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没有……”
杨粤下意识反驳,一抬手,却真的在眼底摸到了一片湿润。
为什么。
惊愕之余,她迅速抹掉了眼泪,别过头清了清嗓子。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眼睛会感到酸胀,这是生理泪水,很正常。”
如果忽略掉微红的眼角,杨粤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和寻常无异。
贺知山妥协般的笑了:“好好。”
他打开导航开车,杨粤装作不经意地看向窗外,没有再反抗。
反正都上了贼船了。
“去哪?”
“看风景呗,地方有点远。”
杨粤看了看渐渐西沉的太阳。
大晚上看什么风景?
心中也隐隐燃起一抹不安,夜晚对她这个色盲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有利环境。
虽然如此,她还是缄默着,思绪像毛线团一样缠在一起,车窗边的风反而能让她的脑袋清醒一点。
眼看着路边的车辆越来越少,往城镇偏远处开去。
车驶向了郊外,贺知山打开了车灯才能勉强照亮前路。
杨粤终于忍不住:“我们到底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贺知山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杨粤不解,但也没有过多询问。
车在一处小树林的前停下。
贺知山开门下车,绕到副驾驶旁给杨粤开门:“没路了,要走一段,要我扶你吗?”
杨粤忽略了他伸过来的手:“谢谢,不用了。”
贺知山也不强求:“好,跟我来吧。”
杨粤跟着他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山路,两边都是树,除了头顶的一点星光以外,再无其他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杨粤的感觉更甚,没有色彩的刺激,脚下每伸出的一步都是豪赌。
京城昨晚下过雨,鞋底渐渐黏上沉甸甸的重量,难度再升一个度数。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偏偏贺知山加快了步子,一股脑地稳步往前,杨粤只好默默跟上他踩下的每一个脚印。
贺知山回过头。
“真的不需要帮忙?”
行吧,从贺知山轻佻的语气来看,他就是故意的。
恶劣的小屁孩。
“不用。”杨粤的逆反心也被挑了起来。
贺知山转头继续往前,头顶成片的树叶遮住了仅有的微弱的光线,杨粤渐渐看不清前路了。
荒郊野岭,夜深人静,她一个色盲简直逃无可逃。
她脑子里浮现出几个郊野杀人案:贺知山该不会想在山上把她暗杀了吧……
谁知她就分心了这么一小会,就贺知山已经走到了离她七八米远的位置了。
她看着望不到尽头的前路犹豫了,直到贺知山的背影再次停下。
“怎么没跟上,还是不要帮忙?”
杨粤摇摇头,又想起来这么昏暗的地方,贺知山可能根本看不见,开口答道:“我只是走得有点累了。”
黑暗中,她看见贺知山的背影像是突然松懈下了来,随着一声长叹,她看见贺知山朝她走了过来,随即手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
杨粤往外拉了拉:“我说了不用……”
“难道你更喜欢我扛着你?像刚刚那样?”
杨粤脸颊微热,却不是因为贺知山的戏弄,而是他说这话时语气像是带着些许怒意,简直像个家长在训小孩似的。
搞什么呢,我都还没生气……
但贺知山步子比刚刚慢了很多,他的手很大,几乎能将她的手整个包住,却像是怕她跑掉似的用力紧紧握着,以至于她都能感受到他手心渐渐渗出的汗水。
杨粤被抓得有些吃痛,弯了弯指尖,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我跟你走,不用握那么紧。”
贺知山忽然回过头看向她,天色太黑,杨粤眯起眼想努力看清他的表情,但他很快转了过去:“嗯。”
恶劣的小屁孩,但是意外地很听话。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隐绰绰出现了一抹幽亮,不如说是刺眼。
杨粤感觉眼前晃得刺眼,直到贺知山牵着她一步步走出尽头。
眼前,远处的山峦在隐匿在黑云,树叶随山风吹动,发出好听的“簌簌”声,灯火璀璨的京城尽收眼底,却远没有天边闪烁着的群星耀眼。
“到了。”
贺知山松手,大张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座美丽的华都。
杨粤被惊艳到说不出话。
眼前的风景应是震撼壮阔的,饶是她这双只看得见黑白灰的眼睛,也为它所触动。
贺知山得意至极地邀功:“怎么样,风景是不是很好?”
她不可否置,点点头。
贺知山不知从哪变出个宽长的野餐垫,铺在一处空荡,邀杨粤一同赏景。
杨粤在他身侧坐下,感慨:“京城很少能有看见星星的晚上了。”
“这可是我之前在这做任务时候发现的秘密基地。”
夜晚静谧而浪漫,令人遐想无限。
杨粤望着天:“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是来看星星的,我可能会带上画笔。”
“不只是星星,你看街边的灯、路边的树、整晚彩灯通亮的桥,哪个不值得画一画?”
杨粤心中隐约一沉,贺知山似乎也意识到了,却没有避讳:“小杨老师,你现在眼里看到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杨粤凝视着远方:“黑,白,灰。”
她没有过多叙述,毕竟怎么会有人想知道这么无聊的世界的细节呢。
贺知山忽然笑出了声,指着树杈边的一只小鸟:“你猜那只鸟什么颜色的?”
贺知山的思维一直很跳脱。
杨粤看向那鸟,按照身形判断,大概是一只喜鹊。
“褐色吗?”
贺知山摇摇头:“不对,它是灰色的,但头顶的位置有一大片白,像只秃鸟哈哈哈……”
贺知山没心肺地笑了起来,杨粤仔细看去,那只小鸟的头顶果然有一片略浅于它的其他色彩。
杨粤嘴角不知觉扬了扬。
喜鹊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贺知山又指了指大桥:“这座桥上的小彩灯每天都会变颜色,你猜今晚是什么样的?”
杨粤当然看不出什么,有些无奈地胡乱蒙了一个:“红。”
“不对。”贺知山摇了摇手指:“是渐变。”
杨粤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能看出远处的深黑渐渐变为浅灰色的变化的,可刚刚怎么就没发现呢?
也许是她压根就不想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贺知山又接着指了指一栋显眼的楼:“你猜那个牌匾是什么颜色的。”
杨粤已经不想再回答了:“一定要和色盲玩这种不义游戏吗?”
贺知山耸耸肩:“不公平吗?”
杨粤有些无语:“你觉得我蒙对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是你明明不用蒙啊。”
“那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颜色。”
贺知山说的理所当然:“问我呀。”
杨粤都快被他气笑了:“有你这么玩游戏的吗?”
贺知山不以为然:“只要你问我,我就会告诉你,今晚的月亮有些发黄,云是灰黑色的,看上去明天要下雨,我们周围的几棵梧桐叶子清一色的墨绿,长得很好。”
“虽然你看不见这些,但如果你来问我,我就可以告诉你答案。”
杨粤沉默片刻后,平静道:“今天树上的喜鹊是灰色的,明天可能是黄色,但就算我知道它是什么颜色的,也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反而因为在我眼里它是灰色的,我可以想象它是各种各样的色彩,蓝、白、绿,甚至是粉,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世界。”
贺知山却看向她,自信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
杨粤突然站起身,贺知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真的不需要吗?”
贺知山问了和上山时一模一样的话。
这次杨粤犹豫了。
贺知山像是猜到了她的反应,回归到了主题,继续问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AE大赛,是你主动提出是弃赛吗?”
心口那个被她藏起来的想法,在这句话之后猛得跳了出来。
杨粤咬紧了唇:“参不参加无所谓。”
“四年一届的AE大赛,小杨老师真的无所谓吗?”
杨粤还想逃避。贺知山站起,俯下身与她对视:“是你真的不在乎,还是在害怕?你想证明什么?”
像是被击中了某个柔软的地方。
一招毙命。
杨粤像是泄了气:“你说得对。”
当然是在怕。
为她那点敏感又所剩不多的自尊。
她当然想证明。
证明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同情,也能像普通人一样,也能像她没有色盲之前一样,将问题游刃有余地解决。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杨粤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固执蠢笨了:“我以为我可以解决。”
“但事实就是你搞砸了,还把自己搞得一团乱。”
贺知山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抵抗,杨粤不得不承认:“嗯,我不知道怎么办。”
“不,你当然知道。”
“哪怕说一句‘虽然我色盲了,但我想坚持自己的梦想’,哪怕找找你的好同事和学生们为了你的私心申请一次挽回的机会,哪怕就是去让罗桦逸对他的造谣负全责。为什么非要装出释怀了所有的样子?”
贺知山嬉笑着歪了歪头:“我做了五年的修复师,遇到不明白的,还得大晚上给我那七十多岁师傅打视频询问。你现在遇到的不是小事,找别人帮忙不丢人。”
“你宁愿冒着迷路、被摔的风险也要独自摸着黑走也不想找我帮忙,可如果你愿意主动问我,我牵着你十分钟就能上山。你可能觉得我带你走过的这段黑暗这是天大的恩惠,可对我来说,只是伸了只手的事。”
杨粤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被小屁孩看穿心思。
心里有块大石头蓦然放下来了。
杨粤苦笑一声:“你知道我之前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趁虚而入的人渣、纠缠不清的流氓。”
贺知山毫不避讳。
杨粤放声失笑,似乎喉咙里那股堵塞不清的气团吐了出去。
将她感觉到一阵没来由地舒畅,发自内心说了声感谢。
贺知山笑了笑:“那要不要试试流氓的建议?”
杨粤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我不找他们帮忙,而是找了也没有用,我已经想过很多人选了。”
“但谁也没想到罗桦逸来之前将事情已经发在了网络上,舆论发酵的厉害,官方根本没几个人相信澄清。我的朋友们也不过都是普通的职工,况且……”
杨粤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我已经不再是A校的教授了。”
贺知山眯了眯眼:“被校方辞退了?”
“嗯。”
杨粤低下眼,无奈:“我是后天车祸色盲的,意外过后,只有校方知道这件事。袁校长是个很善良的人,给我安排了选修课的课程和助教,破例继续录用。但这次事件一闹,校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做出让步了。”
贺知山站起身,脸色忽然变得严肃,杨粤连忙宽慰。
“不过你说的点醒到我了。AE大赛对我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我可能等不起下一个四年了。回校后我会努力争取的。”
谁知下一秒,贺知山忽然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弹。
明明那一下不是很痛,杨粤却感觉到眼底有些发酸。
头顶忽然一沉,一只宽大的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我没想到事情都闹得这么严重了。你说你想了一圈可以帮到忙的人,但是我好像没记得你来问过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会帮你解决。”
杨粤对上他的视线:“你能有什么办法?”
“总要试一试,对不对?”
贺知山轻笑着:“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别的方法,反正情况也不能比现在更糟糕了。那要不要再给我一次趁虚而入的机会?”
“就对我说‘我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全知全能的贺知山先生,能不能帮帮我?’。”
杨粤被逗笑了,犹豫着了片刻后,埋下视线:“能不能,帮一下我。”
“嗯。”
贺知山毫不犹豫地答应:“接下来的事,我会帮你解决的。”
眼前忽然模糊了,没等杨粤抬手将它拭去,就被拢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贺知山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笑盈盈地一字一顿。
“爱哭鬼现在如果需要安慰,那就不要推开我。”
杨粤没有回应。
微风拂过温热面。
她清晰地感觉到心跳漏了两拍。
似乎有冰面皲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顽岩下悄然冒出了一枝嫩绿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