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掷骰子

    从夜里三点钟直到天将破晓,奥费弗尔滨河街梅格雷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朋。少数有事没走的警察都听到了一阵阵单调的、叽叽咕咕的低语声。

    早晨八点钟,探长叫听差送来两份早餐,随后他往科梅利奥预审官的住宅打了个电话。

    九点钟,办公室的门开了。梅格雷让拉德克走在前面,捷克人的手上已经除去了手铐。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比一个更显得疲倦,然而,不管是在凶手还是在探长的脸上,人们看不到一点敌意的表示。走到楼道尽头拐角处,捷克人问道:

    “是从这儿走吗?”

    “是的。我们要穿过法院,这条路近一些。”梅格雷回答说。通过警察局专用的通道,他把拉德克带到了拘留所,手续办得非常快,当一个看守人把拉德克带进监押房的时候,梅格雷凝望着他,欲言又止,随后耸了耸肩,缓步向科梅利奥先生的办公室走去。

    预审官满心要防卫探长的指责,当他听到敲门声以后,又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梅格雷并没有显出傲慢的神情,既没以胜利者自居,也没有任何讥讽嘲笑的意思。他的面容很坦率、明朗,就象平日完成了一件旷日持久、而又困难重重的任务一样。

    “允许吸烟吗?……谢谢……您这儿可够冷的了……”说到这儿,梅格雷不以为然地看了暖气一眼。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撤掉了暖气,换上的是一个老式的炉子。

    “总算办成了:……象我在电话里跟您说的那样,他已经认了罪了。我想您今后处理这个案件,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他象个豪爽的赌徒,既已认输,就不会……”

    探长事先在几张纸头上准备了提纲,可能是为了写案情报告用,可是现在他弄乱了,于是叹口气,干脆把纸头又塞回口袋里。

    “本案的特殊性在于……”梅格雷开始汇报说。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太有点咬文嚼字了。他站起身来,倒背双手,一边踱步,一边说下去:

    “这是一起错案,从一开始就错了!这就是全部症结所在!这话还不是我说的,而是凶手自己供诉的!但是他说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这话的意义和影响。

    “逮捕约瑟夫·厄尔丹以后,使我感到惊疑的是,没法给罪行划类。“他和受害者素不相识,又没偷走任何东西;他既不是虐待狂,也没精神失常……

    “我想重新进行侦查,后来我发现越来越多的罪证材料一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坚信,这是伪造罪证,并且不是偶然搞出来的,而是精心地甚至是科学地策划出来的!它使警方迷失方向,让司法部门经历了一场可伯的风险:

    “而真正的凶手怎么样呢?荒唐的是,凶手本人导演了这一切!

    “您跟我一样,咱们对各式各样的犯罪心理都有了解。唉,但是咱们用,不论谁,都猜不透拉德克的犯罪心理。八天来,我跟他朝夕在一起,整日观察他,试图钻到他的内心深处。而八天来,我走进他布下的层层迷阵,宛如堕入五里雾中。他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超出了我们对刑事犯罪的一切分类。因而要不是他莫明其妙地自投罗网,他将永远逍遥法外。

    “在混乱思想的支配下,他自己给我们提供了侦查所必需的罪证。尽管他感到这样做要断送自己,但终于还是这样作了。

    “我是否可以说,现在他感到这样做比用别的办法,在心理上更轻松些呢?”

    梅格雷并没提高嗓音,但是激昂慷慨的言辞却赋予他的语言以奇特的力量。检察院的走廊里,回响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时而传来看门人喊人名字的声音。或者宪兵们皮靴咔咔的踏地声。

    梅格雷继续说下去:

    “一个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人!您别以为这是说着玩儿的,确实如此。别急,您会看见他的。我想他不会说很多话,甚至会拒绝回答您的问题,因为他跟我表示,他只有一个愿望:让他安静……

    “您将得到有关的案情报告,看了这个就足够了……

    “拉德克的母亲曾经在捷克斯洛伐克一个小城市里做女佣。他家在郊区,家里的房子简陋得跟兵营所差无几……拉德克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之所以能念书,全赖奖学金和慈善事业的周济。

    “我可以断定,他童年时代的生活是很困苦的。他从那时就开始仇恨这个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占极低下的地位。也是在孩提时代,他相信自己是有天才的。想凭借自己的智慧成为显赫而又富有的人物。这样的一种幻梦后来驱使他来到巴黎。而他面对的现实是:六十五岁高龄的母亲纵然患有脊髓病,但为了寄钱给他,只好忍着疾病的拆磨,仍旧给人作女佣。

    “他的骄傲达到了极端狂妄的程度!这骄傲之中还夹杂着焦躁,因为拉德克是医科大学生,他知道自己得上了和母亲一样的病,只能生活有限的几年了。

    “开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他的才华使教授们吃惊。

    “拉德克对谁都不理不睬。他很穷,但他安于贫困。他经常穿不上袜子,只好光脚穿鞋去上课。他还不只一次,为挣到区区几个小钱,到巴黎菜市场给人卸莱。

    “无奈灾难还是接踵而来:他的母亲突然去世。从此就连一个生丁也没人给他寄了。

    “这一切骤然袭来,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倾刻间他的一切幻梦都化为泡影。他本来可以象别的大学生一样,找个工作,可是他并没那么去作。他一直都希望能成为一个天才,现在看来这个心愿是永远不会实现了,他怀疑自己了吗?

    “从此他不再做任何事情,绝对地,什么也不干了!他整天在啤酒店里混日子,有时给几个远亲写信,乞求救济;也到慈善机构领取施舍;厚着脸皮,给毫不相识的捷克同胞写信,要求借钱给他。

    “世界上没人理解他,他也仇恨这个世界!

    “他每时每刻都怀着这颗仇恨的心。在蒙帕纳斯,紧挨着他座位的,都是些衣着讲究,生活幸福,钱财充实的阔佬。邻桌上觥筹交错,摆的是鸡尾酒宴。而拉德克面前却只有一杯加奶咖啡。

    “这时候他是否已经有犯罪的念头了呢?可能的!要是倒退二十年,他会成为一名积极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可能会在某国的首都扔颗炸弹什么的,但如今,这已不时兴了。他子然一身,并且也甘愿独来独往。他很苦恼,只有从孤芳自赏自视超人和嘲弄命运对他不公正的心境中,得到一种反常的快感。

    “拉德克的智力引人注目,尤其在洞察人们的缺欠和弱点上,更是敏锐异常。一个教过他的教授告诉我,拉德克在医学院时,就有一种异常的癖好。对一个人只要观察几分钟,就能准确无误地凭感觉抓住对方的短处。有时候,他突如其来,向某个小伙子宣布:

    “‘过三年后,你就要住疗养院了。’话里充满幸灾乐祸的意味。

    “或者突然问道:

    “‘你父亲是死于癌症的吧?你可要小心啊!’

    “无论是对人们体质上的,或精神上的缺欠,他诊断得都异乎寻常的准确。

    “坐在库波尔咖啡店他常坐的角落里,就是他唯一的消遣。自己身患重病,却审视周围每一个人,不放过他们身上的一点儿病症,……

    “经常出入这个酒吧间的克罗斯比正在他的观察范围。拉德克给我描述了这个人,那的确是抓住了本质的:

    “我认为,我看到的只能说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纨袴子弟,一个智力平庸的花花公子,他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让人有机可乘……’

    “他给我描写的克罗斯比,是个讲究服饰、寻芳猎艳、及时行乐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借去干任何卑劣行径的人。

    “这个克罗斯比,一年来让妻子和情妇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又让他的情妇埃德娜·赖克白尔格心里有数,一旦时机到来,他就会立刻与夫人离婚,跟她结为正式夫妻。

    “一天晚上,两个女人去看剧,刚刚离开。克罗斯比在库波尔靠里头的一张桌子前,象往常一样有两个情趣相投的朋友陪伴着,他的脸上流露出烦躁的心绪,叹口气说道:

    “‘大概是昨天吧,我听说有个人仅仅为了二十二法郎,杀死了一个卖日用杂品的老板娘……我觉得凶手真是个大傻瓜。要是有人能除掉我的婶婶,我赏他十万法郎!’

    “究竟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还是吹吹牛皮,或是说说梦话而已?谁也摸不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拉德克正好在场,他比别人更憎恶克罗斯比,因为在那一伙人之中,克罗斯比是最出众的一个。捷克人对克罗斯比其人的了解,要胜过克罗斯比自己,而克罗斯比对拉德克却一无所知。

    “捷克人站起身来。在厕所里,他在一张纸头上草草写道:

    “‘一言为定。十万法郎!请把其住处的钥匙寄到拉斯帕伊大道邮局,代号M。V.收。’

    “拉德克回到原座位上。过一会儿,一个侍者把那纸头,交给克罗斯比。他一笑置之,继续跟别人聊天,但是眼睛却在审视周围的顾客。

    “一刻钟以后,昂德尔松夫人的这位侄子找侍者要来一付骰子。

    “一个同伴跟他开玩笑问道:‘你自个儿赌吗?’

    “‘我想决定一下自己的想法……要是至少有两个点的话……’

    “‘那又怎么样呢?’同伴又问。

    “‘那我就同意!’

    “‘同意什么?’

    “‘一个想法,您不用过问。’

    “他把骰子在盒里摇了半天,然后掷出来,手都紧张得有些发抖了。

    “‘四个点!’……

    “又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冲动!事毕之后,克罗斯比擦着汗出去了。第二天晚上,拉德克收到了钥匙。”

    梅格雷说到这儿,一下坐在一把椅子上,还是照他的习惯那样,骑在上面,又继续说下去:

    “有关掷骰子的这段情节是拉德克向我供出的,我断定这是真的,我派去调查的让威埃也会证明这一点。下面我要说的,和前面已说过的一样,都是把支离破碎的往事重新串起来的情节。我整日跟踪的捷克人,给我提供了线索,但他井不知道从中能作出新的推论。

    “可以想见,一旦钥匙到了拉德克手里,他所急切要做的是发泄对这个世界的仇恨,而不是要得到那十万法郎!

    “大家所忌妒或者赞赏的克罗斯比如今落到他手中,受他的操纵了。他是何等强大啊!

    “不要忘记,拉德克已经对生活无所期求,他甚至不能肯定,能否坚持到底,得以寿终正寝。也许就在某一个夜晚,仅仅由于付不出几个苏的加奶咖啡钱,他即纵身跳进塞纳河,了却残生。

    “他一文不值,对这个世界也就毫无留态!

    “刚才我说过,要是在二十年前,他一定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拉德克和蒙帕纳斯一带激地的人群,和那些有点精神失常的人息息相通,他觉得最好玩的事情,是犯下一桩惊天动地的罪行。

    “是啊,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只不过是一个穷光蛋,一个病人膏盲的人,而他只要略施手段,就能让所有的报刊都报道这个行动。在他发出的信号下,整个司法机构都要动起来!将要有一个人丧命!克罗斯比也要为此而胆战心惊……

    “他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象往常一样,他坐在那里,唱他的加奶咖啡,独自一个人为自己的强大而陶醉!最根本的条件是不要被逮住。因此最有把握的办法,是抛出一个假罪犯,以迷惑司法当局。

    “一个晚上,在某咖啡馆的露天座里,他遇见了厄尔丹。拉德克跟他攀谈起来,井且象研究一切人一样,开始研究厄尔丹。拉德克知道了,厄尔丹象他一样,也是社会的弃儿。本来,他呆在父母经营的小客店里,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但是他却离开了家,来到巴黎,当了个月薪仅有六百法郎的送货员。生活是够困苦的,但他却能逃避现实,使自己生活在幻想之中,他贪婪地阅读廉价的旧小说,跑跑电影院,脑子里整天臆造最美好的历险故事。

    “他没有一点毅力,根本无法抵抗捷克人的威势。

    “你愿意不愿意不冒任何风险,在一夜之间挣够钱,今后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厄尔丹动心了,于是就落入拉德克的圈套中。捷克人施展手段,终于诱使厄尔丹同意去干一次‘偷窃’的勾当!

    “‘没什么不得了的,不过是到一个没人居住的别墅去偷点东西!’

    “他制定了一个计划,把这次阴谋行动的一切细微末节都考虑好了。他建议厄尔丹买一双胶底鞋,诡称是为了不使出声,其实是为了让厄尔丹在所经之处,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在拉德克的一生中,这段时间可能是最令他陶醉的了。一个穷得连杯开胃酒钱都付不起的人,此刻觉得自己何等强大啊!

    “他每天碰到克罗斯比,而美国人却不认识他。克罗斯比等待着事情的结局,至此他可真开始害伯了。”

    “法医的报告书,您看了吧?当然,大家从来对专家们的报告都不怎么认真细看的。可是四天以前。我翻阅这材料,有一个细节打动了我,法医的一句话揭露出圣克卢别墅凶杀案的真相:

    “‘受害者昂德尔松夫人遇难身死几分钟以后,尸体从原所在的床边滚落到地上。’

    “应该承认,凶手没有任何理由在作案几分钟以后,还去动尸体。老夫人除了身穿一件夜服以外,既没带首饰,也没有带着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

    “以后的案情我都掌握了,拉德克昨夜也证实了我所掌握的情况。他让厄尔丹于当夜两点三十分准时潜入别墅,登上二层楼,钻进指定的房间,而干这一切,“都不能点灯。他向厄尔丹保征。房间里空无一人。骗他说,摆床的地方藏有贵重物品。

    “两点二十分,拉德克只身前往,亲手杀死两个女人,把刀藏在壁橱里,就躲出去了。他窥见约瑟夫·厄尔丹按照事先的布置真的来了。

    “厄尔丹在黑暗中摸索,猛然间一个人的躯体被他撞翻,吓了他一跳,赶紧开电灯,发现了两具尸体。当他想到两个女人的死因要归罪于他时,慌了手脚,抓得满处都是血手印。他吓坏了,立刻逃跑,在外面碰到了拉德克。到了此时,拉德克变了脸,他冷笑着,露出一副狰狞面目。

    “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这场风波,想来也是空前的了。但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厄尔丹怎么能对付得了拉德克呢?他连捷克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又不晓得他住在哪儿。

    “捷克人拿出橡胶手套和布套鞋给他看,靠着这些,在作案的时候,拉德克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对厄尔丹说:

    “‘你要被判刑的!谁能相信你的辩解呢?没有人!最后,要把你判处死刑!”

    “一辆出租汽车在塞纳河对岸的布洛涅树林边等着他们。拉德克继续说道:

    “‘如果你能守口如瓶,我可以救你。值吗?我把你从监狱里救出来,时间嘛。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但是你肯定能出狱。’

    “两天以后,厄尔丹被捕。他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他没有杀人。他已经变得呆钝了。

    “厄尔丹跟他妈妈——只跟她一个人说过拉德克的事。然而连他的生身母亲也不相信这样离奇怪诞的事情。这也就最有力地证明了拉德克的预言——最好闭口不言,等待许诺的援救,否则说了也没人相信。

    “几个月过去了,厄尔丹还蹲在监狱里,眼前经常浮现出那两具尸体,甚至感到他的双手又沾上了粘乎乎的鲜血。直到一天夜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他隔壁牢房的人被带去处死了,这时他才感到绝望,连最后一点反抗的意念也放弃了。他写的信,他父亲一封也不回,而且禁止他母亲和妹妹前来探监。他真是孤零零孑然一身,白天,形影相吊,夜间,只有恶梦相随。

    “忽然,他接到一张便条,告知他越狱计划。虽然他不相信,但还是机械地听命于别人的安排。当他逃出监狱来到巴黎,他就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最后总算找到一个栖身的床位,倒头昏睡过去……

    “第三天,便衣警察迪富尔出现在他面前,厄尔丹一下就嗅出味道不对,预感危险将临,于是立刻乱打一气,趁机逃走,继续到处流浪。重获自由没给他带来一点快慰,他不知今后如何是好,身上一文不名,又不见容于人。落到这步田地,都是拉德克造成的!他跑遍了过去碰过头的咖啡馆寻找拉德克。找他干什么呢?要杀他吗?厄尔丹没有武器。不过就激愤的程度而言,他可能把捷克人活活掐死!也许可能向他要求经济救助,或者更简单些,仅仅由于在人世间,捷克人是厄尔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了。

    “在库波尔咖啡店窗外,他发现了里面的拉德克。可是侍者不放他进去,他也只好象乡村的疯汉一样,在地上绕着圈,等着捷克人,时而把苍白的脸庞贴在窗玻璃上向里究探……

    “拉德克是在两个警察押送下走出来的,厄尔丹见此情景,不由得又给吓跑了,跑到他原先赖以存身,而现在实际上已无权涉足的楠迪小店……他来到车房,一头倒在了草堆上……

    “然而他父亲却命他天黑后滚出家门,他觉得无路可走,于是企图上吊自尽……”

    梅格雷耸了耸肩,喃喃说道:

    “厄尔丹的逆境一直没有转机。他虽然将继续活下去,但却永远保留着那块伤痕……在拉德克的受害者中,他的遭遇最值得同情了。当然还有别人,而且将来仍然会有更多,如果……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说到案发以后,厄尔丹人狱,而捷克人却依然过着串咖啡店的生活。他并没向克罗斯比讨取那十万法郎,首先是因为这样作有失谨慎;再者贫困巳成为他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它能激起他对人类的仇恨。

    “一贯乐天派的克罗斯比虽然还在库波尔露面,但是再也听不到他洪亮的嗓音了。克罗斯比在等待着……他从没见过寄来便条的那个人。他确信厄尔丹是凶手,生怕自己被揭露出来。但是并没发生这样的事。被告已经听任判刑,人们都在传说着凶手即将正法。直到这时,昂德尔松夫人的继承人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拉德克心灵深处是怎样想的呢?所谓的、惊天动地的案子终于由他千出来了!连最小的细微末节,他都处理得无懈可击,任何人都不会猜疑到他。他已经如愿以偿,成了世界上唯一知道此案真情的人!每当看到克罗斯比夫妇坐在酒吧间的桌前,他想到的是,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浑身发抖。

    “然而拉德克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感到生活还是单调乏味。除了那可怜的家伙将上断头台,两个女人丧生以外,一切都仍然如故。

    “我虽不敢担保,但我还是相信,他最大的心病是没有人赞赏他!当他从人们身旁走过时,没有人窃窃私语议论他,比如说:‘别看他貌不出众,他可干了一件最漂亮的案子,战胜了警方,迷惑了司法机关,改变了好几个人的命运!’

    “换成其他凶犯,大都会想跟别人倾心地谈一谈,哪伯是一个妓女也好。但是拉德克却比那样的角色要高明得多,再说,他对女人从来也不感兴趣。

    “有一天早晨,新闻界报道了厄尔丹越狱的消息。这是不是他再显身手的机会呢?他想把全副纸牌都和乱,在赌局中重新起主要作用。他给《哨音报》写了那封信。

    “而在库波尔,看到同谋犯厄尔丹窥何他的时候,他有点儿害伯了。于是他故意落到警察手中,借以避开厄尔丹。然而他还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作一名手段高超的赌徒!

    “于是他公开宣布:

    “‘你们什么也弄不清楚,永远搞不清楚!’

    “从那时起,他的头脑就昏乱了。他预感到自己终归是要被捕的。好吧!他自作自受,自己加速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好象有一股内在力量推动他希望得到惩罚似的,他有意无意地干了一些粗心的事。

    “他知道我要盯他的梢,而且最终一定要达到目的,于是他象患了精神病一样,想以拙劣的表演迷惑我,从中取乐。

    “他不是已经制服了厄尔丹和克罗斯比吗?他能制服我吗?为了扰乱我的思路,他捏造了一些故事……他让我注意,一切和本案有关的事件都发生在离塞纳河不远的地方。我会不会把自己搞胡涂?会不会沿着错误的线索追查下去呢?

    “他设置层层假线索,生活在冒险的狂热之中……已经失败了,但他还要继续斗,继续拿生命作赌注。

    “为什么他起先不把克罗斯比一下子就打倒呢?他要给人留下一个全能的、强大的形象……他打电话给美国人,向他催讨那十万法郎了。他向我炫耀这笔钱。这真象把他的自由当玩具,在我面前耍弄,以此来使他病态的心灵得到一种快慰。

    “是他强令克罗斯比在指定的时刻,去圣克卢别墅。这一手,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真是高明得很。拉德克先看见了我,知道我已决定重新开始侦查……这就是我后来到圣克卢遇到克罗斯比的唯一解释:

    “拉德克是不是预见到了这个自认为已经败露的人会自杀呢?这是可能的,或者说基本肯定的!

    “拉德克至此还没满足,他对自己的强大越来越陶醉了。从这时候开始,我一声不响、思虑重重地盯上了他,我感觉到他因此而怒气冲天。可是我却不管他,从早到晚,夜以继日地跟着他。

    “他的神经忍耐得住吗?从一些细节上,我看得出来他已经踏上危险的下坡路。他需要不停地满足对人类的仇恨……他凌辱弱者,嘲弄一个讨饭妇人,引逗妓女们互相争斗……

    “他想从我脸上家颜观色,看出我对这些事情的反应。表演得真是拙劣透顶!

    “这个人已濒临坠毁的边缘!既然是这样,他就不能保持冷静的头脑了……他将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后来他的确犯了这个错误!所有严重案犯迟早都会这样的……

    “他杀死两个女人,又杀了克罗斯比,把厄尔丹逼到穷途末路。末日来临之日,他还想进行更残暴的凶杀……

    “但是我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让威埃被派往乔治五世大旅店,任务是检查一切寄给克罗斯比夫人和埃德娜的信件,截听她们的电话。

    “我始终监视着的拉德克,曾有两次甩开了我几分钟的时间,我猜想他是发信去了。几小时以后,让威埃把信给了我。喏,就是这些!他在一封信里向克罗斯比夫人告发道:是她丈夫派刺客杀的昂德尔松夫人。作为证据,随信寄去装别墅钥匙的小盒,盒上还有美国人亲笔写的地址。

    “拉德克熟知法律。信中他详述道,一个凶手是不能作他受害者的继承人的,到头来,克罗斯比太太的命运也将同他联系在一起。他让克罗斯比夫人半夜去西唐盖特一趟,在一个房间的厚褥垫里好好搜一搜,找到那把杀人的匕首,并把凶器藏到可靠的地方。如果凶器不在那里,她就得去圣克卢别墅,到一个壁橱里去找。

    “请注意,让她这样作,既捉弄了她,同时又可以把问题搞得更复杂化。拉德克把一个美国阔太太指使到低级的流浪汉才进进出出的小酒馆,这对他来说,是很可取笑一番的。还不仅于此!内心的一股狂热,促使他要把事情弄得更乱,走得更远。信中他还向这位少妇揭发道,埃德娜·赖克白尔格是她丈夫生前的情妇,他们本来是要结为正式夫妻的。如今埃德娜已了解事实真相,‘她非常恨您,如果一旦得手,就会把您搞得倾家荡产’——拉德克这样写道。”

    梅格雷揩揩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简直是愚蠢,对吧?您是想这样说吧?这真象一场恶梦!但是您想想看,拉德克这些年来就是在幻梦中生活的,报复的想法一直深深扎根于心中,他能不这样吗?再说,他干得也确实差不多了啊!

    “拉德克把另一封信寄给埃德娜·赖克白尔格,揭发克罗斯比是杀人凶手,而罪证就藏在那个壁橱里。如果在指定时刻,她前去寻找凶器,就可以避免这件丑闻,他添枝加对地说,克罗斯比夫人对她丈夫的罪行是一清二楚的。

    “我再重复一遍,他是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造物主!

    “两封信都没送到收信人手中,让威埃有充分的理由把信交给我。然而又怎么能证明这是拉德克的手笔呢?经鉴定分析,这和寄到《哨音报》的那封信一样,都是用左手写的!……

    “我征得两个女人的同意,共同设下计谋,并且给她们解释,这事与缉拿昂德尔松夫人案的真凶有关。

    “我让她们准确地照来信的要求去办。

    “拉德克亲自把我带到西唐盖特,随后到了圣克卢。他没有感到末日将临吗个不过,要是没有截获这两封信的话,事情的结尾,可就使他如愿以偿了。

    “真凶即将提出来,这事把克罗斯比太太弄得心神不宁。而令人讨厌的小酒店之行,又搞得她精疲力尽,就这样,她来到了圣克卢别墅,钻进发生过两起命案的房间……

    “请您想象一下,她的神经会是何等紧张啊!她要真跟手握匕首的埃德娜’赖克白尔格面面相对,我不能完全肯定最后准是一场凶杀,但是我相信,拉德克心理学分析是相当准确的……

    “然而经我导演的戏,却从这里改变了方向。克罗斯比太太只身一人从别墅走出去……这时拉德克急切地想知道埃德娜怎么样了。

    “他跟我上了楼。壁橱是他打开的,在他面前出现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活得好好的瑞典女郎!

    “他瞧着我,至此才恍然大悟。最后,他终于干出了我所期待他干的事——向我开枪!”

    听到这儿,预审官睁圆了眼睛。

    “您别怕!就在那天下午,利用我们挤在一起的一次机会,我把他的手枪换成了空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非要赌,结果输个精光!”

    梅格雷把熄灭的烟斗又点燃,站起身来,接着又说道:

    “我得补充一句,他知道自己失败了,我们在奥费弗尔滨河街一起度过了后半夜。我坦率地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没耍什么花招。随后,他慨然把遗漏的情节作了补充,当然,其中会有一些夸口的。

    “到了这时候,他表现得倒是惊人的平静,他问我,会不会判他死刑。我回答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于是他讥笑着补充道:

    “‘阻止这个判决吧,探长!请您对我法外施恩!嗨,这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在德国,我看过一次处死刑的场面。一直满不在乎的死囚到了最后一刻,哭着叫:妈妈!

    “‘如果我到时候也叫起妈妈来,那倒是怪有趣的。对这点,您怎么看呢?’”

    说到这儿,梅格雷和预审官两个人都住了嘴沉默起来。法院里嘈杂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好象走廊深处就是巴黎嘈杂喧哗的闹市。

    最后,科梅利奥预审官翻弄着面前那叠开始谈话时就打开的卷宗,借以掩饰他的窘态。

    “很好,探长!我……”他开始讲话了,眼睛看着外面,两颊泛起一阵红晕,“我希望您忘记这个……这个……”

    然而探长把外套技在肩上,非常自然地把手伸给预审官,说道:

    “明天您能收到我的报告。现在,我得去看看莫尔。我答应把那两封信给他带去,他要作一个全面的字相学研究……”

    他迟疑了片刻,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预审富带有愧意的脸,然后出去了。探长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微笑,这就是他唯一的一点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