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乔帆很想像张伟丽直拳攻击乔安娜一样锤爆孟修,但她知道,衡量实际水准,也该是孟修像井上尚弥爆肝多奈尔一样暴打她。

相亲上被点名卷进风波。

背后瞎说被当事人听到。

这两种遭遇,到底哪个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短时间内,乔帆很难得出结论。

当然,也有可能是同时降临的缘故,她实在辨别不出自己究竟正在为哪件事感到难堪。

现场是被工作人员强行以“真爱开玩笑”这种生硬的说辞应付过去的。

乔帆猛灌两杯生啤压惊,之后的流程中,她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头风发作般苦大仇深的表情。孟修却好像浑然不觉,一副自顾自置身事外的样子。

转了一圈,其他人的自我介绍,乔帆一句都没听进去。轮到她时,掌声比之前都要响亮,别有用意的目光层层叠叠形成包围圈,想说的话早就忘光了,她只能简短地赔笑:“那个,刚刚可能有点误会……我是乔帆。做了几年幼教,平时爱好比较广泛,特别是运动类,普拉提、拳击什么的都很喜欢。大家有什么关于小孩子方面的问题,也欢迎来找我。”

坐下时又忍不住反省,会不会给人造成她是育儿型选手的误会。

而她的担忧也属实灵验。

这天晚上的主要环节就是相互提问。

轮到这项活动,乔帆被提问的次数不多,难得有一次,就与此相关,说话很客气的男人问她:“乔小姐生孩子之后还准备工作吗?”

乔帆斟酌着措辞,礼貌地回答:“我挺喜欢自己的工作,生活也感觉很充实,所以可能的话,我短时间内都没有要孩子的想法。”

对方表现得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尊重她的答案,只是第二轮时,就更换了提问对象。

男性那边,被提问频率的曲线图到横坐标末端就飙升。截至目前,乔帆已经知道了孟修的家庭组成、兴趣爱好和喜欢的动物等等毫无意义的信息。

他怎么样,她根本一点都不感兴趣。

而且,每当孟修发言,时不时会男性有意无意cue乔帆。她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缘由,毕竟大家也不是真嫌时间多跑才这地来跟陌生人吃饭的,孟修这种碍事的,淘汰一个是一个。不过,乔帆的抗拒则给那些女性喂了定心丸。

好不容易结束,乔帆觉得自己一无所获。加入打车的队伍,有人从身后拍拍她,是何星慧。在相亲的人群中,何星慧是比较脚踏实地的那类人,感兴趣的对象也都和她年龄相近。所以孟修不在她的狩猎范围内。

她跟乔帆提起刚刚的闹剧:“你和那个医生小哥认识啊?”

“啊,对。”虽然确实想离孟修越远越好,但撒谎只会徒增麻烦。

“前男友?”

“……那我做梦都会被吓醒。”

“哈哈哈,”何星慧很体贴地回答,“不管怎么说,相亲遇到熟人,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啊。”

乔帆在内心猛烈地点头。

和她不一样,何星慧的好人缘一眼就足以得到认证。才见几次面,她就已经和不少人打成一片。此时此刻,身边也围绕了刚刚场内打过照面的熟面孔。

乔帆主动问了对方联系方式:“星慧姐,我们加个微信可以吗?”

“好啊!”何星慧和同伴打了个招呼,这才举着手机凑过来。

乔帆也朝另外几位颔首,她们也对她笑笑,虽说没有过来聊天的意思。

“你们要去续摊吗?”乔帆搭话说。

“今天不去了,她们明天还要上班。但是下次连休准备去逛街。”何星慧很乐于拉新成员一起,“小乔要来吗?”

正合她意,乔帆当然答应:“好的。”

计程车到了,何星慧先坐了上去。

她们在夜色里向对方道别。

之后,还有不少人停留在原地,但她们不再说话。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坐上车呢?

虽然盯着手机屏幕,但实际什么都没有映入眼帘。看似操作手机,其实也只不过是在主页左右划来划去。

辫子被人挑了一下,乔帆回过头,孟修却从相反的方向出现,站到她身边,甚至朝另一旁的人笑了笑,权当作打招呼。

乔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孟修问得很随意:“你不想走路回去吗?”

“干嘛要想啊?”

全然是无意识的,为了躲避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也出于不喜欢别人听他们讲话的缘故,乔帆退了几步,脱离等车的人潮,开始往另一边走去。

孟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接下去说:“你觉得相亲有用吗?”

“你觉得整我有意思吗?”乔帆头也不回地反唇相讥。

“还行吧。”孟修哂笑。

面对明摆着的讽刺,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回答“还行吧”。乔帆恨不得有把枪,立刻把这尾随愉快犯打成筛子。

“怎么,”她从牙缝里挤出字眼,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再刻薄些,“你要跟我一起去坐十号线吗?”

“你不是搬回老家了?”

“你怎么知道的?!”

“朋友圈。”

“你刷到我朋友圈为什么不给我点赞?”

孟修给人的感觉,就像鼓风机上的羽毛,看着碍眼,但怎么捉都扑空。他总是刚刚好、刚刚好地脱离你掌控:“现在就点。”

乔帆回过头,眼睁睁看着孟修掏出手机。屏幕光照亮那张好看的脸,她望着他,只有这一点实在让人消气。

她看得分了心,他却倏然觉察她的目光,脸上原本就带着笑,眼下并未消散,略微挑眉,纯粹用表情传递出疑问。

乔帆摇摇头。

孟修晃起车钥匙,轻轻侧过头,示意停车场方向:“走了,送你。”

坐上车,在副驾驶座上坐到口红,乔帆用鄙视的眼神看向驾驶座上的人。孟修有点近视,凑近看了一眼。她用皱眉问“什么玩意儿”,他用摇头回答“不知道啊”。

“又是‘孟修信徒’?”她边系安全带边问。

那是初中时他们给狂热喜爱孟修的女生们起的统称。

“可能是我妹妹。”孟修打开车载音乐,里面播放的是一曲德彪西,他飞快切换,然后是克鲁小丑、萧敬腾、中岛美雪,几乎各个领域都来了一遍,最后终于翻到指定曲目,“这个你会不会唱?”

竟然是首韩文版的《三只小熊》。

这次轮到乔帆哀嚎:“这歌以前学二外的时候要听吐了。”

“你不会给幼儿园的小朋友唱吗?”

“不会好吗?!”

“啊,可惜。我觉得挺可爱的。”

堵得水泄不通的立交桥,播放着儿童歌曲《三只小熊》的车,曾经的初中同学。

乔帆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突然间,她想起什么:“说起来,我们都做了跟小孩有关系的职业啊。”

“什么?”孟修侧过头。

“你,我。妇产科医生,幼儿园老师。放到以前,很难想象吧。”乔帆说,“我们这种人。”

很难想象。

太难想象了。

-

在他们就读的初中里,教学楼四楼有间闲置的活动室,学校里说了算的高年级生通常在那里打麻将。

初一、初二的孩子们进进出出,无偿跑腿派送零食、饮料和香烟。讨好上级似乎是人的本性,不需要刻意去教育,也总有人融会贯通,以换取为虎作伥的机会和权利。

那时候,乔帆对中学生活并没有抱任何期望。

同级生被学姐揪头发的时候,她搬起椅子砸了过去。恶名昭彰的低素质中学没什么好指望的,乔帆被狠狠修理了一顿,挨了十几记耳光。作为可能有失偏颇的正当防卫,她打掉了来帮忙的学长的一颗臼齿。

那天回家后,乔帆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爸爸妈妈去店里了,她独自一人,内心充满了遭到报复的恐惧。

在成员百分之百都是《轰天龙虎会》影迷的校园小团体里,遇到这种情况,乔帆已经能预想到自己的结局。明天上学路上,或者放学路上,不,甚至就在大课间,她极有可能被突然叫出去,面对小混混、小太妹完全体的学长学姐——

可以求助老师吗?可是刚开学就被拦路“借点钱花花”的同学至今也没拿回零花钱,要是校高层没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坏事也不至于传千里。

爸爸妈妈呢?他们到现在都还没回家,洗浴中心两点打烊,他们至少要收拾到早晨,那时候她都在学校了。

要不索性翘课吧?好丢脸,好丢脸。

乔帆紧张到肚子疼。

她一直纠结到下半夜才睡。

冰敷过的脸颊稍微消了肿,挪动着鬼鬼祟祟的步伐,乔帆战战兢兢地到了学校。一路上有惊无险。

老师走上讲台,开始点名,她才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孟修,孟修?”老师重复那个名字,环顾一周,随即稀松平常地宣布说,“孟修迟到。”

有人在插嘴:“老师你直接记旷课好了。”

引发一阵愉快的嬉笑。

乔帆扭头看向窗外。

电线杆上的鸟起飞了,操场上有积水,篮球架难得地向隅独泣。她听到教室里喧闹起来,门被什么撞了一下,正在经历变声期的男声说:“我到了啊。”

老师没精打采地戏谑了两句,有同学短暂地起哄,他穿过桌椅间的过道。有人问他:“你跑哪去了?不会真的被初三那群傻逼东西堵了吧?他们还不死心哪——”

“嗯。虽然好像不是来找我的,”而他也不以为意地给出答复,“下回估计要带校外的人来了。”

毫无畏惧,满是调侃。末了这半句,甚至掺杂了些许嘲弄的笑意。

乔帆就是这时候回过头。

窗外的景逝去,取而代之的,是邻座属于同龄男生的身影。敷料遮挡住了小半张青涩的脸,校服上沾了水渍,指关节的位置匍匐着面积不小的擦伤。她看得呆了,而他也望向她。对视之间,他没发出任何声音。

率先开口的是乔帆。

“你校服拉链坏了。”她说。

“嗯?”他低下头。大概在刚才的争执中被用力拉拽过。

初一的时候,孟修校服的拉链坏了。订购要等下一学年,所以大半个学期,他都只好要么披着外套,要么索性不穿,看起来又傻又没礼貌。

初一的时候,乔帆逃掉了初三学长学姐的报复。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更不听话,也更难教训的学弟身上。

恰好下课铃响,孟修的考勤还是被纳入迟到。乔帆伸出手,尝试着替他拉上已经破损的拉链。她起身,尝试替他拉到领口,可惜还在中途就断开。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算了”。她的小指和无名指残留着淤青。

孟修审视着她,笑像高帧率慢镜头播放的雨滴,缓慢地降落,清晰地延展。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