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事件发生三周后,搜查本部的活动完全触礁的时候,松下研三收到一张来自恭介的明信片。
“我想去精神病院参观。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材料,你不一起去吗?”
恭介的信总是这样简单明了的写法。仅仅是这样一张明信片,无法清楚地了解恭介的想法。为什么事到如今要再去看精神病患者,不用去别的医院参观,东大医院的精神科那种典型患者也该有不少。拿不定主意,他接通了恭介的电话。
“松下?看了那个明信片了?”恭介的声音没有一点停顿。
“是的,看过了。但是,你为什么又对参观精神病院产生兴趣了?那个砍头的演员变成精神障碍者住进哪家精神病院了吗?”
“真不凑巧,我只是知道了一些奇妙的事情……两、三天前的周刊杂志上有人揭露,名门望族中也有相当多的精神病患者,其中包括绫小路原子爵的千金,当然肯定没写出名字。作者有些什么样的想法呢,如果询问报社就该了解了。应该是百合子的异母姊妹。因此,我申请到那个医院参观,你觉得徒劳无功不打算一起去吗?”
“我去、我去……”
“那么,明天一点在新宿站附近见。地点在京王线沿线的鸟山。”
“我在玻璃之塔等你。”
“玻璃之塔?你好像相当中意那里的中世纪趣味?”恭介带着轻微地嘲弄似的味道,也没有提出异议。
恭介正好在约定的时间来到这个店里。先到的研三预先说过这事,中谷让次一边浮起微笑,一边寒暄着来到座位旁。
“欢迎神津老师。我对您仰慕已久……”
“我也久仰你的大名。彼此在不相识的时候都在想着同样的事,实在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呐。”
恭介露出了平易近人的微笑,这时恭介的脸总是浮现起浅浅的酒窝。男人的酒窝因人而异,让人感到无法形容的厌恶。恭介脸上的棱角变得柔和,发出阿波罗神像般的魅力。
“还不知道断头台事件的犯人是谁吗?搜查本部似乎也感到相当棘手。我这里几个刑警都成门童了,老听到他们说这些。”
“他们说了什么?”
“怎样才能从那个箱子中偷走人偶头、用什么方法从后台拿走人偶头什么的,我总是听到这些。”
“什么,你是有心留意这个了?”
“不……如果我是偷走人偶头的人,不管怎样……一点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另外也没有逐一注意接近箱子的人的理由。”
“中谷先生,当时杉浦先生唱的‘晴天娃娃’原谱换词的歌,是他创作的吗?”
恭介话题急转,乘其不备。
“那首歌吗?不是他创作的吧。据他的话说,是去哪家精神病院的时候,那里的患者唱的歌。”
“精神病院?”好像什么东西刺激了恭介的神经。
“很奇怪。我们今天也要去精神病院参观。据说绫小路子爵女儿由于精神病住院……那个被杀的京野百合子,不也有一种被害妄想症或者被虐症那样的精神病倾向吗。要被砍头,被砍头——她经常说这些,好像在害怕什么。”
“那个我也知道。因此,当时杉浦先生唱那种歌,不是让人讨厌吗?那要是好事的话我就不明白了——杉浦先生说服了百合子。”
“是吗?我想我能理解百合子的心情。那种男人喜欢什么——谁都说不上来。”
“百合子并非不知道不会被砍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拿出那种发霉的古老怪谈……其中意义,不正说明百合子也有神经衰弱倾向吗?”
“怪谈,是怎样的怪谈?”
“明治维新时,绫小路家的祖先带领一队官军从关东向奥州征讨的旧事。当时,是在上州还是在哪里,弄错了幕府方面的间谍,把一个青年逮捕。不管怎样,在内乱中谁都焦躁着呢。没有详细地调查,就将他斩首处死。然而,青年被拉去刑场,到最后也高呼冤枉。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改变的时候,对检验尸体的绫小路子爵怒目而视,
“——我早晚会报仇雪恨。我的子孙会替我对你的家族作祟。我的子孙会砍掉你们一家的头……
“他一边叫,一边刷地一刀被砍头了。那时真没想到,子爵过了一会还重新考虑那个青年说不定是冤枉的。于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立起冢,祭拜不怠。”
“确实发霉了。明治初年到现在近一百年,那个平静的冤魂这时候出来作祟也是可笑的。首先从绫小路家的血缘来说,不算正统的百合子被砍头,本家反而不被砍头,有这样的敌人吗?”神津恭介轻笑。
“老师说的好。我虽然是外行,也作过奇怪的解释。据说人的记忆是从五岁时候开始。那以前接收的印象,即使再怎么强烈也不能留存在记忆中,只是沉淀在意识底部,成为所谓的潜在意识。长大之后,意想不到的异常性格呈现出来——有医学者这样说。百合子在孩提时代听了祖先的这个过失,进入了潜在意识,意想不到地成为什么弱点吧。不过,谁都有这样的弱点,只是一个人而已。恶魔一点一点地在心理上给她严重打击,把她作为被迫害妄想症的俘虏。”
恭介专心听着对方的话,连眼都不眨一下。
“是值得倾听的意见。关于这点,我也要再研究研究。”恭介看了看表,“那么中谷先生,我们就告辞了。”恭介用眼光催促研三离开座位。
“今天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那里等就行了,中谷让次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恭介似乎嘟哝了什么。
“怎么了?”
“他打算给我们什么暗示吧。魔术高手打算给我们植入一种先入之见吧。我想,他拿出那种古老的怪谈,也是一个诡计。”
恭介闭口不言,直到到达京王线的鸟山站,也没有说话。二人要访问的泽村精神医院,在离车站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沿着松林中的红粘土道前进,恭介像想起了什么开了口。
“今天的这个访问,当成平时的侦探和助手直接的搜查活动会比较难办。我只是想知道绫小路家的人们精神根底流动着的一个暗流。这个副院长比我们稍稍年长,是热衷于精神病理学的专业学者,直接询问没有用,现在,如果先从小问题着手,再逐步深入,说不定能得到有用的知识。”
不太有底气的态度。恭介是这样的态度,研三也不敢有郊外散步般的轻松心情。
马上就知道了泽村医院的情况,病房只有十间左右,是个小型私营医院。
在接待处递上名片,二人被引导到似乎是研究室的西式房间,像医学者一般站在装饰着人的颅骨、大脑、眼球、胎儿等的酒精处理过的标本前的恭介凝视其中标本的时候,副院长泽村干一博士身着白衣,迈着小碎步进来。他是个大概四十一、二岁,有着学者般尖锐眼神的绅士。
“神津先生、松下先生。招待不周不好意思。请坐。”
二人热情地寒暄,在椅子上坐下。
“我看了周刊东洋关于绫小路先生的女儿的报道,往报社打过电话,说她在贵府……”
“是吗?没办法了。诗人杉浦雅男先生从她父亲那里听到这事,悄悄来过这医院,对报社说了那些话。她父亲七十多了,身体很好,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住在精神病院的患者的身份,道义上不能公开……”
杉浦雅男这个名字出现了,二人对视了一眼。
“是那样啊。虽然没有清楚地写出本名,看的人看了也会明白。我也有不情之请,报道中的绫小路是……?”
“是长女滋子小姐,年龄二十七岁——精神分裂症。”
恭介和泽村博士开始了关于滋子的病情夹杂了德语的漫长对话。对话确实是有学术兴趣的话题。博士支持目前在美国流行的Schlick Sampler博士的学说,这个难治之症也可能治疗,恭介从其它立场反对这个学说。(笔者注——我后来从神津恭介处重新听到了这个争论的要点。老实说,连对在大学专攻的冶金学知识也觉得可疑的我,对专业外的医学方面最尖端的问题的争论,完全不能理解。如果混杂着德语抄录神津恭介的说明,作为医学者们的对话很有道理,向不是专家的普通读者介绍那些对话,是件无聊的事情。作为笔者,不能摆弄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医学知识,故弄玄虚,因此下决心把对话内容全部割爱,请诸君见谅。总之,滋子的病情最初发作是在大东亚战争爆发当时,其后十数年之间一直住院。泽村博士根据最新的疗法,认为滋子的病有治愈的可能性,恭介对此存疑——在这里介绍这样一个事实。)
持续了一个小时的争论,恭介总算在适当的时候打住了。
“老师,我现在对这个学说不一定赞成,可是,作为实际问题,那个疗法的正确性得到了证明,很多病人因此得救,实在是了不起的事情。科学家,特别是医学家,不需要为了学说而作学说,为了议论而议论。譬如,Paul Ehrlich博士研究梅毒的化学疗法的时候,给人使用化学药品——都是不一定正当的合成剂——而备受指责。可是他最大的论敌最后却赞叹了博士的业绩……以公平竞赛的精神,我祈祷老师的研究成功。”
“谢谢。神津先生,我感到自己找到了知己。如果对方是像你那样的天才,那么可以说,我也像得到了百万支持一样的感觉。”泽村博士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绫小路家有谁偶尔来探望吗?”
“妹妹佳子小姐本月马上要来第二次。真是姐妹情深。”
“我可以见见滋子小姐吗?”
“很遗憾,今天……”
“哦,好吧。听你的,按照那种疗法治疗,途中打扰不是好事。”恭介不再深究,向博士告辞从门口出来。
听到那个令人不快的童谣——晴天娃娃原谱换词的歌正是这个时候。
“……但愿你赶快善待妻子要是始乱终弃让她哭泣……”
是女人的声音。美妙而尖锐,舌头不好使似地狂乱叫唤着的女人的声音。
“是这里。那个诗人就是从这个医院得到信息的。”
恭介沿着周围病房走去。通过小型汽车车库旁边,在正房建筑物的角上拐弯的时候,苍白的女人脸从一个房间窗户的铁格之间瞬间闪现。女人露出奇怪的笑容,转瞬间从窗户消失身影。不见身影只有笑声残留,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笑脸猫一样,笑容不可思议地熔化在研三的视网膜上。女人的脸是怎样的,眼鼻是怎样的,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把你的头切下……”
恭介低声嘟哝着。他弯下身体从病房的窗下,拿出几个小纸条一样的东西。
“松下,你认为这是什么?”
“啊……”
“用垃圾纸做的偶人。比如在铅笔的前端缠上垃圾纸,稍微加加工,就做成了日本发型的偶人……撕下来、砍头,这个也是,这个也是。”
恭介以充满了恐怖的目光凝视女人消失后空间中暗淡的窗户,发出微弱的声音。
“刚才的女人,说不定是绫小路。也许绫小路家的人们无一例外,心里都有砍头或被砍头的妄想……那个可怕的犯人来过医院,童谣原谱换词的歌,也许是这次事件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