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宿站东口出来,向溜冰场方向走两百米左右,有一家名叫“玻璃之塔”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咖啡馆。
只听到这个名字,谁都会想象那是一家墙壁全是玻璃、采光良好、给人明亮感觉的店家。但是真正站在店前看到的这个店的印象,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装饰砖铺砌的墙壁,有着简直像拔掉青苔后那样的不鲜艳颜色,窗户只有监狱的牢房窗户那样程度的光亮,只是没有装铁条而已。
不过,这样的外观却不加修饰地调和了附近一带杂乱无章、暗影笼罩的街道氛围。一踏进店里,更加异国性的、新奇的景象映入眼帘,感觉整体黑暗如地窖一般。墙上挂着的嵌在画框里的画却全然与众不同。这些毕加索和马蒂斯流派的、上下都不甚清楚的画,也并非要刻意标新立异,黑色阴郁的铜版画,以及这些画的题材,简直像从西洋中世纪的魔术书中取下的插画一样穷尽奇异之事。
墙上到处能找到描绘有着短肠般鼻子的妖婆、拿着带有三日月形刀刃的斩首刀的恶魔、三支脚的妖怪、恶魔会议场景的画。店里其它的装饰,有印度驱蛇人吹的笛子、长成人形的树根、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古老青铜刀具等等,周围笼罩的全是异样的气氛。
不过,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而又不可理喻的存在,是中央的壁龛中装饰的阴惨的陈设。
大型玻璃箱中,放着高一尺左右、四面玻璃的双层塔。而且,里面的塔中,六寸大小的人偶从塔顶倒吊下来。人偶被绑着脚,手上带着手铐——它那无表情的脸通红充血,似乎难以忍受这样残酷的拷问,浮在空中的眼睛也似乎要发出苦闷的神色。
这个凄惨至极的玻璃之塔正是这家店名字的由来。
一次侦探作家松下研三和酒友青柳八段一起踏足这家店以后,被这里难以形容的奇异氛围迷住了。一天傍晚,叫出这家店的老板,递上自己的名片,请教这个摆设的缘由。
“松下研三老师……啊,搜查一课长松下英一郎的弟弟,侦探小说作家……久仰久仰。”
主人以毕恭毕敬的语调招呼着,在研三对面的椅子坐下。研三从对方一丝不乱的如雪般发光的头发判断,对方大概年近六十,有着相当端庄的容貌。然而,不久听到对方的真实年龄的时候,研三吃惊了,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男人才四十五岁,跟他只有十岁差距……
“鄙人中谷让次,以前叫乔治·中谷,是美国的名字。我因为战争被幸运地送还,就这样直到现在,安心地做着微不足道的咖啡馆老板。而现在,空前绝后、青史留名的大魔术师Fourdinier重生了。”
中谷让次的言词带着追忆永不回来的青春的意味。
“跟老师所处的侦探世界一样,魔术的世界也是严酷的。魔术师必须像钢铁一样地锻炼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必须不断地用新的诡计来让客人们喜欢。对普通人来说,身体有点问题算不了什么,对魔术师来说却是致命的。比如说,Fourdinier戴上手铐,进入上锁的铁箱,投入冰冻的哈德森河河底。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也不见Fourdinier的身影,最初屏息等待的观众们也开始骚动起来,着急的报纸甚至作出‘Fourdinier终于死了’的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两小时后,Fourdinier从冰的裂缝间一下子露出了脸庞。姑且不说取下手铐、从铁箱逃脱的事,在冰水中两个小时他怎么呼吸,人们完全无法想象。”
“他又没有鳃,完全想不通。”
“Fourdinier做过的事,我自己也都试着做了。这里装饰的物品,普遍都是那个时代的留下来的。人们都说,最初铺设铁道的人,比之在铁道上的列车中工作的人,应该做更远大的工作。因此,要是我做出了与Fourdinier同样的事,就不是他独享了。不过,值得我骄傲的只有一个,就是做成这个玻璃之塔的魔术。”
这时,角落的音响奏起了“幻想交响乐”令人毛骨悚然的第四乐章“向断头台行进”。
白发的魔术师用力指向玻璃之塔,里面倒吊空中的人偶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哀鸣。
“所谓玻璃之塔到底是怎样的魔术呢?”
“制作这种四面嵌上玻璃的箱子,刚好是人站立时的高度,两手不能活动的宽度……在里面注满水,人戴上手铐,绑住脚,倒吊放入其中。当然,上面用盖子盖住。玻璃完好无损,人却从其中逃脱的魔术。”
“四面都是玻璃,没有施展机关的余地?从四面八方都能完全看见他的动作?”
“是的。一次,只有一次,我从这里成功逃出。这是连Fourdinier都没能成功的伟业。只是那个时候我对魔术感到深切的恐惧。正好,战争在那里爆发了,不管我同不同意,也不得不金盆洗手中止魔术演出。我想为了我自己,回去也好。现在我也继续着那个工作——我是发疯、死亡,还是粉身碎骨,从人世消失,不管怎样,也不能平安无事地和老师这样交谈。人类有一条越不过的线,而我越过了那条线。”
松下研三禁不住吃惊地颤抖。正好这个时候,音乐传递的那个悲哀的牺牲者在断头台上头被斩落的一瞬,无法形容的毛骨悚然的弹奏声传来。
“那条越不过的线是……?”
“为了逃出玻璃之塔,我那时向恶魔出卖了灵魂。哈哈哈哈,简而言之,我自己的肉体,那时变成了像某种气体一样的状态。真是非常抽象的说法,看来现在就是告诉老师这个秘密,恐怕你也不能领会。对于我来说,也不想过分张扬这件事。只是,我担心的是,老师专程屈驾前来,是要看看像我这样修行多年,达成了如我这般技艺的魔术师,如果犯罪会变成怎样。恐怕普通的搜查方法是无法看破那个诡计的。至于捉住犯人,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吧。”
“即使日本警视厅的主管官全都束手无策,那也有一个能彻底解决难题的人物存在——我的朋友,神津恭介。”
“神津恭介老师?那个有名的大侦探……”
中谷让次微笑着,那是无法形容的微笑,与倒吊在玻璃之塔中的人偶嘴角的表情相似。具体来说,那是嘲笑的笑,是挑战的笑,可以理解为冷笑。
狂乱的音乐停止了。是从第四乐章到最后的第五乐章之前的一点空白。
在这一刹那的寂静里,松下研三听见从店内某处传来,男女二人的奇怪对话。
“正因如此,这次被砍头的角色,想请你担当,如何?”
“我、我被砍头?”
研三禁不住回头。正因为是侦探作家,对血腥对话的本能,对魔术师的言词和当场的气氛,神经略微变得敏锐,开始感到非人间事物的恶魔和妖婆从铜版画溜出来进行着奇怪的对话。
不久,再次响起“幻想交响乐”最后乐章“恶魔会议夜之梦”的阴惨怪异的音乐,在研三耳边遮住了二人的对话。一瞬间,这两人的身影熔在一起似的留在研三视网膜上。男人三十五、六岁左右,身份不太清楚,穿着外国暖色的宽敞舒适的西服,大概是在公司重要职位任职的男人。他满脸精悍,有着斗牛犬一样的塌鼻子,简直像拳击手溃败一样可怕的脸。女人似乎是二十七、八岁职业妇女的打扮,有着微微青白色的冷艳美貌,衣服也是冷色,她的眼光更冷。
这两人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恋人,说不定是朋友,同时又互有敌意的关系。他们对视的时候,那个空间似乎发出了劈里啪啦的声音,青白色的火星四散。
“老师,没什么好担心的。是这次的聚会要发表的新魔术哦。”
研三回头看的时候,中谷让次看穿了他的心事。
“用魔术砍头?”
“是的。从我以前还是生意人时起,这个店就是业余魔术研究家的聚会胜地。那个男人,喏,在报纸上登载大幅广告的大众金融机关,有个叫福德经济会的吧,他是那里的专务水谷良平。那女人,是原子爵的千金京野百合子,日本业余魔术爱好者协会的热心会员。我在那个协会当顾问。本月十七日,协会有个新魔术发表会,在公乐会馆的六层大厅,一年一度的会员竞技比赛。”
这样的说法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莫名的不安像乌黑的沉淀一样粘在研三心底。
“砍头……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我听说过‘Marie Antoinette的处刑’的魔术。如你所知,她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有着被认为是世界恋人的美貌,后来成为法国革命的牺牲品,处死在断头台上。在舞台上押赴断头台,扮演刽子手的男人,管它是萝卜、胡萝卜还是什么,手起刀落,试验刀刃的锋利度。然后,扮演Marie Antoinette的女人登场。跪倒,把头放在断头台上。
“One,
“Two,
“Three,
“刀刃落下……头嘎巴一下滚落到断头台下。”
“真的?”
“那么……”
中谷让次什么都没说,但却故意欲言又止地含混其辞。
“下面,老师用自己的眼睛确认怎样?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或许能成为某个小说的材料也不一定。”
“请问还有票吗?”
“One,
“Two,
“Three
“……”
白发的魔术师摆了摆手,然后从什么都没有的空中,抓出一张邀请券送到研三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