她索性靠回了贺知山怀里小憩,贺知山抚着她的头发,片刻后忽然停下:“刚刚……为什么要道歉呢?”
杨粤就猜到了贺知山肯定忍不住,有些无奈地叹了声气。
“如果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贺知山的手又动了动:“我只是有些担心,不是想逼问你。”
她的唇间泛起笑意,却觉得有些苦涩,下定决心后,反正M市离京城也不远。
“直接开去京城的F医院吧,我想见个人。”
贺知山有些惊喜,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好,就听你的。”
说完贺知山忽然附身,飞快地在她的唇上点了一下:“小王,开去F院!”
小王幽怨地埋怨了一句:“贺老师,您还知道这不是无人驾驶啊?”
杨粤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了。
但绝对不是因为发烧。
贺知山说的对,她确实病得有些厉害,起码是这近几年内最严重的一次感冒。
途中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一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而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内。
身上有些难以忍受的黏腻触感,不知道出了多少汗,不过明显感觉头脑已经清醒了很多。
她撑起身,才发现贺知山正靠在床侧,落日的余晖撒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好看至极。
杨粤的动静不小,贺知山很快醒了过来,揉着眼睛问:“刚刚输完液了,现在应该好些了吧。”
“嗯。”杨粤掀起被子起身,贺知山见状立刻迎了上来要扶。
杨粤失笑:“我只是普通感冒,不至于。”
“好吧。你想去哪?”
“见个人。”
杨粤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贺知山一路跟着她,走到了住院部的另一栋楼。
直到看见重症监护室的字样,贺知山感觉自己的呼吸不自觉收紧。
杨粤来到一处病床前,躺在床上的少女长得和她有几分相似。
杨粤垂眸,在她的脸上轻柔地抚了抚,随后从床下的柜子里取出毛巾和一个小盆。
“我去打水给她擦擦脸,你帮我看着一下。”
贺知山点头,杨粤出去了。他清楚的看见床边挂着的病例。
杨川,24岁,植物人。
他能从杨粤车上时依稀的梦话分辨出大概,但当真的看见这张和杨粤相似的脸庞时,还是有些震惊。
杨川的长相应是比杨粤多了几分灵动,却苍白的有些憔悴。
就像是一颗鲜活的绿植,被悬挂起来,风干、日晒,直至水分蒸发,颜色泛灰。
像现在这般躺在床边,虽然还是完整的,但仿佛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就会随风化成灰烬散尽。
贺知山走到她身边,像是怕惊动他似的,小心翼翼地坐下,却发现杨川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川却居然缓缓转过了头,呆滞地望向他。
贺知山猛得站起身,正好与门口的杨粤四目相对。
杨粤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快去叫医生!”贺知山激动地上前:“我刚刚看到她动了,还转头看了我一眼!”
杨粤却像是一瞬间了然,无奈地笑了笑:“不用了,还有更神奇的呢。”
说着,她走向床边,将杨川慢慢扶坐了起来,低声询问:“小川,我们洗个脸好不好?”
杨川木讷的视线转而向她,缓缓点了点。
贺知山站在原地懵了,杨粤无奈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电视剧看多了吧,植物人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
贺知山见她要给杨川擦脸,走上前帮她端水。
杨粤打湿了毛巾后拧干,一边给杨川擦脸一边给贺知山解释。
“植物人对外界是有感知的,对声音、光照、温度,甚至味觉都有反应。会眨眼,会打喷嚏,会挠痒,偶尔嘴里还会念念叨叨的说一些过去的事。她什么都能感觉到。”
贺知山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寒意:“她只是困在了自己的意识里醒不过来吗?”
杨粤点点头:“嗯,就像是在做噩梦一样。”
贺知山再看向杨川,忽略呆板的神态,几乎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一样。
他喉间有些干渴:“她……一直这样多久了?”
“四年了。”
杨粤云淡风轻地将毛巾收起,又将杨川放回床内。
杨川看向了贺知山,大睁着眼,眨了眨。
杨粤向她亲切地介绍:“这是姐姐认识的人,他是……”
“小粤,你怎么过来了?”
一个年迈的声音打断了对话。两人齐齐望去,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正提着几袋水果站在门口走来:“你不上班了吗?”
杨粤起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刚刚忙完呢爷爷,这会下班过来看看妹妹。”
杨建国讶异地看向贺知山:“这个小伙子……是你学生?”
“我……”
“同事!”杨粤暗暗按住贺知山的手腕抢答,“在医院偶遇到的,等会打算一起回去整理课件。”
要是让小老头知道自己找了个小七岁的男朋友,指不定得气出点问题。
贺知山神色微僵,随即点了点:“是,正好路过。”
“哦哦哦。”杨建国赞许的点点头,“小伙子年轻有为啊!你爸妈享福咯。”
“不敢,要是他们能到了您这个年纪,身子骨也很您一样硬朗,那才是福气呢。”
杨建国乐的合不拢嘴:“好好好,小伙子嘴甜。”
贺知山客套话说来就来,杨粤都有些佩服。
“这会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忙吧,晚点该没车了。”
杨建国说完,还不忘念叨杨粤两句。
“天都要黑了,你一个女孩子,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市中心离这两三个小时的路!小川天天有我照顾着你还不放心啊?跑那么远干嘛?”
杨建国佯装生气地瞪她一眼:“有这心思,不如趁早成个家,也少让我和小川操心了。小川,说是不是?”
杨川闻言,真的看向了杨建国,又眨了眨,像是在肯定。
“爷爷……”杨粤看着这奇怪的温馨画面无奈。
“去去去,赶紧回去。”
杨建国不耐烦地催促着,杨粤也只好带着贺知山离开了医院。
天色渐晚,杨粤拿起手机准备打车,贺知山静静地站在旁边不动。
杨粤有些纳闷主动问道:“你现在打算直接回家了吗?”
贺知山瘪了瘪嘴:“怎么回?我走得急,手机落M市了,小王说明天联系你,帮我送过来。”
“你的车呢?”
“我哪有车?”
“过来时的那辆啊。”
“来的时候我们坐的车是小王的,把我们送到后他就走了呗。”
杨粤有些头疼。
不等她回话,贺知山忽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不用纠结了,就让我这个可怜的‘普通同事’,孤苦无依地在这荒郊野岭自力更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8.14晚请假一天 8.15晚11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