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帆的初恋就毁在孟修手上。
——这么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那是初二时的一个夏天,蝉鸣响彻云霄,电风扇悠哉悠哉,大家都倒在课桌上昏昏欲睡,鬓角在脸颊上压出粉红色的印痕。
下节课是体育课,中学生们呼朋引伴、三三两两地去往操场,集合后就自由活动。
塑胶操场的边沿,被压弯的柳枝下,她就在那里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被告白。
男生像演电视剧似的说喜欢她,想跟她在一起。乔帆满脸通红,手指绞在一起,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
青少年时期,大部分孩子都有虚张声势的习惯。
平时乔帆梳着拳击辫,喜欢摆出凶狠的脸色,放学后和朋友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也能给擦肩而过的留下不好招惹的印象。
但实际交流超过三次,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一刻,被提出了发展亲密关系的邀请,她却完全做不了判断,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神经病吧?”
翻译过来是:“真的假的啊?”
第二句是:“什么意思啊你?”
实际她想说的是:“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理应语气恰当地表达心情,却总是弄巧成拙。
能对她感兴趣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内敛的乖乖牌,一听这话,当即火冒三丈,用怒气冲冲的话顶回来:“你吃错药了吧?别给点颜色就开染房,当自己真是什么抢手货呢!”
乔帆不是不理解对方态度突变,但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多少还是有点懵了。
然而。
那天已经是下午第二三节课,太阳像碾压过的橘皮,映出一环蓬勃而惆怅的粉色。
她听到风的声音。
随即,是男生摇曳的衬衫下摆和背影。孟修像支离弦的箭,直直朝上一秒还在绞尽脑汁考虑如何说得更恶毒的人飞驰而去。
把对方踩在脚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欺负我的人”。
就因为这句话,乔帆还小小的心动了一下。虽然跟异性之间的好感扯不上半点关系,顶多就是各方面激素分泌正常的女性听到帅哥说好听的时该有的正常生理现象。
而且,三天后,乔帆就在教学楼走廊看到孟修对着身高体重都是180的男同学开玩笑:“借笔记给我看看,你不是我的人嘛——”
当然,乔帆也清楚,这场未遂的初恋终究是因为她不得当的反应过激。
后来,那位自认蒙羞的男同学在别人面前屡屡对她做出不太友好的议论,孟修的应对就更粗暴了,直接贯彻不良少年应有的行事作风,对他见一次打一次。
从此之后,再没男的敢把乔帆当恋爱对象看。
时隔多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桌边,风轻云淡,垂着眼睛,一言不发,硬生生把街边打印店出品、排版土得掉渣的相亲资料看出了米其林餐厅菜单的架势。
孟修和相亲,在乔帆看来,这两样东西根本扯不上关系。
上学时,孟修就很受欢迎。
那一年恰逢《爱上查美乐》播出,偶像剧,黄金档,全校女生都看得如痴如醉,连带着女主角对心上人一往情深和烤面包的例证性动作也一并风靡一时。
二流中学的学生不专心上课,老师倒也习惯了。最高兴的还是学校门口面包店的老板,发挥祖坟冒青烟的商业头脑,当即推出“美乐加油”的新款面包,虽然其实只是吐司中间涂上草莓酱。
但做生意看重天时地利人和,青少年无疑是最好煽动的群体,不吃不是本校人,甚至还自创了“送面包=向喜欢的人告白”的算式。
于是,在这部电视剧淡出大家视线之前,连续好几个礼拜,孟修抽屉里都塞满面包。他不吃,周围同学便自然而然开始将他的座位当成自助餐取餐点。作为孟修初中三年的邻座,乔帆这辈子唯一吃伤过的食物就是吐司。
毕业后分道扬镳,他们都改掉了坏习惯,学着对自己人生负责,某种意义上也算殊途同归。
孟修读的医科大学,去的综合医院,学习优异,工作入流,时至今日,社会性早已今非昔比。
这种人,退一万步说,就算因为太忙或性格原因找不到对象,身边随便来个热心同事或亲戚,也该分分钟配对成功,怎么会沦落到来参加集体相亲活动的地步。
这样的老同学相见,搁谁身上都难免有点尴尬。孟修却丝毫没受影响,抬眼时略微笑着,漫不经心地说:“这照片拍得挺好的。”
虽然听到的是赞美,但乔帆还是握紧了拳头。
来这里相亲,她根本没做任何准备,表格都是她妈填的。在妈妈看来,女儿自然是头发全梳上去,穿得鲜艳又严实最好看。
因此,乔帆资料里上传的,是她穿着蓝色冲锋衣,绑着马尾在黄果树瀑布旁边淋了一头水比“耶”的照片,给人的直观印象就是饿了么压迫员工,外卖员跑西天取经路上送外卖。
对着这样的照片说好,不是阴阳怪气是什么?乔帆转开话题问:“你怎么在这?”
“你呢?”
“家里逼着来的。”她说。
他看着她的眼睛。
孟修笑着说:“我也是。”
对于笑这种表情,孟修就像传递某种宗教的传单般大方。毋庸置疑,初中时那群一头热的女孩子,此刻场内的不少女性,甚至于偶然从乔帆人人网相册翻到孟修照片的好友,她们都是被这个笑容所迷惑,将他误解成值得亲近的那类人。
乔帆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不看他的脸。
两个人的气氛终于有些像熟人叙旧。
但时间有限,他们也没聊几句。孟修说:“你不会pass我吧?”
“当然。”乔帆回答。
“真的吗?”
“骗你干嘛。”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
希望机构相关负责人能从乔帆几乎快把纸划破的标记力度中读出她不想再被安排跟孟修参加同一次活动的意念。
很快,他们就去与其他寻找幸福的男女见面。
乔帆不讨厌“寻找幸福”这个说法。假如不幸福的话,那就不结婚了吧。通过这一天和各类妖魔鬼怪的会面,这种想法不断在头脑闪现。魑魅魍魉不可怕,就怕魑魅魍魉有文化。孟修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修为深厚,化形优越,可惜吃人不吐骨头,切开五脏六腑都是黑的。她还是绕着走比较好。
结束流程,乔帆还没缓过神,就被封梦彤架住盘问:“你和那个当医生的聊了好久啊。”
“初中同学而已。”乔帆累得头晕,只想回家瘫着。
“这么巧?”封梦彤两眼发亮,显然已经开始为心肝妹妹盘算新的路线,活脱脱另一只狐狸精,“那我去跟客服打个招呼,下次你们——”
乔帆央求:“别!别!我们俩以前很尴尬的。”
“怎么尴尬了?”
“……呃,”总不能自曝黑历史,说他们以前一起和其他中学热血高校争霸大哥大吧,那也太羞耻了。乔帆咬咬牙胡编乱造,“就是,以前,那个,他对我一厢情愿,情有独钟,求而不得,寻死觅活,爱我爱得走火入魔。我实在受不了,就找了个理由说他不守男德让他滚了。”
这信息量足足让封梦彤沉默了半分钟,但话说到这地步,她也理解了她不想跟他再相亲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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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作单位的上级是以前线下培训时认识的讲师,园长是著名国际教育集团出身,最近政策鼓励私立幼儿园,台资撤离,教学模式融合的几种都比较熟悉,以前也在双语园,乔帆没有什么不适应。
乔帆喜欢和小孩打交道,为了在行业中往上走,也额外学习了不少东西。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然而,生活处处有不顺。
看到名字叫“happydog相亲”的新好友提醒时,乔帆是狐疑的。
那天她头昏脑胀被强塞去相亲,根本没有多余的闲心去关注相亲机构叫什么。但不管怎么说,“快乐狗”这种名字会不会太过分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通过申请,刚准备提意见,对方就发过来了新的相亲日程。
人数比上次少了一半,看样子是真的进行了筛选,然后这次的地点在餐厅。
“如果您那天有事不去的话可以随时报告,费用都是已经交了的,请不用担心!爱您唷!”顶着一个很快乐的狗的头像的机构客服说道。
“谢谢。”她客套说,“请问一下,上次参加的人分开了吗?是按照什么规则分的呢?”
对方回复说:“我们俱乐部的相亲理念是和条件合适的人培养感情,联谊是必须的呢。详细的我们不方便透露哦。活动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请您相信缘分,放心参加吧!”
“相信缘分”。
对着狗头吐出的这四个字,乔帆总觉得无名火起:“冒昧问一句,贵公司为什么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发完这句,她从微信好友里找出很久没联系的孟修,斟酌着措辞,先发了句“在吗”,准备想向他打探一下情况。
相亲公司的客服还挺人性化,可能是工作要求,又或者客户不多闲得慌,态度很有亲和力:“乔小姐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啦,毕竟咱们的业务是人生大事,尽管把我当成朋友对待就好。因为我们的创办理念是希望每一个客户都能获得幸福,同时,老板娘又喜欢狗,老板为了秀恩爱,就起了‘happydog’这种名字。”
大段文字后,对面还配上了一张“舔狗.jpg”的表情。
真是意味深长的缘由。
乔帆刚好想起上次在代购群里看到一张“你是真的狗”的表情包,于是翻进别的对话框的聊天记录,将那张图转发出去。
她一手滑,不小心转给了孟修。
那一刻,不夸张地说,乔帆有点窒息。
她飞快转到和孟修的聊天界面,在撤回还是解释中间犹豫了两秒,对面就发来了新消息。
乔帆乔老师:你是真的狗.jpg
孟修的回复简洁有力,能想象到他那经常玩世不恭到叫人想来一大嘴巴子的神态。
孟修孟医生: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