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女相·6

启合帝疑心重,又遣人去查了顾宴,第二天不仅知道了顾宴这些年在江州的所作所为,还知道了顾宴带着弟弟去的那家医馆里确实是有位性格乖张的大夫,不仅因为顾宴没付药钱就把顾宴扣下,还处处言语挤兑。

启合帝的侍从打探仔细后,将那晚之事详细记述在纸上,呈给启合帝看,启合帝看后笑得直摇头,觉得顾宴这小少年虽然矜娇,但人却不坏,会为了救弟弟不讲规矩纵马过街,也会因为没给药钱乖乖留在医馆。

倒是有颗赤子之心。

第三日一大早,启合帝登门顾府。

他也没有刻意隐瞒,直接就拿出了可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让顾府的人送去给还在衙门办差的顾尚文,吓得顾尚文整个懵掉,连忙赶回了家。

顾尚文一进待客的花厅便要行大礼,被离得近的武子钦拦下,然后就听一旁的太子穆玺隐晦地表示启合帝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微服出巡这件事。

顾尚文也不笨,立刻就顺着他们的意思,换了称呼和礼节,只是态度上依旧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使得在场众人都想起了他那胆大包天的儿子。

太子穆玺似笑非笑地问:“听闻顾大人家中有一子,在江州可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顾尚文腿软了一下,连连为自己儿子解释开脱,要不是怕惹贵人不喜,恐怕早就跪下求情了。

启合帝在朝上见多了可为大局含泪舍弃骨肉的臣子,见顾尚文这般反应,突然有些明白那小少年为何会把家人看得如此重要,想来也是受自己父亲影响才会如此,可身为男儿,心中怎可只有小家?

启合帝还记着楚言那句“反正我选我弟弟”,想要亲手教导纠正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之后启合帝说明了来意,顾尚文便立刻请了佘大夫过来。

佘大夫还是那个死样子,无论见了多么衣着华贵的人,都只是随便施上一礼,然后便单刀直入地问:“病人在何处?”

顾尚文冒着冷汗为佘大夫指明了需要诊治的三皇子穆易,只是不好说明身份,便称穆易为三公子。

佘大夫放下药箱拿出脉枕,诊过脉后,吐出一句:“是毒非病,怎么不提前说清楚?”

顾尚文心惊胆战地看向座上三位爷,就见三位都很淡定,启合帝更是拿出了曾将穆易毒哑的毒药,还把御医诊治的结论一一说来,让佘大夫用作参考。

穆易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直到此刻听见启合帝居然能把他过往的诊治结果记得如此清楚,才慢慢变得柔和下来。

相反太子穆玺则拉下了脸,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才是启合帝最看重的儿子,他三弟穆易不过是仗着幼时被人毒哑的经历才会被启合帝另眼相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爽,不爽启合帝如此把穆易放在心上。

要争帝王宠爱的,何止是后宫那些妃嫔,还有他们这些皇子,只是争得不明显罢了。

随后佘大夫又扎针、取血、试药……大半天折腾下来,佘大夫用烫过的巾帕擦手,平静地给出了个答复:“治不了。”

厅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凝起来。

顾尚文咽了咽口水,低声问佘大夫,可否再试一试。

佘大夫蹙眉,正要甩袖走人,就听到一把熟悉的少年音响起,格外欠揍道:“还说不是庸医。”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就见一小少年从外头进来,红衣似火,窄袖长靴,高束的长发看着有些凌乱,显然是在外头玩疯了才回来的。

顾尚文连忙呵斥:“休要胡言!”

“我怎么胡言了?”楚言一脸委屈,因为骂自己的是自己亲爹,所以半点不见对待旁人的嚣张跋扈,反而有些可怜,看得武子钦心里非常舒坦。

佘大夫转向楚言:“顾少爷有何指教?”

楚言立时就把顾尚文的警告丢到了脑后,对着佘大夫道:“你遇上治不了的人便不治,不是庸医是什么?”

佘大夫扯了扯嘴角:“顾少爷的意思是,让我明知治不了,还要硬治吗?这样做法,若把人治死了,难道便不算庸医?”

“你不会想办法吗?”楚言溜达进厅里,寻了一壶茶,翻了一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茶,伴随着茶水入杯的声响,她随口道:“只知道死读医术,遇上不会的病症和治不好的病人便撒手不管,不钻研不求知,那你也不过就是比旁人多读了几本医术,拜了个好老师罢了,换个人一样能学到你这个程度,真要是名医,就该如先人一般尝百草治疑难,著书立学……”

遇上无法治疗的毒症,佘大夫看似无恙,实则心情糟糕,因此见到楚言时他便已经准备好了满腹的毒液,就等着像往常一样与楚言大战几回合,好泄一泄心中的郁气,谁知听了楚言的话,他突然就愣住了。

佘大夫确实师从名医,不然名声也不会传到皇帝耳朵里,且他还是他老师名下最厉害的弟子,只是许多年前,他老师便把他扔出了师门,说他虽然悟性好,可却有着致命的缺点,让他自己一人在外多加历练。

他原也以为师父是对的,直到接触了各种病患伤者,甚至是同行之后,他才开始对师父的话产生了怀疑。

因为他明明就很厉害,别人治不好的病人他能治,别人治得好的病人放他这能治得更好更快。

他细细思虑,觉得师父所言的“缺陷”恐怕是指他这嘴上不饶人的臭脾气。

可他不觉得自己的脾气有什么问题,因此便倔着性子,多年不曾回去过。

如今楚言这么一说,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他太过信任也太过依赖自己的悟性和师父传授的医术,就因为他比别的大夫都厉害,所以便觉得自己所学便是尽头,一旦遇到不曾学过的病症毒症,便会因为不曾学过应对的法子直接放弃。

原来……如此。

楚言不过是想用激将法让佘大夫答应为穆易寻找治疗的办法,好继续拉皇帝的好感值,却不想误打误撞,反而解了佘大夫多年来的误解。

只是佘大夫不习惯和人道谢,因此并不明说,只是没像平时一样和楚言交锋,并淡淡道:“好。”

楚言没想到佘大夫答应得这么干脆,瞪大了眼睛,像是才认识佘大夫一样上下细看,看得佘大夫十分不自在。

就在佘大夫后悔万分之时,楚言来了一句:“你是哪来的妖孽,快把佘大夫还回来。”

佘大夫无语凝噎,索性不理楚言,转身对穆易承诺自己会想办法治疗他被毒哑的嗓子,然后就走了。

楚言想追上再战,结果被顾尚文很凶地叫了回来。

然后楚言就被顾尚文压着见过了启合帝,因为太子之前透露的意思,他也没敢让自己儿子知道启合帝的身份,只让楚言不可无礼放肆。

楚言看看启合帝,又看看自己老爹,“哦”了一声。

结果因为这反应太随意而被顾尚文横了一眼,楚言没办法,只好恭恭敬敬向启合帝行礼,还向启合帝的两个儿子行了礼。

然后就站在顾尚文身后,一脸恹恹,一句话不说。

启合帝开头还觉得楚言被治住的模样有趣,后来见楚言安安静静,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子憋屈的意味,反而让启合帝一行有些不太习惯起来。

其中最不习惯的就是几次和楚言正面交锋的武子钦,他不仅不习惯,还有些想去撩拨楚言,让楚言扬起小脸冲自己发发火。

因为要让佘大夫给穆易治疗,也因为住在外头客栈不安全,顾尚文便提议让启合帝他们一行住进顾府。

启合帝还准备在江州多留几天,于是就同意了。

楚言猛地抬起头,因为动作太大其他人都朝她看了过来,就见她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在自己亲爹的瞪视下闭嘴,什么都没说。

启合帝他们何等聪明,略一猜测就知道楚言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以为他们能把佘大夫带走,谁知最后的结果居然不是把人带走,而是他们住进来。

之后顾尚文便带着启合帝他们去了客居的院子——顾尚文本来说是想把最好的主院腾出来,被启合帝制止了,毕竟搬主院动静太大,要是传出去了必会引人猜疑他们的身份。

太子还得了启合帝的授意,让顾尚文别把他们的身份告诉楚言,还“顺口”说了楚言之前对他们的态度,吓得顾尚文直接跪了。

太子恶趣味地欣赏了一番顾尚文畏惧不已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人起来。

安顿好贵客,顾尚文把楚言叫去了书房,虽然不能说明身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对楚言动家法,但并不妨碍顾尚文三申五令,让楚言必须老老实实安安分分。

楚言离开书房之后没多久,顾皎月端着食盒来了书房。

面对体贴的小棉袄,顾尚文总算是舒心不少,后来听顾皎月好奇贵客的来历,想着顾皎月反正在后院也见不到人,便小声把贵客的身份和顾皎月说了。

顾皎月惊呼出声:“这、这可了不得,爹爹你可要看好大哥,别让他惹了贵人不快。”

“他敢!”

随后父女两个又说起了林姨娘,顾皎月想求顾尚文接林姨娘回来,顾尚文别的事都能顺着自己女儿,唯独此事就是不松口。

书房窗外楚言蹲了一会儿,懒得再听下去,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

顾尚文到底还是把顾皎月的话听了进去。

为了防止大儿子在贵人面前闯祸,顾尚文险些没把楚言寄托到元老爷子府上住。

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楚言还是开始早出晚归,且每天都有一大堆功课缠身,一点空闲都没有。

这天早上她才出院子,便看到顾昔蹲在她院门口等她,显然是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

楚言目不斜视地越过顾昔,然后被顾昔抓住了衣摆。

楚言停下脚步,冲他道:“松开。”

顾昔巴巴地看着楚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

楚言头也不回地走掉。

顾昔在原地呆了许久才站起身,因为腿蹲麻了,迈步的时候还差点摔一跤。

他身边还是没有下人跟着,但这次却不是因为那些下人玩忽职守,而是因为他不让那些人跟着他。

他起身后朝着小路走去,绕了几个弯,走了一大段路,到了厨房。

他个子小,不惹人注意,所以没惊动什么人就到了柴房。

柴房里不仅有柴,还关着人。

原先林姨娘院里伺候的下人不是发卖就是被打死,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就是翠菊。顾尚文本还想把翠菊也打发掉,是顾夫人偷偷把人留下,关到了柴房里。

柴房门上挂着大锁,但是能稍稍推开一道缝隙,还能看到里头被绑着的翠菊。

顾昔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脚,踢了踢门。

翠菊睁开眼,透过门缝看到顾昔,像是看到了救星,一点点蹭着地面挪过来,求着顾昔救她。

没人比翠菊更加了解顾昔了,翠菊知道顾昔有个习惯,就是如果有人在他面前重复说一句话,他就会跟着学舌,所以翠菊便不停地重复,教顾昔替她去求饶。

然而顾昔并没有如她所愿,而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翠菊觉出了不对,迟疑道:“三少爷?”

顾昔也终于开口,缓缓吐出三个字:“姐姐,呢?”

虽然大脑恢复了清明,可顾昔还是不太习惯用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所以也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是问翠菊,为什么只供出了林姨娘,没把正真出主意的顾皎月供出来。

可翠菊哪里知道他当时醒着,还听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是怎么谋划要弄死自己的。所以翠菊并不知道顾昔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惊讶——顾昔居然会自己说话了。

她这才仔细看顾昔,发现顾昔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有些瘆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让翠菊又蹭着地面,往厨房里面躲。

顾昔看了她许久,又开始不熟练地往外蹦字:“罢了,不说,才是,对的。”

若说害死顾昔是顾皎月的主意,那顾尚文肯定不会信,说不定还会觉得林姨娘是被人陷害,还不如直接就把锅扣到林姨娘头上,反正她也不无辜。

顾昔自顾自想通了这件事,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了。留下翠菊缩在柴房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想明白顾昔的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