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3

欧楚骁说:“小帆。”

乔帆感觉自己每一个关节都在内缩,很想咆哮“我不是小帆,我是小娜,舍甫琴科·瓦伦缇娜的娜”和“崽种,下来拳击”。

从来没有人这么肉麻叫过她。

正当她浑身发毛得厉害的关头,欧楚骁接着说了下去。

“我想和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

这是欧楚骁的原话。

乔帆不确定自己的脸色是青还是紫,反正不会多好看就是了,但最后的记忆里,她还是用作为成年人该有的理性给出了答复:“我会考虑一下的。”

明明上一秒,她还被酸得想原地铺个绳梯来套前后跳步,下一秒,她竟然就得考虑跟酸她的人“以结婚为前提交往”。

人生啊,离谱。

封梦彤过来探望乔爸,刚好遇上孟修也到这一楼层。两位终于相见,封梦彤仔仔细细从头到脚饶有兴趣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孟修也不介意,只微笑着任由她看。

最后还是封梦彤先行退了一步,主动提议:“我照顾舅舅,你们去外面抽根烟吧。”

继而却在推乔帆出去的同时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句:“不是我说,感觉这匹马可不是你能驾驭的啊。”

“我他妈也不想驾驭啊……给我我也不要好吗?!”乔帆忍无可忍。

他们俩下楼,离开侧门,站在建筑后面。爬山虎绿得人心烦意乱,乔帆正好想跟封梦彤倾诉烦恼,哪能想到孟修来得这么不凑巧。

身边那位不凑巧的男性好像对自己被嫌弃一事毫不自知,不过就算知道,估计他也只会为妨碍到别人而感到开心。孟修说:“借个火。”

乔帆直接把打火机丢过去。

他笑起来问她:“怎么一副胸闷气短的表情?”

“有吗?”有这么明显吗?乔帆苦大仇深地瞪着他,突如其来,索性不讲道理地揍了他一下,“看什么看?你好烦。”

她回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他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口,孟修说:“啊,欧楚骁。”

乔帆吓得一惊一乍,假如是猫,只怕已经弓起背来,尖锐而纠结地发出叫声:“啥?!”然而四处张望,根本没有欧楚骁的影子,视野里只有孟修嘲讽的笑脸。于是她顺理成章又撞了一下他的肩。

她还是对他说了。

乔帆不认为自己能对孟修隐瞒什么,再说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也不觉得有必要提防他。

孟修的反应也挺正常的:“是可以考虑考虑。”

“你也觉得吧?”乔帆止不住地附和,“刚好我不想参加集体相亲了,我爸妈还老问我什么时候带对象回去——”

“不过,也还是要确保那个人靠谱。”

“那是当然了,欧楚骁条件挺不错,应该没什么要担心的。”

“嗯。”

她忽然陷入沉默当中,以一种戒备的姿态看过去:“……”

“怎么了?”他反问。

乔帆皱着眉侧目:“突然变得这么善解人意,这种情况,你一般都在谋划什么坏事。”

“你这是刻板印象,”孟修顿时笑起来。尽管嘴上那么说,可神情看不出丝毫受伤,“我朋友比较多,还是先帮你打听一下吧。”

对于孟修的人情,放在学生时代,乔帆是绝对不会贸然领的。但长大成人,过了这么多年,很多过往的干戈变成了玉帛,偏见也变成了正常意见,她只当他心血来潮快夏天了还学雷锋,直截了当地道了谢。

又是电话,呼叫孟医生迅速回岗位。走之前,他转过身来,白色的外衣悉数泄漏在午后的阳光下,即便是五官的暗影,也漂亮得像是蝴蝶灰蒙蒙的翅膀。

孟修说:“咱俩什么关系啊,客气了。”

乔帆有一瞬间的分神。

他这话,说得跟他们关系好得不得了似的。

和乔帆不一样,对于人际关系,孟修的确得心应手得多。假如说是读书的时候,那么“得心应手”这个形容或许还不够。

中学生的确幼稚好操控,但那时候,他们也是中学生。

在集体里,孟修爱笑,会说俏皮话,适当的阿谀奉承,偶尔向人求助时让人不设防的气场,因为他人的过错被误伤也会冷静下来稳定状况的好脾气,对他印象好的孩子不在少数。

但这完全是假象。

只要孟修想,他就能装出亲和力十足的样子来,轻易以弱势姿态混进团体中间,并且乐于在看似自己没掺合的前提下制造不和。浑水摸鱼和自导自演都是他的长处,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站到顶端更是拿手好戏。

再加上他打架真的很厉害。

友善只能获取信任,能力才能得到敬畏。

这一点在哪都一样。

那时候,乔帆认为孟修有点恐怖。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觉得他太过聪明,却偏偏不走正道。这种人,多半有点追求自我毁灭的意思,让人很想避让。

还好他成长成了一个正经人。

乔帆想。

对于欧楚骁这件事,封梦彤的建议竟然和孟修出奇的一致。

“看男人要擦亮眼睛。”封梦彤一坐下,一扬眉,一副女王陛下驾到的架势,让乔帆根本没办法违抗,“朋友圈和微博都要好好侦查喔。”

乔帆不由自主抬手去擦并不存在的冷汗:“好、好的。”

欧楚骁的朋友圈就是普通分享歌曲和一些生活动态,也就上班、吃饭什么的。微博是黄V认证,粉丝不少,更新也几乎是两三个月一次,颇有偶像包袱,一概正常。

听说以后,封梦彤也不多干涉,戴上耳机,直接坐在门外刷起了抖音。

爸爸恢复很好,乔帆最近在准备出院的事。

忽然间,封梦彤将手机伸过来,一脸惊奇地说:“你快看。”

乔帆对这类软件一窍不通,不甚感兴趣地瞥了一眼。界面上是一所音乐学院的官方账号,而正在播放的,是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生唱歌的视频。

她说:“谁啊?”

“什么?”封梦彤已经顾及了医院这个特殊地点,但高亢的嗓音还是令人难以忽略,“你老年痴呆了吗?”

乔帆倒觉得这不是她忘性的问题。

假如非得记住每一个烤肉店员工的脸才不算老年痴呆,那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几的人都得是老年痴呆了吧?

封梦彤说:“鹿坎啊,鹿坎!”

“是卖养生酒的餐饮品牌吗?”

“不是啊!”封梦彤哭笑不得,“就是之前那个给我们烤肉的啊。长了一张那么拽的脸,那么叛逆,结果居然是个唱美声的,不觉得很神奇吗?”

这一刻,乔帆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才回答:“以前和我一起叛逆的人,现在有的在当医生,有的在做画家,还有的是男偶像的经纪人……他都勤工俭学了,哪里叛逆了。怎么?你要去听他的音乐会吗?”

封梦彤终于恢复女王状态:“凭什么要去啊?!”

乔帆终于找到机会说正事:“我爸出院的时候就麻烦你帮忙啦,因为幼儿园有活动,实在走不开。”

“没问题,你放心。”

她叹了一口气:“等爸爸复健差不多,我也要搬出去了。”

临走前,乔帆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妈妈最近精力十足,大概店里营业额不错。母女交流,老生常谈,乔妈又问起相亲的事。

“我不怎么想去了。”乔帆说,“一群人挤在一块找对象,总觉得还是太怪了。”

“有啥怪的!妈还给你报了下下个礼拜的广场相亲角呢!”

一听这话,乔帆几乎两眼一黑。

必须尽快把这件事定下来。

她什么都顾及不上了,只能尽快稳住冲动的乔妈:“妈,妈,求你了,别。我保证,我保证尽快带男朋友回来。真的,就快了。”

等瞎承诺完,又陷入无限的不安中。

假如她带欧楚骁回家,爸爸妈妈会说什么呢——

“这孩子长得真结实”?

“你是韩国人吗”?

或者“你的肱二头肌配得上我家女儿的背肌吗”?

乔帆知道自己已经压力大到开始错乱了。

人活着就会承受压力,小孩至少还有监护人这一层压力过滤网在。想着这一点,每天开车上班的路上,她都会反复告诉自己,我是大人,我是大人了,我是大人。

虽然通过父母的辛勤工作和积累,家里并不缺钱,但希望爸爸妈妈健康的心情还是时常压得乔帆喘不过气。

这一天,班上有个男孩子感冒了。

自从上次暴打徒弟的男友以后,她们的关系急速升温。时不时的,乔帆会感觉自己被信赖了,虽然来源令她始料未及。

她也曾打探过“他的脸没关系吧”,没想到被小姑娘一句“没事的他生命力很顽强”给带过了。

乔帆打电话通知了生病学生的家长,然后才带着孩子去了医务室。

幼儿园设施齐全,小男孩盖上被子还想吃巧克力,乔帆倒了热水把药泡开。

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当初她辞职,是因为撞见了同事和园长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而今天,那位本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女同事居然闯到了这里。

幼儿园老师也会下班,而且下班后会从天使变成歇斯底里的美杜莎也不一定。女人伸手指着乔帆质问:“你跟他老婆说了是不是?!”

乔帆摸不着头脑,眼看对方情绪不对,起身先挡住躺在床上的小朋友。

“就是你跟他老婆说了!”女人气急败坏,龇牙咧嘴时夹紧的皮肤卡了粉,“不然他怎么会要跟我分!还说今时不同往日!乔帆,都是你!”

背后的小孩子正好奇地想要探出头来,面前的女人张嘴要哭,乔帆心平气和地说:“先别急,你冷静一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话音未落,她已经搂住前同事的手肘,缓和地、温柔地将她带了出去。

然后,乔帆才转过身来,确认窗户上锁,打了个电话请其他老师过来,将饮水机调到加热状态,最后才回到走廊,把医务室的门关好。

乔帆拿着装感冒药的杯子,搅拌了一会儿,才把杯子贴到嘴边,试了试温度。

烈焰红唇的女人还在哭,声泪俱下,惨不忍睹:“你赔我!乔帆!你赔我!”

温的,不烫,刚刚好。

乔帆对准她的脸泼了过去。

“找死吗?”她咬牙切齿,强忍着愤怒骂道,“你他妈都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女人完全愣住了,晶莹剔透的感冒药一滴接一滴落下来。在她歇斯底里再度发作之前,万幸保安已经赶到。

重新回到房间,热水壶也跳到保温模式,乔帆重新泡了感冒药,给小男孩送服。

幼儿园的学生是孩子,不是傻子,睁着澄澈而明亮的眼睛问老师:“乔老师,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乔帆想了想,先微笑,递给他一颗紫皮糖,然后才开口:“是一个不太好的大人。”她不习惯欺骗学生,但说得太直白也没意义,就这么轻描淡写带过了。

那天之后,她还忙碌了很久。

结束工作,不着急回去,她坐在医务室的窗边。睡着的孩子发出细微的呼吸声,窗外传来稚嫩的笑声和读书声。有点无聊,乔帆翻出手机,分别给不同的人发了微信:“想去旅游。”

她握住手机,夹到另一侧的手臂底下,低下头,像鸟一样小憩。

提醒音响起时,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是欧楚骁约她晚上吃饭。

在火锅店见面,欧楚骁还是一如既往表现得很有风度。乔帆脸上没表现出来,心里却有点期待,不过,到最后,欧楚骁也只和她聊了结婚的话题。

“我对你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孩很有好感。”他说。

不管怎么想,乔帆都无法把“温柔”或“善良”跟自己关联起来。让人产生这种误解,大概都要归功于她的伪装做得太好。

最后分开时,乔帆有一点点失望。

吃过饭以后回家,她看了会儿租房的APP,为工作做了下准备,洗完澡,坐在床头吹头发。爸爸在医院,妈妈在店里。工作一天之后稍微有点累,但也已经习惯了。明天还会是同样的一天。

不是刚好0点整,这一天已经过去四十多分钟的时候,手机响了。乔帆看了一眼,是孟修。

就像刚刚好想起,又刚刚好闲下来一样,孟修回复已经是凌晨将近一点。没有那么刻意,也并不显得怠惰,不算特别炽热,但同样不冰冷,刚刚好让乔帆能笑起来。

孟修孟医生: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