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认为,他的哲学不是沙发椅上的哲学,因为他只是说出什么就是什么,不能给人以慰藉。如果有人愿意接受“神”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那请他到牧师那里去吧,好让哲学身处安静之中。
在上文中,叔本华已经提醒读者,各种幸福的情状,种种满足的感受,在性质上都是消极的,那也就是相对于它能脱离痛苦来说的。因此我们要评断人生的幸福,不是从欢愉与快乐来评断,而是要从它能解脱痛苦的程度来看,也就是从解脱积极的罪恶来看。如果这是真实标准的话,低等动物所能享受的快乐命运就比人要大得多了。
不论人的快乐和不幸的形式如何,使人舍此求彼的,从物质基础来看,无非是肉体的快乐和肉体的痛苦。但是,这种基础也实在是有限的,它不过是衣食健康和性本能的满足;或者是这些事物不能满足。
这样一来,从实际的有形快乐来看,人充其量是比其他动物有较高的精神系统而对各种快乐更具敏感力,除此之外,人实在比其他动物好不了什么,但我们不要忘记,人对各种痛苦也更具敏感力。让我们与其他动物比较一下吧,人的情感比其他动物会大到什么地步呢。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具有猛烈而深厚的情感。然而,在目的上人和动物的结果却又相同,都是依据健康和性本能的满足。
人的一切情感的主要源泉是人常想到现在缺乏的和展望未来,而深深影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也是我们种种顾虑、希望和恐惧的真正源泉,所有这些情感深深影响到我们当前的痛苦和快乐,远超过它们对动物的影响。人有记忆、反省和想象,由之储藏和凝缩了自己的忧患与快乐,而这些都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其他动物所受的痛苦即使是同样的情况所引起的,它们也把它当作第一次的痛苦,它们显得多么平静自在,这又是多么令人羡慕啊!
人有了反省,种种情感也就随之发生,本来对其他动物也产生痛苦和快乐的相同因素,人却将它积累起来,致使自己对快乐和痛苦产生敏感,结果有时就疯狂地快乐,有时却又深深地失望甚至自杀,而自杀却又不能解决意志的本体性问题,你要自杀,正由于你强化了意志。其他动物比人快乐,只要看它们没有自杀就可知道。
如果我们进一步地分析就会发现,人为了增加自己的快乐,就刻意地增加快乐的花样和需要的压力,而人本来和其他动物一样,并没有更大的困难来满足自己的快乐,花样和压力加大,困难也就随之加大,各式各样的东西,也就是认为对自己的存在所必要的东西就都产生了。
除了上述种种寻求快乐的花样外,人还有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寻求快乐,结果也全是痛苦,这也是由人反省的能力所生的一种结果,而这种快乐超过了他的一切价值,那就是野心、荣誉和羞耻心,也就是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我们采取各种形式,有时甚至是奇特的形式,努力来达成这些目的。而这些又不是在有形的快乐与痛苦中。
说真的,人除与其他动物具有共同快乐的源泉外,人还有所谓心灵的快乐。心灵的快乐也是有着许多等级的,诸如漫无目的说笑或闲谈到最高的理智成就。但这种快乐也有它痛苦的一面,那就是与它紧随在一起的烦恼。烦恼是其他动物所不知的一种痛苦的形式,至少在它们的自然状态中是如此的。只有极少数的家养动物,有烦恼的些微痕迹,而烦恼在人却全然变成一种灾害。
在庸庸碌碌的不幸众生中,他们活动的目的之一是钱袋而不是头脑,这就为烦恼的痛苦提供了例子。富有的结果成为自己的一种处罚,其灾难便是无所事事,不知做什么好。他们为了逃避无所事事,到处乱窜,奔跑在这里,旅行到那里。当到达一个目的地时,迫切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地方有什么娱乐。这种富人也就和穷人一样,一个是想讨娱乐,一个是想讨几毛钱。
缺乏和烦恼也实在是人生的两个极端。最后就性的关系来说,人也做了特殊安排,使自己固执地要选择某一个人。这种情绪一旦增长,就或多或少地发为激情的爱,而激情的爱只是短暂的快乐,却是持久痛苦的最大源泉,这在叔本华的《性爱的形而上学基础》一文中,已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单从存在来说,其他动物比人更能满足,植物就完全满足于自己的存在,而人是否满足,是由个人的迟钝不敏来决定的。其他动物通常比人更少痛苦但也比人更少快乐。直接的理由是,一方面其他动物能免于顾虑和悬念及由二者所带来的痛苦,但另一方面,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没有期望一种快乐的未来,期望快乐的未来,可以使人产生丰富的想象,而丰富的想象又常是人的最大欢愉与快乐。
其他动物的意识限定在当前,限定在它们实际所能见到的是什么之上,只能接受当前的刺激,因此不太有恐惧和希望的因素,而人的视界却能扩展到整个一生,他回首过去,又展望未来,对当前充满是是非非就更用不着说了。
从这一点来看,其他动物也真比人具有智慧,这是指它们能安静地、平和地生活在当前的时刻中。人时时在顾虑、不安和不满的思想中,比诸其他动物的平和与安逸,难道我们不感到羞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