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姌应了一声,又朝谢安施礼,然后转身离开正厅。
到了外面院子,看到卫胜又躲在山石后面对她招手。
卫姌走过去,没好气道:“你怎么又躲起来,在自家说话为何总是鬼鬼祟祟?”
卫胜道:“不能叫我爹看见,昨日他考我几题,只答对一半,他吹胡子瞪眼的要抽我,幸好我跑得快。”
卫姌知道卫申对子女的学业一向严厉,就是她这个族侄也不能幸免,儿子更别提了。
“他今天应该是顾不上你了。”
“为何?”
卫姌心想你二哥都动手杀反贼了,你那点事今日可气不到伯父,她道:“家中事多,他无暇他顾。”
卫胜吁了口气,“那我可躲过一劫,对了,听说谢家那小子来了,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哼哼,要不是外界都在传说他什么芝兰谢郎,我才不会告诉姌儿姐姐,后来才……”
卫姌一听,上次卫胜自咎多嘴才让卫琮卫姌落水,被她说了一回。如今撞人的牛车找不到,他就有些迁怒到谢宣身上。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卫姌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路过邻县,如何怪得到他身上。”
卫胜年纪虽小,也已经读书多年,心里清楚道理,只是原先同一支两个卫家,他喜欢卫琮卫姌兄妹,如今没了一个,他心里难受,又无处宣泄,这才看谢宣不顺眼。
卫胜粗黑的眉头拧起,忽然又对着卫姌挤眉弄眼,“是不是那小子。”
卫姌先轻揪了他耳朵一下,黄毛小儿一个,居然还叫别人小子。她已经猜到身后是谁,轻声嘱咐,“莫失礼数,叫外人笑话卫家。”说完觉得不够,再警告一句,“叫伯父知道,你定被抽得腚开花。”
卫胜被震慑住,果然老实许多。
谢宣走出来,一眼瞧见卫姌和卫胜在说话。卫胜胖乎乎站在一旁,衬得谢姌纤瘦单薄。
“玉度,他是你的四弟,胜小郎君吧?”他朝两人靠近,面上含着笑,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惜面前两人都不解春风。
卫胜一脸发懵,“他喊谁?”
卫姌道:“刚才谢家郎君给我赐的字。”
卫胜知道长辈取字的含义,瞥了撇嘴,心道谢家又非正经师长,偏要来给卫琮取字。
不过他到底没说出口,对着谢宣勉强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反正他还是童子,不懂事也正常,谢宣总不能去告状。
卫姌道:“我先回去,你好好读书,别再惹伯父生气。”
谢宣受了冷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道:“玉度,叔父嘱我与你同去。”
卫姌看了他一眼道,“好。”
两家联姻,谢宣原是卫姌未婚夫君,如今单独先去吊唁也是正常。
卫姌在为自己准备衣冠冢时已想到今日的局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出门先上了自家牛车,谢宣见她并无邀请自己的意思,去了后面谢家的牛车。
两辆车前后离开,绕过黄家的宅子,又停在卫姌家门口。
下车的时候,卫姌回头看去,那辆曾经停在黄家院子外的牛车缓缓也跟了上来,依旧是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
谢宣下了车站在门口,卓然而立,身形如青松。气度温润,没有士族子弟那种盛气凌人。
家中早已经备了灵堂,惠娘主持内外,此刻来到门旁等候,“小郎君回来了。”
她朝谢宣看去,上下一打量,心中黯然长叹,论风仪气度,谢家郎君和她家女郎可算绝配,实在是可惜。
卫姌走到门前,谢宣正要与她并肩进去。卫姌忽然停住,似笑非笑问道:“那辆牛车可是你家的?”
谢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丝毫不变,道:“正是。”
卫姌道:“为何远远避着不前?”
谢宣道:“车上是我母亲娘家亲眷,前些日子路上偶遇,怕路上生事,这才一路同行。今日吊唁是我们两家之事,不宜让外人露面。”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且言里言外亲疏有别。卫姌却是极为熟悉他的,察觉出他脸上极隐晦闪过的不自然。
她心中冷笑,朝门内跨步迈去。
院内早就披挂白幡,做成了灵堂模样,居中摆放着一具棺椁,设有蜡烛香烛等供物。
卫姌走到棺椁前,想起前些日子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出来,挑了一套她以往常穿的放入棺中,那一刻,卫姌仿佛有种错觉,她仿佛已经真的死去。趁着仆役不注意,她将卫琮书案上的一方砚台一并垫在衣物下方。
他们兄妹的东西一起放在棺内,不分你我。
谢宣上前焚香吊唁,他神色肃穆,双目微阖,不知在心中说了什么,许久才睁眼,三拜之后将香插入炉中。
仆役们见了谢宣,越发惋惜家中女郎,有两个偷偷背过身去抹泪。
惠娘请卫姌和谢宣入厅内稍坐。
谢宣问道:“夫人今日可在?”
卫姌知道他来这里,应该去拜会一下长辈。
惠娘露出为难的表情。这几日杨氏病情反复,清醒只在片刻,更多的时候糊涂难缠,见了外客难免惹人笑话。
卫姌道:“在房间竖个屏风,让谢家郎君在门前行个礼便罢。”
惠娘立刻命仆役照做。
谢宣来时并不知杨氏病情,随着卫姌来到后院主母房前,隔着两丈远就闻到浓郁药味。
他有心要问,但见卫姌神色淡淡的,就未曾出声,听惠娘安排。
谢宣在院内施礼,只听到屏风后惠娘轻声说了句“那是谢家小郎君。”
房内突然传来尖利的妇人哭声,“我的姌儿呢?”
谢宣闻言诧异,眼角瞥到谢姌匆匆绕过屏风进屋。她轻声细语地安抚,里面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卫姌走出来时,眼角有微微红意。
两人回到正厅,谢宣问她杨氏是否病了。
卫姌道:“我父早亡,娘亲养育我们兄妹不易,妹妹又突遭横祸,她气急攻心,得了癔症。”
谢宣闻言一怔,没想到杨氏的病如此严重,癔症最是难治,就是名医也往往束手无策。他看了眼卫姌,心里不自禁发软,今日一路受她冷遇,心里那点介怀,此刻是烟消云散。
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个良医,精通岐黄之术,疑难杂症也可治,隐居罗浮山,你母亲之病可以找他。”
卫姌道:“可是葛仙公?”
谢宣点头。
卫姌道:“听说他脾气古怪,寻常人见不得。”
抱朴子葛洪,精于炼丹与医术,传闻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民间称他仙翁。
谢宣道:“他与我父我叔父都相识,我去求叔父修书一封,代为引荐。”说到这里,他觉得此事要办也不难,含笑道:“玉度,此事交于我,定不叫你失望。”
他原以为姌定会高兴,谁知转过头,却对上她复杂惆怅的目光。
卫姌极快移开眼,前世她也用谢家名义请葛洪替母亲医治。但那时杨氏脑子糊涂多年,药石无灵,葛洪也只能让她稍许平稳,不至于时时哭闹不休。当时葛洪曾言,若是早些年来医治他或有把握治好。
那个时候,她对谢宣谈及卫家的事,他态度漠然,还不如今日上心。
谢宣面露疑惑,“可是我哪里说错了?”
卫姌长吐一口气,把因想起前世而起的一股怨气全压了下去,“谢郎君仁义赤诚,我十分感激。刚才是想起母亲病情,故而忧心忡忡。”
谢宣道:“我字子渊,你可以唤我子渊。”
卫姌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谢安与卫申来了。卫姌谢宣出去相迎。
谢安依照礼数吊唁,卫申看着棺椁目露伤感,他对所有卫氏子孙都极为重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实在难受。
卫胜从门外走进来,卫姌诧异道:“你怎么也跟来了?不怕被伯父打?”
卫胜道:“我难道就不该来送姌儿姐姐一程,刚才就是跟着车来的,我爹可没说什么。”说着他就去敬香,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站起来时眼眶有些红。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谢安留下诗句,吊唁过后又逗留片刻,携谢宣与卫申拜别,来时谢安就言明还有要事不便逗留,所以卫申并未留他。以谢安的身份,此次能陪同侄子来一趟卫家,已经算是礼数周到。
卫申将人送到门外,卫姌和卫胜站在他的身后。
谢安道:“承诺卫小郎君的字帖,过两日就派人送来。”
卫申代卫姌道谢。
谢宣看看卫姌,道:“玉度,你若是到会稽可来找我。”
卫姌心道我可不会再去会稽,只点头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
谢宣见她笑,唇角完起,自觉刚才交谈已经拉近了距离。
卫胜悄悄拉了卫姌袖子,下巴对着那辆稍远的牛车一抬,道:“那车古怪。”
刚才只静静停在墙下的车,此时大约是见到谢安谢宣在门口要走,车夫慢慢赶了过来。
卫姌道:“别人家的牛车,与我们何干。”
卫胜在腰间一摸,手里立刻多了个弹弓,卫姌眼皮顿时狠狠一跳,来不及阻止,只见卫胜夹着石块对准牛背弹射而去。
那石块极为刁钻,正砸到牛后腿上,只见牛尾甩动,往后急退。车夫赶紧嘴里牟牟唤,手死死拉住辔绳。
牛车晃动,里面穿出哎呦一声娇唤,分明是个年轻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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