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能说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别人,自己是被宁鸢推下水的。
宁鸢当然不会认,她一口咬定是楚言自己要投湖,而且这次,几乎所有人——哪怕是宁夫人——都选择了相信宁鸢。
无他,时机太巧了。
楚言才收到闻奕退回来的香囊,转头就掉进了湖里,救起来后手里还正好抓着那个香囊,说不是伤心欲绝投湖自尽都没人信。
至于楚言为什么不认,家里人都知道她要面子,就觉得她是没死成才会故意撒谎。
宁夫人悔恨不已,香玲亦是后怕,听大夫说,若是救上来得再晚些,她家姑娘这条命就真的没了。
一屋子愁云惨淡,就连不关事的宁三和丁姨娘也是双眼通红,气得楚言肺疼。
之后大夫说楚言需要静养,就把人都给请了出去。
楚言怕她们出去乱说,哑着嗓子叫住了宁夫人:“娘。”
宁夫人连忙折回来,坐到床边抓着楚言的手:“娘在这,你说。”
楚言看着宁夫人不复端庄的仪容,缓慢而又认真道:“我真的没想自尽。”
宁夫人顺着她:“嗯,娘信你。”
楚言:“……”你信个屁。
若不是肺部疼得厉害,呼吸稍微用力一点都会疼,楚言早就依着宁茜的脾气闹起来了,现下却只能委屈自己,小小声道:“所以今日之事,别让人说出去好吗?”
宁夫人以为自家闺女是怕被人笑话,于是哽咽一声,含着泪道:“好,娘保证,绝不让此事泄露分毫。”
楚言放心了,宁夫人的手段她还是相信的。
可楚言没想到,宁夫人管住了府中下人,却没管住宁三的笔杆子。
宁三在诗会上也结识了一些姑娘,因为宁府近段时日都处在风口浪尖上,几乎不怎么与别家来往,没法出门的宁三就时常和那些小姐妹写信,其中也有人对宁三阴阳怪气,说昔日秦王走到哪都不忘给宁家大姑娘捎带东西,可见其情谊深厚,如今秦王出了事,宁大姑娘却这般薄情寡义。
宁三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看到有人“颠倒黑白”如何能忍,她怒气冲头,直接把自家大姐姐当时被关起来,后来还投湖自尽的事情给说了。
宁三的文笔意外的不错,加上她不愿让人觉得这事是楚言的错,还稍微润色了一下,加了点细节,比如楚言是怎么哭嚎着求宁夫人放她出去的,又比如收到秦王殿下退回来的香囊,楚言是怎么潸然泪下,支开丫鬟跳入湖里的……
一字一句,仿佛当时她就在现场一般。
这封信一出去,先前还阴阳怪气的小姐妹顿时就被虐哭了,她先是回信道歉,然后又询问起了更多的细节,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就去信告诉小姐妹,希望小姐妹能替自己保密这件事。
可这世界上最没有信誉的一句话,大概就是“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因为没多久,这么一段凄美的内情便被人私下流传了开来,只是流传范围并不广,所以这一切楚言都不得而知。
几天后,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传来,不仅把楚言给炸得精神恍惚,也让整个金陵城都跟着抖了三抖——
闻奕并没有按照原剧情继续装瘫迎娶宁鸢,而是突然抽风,进宫和皇帝领了军职,带兵离开了金陵城。
秦王闻奕根本就没有半身不遂的消息,瞬间席卷了整个金陵城。
大街小巷茶馆酒肆都在传这件事,也有不少人笑宁家大姑娘短视,白白丢了这么一个夫婿。
可不同的是,比起曾经的一味嘲笑,这次又多出了别的声音来——
“我倒觉得那宁大姑娘挺可怜的。”
异样的声音一出来,立刻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好奇问下去,就问出了宁家大姑娘早先投湖自尽的消息来。
因为不是原版,说法上又被篡改了不少,但主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编造出了一段相爱之人阴差阳错有缘无分的凄美爱情故事。
有落榜的书生以此为原型,写了一出戏,名叫《阴阳错》,只是戏里的结局还要凄惨些,那就是投河的姑娘没能救回来,被悔婚的男子最后虽知道了真相,可也永远失去了心爱之人,有情人自此阴阳两隔,直教人肝肠寸断。
楚言原先还在为剧情的突然变化感到惊恐,转头发现自己被误会投河自尽的事情居然传得到处都是,反而有点庆幸,因为闻奕离开金陵城的时间太赶巧,所以他并不知道这段见鬼的“内情”,等到他回来,这段故事也早就没有热度被人遗忘了,应该传不到他的耳朵里。
当然,楚言不打算再寄希望于渺茫的概率。
她一边筹划着养好身体之后就出门嗨,给人留下她根本就不“伤心欲绝”的印象,一边让系统自查,确定目前为止还不算偏离人物剧情线,终于松下半口气。
剩下半口气恐怕是要一直悬着,直到宁鸢嫁入秦王府了,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闻奕的好感值从她完成了【替换庚帖】的剧情点后,就跟跳崖一样掉到了最低点,至今都没起来过。
还带着燥热的夏末时节,终于能下床的楚言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厚,却不见出汗。
楚言没有天命之子的气运加身,被人从水里救起来后,虽然当天就醒了,但又开始发热咳嗽,病了两个多月才好,且还落下了不好治愈的病根,变得畏寒怕冷,手脚终日都是凉的,
楚言面前的石桌上放了许多请帖信件,这些都是香玲拿来哄她开心的,可楚言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这些曾经疏离她的人再次和她联系,就是因为听信了外头关于她投河自尽的传言,不仅没有嘲笑她,还想参与到这场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里,带着她这个女主角走出阴霾。
楚言倒是想要辩解,可偏偏这些人都怕不小心碰了她的伤口,所以丝毫不提秦王府的事情,弄得她根本无从开口。
前几日卫家姑娘过来看她也是如此,她不肯再忍,便恶言恶语,直接就说对方是被外头的谣传骗了才会来可怜自己,并直言那只是谣传,自己根本就没有投河自尽。
谁知卫家两位姑娘非但不生气,还反过来附和她,说外头的传言根本没人信,让她放宽了心好好养病。
显然就是在哄她。
所以楚言放弃辩解了,她决定用事实来说话,明天开始她就出门玩,玩上小半年,看看谁还能昧着良心说她错失所爱,悲痛欲绝!
就在楚言挑选请帖的同时,那位给楚言看病的大夫以出门采买药物为借口,搭乘马车到了一处药铺。
进入药铺后,大夫直接从药铺后门出来,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前往皇宫。
这位大夫,便是当初被长公主送到宁府的那位“庸医”。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庸医本是皇帝请来给明阳长公主治病的,治的还是明阳长公主曾经女扮男装从军打仗那会儿留下的各种伤病,这些伤病无法根治,又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为此大夫曾经研究出了一个方子,可让那些伤痛不再复发,可代价就是明阳长公主的身体也会变得比一般人更加绵软无力,别说行军打仗,便是日常生活,都要有人一直伺候。
明阳当然不愿用那方子,她继续假扮成男人,痛并快乐地做着在这个时代里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直到太后去世。
太后作为一个思想传统的女性,非常反对明阳的肆意妄为,可明阳向来不以为意,直到太后去世,临终前逼着明阳发誓,绝不再去做那些荒唐事,自此她才用上了那药,将自己困在这座金陵城内,寂寞了就找些年轻人来半居,办个诗会雅集什么的打发时间。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初春,明阳长公主突然就把大夫送去了宁府,还断了汤药。
常年累月喝着的汤药突然断掉,引起的不良反应可不是一星半点,大夫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入宫,给明阳长公主诊脉。
今日也是如此,大夫专心切脉,确定明阳长公主的身体已经在这漫长的半年时间里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便到一旁写下脉案,准备离开。
与此期间,他还听到了明阳长公主同皇帝之间的争执。
明阳长公主对皇帝说:“把闻奕叫回来,临东那边我去。”
“才好便要上天,你真当自己是神仙啊?”皇帝一点不客气。
“这可不怪我。”天生神力的明阳随意拍了拍椅子扶手,曾经连只蚊子都拍不死的手掌,几下就把椅子扶手给拍出了裂痕:“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能好端端把一对有情人拆散到如此境地吗?赶紧把闻奕叫回来,先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再说。”
皇帝凉凉道:“你是真操心他的婚事,还是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杀人?且那宁府大姑娘的事不过是市井传闻,还是在证明了闻奕双腿无恙后才传出来的,你怎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朕御赐的婚约又不是儿戏,他宁府难道还想由着自己的喜好换来换去?”
明阳其实也不怎么信那些传闻,都说楚言当时是被关了起来,那之后呢?
之后若还是被关着的,为何能在花园里投湖?若没有被关起来,又为何不去找闻奕解释?
皇帝和长公主的视角比较偏向闻奕,有关闻奕的反应,知道的也比别人更多一些。
闻奕虽在最开始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但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等,等着楚言来找他,或是给他送来书信,哪怕是只言片语,哪怕是毫无根据用来搪塞的敷衍之词,他都愿意去信,可是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他也是因为不甘心才会退回香囊,然后继续装成半身瘫痪的样子,期盼能等来回应。
可煎熬的等待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闻奕当时曾想过不演了,他要去见楚言,亲自向楚言问清楚,可又有些迷茫——
问过之后呢?
如果自己完好无缺地出现在楚言面前,楚言才说想嫁给自己,这样的话,自己会信吗?
闻奕混乱不已,所以才会逃似的离开金陵城。
明阳此刻提及传言,也不过是因为天下太平,除了临东再无别处有战可打,才会想找个借口把闻奕弄回来,好让自己顶上。
因此她也不直接回答皇帝,而是去问一旁还在写脉案的大夫:“赵大夫近日不一直都住在宁府吗?有关宁府的传言,可是真的?”
她给赵大夫使了个眼色,想让赵大夫说得含混点,方便她把闻奕弄回来。
谁知赵大夫停下笔,向长公主行礼道:“回长公主殿下,宁大姑娘确实投湖了。”
此言一出,皇帝和长公主都有些意外,皇帝更是直接道:“什么时候?当真是因闻奕而寻了短见?”
“七月十七,秦王殿下让人将香囊送回宁府那日。草民替宁大姑娘救治施针的时候,还看到她手上拽着个湿透的香囊,可宁大姑娘醒来后并不承认自己是要投河自尽,先说自己是被人推进湖里,后又说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
楚言之所以反口,是怕别人信了自己,让宁鸢顶上杀人的名头,那剧情就真的毁了。却不想自己这般反口,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在撒谎,并自觉得出一个公式——宁大姑娘并没有嫌弃秦王,不然也不会在秦王还被误以为是个瘫子的时候,就因一个被退回来的香囊而想不开自寻短见。
死都不怕了,还怕嫁给一个身份尊贵的瘫子吗?
赵大夫说完,皇帝与明阳长公主一同沉默了。
片刻后,皇帝试图挑出疑点:“那为何,她不去找闻奕解释?”
过来人明阳忍不住自我代入了一下:“据说是宁夫人一意孤行要换庚帖,她莫不是怕伤了自己娘亲的心?”
就像曾经的她一样,嘴上说是要为所欲为一辈子,可最后还是答应了太后,做个金尊玉贵的废物。
明阳转头对皇帝道:“我就说你那是馊主意。”
皇帝无言辩驳,只能迁怒到赵大夫头上:“你怎么不早说!”
赵大夫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宁府后院之事,若非长公主殿下主动问起,草民怎好随意乱传。”
说得还挺有道理。
只是这阴差阳错错得太要命了,皇帝本想立马给闻奕去信,明阳也趁机撺掇着让皇帝用圣旨把闻奕召回来,由她去临东接手。
可没想到的是,并州临海一带突然出现大批海盗,抢劫货船不说,还开始掳掠临海的城镇。还有西南那边也出现了动乱,两头都需要兵马以及带兵的将领增援,明阳顿时就放弃了临东,领了大军发兵西南,并州一带则点了几位擅水的将领,前去剿匪。
正是用人之际,男女之情怎可同家国大事相比,原本写好要送去临东的信,也被皇帝默默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