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八八
在她离去时,我起身站到窗前,舒张一下被矮凳子收紧发硬的身子。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灯,路灯也灭了。夜深了,正如她讲到一半的故事,正在积聚隐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动,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我有些迷茫恍惚,不知是希望她尽快回来,还是迟些回来。我可以想象,她和上校一定爱过,然后恨过,然后……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在重拾旧爱,还是自我救赎。相爱相杀,爱不成便成恨,恨的伤口可能酿出毒药,她现在在喝下自己酿出的毒药?我想起前妻,我们没有恨过,是命运给我创下一个巨大的伤口,毒性至今都没有消失散尽。
她很快回来,添了件衣服,是一件肉色的丝绒开衫,宽大的样子无疑是上校的。这衣料在马德里是昂贵的,但在这里只是土特产,家家户户都送得出手,想必也是人家送的。上校已牢牢把她捆住,她不可能重操旧业。据说在去我们村庄前,她是这儿唯一的赤脚医生,同时也是最抢手的纺织能手。她一边行医,挣医生的钱,一边纺丝织衣,挣老板的钱,是这儿收入最高的妇女之一,攒的钱可以重造一栋房子。但这些积蓄后来都为上校治病花光了,为了照顾上校她又没空打工挣钱,只靠给人看病挣点油盐钱,一度生活十分拮据。不过前两年政府给她落实政策,天上掉馅饼,她月月有笔数目可观的退休——不,是离休——工资,生计难题一下得到解决,解决的方式和结果几乎是完美的。这从她抽的烟可以看出来,她抽的是凤凰,是仅次于牡丹的好烟。
“刚才说到,解放军顺利接管了我们,据说没费一枪一弹,我们听到的几声枪声是有人自杀,不是抵抗。”她一点不糊涂,不要我任何提示,只靠两口烟的过渡,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继续机械地往下说——
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完全不一样,他们到我们医院,迎面见到女护士,靠边站,等着我们过去再走。第一次这么遇到,吓得我不敢往前走,担心他们要调戏我。后来见多了,就觉得他们是好人。他们对俘虏制定的政策也上好,先谈话,劝你留下来,加入解放军,不愿意的给你发回家路费。找我谈话的人知道我是个孤儿,家里没一个亲人,说:那你没选择,留下来吧,解放军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说得我当场流下眼泪,真像回家一样。后来我知道上校也留了下来,心里更高兴。可他不久便随大部队出发,不知去了哪里,总之是前线吧,因为前线最需要他这种医生。他没有跟我告别,也不需要。我说过,那时我们才见过几次面,连个天都没聊过,是我自作多情,心里莫名地装着他。用现在的话说,我有点暗恋他。其实暗恋也谈不上,就是一种好感,一种小姑娘的心情。
我继续留在医院,并受器重,被提拔当了护士长。解放军真把我当亲人待,对我特别照顾关心。不久上海解放,九月份,我被派去华东医护干部学校学习,就是现在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的前身。我学的是麻醉师专业,本来要学两年,后来朝鲜战争爆发,中国派出志愿军抗美援朝,学校发出号召,动员我们去前线保家卫国。很多人报名,我为了获得批准,用血书写申请,写血书的也是第一批被批准的。最后一共批准六十个男生、十二个女生,差不多装满一节火车厢,直接开往前线。这年年三十,我们是在火车上过的,一路上成千上万的人拥在月台上给我们送饺子,一站站送,哪吃得掉?吃不掉没关系,我们装在网兜里,挂在车窗外冰冻。火车开出济南后等于开进冰箱里,一路都是冰天雪地。开过鸭绿江,那个冷,那个雪,我们南方人想不到的,鼻涕流出来就结冰。天是那么冷,但我们心里热火朝天,一路上唱着歌,跳着舞,根本不像去前线打仗,像从前线凯旋归来。
跟那次国民党抓我的情况相似,火车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批人。不同的是来接我们的人个个热情洋溢,脱掉手套,用冰冷的手和身子拥抱我们,问寒问暖。解放军和国民党是一个桑蚕一个樟蚕,根本不同的,桑蚕吐丝做衣,一身宝,樟蚕啥都没用,只害人。我和二十一个同学在长津湖东端的一个叫下碣隅里的火车站下车,分头上了三辆吉普车和一辆卡车,去了各自部队。我上的是卡车,去的是二十七军军部野战医院,当时医院在长津湖边的一个山洞里。我们六个同学,四男两女,下车时手上都拎着一网兜冰冻饺子,当天晚上医院会餐,吃的就是我们带去的饺子,大家吃得开心死了。
吃到一半,突然闯进来四个人,两个手上提着枪,一个手上拎着医护箱,另一人空着双手,但手上有血迹。他可能在雪地里洗过手,但没洗干净,残留着明显的血迹。他们去前线接诊刚回来。他一出现,像来了大领导,大家安静下来,院长坐的那一桌子人都站起来向他问候,拉他入座。我左看像,右看也像,最后确定就是他,我老头子,就跑上去向他问好。他没认出我来。我说我是谁,他听了不相信似的,对我左看右看,最后说,你怎么胖得像一头过年猪了,可以杀了过大年(元宵)。
说完哈哈大笑,引得满堂大笑。
确实,在军校一年半,我胖了一圈。我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好日子,不要做体力活,有吃有喝,无忧无虑,能不胖吗?像我现在,整天替他操心操劳,能不瘦吗?我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像满屋子笑声都化作水泼在我身上,我成了一只落汤鸡。他看我窘迫的样子,安慰我说,没事,要不了两个月,保准你瘦回原样,那时我就认得你了,说完又笑。以前我真不知道,以后知道,他就是爱开玩笑,爱笑,笑起来声音很大,放炮一样。现在我真想再听到那种笑声,可听不到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那两年,尽管每天出生入死,不死也累得要死,但因为和他在一起,成了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我心里越有苦就越是会梦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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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白炽灯泡,滤掉了苍凉的红光,变更亮了,因为多数工厂停业了,电力足了。她同样的脸,显更大了,因为疲倦爬上去了。疲倦加深了皱纹,下沉了眼袋,拉长了下巴,脸就变大了,更老相了。但她的精神还是好,越发好,记忆清晰,思路活灵,讲得很流畅,或许是美好的回忆在起作用吧。
据说,出租车司机会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钱包落在他车上,他没收也好,归还也罢,都是他美好的回忆。她把最宝贵的青春和初恋落在朝鲜长津湖边的血土上,这片土地形同她故乡,会魂牵梦绕的,她没收不了,也归还不了。因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她改变不了事实,甚至乐于耽于这种逝去的事实中,不免说得铺张,让我觉得啰唆。整个晚上,我第一次出现听力疲劳的感觉,忍不住打断她:
“总之你爱上他了。”
“是的,”她脱口而出,“我这辈子只对他这么爱过,爱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数种种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痴迷于逝去的青春和灼伤泪眼的甜滋滋的苦涩中,流连忘返。这是她毕生的辉煌,一生盘根错节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样的、惊人的美丽,也是惊鸿一瞥的残酷。她心里在燃烧,一颗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没有人会忘掉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也没有人会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就让她说个够吧,这不是修养,而是仁慈。
终于,她在迷途中绕出来,回到正途——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点是不值得我爱的。我爱他的笑声;我爱他的背影;我爱他抽烟的样子,爱他丢下的烟蒂;我爱他在手术失败后骂娘的愤怒,当然更爱他手术成功后的灿然笑容;我爱他遛猫逗猫的样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开心的时候;我爱他义无反顾奔赴前沿阵地去出诊的英勇,爱他风尘仆仆回来的喜悦和痛苦。我们医院总共有七个外科医生,他去前沿阵地出诊的次数比其他六人加起来还要加倍的多。
为什么要出诊?因为有些伤员伤势太重,下不了阵地,下来必死在途中。他闻讯后总是对其他医生说,别抢,我去,我要让我的金子(手术器具)多发光。那可能就是去送死,前线的枪炮是不认人的,敌机在空中专门找这种孤单的吉普车,认为里面一定是送情报的人或大首长。好几次,我随他去前沿出诊,路上遇到敌机扫射,有一次一梭子弹正好钻进我和他肩并肩的夹缝里。我吓得哇哇哭,他笑道,谁说子弹不长眼?子弹知道我们要去救人,打死我俩等于要打死一堆伤兵,它下不了手。有一次车子被地雷炸翻,滚入山沟里,司机当场牺牲,我下体出血,一只肩膀脱臼,痛得昏过去,他毫发不损。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在天上,死神够不着他了。
真的,他那么拼命,几十次去前沿阵地救人,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伤,他最严重的一次只是断过一个脚指头,其他都是擦伤皮肉,跟穿着铁布衫似的。也许这就是福报吧,但他现在这样子哪有福气?
我说:“你就是他的福气。”
她说:“听下去你就知道我是他什么了。”
她继续说——
就是那一次,我终于向他说出我的爱。事情是这样的,趁我昏迷时他给我脱臼的肩膀复位,那个痛,死人都要痛醒。我醒来发现下面全是血,以为受了伤,可并不觉得哪里痛。他让我起身走,蹬腿,弯腰,都没问题。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听了又哇哇哭。我宁愿丢一只手也不愿意丢掉它,这是女人献给丈夫的新婚礼物。我哭得死去活来。他以一贯爱开玩笑的样子,安慰我说,没事的,回去把这裤子保存起来,以后我给你的丈夫作证,这是你的军功章。我一头扎进他怀里对他说,就你做我的丈夫吧。他哈哈大笑,说,你是怕我作证服不了人,那好吧,回去我就让部队开个证明。我紧紧抱着他,把自己对他的爱从头到脚说了个透。他似乎被我感动了,却没有激动,依然用一副诙谐的口气说,你太可爱了,如果我需要一个妻子就是你,但现在我更需要死神的爱,而不是你。
我说,我们相爱了死神会更爱我们。
他说,我见的死人比你听的枪声还要多,在死神面前你连小学生都不如,大学生在你面前,听大学生的吧。
我说,你刚才说了,如果你需要一个妻子就是我。
他说,可我可能永远不需要妻子。他放开我,指着一旁牺牲的司机说,你看他,需要妻子吗?如果他有妻子,该有多痛苦,一辈子都要痛苦。
我还想说什么,他对我摆手,告诫我别说了。他说,在死者面前说这些是不合适的,对自己也不吉利,我希望你活着回国。至于我嘛,他一边给死者拭去脸上的血污,一边对着天空说,老天知道,我已死过多次,死了也无所谓,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以后,他再不带我出诊,我把这理解为是对我的爱,是在保护我。尤其是,他每次出去都把他心爱的猫托付给我,就更以为他心里有我。每次,我还他猫时都会塞给他一封信,写的都是我情真意切的感受,浓浓的爱和深深的怕,怕他不回来,怕他受了伤回来。有时我又希望他受了伤回来,当然不是重伤,只是轻伤,这样他可以养伤,我可以照顾他养好伤。他从来不给我回信,一声回音都没有。只有一次,他接过信时突然对我说:你对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人谈情说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用他曾经说过的话说:在前线是最能了解一个人的。类似的话领导在台上说过,私下也常有人说,他也确实对我说过。那时我到前线已超过一年,我说我已经在最能了解人的前线和你相处一年多,我很了解你。他说,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的过去。我说我要的是你的以后,不是以前。
我就是这样对他猛冲猛打,什么都不顾忌,狂热,什么姑娘家的矜持、面子、尊严,都放下,只要他一个字:爱!我亲人都死光了,太孤独了,太需要一个人来爱我,而天下哪里去找他这样的好人?英俊、能干、英勇、幽默,只要他答应爱我,我为他死的心都有,不答应我也想死。这种心情你可能很难理解的。
我想我是能理解的,那个孤独,那个渴望,我尝过,就在我出国头几年,那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悲凉和狠心,像汗毛一样附在我身上,我像熟识老家的弄堂一样熟识。
九十
凳子越坐越硬,像受骨头僵硬感应传染似的。我索性坐在地上。她丢给我一个上校玩的毛线大肚娃娃,说地上冷,垫着吧。我垫着坐好,继续听她说——
从一九五一年夏天起,敌人对我们实施长达一年多的绞杀战,经常出动飞机来炸我们的铁路、公路、驻地,狂轰乱炸。你想**儿子毛岸英,一直跟在彭德怀司令身边的,都牺牲了,可想炸得有多厉害。我们军主要打的是围歼战,经常要换驻地,部队换到哪里我们医院跟到哪里。一九五二年五月中旬,我们在转移途中,一天晚上临时住在一个村庄里。可能有特务跟踪我们,敌人连夜出动飞机来定点轰炸,炸死军民一百多人。五月天不冷不热,多数人都露宿在路边,只有伤员和我们几个女的借宿在村民家里。民居都小,大家只能分开住,我和护士长寄宿的那家人正好被一枚炮弹击中,护士长和东家一对儿女当场被炸死,我也被房梁压着,动弹不了,眼看要被烧死。
他知道我住在那里,不顾死活来救我,披一床用水浸过的毛毯冲进大火,大声叫着:小上海!小上海!找我。自我们在朝鲜见面后他一直这么叫我。他找到我时火已经在烧我辫子梢头,咝咝的声音,像蛇在喷气。他把我扑在身下,先把我辫子上的火头灭了,然后灭四周的火,最后用湿毛毯裹着把房梁抬起,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当时敌机还在轰炸,大家都还在东躲西藏,营救工作其实并没有开始,他完全是冒死来救我的。所以,我后来的命实际是他冒死救来的。
怕天亮后敌机再来轰炸,部队连夜撤离村庄,往山区转移。中途要经过一条溪,我受了伤,小腿撕开一道嘴巴大的口子,刚作包扎,不便下水。他背我过河,刚趴在他背上我便开始哭。五月正是雨季,溪里水满满的,深过膝盖,我哭着,他背着更累,上岸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我仍然哭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人累时容易生气,他突然训我:你哭什么!但马上又安慰我,哭吧,哭吧,死了那么多人,该哭,一边来拉我的手。我紧紧抓住他手,一头扎在他怀里,哭个够。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希望他吻我。
我说,如果我刚才死了,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留下。
他说,今天晚上牺牲的人一半都这样,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我本来是希望他对我说,我至少给他留下了那么多信,我留下了对他的爱。但他没那么说,我只有直接讨。我昂起头,对他说:你给我留个吻吧,这样我死了至少留下了爱,和我给你的那些信是配的。他迟疑一下,低头吻了我。是那种吻,只有仪式,没有**。畜生都不会在那时有**,才死了那么多战友,心里难受得很。但对我来说这仪式也很重要,像终于收到了他一封回信。
部队到新驻地后,住的是临时用原木搭的工棚,很矮小,一间屋只够放两张小床,床也是用木板拼的,直接铺在地上。那时我们只有一个团在前线,大部队已准备撤回国,战事明显少了,但伤员不少,都是那次轰炸加出来的。我说是麻醉师,其实平时做的大多是护士的工作,护士长牺牲后由我接班,反而更忙,经常上夜班。总共就五个护士,一夜两个班,前夜班和后夜班,反正互相轮值。一天晚上我上的是前夜班,我同寝室的人接我的班。我回去倒头就睡,蒙蒙眬眬中,总觉得有东西在摸我脸。夏天,山里蚊子多,都挂蚊帐,开始我以为是风吹着蚊帐搭在我脸上,后来那东西往我胸前移。我一下吓醒,想叫没叫出声,因为他用嘴堵住了我嘴。
我知道是他,还能是谁呢?那天他跟我一起上的前夜班,我们一起下的班,只有他知道这时屋里只有我一人。再说,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大胆,知道我会要他。这是我第一次,我虽然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大方地给了他,让身体来证明我们的爱。因为旁边有人,原木拼的隔墙根本不隔音,我们自始至终都咬着牙,怕出声,喘气声都用手捂着闷着。那年代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谈恋爱顶多拉拉手,接吻都是不敢的,他就是胆子大,特立独行的。这也是我爱他的原因,身上有种别人没有的胆量和担当劲,也是男人劲。
那次翻车后我一直藏着那条血裤子,他出于对我负责,确实向单位反映过我的情况,单位也确实给我开过一个证明。我本来一直都藏着,第二天我把证明撕了,裤子也洗了。我想既然这样,他要了我,我还留它们做什么?他是亲眼所见,眼睛是最好的证明,还要什么单位证明?我觉得他所以敢来要我,大概也是因为知道我已不是那个(处女),无所谓了。在我九月份回国之前,他还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月黑之夜,每次我们演的都是无声电影,因为要避人耳目。
回国后我们驻扎无锡,医院加入解放军一〇一医院,在太湖边。我继续干老本行,麻醉师。他立过一等功一次,两次二等功,是英模代表,回国后四处作英模报告,一个多月后才回部队。回来那天晚上,医院给他开庆功会,会上院长宣布命令,任命他为外科主任。一个多月没见,我想死他了,他在台上又说又笑,我在台下又哭又抖,激动得像他第一个晚上来找我。他有应酬,会后没马上回宿舍,我就在宿舍楼下等他。看他房间灯一亮,我就上楼去找他。他住在顶层三楼,楼梯口的房间,似乎专门挑过的,好让我悄悄去找他。敲开门,我直接往他怀里扑,他也大大方方拥抱我,亲热地叫我小上海。我一直等他来亲我,他却放开我,跟我问寒问暖,一边让我坐下。我不干,主动要亲他,却被他拒绝,还跟我说一通大道理,好像当上英模变成圣人似的,我这种凡夫俗人的要求是低俗的,不配他的光辉形象,把我气得含着泪跑掉。
我等他来安慰我,等几天都等不到,偶尔在医院或食堂碰到,他还是老样子,叫我小上海,跟我开玩笑,就是私下不来找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发生的都过去了。我熬不住,一天晚上又去找他,结果大吵一场。他说的话把我气死了,死了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咬他。我说,你答应要娶我的。他说,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要娶妻子就娶你。这倒是真的,当初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可在我看来他要了我身子就是要娶我。所以我说,你既然要了我就要娶我。那时候我们说话不像现在这么直接,都是点到为止,我想他也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你要了我身子就要管我一辈子。可他居然说,那是在特殊情况下,战争时期,死亡和我们牵着手什么的。说到后面还笑嘻嘻的,意思好像现在战争结束了,一切过期作废。我气得哭了,我说你不要我没人要我了。他说怎么会呢,你那么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喜欢你的人排着队呢。我说你别装蒜,你该知道我已经……我支吾着想找一个得体的说法,他打断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手上不是有单位证明嘛,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出面作证,怕什么。
我的天哪,他怎么说出这种话?简直不是人!当时我恨不得要抽他耳光,但我气得手在抖,像不是自己的手,嘴巴也不是自己的,不知道说什么,失灵了,只有眼睛,虽然含着泪水,依然看得清。我看他那副满不在乎、厚颜无耻的样子,直想一头撞墙,死给他看。现在想当时要撞了墙就好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可当时我恰恰是怕自己冲动,去撞墙,把事情闹大,所以跑掉了。
九一
人像一枚硬币,有两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运气,遇到坏的一面是你晦气,如果两面都叫你遇到则不免要丧气叹气。当然这也是报纸上说的,我是说不出这种文绉绉的话的,甚至是怕说,因为说起这种话,我就会想到爷爷。爷爷是最擅长说这种话的,满肚子都是,张口就来。这当然是爷爷好的一面,可惜我又遇到了爷爷的另一面:不好的一面。我想林阿姨也是这样,把上校的两面——好坏两面——都遇到了,这确实让人很沮丧。整个晚上,直到这时候,我才开始偶尔看到她脸上浮出一些表情,冒出一些感喟。
她长长叹一口气,继续说——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生不如死,死亡比在前线还离我近。我是麻醉师,手上有的是让自己死的药,一针下去,一死了之。这种念头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里。有一次,我甚至已经配好药,只要一闭眼,把针头插进身体任何一个部位,有人就要替我收尸了。可我连个替自己收尸的亲人都没有,正是这个想法让我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我想我还是要活下去,我活着,至少可以每年回去给我死光的亲人上个坟。我不为活人活,只为死人活。
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我不死,他在我心里也死不了。一天下午,我把他拦在路上,是要决一死战的意思。我直接问他,你到底要不要娶我?他看我这么决绝的样子,少见地端出一副诚恳的老实相对我说:我的小上海同志,你不了解我,我娶不了你,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光棍命。我说,你不娶我我就去死。他有些生气,说我这是在威胁他。他说,我千错万错,至少还救过你命,何必这样?接着又说,我是为你好,你这么年轻干吗要吊死在我这棵死树上?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比我好得多的男人。我说,老实告诉你,我已经把单位给我开的证明撕掉了,没人会要我了。他居然说,那还不容易,我让单位再给你补开一份。把我简直气死!我挑一堆脏话狠话骂他,想用愤怒换取他的同情,或唤醒他的恐惧也好。我说,你就不怕我告你吗?我的愤怒没得到同情,恐吓也没有吓倒他,反而激怒了他,他无情地对我说,你凭什么告我,难道你的情书能证明我爱你吗?看得出,他当时已经很生气,说完就拔腿走了。我看他笔挺着背脊大踏步离去,以前觉得雄赳赳的,很好看,这天只觉得丑,还散发出臭气,把我恶心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天是周六。
周一下午,院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交给我一份新开的证明,同时拐弯抹角做了我一些思想工作,说我有学业又有前线经历,工作能力很强,前途很大等等。院长专门说到,这是我的军功章,要我别为这事背上思想包袱。军功章这话是他曾对我说过的,我由此想到院长是在替他做我思想工作。我彻底明白,他已经铁了心,今后我只能把未来的丈夫寄托在这张证明上了,它证明了我的清白,更证明了他的清白。当看到一个人无情到这种程度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心吧。
心死了,人反而不会死了,只是活得像一台机器。
不久,组织上派他去军区干训班学习,在南京,有意无意地把我们分开。我当然认为是有意的,是让我眼不见为净,为他息事宁人。干训班就是培训干部,选拔干部苗子,像现在去党校学习一样,回来提拔当副院长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走,客观上确实帮助了我把心情平静下来,心平复下来,理智就回来,我不管他上天入地,只管自己把他从心里清洗出去,洗干净。我像当初在蚕房用刀刻叉一样,每天在日记本上打叉,有时一打就是满满一页。打了一个多月,见效了,我不想打了,好像他已经被我叉死。那天,我把那日记本……对了,中间有一天他把我给他的十几封信还了我,那天,我把那日记本和这些信统统烧掉,完了去澡堂好好洗了个澡。我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那时洗澡有统一时间,一个月一次,一般是星期六晚上,大家都会去。那天,我从澡堂出来,正好碰到内科主任,是安徽铜陵人,四十多岁,也是朝鲜回来的,和我很熟识。他也是刚洗完澡,我们便一起回宿舍,一路上聊天,聊到一件事,一下把我刚精心养好的伤口又揭开。他隐隐讳讳地向我透露,他听到一个风声,说我老头子在外面讲,我把身子给了他,可他怀疑我也给过别人,所以跟我绝了交。
且不说这风声有多大,但真是假不了的,因为这是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事,现在至少有第三个人知。谁说出去的?我怎么可能说?我没说,那么只能是他。
我当时什么感觉?五雷轰顶。
我说过,我不是个大小姐,我是个逼急了敢杀人的人,那个想强奸我的国民党忠义救**的队长就是例子,现在他在我心目中可恶的程度一点也不小于那个该死的队长。如果当时他在单位,我一定会找上门去把他的脑袋也砸烂,砸死也说不准。可他远在南京,回来还可能当副院长,领导我。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无耻到这个地步?他逼我走上了绝路,我连夜给军政治部写信,告他强奸我。他不仁我不义,我要他死得难堪!这是我那天夜里咬了一千遍的话,牙齿都咬碎了。
政治部保卫处迅速派人到我们单位来调查,同时把他从南京紧急召回来配合调查。他当然不承认,但有什么用,我白纸黑字写着,时间地点次数,写得清清楚楚,于情于理,哪怕逻辑分析,真理都在我手上。从逻辑上说,他为我去向单位要第二份证明,分明也成为他要了我身子又想抛弃我、安抚我的一个把柄,否则干吗是他去代我要?退一步说,即使没这个把柄他也没逃路,这种事只要有人告,一告一个准,诬告你也得认,逃不掉的,你能找谁来证明你的清白?
他是英模,组织上开始是想保他的,因为从事情经过分析,当时我们是在谈恋爱。这也是事实,我也承认。于是组织上征求我意见,如果他愿意娶我,我是不是可以不告他,化干戈为玉帛。我嘴上说不可以,心里其实是做好准备的,只要他来向我认个错,答应娶我,我会接受的。但他不愿意,组织上怎么开导都不接受,死活不愿意。那谁救得了他?结果就那样,被开除军籍,遣返老家,过去的一切荣誉、身份、地位一夜间都归了零。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我也没好下场,首先是脸破了,其次是心碎了。第二年,我要求转业,单位一百个同意,巴不得我走。一个破相的人待在那里大家都不舒服,走对我本人和单位都是好事,两全其美的事,谁反对?都催我走呢。我想没有人会祝我一路走好的,因为我没干好事。有人会同情我吗?我想不会有,包括我自己,有时也懊悔把他毁成那样。但我不是神,我是人,我就那水平,人的水平,所以更多时候我并不懊悔。我认了,是把刀子也得吞下去,没有选择。人就是这待遇,熬着活,你看我和老头子,现在活成这样还不是熬着在活?
九二
可能是疲倦,可能是急于想看到自己称心的结局,她省去了自己中间大段的经历。我是后来陆续了解到的,她转业后被安置在上海长宁区人民医院,以为到一个新单位,大家不会知道她的过去,她可以素面朝天,活个清净。没想到,很快,不过小半年,她过去的尾巴就拖在新单位的旮旯犄角。她不知道原因,只知道结果,新单位的人对她不光彩的过去很感兴趣,众人拾柴,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她成了一个有生活作风问题的狐狸精、害人精,然后每次运动都拿她开刀,为民除害。她是第一批右派分子,一九五七年十一月被下放到崇明岛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一九五九年三月受到优待,回原单位(长宁区医院)做勤杂工,负责整栋门诊楼的厕所清扫工作,同时兼任每次政治运动的批斗对象,时常上台挨斗,挂牌游街;一九六四年十月医院有一批药品失窃,她被人栽赃,开除公职,押去位于皖南的上海白茅岭监狱服刑四年。
“总之,后来我去安徽坐了四年牢,至于为什么坐牢就不说了,说了你的年纪和经历也理解不了,跟一出戏一样的荒诞。”她直接把话插到白茅岭监狱,直奔上校而来,“我这个牢其实坐得划算,正好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浪头,要不我一定会像老头子一样吃尽红卫兵的苦头,至少免不了挂一堆牌子上街游斗,也可能被挂一双破鞋,也可能被剃阴阳头,也可能被泼粪。坐牢让我躲过一劫,大概是冥冥中老头子在招呼我吧,要我去为他赎罪,去理料服侍他完全瘫痪的生活。”
“你信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风飘不到的角落。”她端着一双青黑的眼圈——像长期戴眼镜留下的阴影——问我。不等我回答,她又替我回答:“反正我是信的,否则很难理解当初我在无锡军营里的风怎么会吹到上海,后来你老家的风又怎么会吹到这个村庄里。总之是吹来了,并且吹到我耳朵里,说得有名有姓,有经过,有结果,有人甚至连他肚皮上的字都一个不落地告诉了我。”
说到这里,她又低眉轻声地问我:“你知道他肚皮上的字吗?”看我摇头——我选择了摇头——她露出惊异的目光,“怪了,你们傍晚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都没给你看?”
我说:“他想给我看,但我没看。”
她说:“这就对了。曾经他把那地方当罪恶和耻辱,宁愿杀人放火也不要人看到,要瞒住,现在他把它当宝贝,见到陌生人就要给人看,现宝一样的,我想拦都拦不住,拦他就要哭,你说这人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停下来,看看我,略微提起了声气,说:“他变成了自己想要的人。”
说着,她慢腾腾站起来,又缓缓弯下腰,从做案台用的门板下拉出一只破纸箱,一边翻着一边说,“这些是他最得意的大作,他都收好的。作为一个孩子,他是很懂事的,很知道爱惜东西。”作品看上去有不少,她找到一张,抽出来,递给我,“你看吧,画得跟他身上几乎一样,大小比例都差不多,除了字。”
我起身接住,像纸上画着我的羞辱,有点不敢看。
这纸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土纸,半米见方,蜡黄色,纸面粗糙。我们村庄有不少人在用老古作坊生产这种纸,全国卖。我们叫它冥纸,主要用来给阴曹化缘,做佛包,去坟前烧给死人,求活人平安。作为七八岁的孩子,画确实画得不错,两条简洁流畅的线条,一下把人的小腹和腿弯勾勒出来,上面一点黑是肚脐眼,下面一团黑是阴毛,位置适中,比例匀称——看得出,这是反复练习后的成果。引人瞩目的是,肚脐眼下方有一行向下弧形的八个墨绿大字:命使我乃鬼殺奸除,字形端正厚实,排列均匀。在“乃鬼”两字的间距下方,直直地伸出一支渐放的红箭头,直指阴毛,箭头钝重厚实。箭头线两边又有字,竖排,各两个,右边是“军令”,左边是“如山”,字体狂狷邪魅,色彩纯蓝,大小比上面的字要小一号。
阿姨没有回头,却像看见了我的震惊,淡淡地说:“别奇怪,这就是他想要的,他照自己的意愿改了这些字,黑白调了个头。”一边继续翻着——有一会儿,我注意到有一团黑从眼前倏忽而过,我想那应该是一只黑猫,那只白猫也许也在那幅画上,时间太短,我没注意到而已。
阿姨又翻出一张,递给我。画还是老样子,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有字:“除奸杀鬼乃我使命”和“军令如山”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和“中国必胜”取代,一样的字数,一样是繁体字,一样是从右到左、一横两竖的排列。接着又翻出一张,画仍是老样子,但看不见一个字,每个字都被涂成黑方块。
阿姨说:“应该还有两张。”却停止寻找,回头来轻轻抚摸那些字,一个个地抚摸,一边自言自语道:“有时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子蛮好的,可以忘掉那些脏东西,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改掉这些字。他这辈子如果只有一个愿望,我想一定是这个,把那些脏东西抹掉,改成现在这样。这个愿望死都离不开他,但也是死都实现不了的,只有现在这样子,失忆了,才能实现。”
我说:“他能记得这些话,说明他对过去还有记忆。”
阿姨说:“很少,偶尔有一点也不是固定的,不知怎么来了,又不知怎么走了,所以才会这样,一会儿是这句一会儿是那句的,确定不下来。”阿姨告诉我,他的记忆已被大火烧得只剩下灰烬,这些话就是残留的灰烬,它们一定曾经被他反复用过、想过,渗到骨缝里了,烧不掉的,烧掉了还会留下渣子,散落四处,时不时被他撞见。
说到这里,阿姨又回头去纸箱里翻,很快找出一张画,是一幅素描,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志愿军女战士,穿着臃肿的大棉袄,席地坐在一只炮弹箱前,嘴里咬着一杆钢笔,一脸沉思也是忧郁的神情。
我想这应该就是阿姨,问她:“阿姨,这是你吧?”
她点头,然后捧起画,茫然地看着,过好久,才幽幽地说:“他已经不会撒谎了,他心底一定深深刻着我。”
我说:“是的,他一定很爱你。”
她说:“我更相信是恨。”右手食指轻轻落在笔梢上,像要把它拔出来,一边苦笑道:“这支笔给他写过求爱信,但也把他害了。”
我安慰她:“他会理解你的,是他没有向你说明情况。”
她说:“他理解不了,永远。”
我说:“但我相信如果不是鬼子给他留的那些脏东西,他一定会娶你。”
她说:“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沉默一会儿,突然问我:“你知道那些脏东西吗?”
我如实说:“听说过一些。”
她又问我:“听说了什么?”
我没有如实说:“据说上面有一个女汉奸的名字。”我不想提老保长说的那句脏话,难以启唇,而且从字数上看,老保长说的是七个字,实际是八个,有出入。我觉得这挺好的,别让我知道真相,给我心爱的上校留个秘密。
她说:“是的,有个十恶不赦的女汉奸的名字。”停顿一下,接着说:“我在部队上经常接受政治教育,早就知道这个大汉奸,所以当听到你家乡传来的消息后,我再想起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突然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娶我,宁愿开除军籍也不肯。这情况他怎么娶我?怎么娶?包括后来他为什么要那样害小瞎子,因为这是要他命的东西,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宁可一辈子做光棍,宁可犯罪,宁可死,也要守住这秘密、这耻辱,有人却要当众扒下他裤子,他能不疯吗?他是活活被逼疯的,但首先是被我害的……”
她幽幽地说着,把我的记忆和感伤一一唤醒、点着。往事今情历历在目,如鲠在喉,我受不了,把画放回纸箱,顺势坐回原地,捂住脸哽咽起来。她上前轻抚了一下我头发,慢慢走开去,坐回凳子上,继续木木地说: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一句话反复说,似乎是被点穴定格了。在我以为她还要继续反复时,她突然略为提高声音,明显加上情绪,加快语速,利落地说:
“但首先是他害了我,那个王八蛋。”
“谁?”我抬头问,发现她正昂起头,冲着我。
“他,那个向我报信的家伙!”她咬牙切齿地说,“那个在澡堂门前碰到我的主任,内科主任。”说着声音又低下去,仿佛怕隔壁老头子听见似的。她看我一眼,接着说:“其实事发半年后,当时我还在部队,这家伙当上副院长后我就怀疑自己被他当枪使了。医院缺个副院长,他和我老头子都是候选人,他资历比我老头子深,可我老头子是英模,当时又在南京干训班学习,他怕被抢去,便耍了这个阴招。”
我问:“他怎么知道你们的事?”
她说:“这也是那些年我一直在想的。我想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老头子确实在外头说过这事,他性格豪爽又爱喝酒,有时失言也不是不可能;另一个是他看见老头子夜里去找过我。”
我说:“以他能把身上的秘密藏一辈子这点看,酒后失言的可能性不大。”
她说:“是的,可以前我哪知道这些?何况……”说着停下来,摇着头,似乎是不想说了,又似乎为了隆重推出下面的话,“我希望是我老头子酒后失言,这样我心里要好受些。以前我就是老这么自己骗自己,想不到……”
突然刷地挂下两行泪,啜泣说:“我老头子从来没有去找过我。”
我一时没听懂什么意思。
她一把拭掉泪,看我一眼说:“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我完全冤枉了他!”
我懂了意思却又觉得不可理喻,怎么可能不是他?即使不是他,他今天这样子又怎么能为自己申辩?记忆背叛了他,他没这能力的。我感觉坐不住,站起来,问她:“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沉默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他的身体告诉我的,身体。他脑筋出了问题,但身体还是正常的,当我们在一起后……”她思量着,在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我是女人,我能感觉得出来,不是同一个人。不是,太明显了。”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立刻用双手捂住脸,怕羞似的,泣着声,一口气说:“你别问我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世界坏人太多。”说着埋下头,幽幽地哭起来,声音像一个小姑娘,样子像一个老朽得不堪入目的老太婆,头发像冬天的枯草,脖子里的皱纹犬牙交错,每一寸皮都粘着骨头,只有耳垂处挂着一小垛肉。
整个晚上前面所有时间,她都像一部老掉牙的机器,像枯水期的溪流,声色不变,木然淡然的样子,凉薄的样子,让我想到她心底已被完全掏空,也可以说被彻底填满。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天塌下来都不会挪个位。我想她应该早已是这样的人,所以对她最后一刻的动情,我毫无心理准备。她的泣声、泪水,像水点燃了火一样吓人,比枪林弹雨还让我惊慌失措。
我在一片恍惚中看她离我而去,我不记得我们有没有互道晚安——有也是一句空话,这天晚上我怎么可能安宁?我只记得第二天上午,我和他们分手时,阿姨问我的一句话:“你还会来吗?”那时我穷得被这个问题难倒,正在迟疑时,她身边的老头子像我女儿一样摇头晃脑地代我说:
“会的,一定会的。”
声音透出一种孩子的天真烂漫。
我搭上摩托,轰的一声离去,回头看到,两人肩并肩、手牵手站在门前台阶上,阿姨脸上乌云密布,上校脸上阳光灿烂。一路上,阴沉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大雨,而在我心里,上校灿烂的笑容早已把我折磨得泪如雨下。这是一次痛彻心扉的离别,摩托车的引擎声听上去都像是伤透了心,在声嘶力竭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