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来了。
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周家了。
秉昆妈到兵团去和秉义两口子过春节了。那是她的心愿,也是秉义 夫妻的心愿。秉义调了一次住房,分到了有两小间住屋有一小片自留地 的平房。师部机关干部若选择有暖气的楼房仍是一间,而选择没暖气的 平房可以是两间。秉义夫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平房,他俩希望母亲前去 分享乔迁之喜。
其实秉昆并不怎么欢迎朋友们再聚在自己家里,他希望在他家出现 的是郑娟。三十儿晚上,他是潜入郑家陪郑娟姐弟俩度过的,后半夜才回 到自己家。初一上午他补了个懒觉,下午挨家挨户给街坊们拜年,那是母 亲交代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初二一早,他和师父白笑川乘列车去了不远 不近的一个县城。邵敬文的妻子女儿都住在县城里,他妻子是县委招待 所所长,女儿上小学六年级。除了大部分时间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一点美 中不足,可以说,邵敬文的小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他春节前就一再诚 邀秉昆师徒去他家做客,那种盛情难以谢绝。白笑川结过一次婚,没几年 就因双方性格不合离婚了。他无儿无女,一直过着孑然一身二茬光棍的 生活。秉昆明白,邵敬文主要是想让白笑川过一次不孤独的春节。
春节期间县招待所没人住,所有的房间都空着,这让秉昆师徒俩可 以白住一个小套间。他俩原本的打算是要晚上赶回市里的,因为住得舒服,师父改变了想法,希望徒弟陪着多住一天。师父的希望对秉昆来说 便是要求,他只能无条件服从。为了奖励秉昆的服从,在那两天里,白 笑川极其认真地向徒弟传授了不少曲艺表演和创作的经验。邵敬文家 的曲艺表演用物应有尽有,连口技哨子和三弦也有。三人或在邵敬文家 或在招待所那小套间切磋技艺,邵敬文的妻子和女儿兴致很高地充当观 众,有时还叫了些亲朋好友去看“演出”。那两日,秉昆受益匪浅。妻子 女儿不在家时,邵敬文就温上酒,与白笑川就着炸花生、肉皮冻和凉皮 儿什么的边豪饮边纵论国家大事。窗严门厚,不担心邻居家听到。原来 他俩都是政治动物,并且对现实极其不满。他俩所谈的政治之事秉昆从 不知晓,如同听两个人在合说评书《逼上梁山》或《杨乃武与小白菜》,听 得义愤填膺了,也不敬自饮,也骂“什么鬼世道”!于是三个人居然勾肩 搭背小声哼唱起来,然后东倒西歪地醉睡。酒醒后那两人又都心虚,问 秉昆他俩是否说了什么犯忌的混账醉话。秉昆就说自己也喝醉了,什么 都不记得。
其实,他相当清楚地记得他俩说的一些话。
初四中午,师徒二人才回到市里,秉昆到家又倒身补觉。他挺累,师 父白笑川却觉得许多年没如此开心地过春节了。秉昆干躺着睡不着,头 脑里没法不寻思邵敬文和师父讲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联想到了吕川,并 且完全理解吕川为什么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便判若两人,变成了政治动 物,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也分明开始“反动” 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此自己也不可能不关心政治了,自己头脑里也开 始有些“反动”思想了。
许许多多不正义的手段卑劣的事情真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好人看清,连他这样从不关心政治的人知道后都义愤填膺,看来中国要出 大事了,而且简直太应该出大事了。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 也成了一个思想“反动”分子了。
然而,他却并不恐慌,竟有种终于不再是一个“二杆子”的欣慰。
但是,思想开始“反动”归“反动”,一想到春节过后刊物就要排版,他 没多躺一会儿便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责任感使然地改起了稿子。与邵 敬文和白笑川一样,秉昆对那份刊物已有很深感情。他明白,努力完成好 自己的编务,是他目前能做好的最有意义的事,绝不亚于为社会生产酱油、 醋和味精。不同的是,作为后一种产品的生产者他从不曾获得到过真实的 劳动者的愉快,而与两个对自己信任又友好的人合编那样一份刊物,不但 使他感到愉快,还使他觉得是莫大的幸运。他爱这份刊物,如同爱养花的 人爱小小的花园。对于许多人,酱油、醋和味精是生活必需品。对于他来 说,那份刊物也是生活必需品。若有人贬低他的工作,他是会翻脸的。
他吸着烟,特别享受地改到第三篇稿件时,德宝与春燕两口子来 了。他这才想起朋友们要在他家相聚的事。因为他初三不在家,相聚改 在初四了。按他的想法,改完稿子要去郑娟家,在她家待上一个小时,天 完全黑了再与郑娟一块儿来自己家。他要告诉她关于他们的一些打算,希 望并且相信,之后他俩就又能互相亲近起来了。
德宝两口子的出现使他颇烦,却又只能尽量掩饰,装出高兴的样 子。相聚不是他提出,而是朋友们决定的。十几分钟后,国庆两口子和 赶超两口子也到了。他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夫妻了。因为这样那样的 准备尚不充分,国庆两口子和赶超两口子尚未举行婚礼,但吴倩和于虹 两人腹中,都已分别怀上国庆和赶超的种了。春燕做了母亲后发福了 ,就 体形而言像熊外婆。她一脸愁苦,不过不是由于体形,而是由于经常开 会,还得代表广大革命的妇女同志表态。一次两次她没什么意见,次数 多了心里真的烦透了,用她的话说那就是“宁肯捧着别人的臭脚修脚丫 子,也不愿再被当枪使”。让她更加不快的是,还有人一次次指示她动员 徒弟于虹当积极分子。于虹才不愿意,有一次还对她生气了,这让她夹 在中间备觉受罪。
吕川来不了,向阳来不了,龚宾也来不了。进步有事不能来,他们 也不愿让他来一一来了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他着急,也没人还有耐心写 在纸上给他看。
德宝说:“除了吕川,五个秉昆的老友都到齐了。”
于虹问:“怎么是五个,而不是六个? ”
赶超替德宝回答:“我们第一次相聚时没有你。我们都是一期的,你 是二期的。”
于虹怒道:“我是最早与邪恶势力斗争过的!你们谁有那觉悟?还有 脸在我面前摆什么一期不一期的鸟资格吗?当这里是黄埔,是抗大呀?狗 屎! 一个个都是满脑袋糠皮的货!在这里,我就没听谁嘴里说过一句关心 国家命运的话。人家吕川来信批评了你们几句,你们还骂人家来着。”
吴倩不爱听了,反驳道:“我家国庆骂他王八蛋了不假,可我记得你 也没说什么好听的话。”
国庆也说:“别忘了,为你那事,我和你那口子一块儿被关了七八天。” 秉昆听得心里更烦,找岀《红齿轮》来一一分给他们,为的是阻断 他们那种没意思的拌嘴。他们却没人看一眼,接过去都往屁股底下一坐。
春燕叹道:“我真希望有人能特有说服力地告诉我,怎么样的表态肯 定是对的,怎么样的表态是不对的,不仅是被人当枪使了,而且是……”她 扭头看一眼德宝,又说:“你说那个破词儿,我记不住。”
德宝以遵旨禀报的模样说:“为虎作保。”
春燕皱眉道:“不是!我想不起来的是’助’字打头的破词儿!”
德宝立刻又说:“错了错了,刚才走神了,那就是助纣为虐。”
春燕训道:“你走的什么神呢?咱们是为什么来的?是为了把政治 搞清楚才来的!不许走神。”
国庆也讥讽道:“德宝长知识了嘛!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你老婆怎 么是对的,怎么又是不对的呢? ”
德宝没好气地说:“我有那么高级的政治头脑吗?我搞不清楚!”
赶超说:“也没那么复杂吧?好比街坊吵起来了,那也是常有的事。咱 们不相干的人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吵,以为吵吵就拉倒了。可一吵就吵 了十来年,以咱们老百姓的常理来看,那越嚷嚷越不说人话,还不让咱 们老百姓消消停停过日子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啊!”
一阵沉默后,吴倩小声说:“可咱们老百姓为什么就不可以不相干到 底呢?”
又一阵沉默后,春燕也小声说:“是啊,我一向就这么想的。何况,也 没谁非不许咱们消消停停地过日子,除非咱们自己不识好歹。”
于虹立刻顶了她一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经常被当枪使,那对 你究竟是好呢还是歹呢?如果你认为那反而是对你好,那你自己图那个 好去,我才不沾你的光!春燕,我的师傅,别怪我大初四不给你留面子,我 今天把话搁这儿,你以后再被当枪使,别把我于虹扯上。’我代表徒弟于 虹’,这话你也给我少说!你代表’广大的革命妇女同志'那我管不着,不 许你以后再代表我!”
春燕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于虹数落完,她的脸 又由白转红,红得像要渗出血来。德宝的脸也红一阵白一阵,忍气吞声地说:“于虹,打狗还得看主人吧? ” 春燕腾地跃起,将屁股底下的《红齿轮》一卷,当作短棍劈头盖脸地打向德宝。
吴倩叫道:“春燕住手!”
秉昆把春燕拖向她的椅子,让她重新坐下。
吴倩说:“春燕,于虹的话虽然说得太重了,但还真的值得你好好想 一想。你应该记得我小舅的,当初你那篇’批林批孔’的文章就是他替 你写的。我小舅从去年初就离开他们厂的大批判组,别人再怎么劝也不 干,甘愿回车间当工人。我小舅说,再写那种文章,太没点儿正义感了。”
国庆郑重地说:“我做证,她小舅是那么说过。”
赶超叹道:“然也,然也。以前是和咱们不相干,现在却有点儿相干 了。尽管咱们才真的是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可那也得做多少有点儿正义 感的老百姓吧? ”
德宝已在沉着脸吸烟了,这时也讥讽了赶超一句:“怎么做?请赐教。”
赶超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了秉昆。
秉昆说:“连吕川也没在那些信里告诉咱们该怎么做,是不是? ”
大家都点头。
秉昆又说:“那我更不知道了。”
大家互相看看,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
秉昆想了想,接着说:“看我们光字片哪条街还像条街?条条街都成 了名副其实的脏街!咱们全共乐区,几十条脏街都不止。咱们全市,几 百条脏街都不止。咱们几家,住的都是什么破房子啊,可还有那么多比 咱们住得还差的人家。咱们都参加工作六七年了,到现在也没涨过工 资。工人们终于盼了一次涨工资的机会,往往还给你来个只涨百分之 几,搞得各行各业拿工资的人明争暗斗,可不就会争出人命来嘛!最近 我总在想,如果国家不由着一些人任性地折腾来折腾去,好好搞建设,把 劲头用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咱们的下一代才会过上比咱们强点儿、 自己想消停大概就可以消停的日子。”
赶超拍着膝盖叫道:“然也!然也!”
于虹也用卷成筒的《红齿轮》重重地打了赶超的头一下,呵斥道:“然 你个屎!我还这么想呢?谁不这么想?想有屁用!”
一阵沉默中,德宝幽幽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怎么做?请赐教。”
秉昆惭愧地说:“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
一时间都无话可说,又沉默一阵,就交流起小道消息来。这些一向 不关心政治的青年,居然也知道了不少从北京传向全国四面八方的“内 幕”,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连民间的神经都因北京的剧烈晃动而 绷紧了。如同一艘满载乘客的巨轮遭遇了海上飓风,海啸随之将至,不 管是豪华舱的人还是头等二等以及底舱的人,那种不安是相同的。只不 过底舱的人因为不明了甲板以上的情况,不安仅仅是一种更纯粹的本能 反应而已,心理上尤其愤懑。
他们说的那些小道消息,秉昆全都听邵敬文和白笑川讲过。他两个 自从不拿秉昆当外人了,将门一关,什么都敢讲的,讲到冲动处,还骂 娘。秉昆由此明白,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与北京方面追查的“政治谣 言”,就是一些真实的事件,只不过某些人怕老百姓知道罢了。朋友们 不知道的,秉昆也从邵敬文和白笑川那儿知道了不少。为了不给邵敬文 和白笑川惹来麻烦,秉昆对老友们也守口如瓶。他不是不信任他们的人 品,而是怕他们管不住嘴巴引岀祸端来。
他们却误解了他,以为他自从和“臭老九”混一块儿了,变成一个 树叶掉下来都怕砸脑袋的人了。谈了一会儿,大家各自怀着对秉昆不同 程度的不满怏怏而去。
初五那天,秉昆也没和郑娟幽会成。郑娟弟弟光明发高烧了,秉昆 带他去医院打针。怕他的重感冒传染了郑娟的孩子,秉昆把他从医院直接带回了自己家。初六上午,高烧退了以后才将他送回郑家。接着,秉 昆就得去上班了。
初七,秉昆妈从兵团回来。与秉义两口子共度了一次春节,她格外 想念女儿了。算起来,她已快八年没见到女儿了,想得魂不守舍。秉昆 遵从母命给姐姐寄了一封航空信,三月初周蓉回了一封航空信,保证说 他们一家三口很快会与母亲和弟弟团聚。信上说,学校多了一名来自上 海的女知青老师,他们一家想回北方多住些日子。
三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周志刚班里的诗人郭诚,背着秉昆的外甥女 切切进了周家。他说周蓉和冯化成两口子有事回不来了,委托他将女儿 先带到姥姥家。虽然没有周志刚和周蓉的信,秉昆母子却深信不疑。因 为周志刚上次探家时说到过郭诚,给母子俩留下很深印象。何况明阴长 得极像周蓉,没什么可怀疑的。那年头组织上对人的疑心多,民间人对 人却没多少疑心。郭诚喝了杯水就说必须走,因为他的东西寄存在车站 呢。郭诚是河北人,还得再坐火车到石家庄转车。秉昆母子非常过意不 去,却也不便挽留。探家之人有谁不是归心似箭呢?珥切已快五岁了,似 乎路上受了什么惊吓,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可怜模样。孩子从没见过姥姥 和舅舅,郭诚一走,怕得大哭起来,在姥姥怀里扭动着大叫:“诚叔叔别 丢下我!诚叔叔别丢下我,我不要自己在这里!”秉昆妈几乎都没法抱 住她了,她的哭闹也让郭诚眼泪蒯唱地往下流。
秉昆说:“别理她,哭一会儿就好了。”
他骑自行车送郭诚到了车站。
趁列车还没进站那工夫,郭诚告诉了秉昆实情。原来,他与周蓉一 家三口结伴探家,途经某省一个小站时,列车出了故障,晩点几个小时。本 来这也是常事。偏偏那日不知乘客中什么人发起,许多人就在那小站悼 念起周总理来。当时已有“红头文件” 一级级传达了,要求各地警惕“别 有用心”的人继续悼念,煽动反革命行为o小站铁路警察们当然要制止,那 也是奉命行事。乘客众多,又哪里制止得了呢?结果就发生了冲突,引 来了大批手持棍棒的工人农民,结果流血事件不可避免,有人受伤,有 人被抓走了。
郭诚悲痛地说:“我写了一首悼念周总理的诗,在车上给你姐和你姐 夫看了,他俩都认为写得好,我自己也认为写得好。不过就是一首悼念 诗,真没什么反动的句子。你姐夫是冲动型的诗人,双方一冲突起来,你 姐夫反而高声朗读那首诗了。这时有个人一棒子抡在你姐夫腰上了,你 姐夫一倒地,你姐将孩子往我怀里一塞,扑过去保护你姐夫。混乱中,你 姐头上也挨了一棒子。我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也会扑上去保护你姐,可 我抱着孩子啊!都是我那首破诗惹的祸,我为什么非得写那么一首破诗 呢?咱们老百姓人家,为什么要出我和你姐你姐夫这种喜欢诗的人呢? ”
曾经因为自己既是领导阶级一分子,又是工人中的稀缺元素,这位 桀瞥不驯的“大三线”资深工人泣不成声,说不下去。
秉昆却异常平静地问他的姐姐和姐夫后来的情况。
郭诚肯定地告诉他,他姐姐应在那个小县城的医院里,至于情况怎 样就无从知晓。至于他姐夫,要么被关在什么地方,要么逃亡了。郭诚 当时抱着惊恐得哭起来的阴阴,行李又都在列车上,只能选择在列车重 新开动前退回车上。他把自己的诗写在几页纸上,给秉昆时说作个纪念。
那郭诚真是了不起,不但一路要哄好阴明,还把周蓉两口子所带的 东西全部带到了 A市。
秉昆也很了不起,列车开走前居然能微笑着和父亲那年轻的工友拥 抱、挥手。郭诚伸出手臂的那个窗口一远,微笑顿时从他脸上一扫而光。
秉昆能把满是大包小包的自行车顺利地骑回家,简直也是个奇迹。
家中,阴阴睡了。姥姥把她妈妈从小到大的照片一一指给她看,这 才取得了外孙女的信任,开始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而,秉昆的个性终究还是脆弱的。他能在外人面前短时间地装出 特爷们儿的样子,但在自己家里,在母亲面前,老疙瘩们那种担不起事 的熊德性暴露无遗。
他一进家门就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母亲怕他哭醒外孙女,没让他进里屋,将里外屋门关严。
他原本并没有隐瞒的想法,那时他满心希望的只不过是得到母亲的 安慰。
母亲一问,他把郭诚告诉他的事毫无保留地全说了。
母亲一句也没安慰他,她昏倒了。
首先赶到周家的是春燕妈,她是秉昆第一个求助的人。
春燕妈发动了几位街坊,还算及时地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三天后,春燕妈和街坊们又帮着把母亲接回了家。母亲成了植物 人,春燕妈和街坊们从秉昆口中知道了缘由。
春燕妈是最后一个离开周家的,她走前对秉昆说:“孩子,拍电报让你 哥回来吧。你家这样的情况,根本不是你撑得住的啊!你哥回来之前,需 要我的时候你只管来找我,但是千万别找春燕啊……我的意思你明白? ”
秉昆说:“明白。”
朋友们中,春燕和德宝是第一对来到周家的。
春燕看着仰躺炕上不省人事的干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临 走时说:“秉昆,我也许只能来这么一次了。我们这样一些人接到通知,如 果谁与你姐你姐夫那种事有牵扯,处理起来将比一般人重得多。”
秉昆说:“德宝,你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德宝说:“你骂我是不是? ”
春燕说:“他来行。追究起来,我大不了跟他离婚。”
德宝怒道:“你想让咱们儿子没妈啊?再说这种屁话我废了你,信 不?你自己也不想想,到目前为止,你除了经常被人当枪使,还他妈的 哪点儿不一般了? ”
春燕就又哭起来。
国庆两口子、赶超两口子还有常进步一起来的。进步的父亲因为不 停地写申诉材料,又被关进了 “学习班”。
趁他们在,秉昆去了郑娟家。
他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家发生的不测之事,她吃惊又同情地问:“你 想让我怎么帮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秉昆就说,街坊们还是怕受牵连,他们能做的也都做了。他希望她 能到自己家去照顾母亲和外甥女,白天她可以带着儿子和弟弟待在他 家,晩上他负责送她们回家,留宿在他家也行。
郑娟有点儿犹豫。
秉昆问:“你也怕沾上政治的边儿? ”
郑娟摇头。
秉昆说:“我是要付你钱的。”
郑娟说:“自从他俩出事了,你不是一直在用你的钱供我们生活吗? ”
秉昆明白她说的他俩是谁,愣在炕前。
郑娟告诉他,她骗了他。其实,母亲死前那个晚上对她讲了自己看 到他俩游街示众的情形。母亲建议她将孩子送人,那样她和弟弟靠卖冰 棍或许勉强能活下去。母亲一再叮嘱,孩子只能送人,千万不能卖,若 卖便是犯法。她犯法了,她弟弟就活不了了。她说正寻思怎么才能将孩 子送人抚养时,他像救星似的出现在了她家。
郑娟说到“母亲”二字时,就像旧戏里的忠臣说到了 “圣上”。她担心 地问:“可你哪来的钱呢?你不会为了我们,也在做什么不可以做的事吧? ”
为了让她放心,他坦白了自己卖镯子的事,追问她究竟顾虑什么?
郑娟流泪了,她内疚地说:“为了我们,你都把自己逼成这样了,我 还有什么不愿为你做的呢?我是怕如果同意了你的想法,风言风语会让 你吃不消啊!”
他说:“我家的情况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风言风语呢?我不想告诉 我哥家里出事,他回来一次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如果你不帮我,我 就无路可走了。”
他也流泪了。
郑娟叹道:“那我听你的。只要你不怕,我更不怕。”
秉昆回到家时,见家中多了一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青年,穿件兵 团知青们常穿的那种旧黄棉袄。他说是兵团的,与秉义认识,回城探家,受 秉义的委托到周家来看看。
秉昆要求他,暂时别把看到的真实情况告诉自己的哥哥。
他说:“你的朋友们替你嘱咐过我了,我不会的。”
他又说他受秉义的嘱咐,有几句话要单独对秉昆讲。
秉昆陪他出了家门到了小院里,他这才改口说自己是兵团知青不 假,但并不认识秉昆哥哥。他是从兵团上大学的,与吕川是同学。他由 于在日记里写了些“反动”言论,被同学出卖,随后被校方开除了。他 这次要戴罪重返兵团,行前吕川托他捎东西给秉昆。
“你先看这个。”他将一封信给了秉昆。
秉昆抽出信纸,借着自家窗内透出的光,看到信纸上仅写了 “此人 可信——吕川”六个大大的钢笔字,连日期也没写。
那确实是吕川的字。
秉昆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哥哥在兵团? ”
他说:“吕川告诉我的,他常对我讲到你。”
秉昆问:“他好吗? ”
他说:“一些人很尊敬他,一些人在监视他,也有些人在保护他。”
秉昆就明智地不再问什么了。
他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卷用塑料布包着的东西递给秉昆。
秉昆问是什么。
他说:“你看后就知道了,但是千万不要给别人看,以后要保存或要 销毁,随你的便吧。”
他一说完,也没跟秉昆说“再见”就匆匆走了。
秉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忘了问。
秉昆没将那卷纸带进屋去,暂时藏在了小院里的一个地方。
他再回到屋里后,国庆他们什么都没问。珥切在吴倩怀里睡着了,周 家不断有对她表示喜欢的女人出现,她对陌生的新环境感觉适应了,也 开始相信新环境的主人一个是姥姥一个是舅舅了。
朋友们离去后,秉昆趴在母亲和外甥女之间,一页页看那些抄自北 京天安门广场的诗歌,看得一阵又一阵地热血沸腾。
他认为那些诗应该发在《红齿轮》上。
第二天一清早,秉昆出门去倒泪水时,见小院外站着郑娟,背上用 带子十字结花背着儿子,手牵着弟弟。
“周秉昆,你不可以这样。我们三个之间不管关系多好,首先是工作 关系。既然是工作关系,每个人就都应该自觉地按照工作纪律来要求自 己,你已经三天没上班,也没什么人替你请过假,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秉 昆一出现在办公室,邵敬文就劈头盖脸训斥了他一通。
秉昆说了家里发生的意外,邵敬文立刻收回了批评,起身拥抱他,真 诚地问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拥抱和话语使秉昆心里热乎乎的。
秉昆苦笑道:“我都料理好了。”
“我也料理好了,白老师也料理好了。不料理好了后顾之忧,有些事 是不能去做的。”邵敬文又说了这么几句让秉昆不解的话。
秉昆见白笑川的桌面收拾得一无所有,甚是奇怪,问自己的师父怎 么没来上班?
邵敬文说,白笑川出差了。
秉昆问,到哪儿去了?何时回来?
邵敬文严肃地说:“只许你这样问一次。我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秉昆便不再问,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发了会儿呆,起身将几页纸默默 放在邵敬文的桌面上。
那是郭诚的诗。
邵敬文看后,惊讶地问谁写的。
秉昆就讲了郭诚与他父亲的亲密关系,反问可不可以在《红齿轮》 上发表。
邵敬文说:“咱们《红齿轮》正需要这样的诗,多多益善,我和你师 父都希望能选一批这样说真相发真情的诗,出一期特刊。”
秉昆就默默地将吕川托人捎给他的诗,全摆在邵敬文桌面上了。
邵敬文看了几首不看了。他这才承认,自己和白笑川凑了一百元 钱,由白笑川带着去北京了,为的就是要收集些诗尽快带回来发表。
他将秉昆拉起,大喜过望而又激动万分地说:“秉昆,你给我听好。我 不能等白老师回来,怕那时就晚了。我要现在就开始选,选好了就送印刷 n请工人们加加班,要以印日报的快速流程来印,争取后天就岀成品。你 呢,你立刻回家。你在这儿既不能替我做什么,还分散我精力。这事会有 严重后果,我和你师父都豁出去了。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总得有人豁 岀去做点儿什么。你给我记住,这事与你毫不相干,你一概不知。明白? ”
秉昆说:“不明白。”
邵敬文说:“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他边说边将秉昆推出门去。秉昆 想再进入,门插上了,敲门也不理。
秉昆回到家,找出存折交给郑娟,对她说或许有一天,自己会直接 从单位就出差了,并且可能因为工作需要较长时间回不来。
她问:“真会有那么一天? ”
他说:“我不确定,但今天领导打招呼了,咱俩都做好思想准备吧。你 要善用存折上的钱,尽量花的时间长一点儿。”
她点头。
他就坐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她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写。他将所有自己视为朋友的人的姓名及住 址都写在纸上,包括老太太和蔡晓光。当然,他也写上了父亲与哥哥的 通信地址,但没写吕川、邵敬文和白笑川的联系方式。依他想来,如果 那一天猝不及防地到了,吕川他们三人也就联系不上了。
秉昆起身交给郑娟那页纸时又说:“保存好。我的这些朋友和亲人,也 将是你的朋友和亲人。”
她接过那页纸,低头无声地哭了。
他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他已经很久不曾对她有过温柔举动了,感 觉她的身子在自己怀里微微发抖,感觉自己真是要出远门的丈夫,而她 也真是他挚爱的妻子。这时,他才忽然理解了邵敬文那句话:“不料理好 了后顾之忧,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将会做什么事。
他说:“今晚别走行吗? ”
她偎在他怀里点点头。
那夜月光大好,为了便于照顾里屋的亲人,他俩没将窗帘拉上。皎 洁的月光洒满一炕,两个孩子、一个盲少年和一个植物人母亲躺成一 排,都直溜溜地睡着,看上去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幸福” 一词。
秉昆和郑娟睡在外屋。为了享受那月光,他俩也没将外屋的窗帘拉 上。但这是他俩共同的借口,其实都是为了在不开灯的情况之下也能看 清对方的脸。
月光体恤地成全了他俩的愿望。
他们享受的不仅是月光,还有对?方。然而并无性事发生,都没那种 心情,郑娟也说她不在安全期。
秉昆家发生的不幸,加上郑娟不在安全期这一无法逾越的现实,使 两个对彼此身体朝思暮想的人,那时的爱只能体现为“精神至上”—— 尽管他们紧贴着的身体,都是一丝未挂彻底而纯粹的身体。
四月七日那天,一批样刊带着墨香由印刷厂送到了甲三号。邵敬文 不知何故没在班上,秉昆一人帮着把样刊一包包搬到编辑部摆放好。他 独自当班无事可做,索性拆了一包楼上楼下分送起来。
第二天,邵敬文还是没上班。
甲三号的气氛很不对劲儿,人们打照面时目光恍惚,似乎都无话可说了。
九点半钟,全体人员集中在一起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广 播,大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秉昆只听了一会儿,就悄悄离去了。
他用自行车尽量多地带走了一些样刊,盲目地在市里到处骑行,将 样刊分送给形形色色的路人,经过一些单位时,也会在门口放上几册。
此后数日,秉昆倒也太平无事。
他仍去上班。除了上班,他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做。
在编辑部照例无所事事,他便反复看样刊。那些印成铅字的诗依然 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竟很享受那几天的上班时间,认为自己能参与编成一期诗歌特 刊,实在是做了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一天下午四点多钟,他打算回家,几下敲门后进来了两名公安人 员。他们都年长于他,其中一人还是他在慰问演出时认识的。
不认识他的那个问:“你是周秉昆? ”
他说:“是的。”
对方说:“跟我们走吧。”
他平静地伸出了双手。
认识他的那个说:“不给你戴。”
他说:“谢谢。”
他在门口站住,转身望着编辑部内熟悉的一切,像望着另一个家。
他在心里对吕川说:“哥们儿,谢谢你那些信,谢谢你托人捎给我的 那些诗——这里也曾经是我周秉昆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