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秦川是被蚊子咬醒的。

当时脸上一阵接一阵的痒, 他还以为是薄禾在轻吻自己,结果越吻越痒,他忍不住呢喃一句“别闹了”, 眼睛跟着撑开一条缝隙。

没有薄禾。

也没有吻。

只有被蚊子咬出来的包。

秦川悻悻挠了下, 伸手朝身旁摸去。

被褥犹带余温, 依稀还有一个凹下去的印痕,但人却不在了。

手掌触感和鼻尖气味告诉他, 昨晚一切不是梦。

秦川懒洋洋坐起, 打开手机看一下时间, 早晨八点。

这个时间,还远未到度假期间的早饭时间,但秦川很乐意起床与薄禾共进两人之间的第一顿早餐。

他随手抓了件睡袍穿上,踩着拖鞋进洗手间。

没有想象中的佳人出浴, 薄禾也不在镜子前上妆。

甚至就连原本放在盥洗台上的所有护肤品和牙刷毛巾, 都不见了。

秦川站定,嘴角微扬的笑意渐渐消失。

最终, 只剩下一张冷峻的脸。

比六月天席卷江水的暴风雨还要阴沉。

秦川此刻脑海里回荡的,全是薄禾昨天晚上的一句话。

她说,不管从身份背景还是外貌职位,都是她在占秦川的便宜。

那么, 这个占便宜的女人, 现在为什么又要逃走?

秦川转身走出浴室, 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果不其然, 薄禾的衣服和背包, 也都不见了。

总不可能是被外星人掳走吧?

秦川冷笑。

他拨打薄禾的电话,一片忙音。

秦川换上衣服,直接去前台询问薄禾的去向,得到的是工作人员一问三不知的茫然。

这也正常,他们入住这里之前是得到过验证的,凭着那张体验券,进来之后,一应消费,不超过限额的都免单,薄禾只要没超过规定,大可一走了之,不必经过任何人同意。

同行小哥和那两个小姑娘,睡眼朦胧被秦川叫起,自然也不知道薄禾的下落。

秦川现在的心情,就像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被吃干抹净之后,发现负心郎一走了之。

愤怒,憋闷,隐忍。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秦川闭了闭眼,开始在脑海搜索薄禾的家庭住址。

他并不知道具体地点,但是小区所在地是知道的,只要在小区门口等着,对方总不可能周末连着两天都不出门。

抄起车钥匙,秦川气势汹汹上了车,脸色乌云密布,脑海设想无数惊涛骇浪。

譬如找到对方之后,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得对方心生愧疚,抬不起头。

譬如什么也不说,冷冷一笑,转头就走,冷落她,疏远她,电话不接,公事公办,甚至带个美女在她面前搂搂抱抱——

只怕那女人正中下怀,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从此江湖不见。

秦川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焦虑烦闷一并吐出,但无济于事,新的焦虑又悄然滋生。

他头一回面对一个女人,无计可施,万般武艺派不上用场。

但凡薄禾有所求,他也不至于无从下手。

可那样,还是薄禾吗?

从郊区到市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足以让秦川从气势万钧,到慢慢冷静下来。

但他心里还有股气。

这股气要等见到薄禾之后才能发作。

就像一种特定的毒药,只有对方才能解开。

人算不如天算。

等秦老板一路驱车抵达薄禾所在的小区门口时,就发现情况不对。

这里平时虽然也称得上热闹,可顶多是大妈大爷来来往往拉家常,哪里会像现在,一干媒体严阵以待,长枪短炮对准小区里出来的人,还有几个一看就是媒体记者的人往里走,不久之后又悻悻折返,显然一无所获。

如果小区里面发生了什么刑事案件或者更严重的事情,现在出入小区的居民,脸上绝不会是这种轻松看热闹的表情。

可一般来说,也没有什么女明星或名人住在这里。

秦川下意识觉得,这些人很可能是冲着薄禾来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熄火下车,走向外围一个手里拿着相机,神情无聊落寂的中年人。

对方正靠着墙玩手机,不时抬头看向小区里头的某一楼层。

当秦川将烟递过去之后的一分钟,两人很快就熟悉起来。

在不必要的时候,秦川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但在需要的场合,他也可以是很善谈的。

中年人似没想到秦川一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对八卦新闻也如此感兴趣,另一方面也是被勾起谈兴,竹筒倒豆子一下全都说了。

“这里头住的,是安宝华的私生女,安宝华你听过吧?就那挺有名的导演,之前还拍过一个电影,叫巨浪的,得过奥斯卡提名。”

秦川心下咯噔一声。

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便得知更多消息。

“安宝华?听过,后来那电影是不是没得奖?”

娱记嘿了一声:“你一看就是对这方面不了解的!虽说最后没得奖,但得过提名,也很不得了了,等于去会场转悠了一圈,咱中国人能拿奥斯卡的,两只手数得过来吧?这个安导还年轻,以后大把机会,据说上面也挺看重她,有意重点栽培,你说她突然爆出个私生女,还不管不顾那么多年,对她有什么影响?”

秦川顺着他的话问:“什么影响?”

“boom!”

中年不得志的娱记夹着一根烟,双手并拢,比出一下炸开的手势。

“那女儿都二十多岁了,比她现在的女儿年纪还大,说明不是私生女,但她一直没认,对人不管不顾,听说当年大女儿上学没钱,她养父母千里迢迢找到北京去,安宝华也没给钱,抛夫弃女,功成名就,转过头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说自己膝下只有一名独女,跟丈夫琴瑟和鸣,家庭美满,啧啧,原来当导演得先学会演戏。”

秦川的心一直不断往下沉,但多年商场历练,足够令他维持此刻的不动声色,甚至微微挑眉,露出适当的好奇。

“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拜托,这圈子哪有什么秘密?之前她把盖子捂得死紧,但只要有人揭开一点,肯定会把下面所有东西都牵扯出来,沪城即将举办的国际博览会,据说上面准备让她担任开幕式的总导演,这件事爆出来,你觉得她的位置还能稳吗?”

秦川若有所思。

“这么说,是有人特意想整她?”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

娱记将烟灰抖落,百无聊赖的他在这里蹲守半天,没等到正主儿出来,却等到了一个路人秦川,难免愿意多说两句。

“身正不怕影子斜,安宝华既然做了,就要有被人查出来的准备。这件事对她肯定有影响,不过可怜的是安宝华这个女儿。”

中年人啧啧两声,被太阳晒得半黑不黑的脸上,带了两分看透世情的唏嘘。

“可怜了这孩子,好处没享受到,现在还被堵在这里。”

秦川淡淡道:“你不也是堵她的人之一?”

娱记笑道:“大哥,我要吃饭啊,今天谁能抢到她女儿的独家采访,网络流量肯定能拿下今天头条!再说了,这事也不排除她女儿故意向媒体爆料,换作是我,被冷落这么多年,要说心里没恨是假的吧,再被人挑唆一下,拿点好处,不就主动开口了?”

秦川知道,薄禾根本不可能干这种事。

她想撇清与安宝华的关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揭开这个盖子?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点好处,这些年她大可心安理得收自己亲妈的钱。

但他相信她,不代表别人也相信她。

说不定头一个不信她的,就是安宝华。

秦川所有愤怒早已烟消云散,眼下只余担忧。

现在的薄禾,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她的养父母早已亡故,身边无一可倾诉心事的亲朋,即便是有,现在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秦川不动声色结束这场聊天,走到旁边无人处打了个电话。

电话果然还是忙音。

他又给薄禾发了条信息过去。

秦川:我现在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早餐,豆浆油条,你还想吃什么?

在发完消息之后的十五分钟内,秦川站在墙下,双手插兜,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想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想,所有纷乱归于平和安宁。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复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秦川打开。

薄禾:豆腐脑吧,我家楼下很多记者,你能摆脱他们吗?

秦川:这楼里不止你一户,我会注意的,你给我楼层和门牌号。豆腐脑要咸的还是甜的?

薄禾:甜的。

两人在看似平静的寥寥数语里结束了交流。

秦川去附近早餐店买了两份早餐,特意问老板多要了糖粉另外装好,这才提着早餐,施施然走向薄禾所在的八栋。

小区管理不算严格,还有一两个娱记趁机溜进来,在八栋楼下转悠,薄禾的住址不是秘密,想查早就能查到,他们当然不敢强闯入宅,但只要薄禾不会飞天遁地,他们总能蹲守到对方。

秦川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去小区管理区转悠一圈,说两句话,让消极怠工的保安出面把那两个形迹可疑的娱记给赶到小区外头去,这才进入八栋电梯,按下薄禾所在的楼层。

八零一。

秦川走出电梯,往左拐,很快就看见对方所说的门牌号。

他上前敲了几下门。

身后邻居开门,一颗脑袋探出,好奇瞅来,在秦川回头之际,又飞快缩回去。

门很快打开,门后的人露出半面。

昨夜的激情与疯狂刚刚过去没多久,即使刻意抹除记忆,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除的,两人四目相对,脑海里不约而同浮现出某些共同的回忆。

而后,薄禾略有尴尬地移开视线。

秦川笑了。

“我是不是得感谢这个爆料人,不然我怕周一回到公司,连你的人都见不着,只能收到一份辞职信。”

他走进屋里,趁机打量这间薄禾居住了一年左右的小屋。

空间不大的两房一厅,干净整洁清新,从一些摆设上能看出年轻女孩子的喜好和痕迹。

“你说得好像我要对你始乱终弃。”

薄禾耸肩,态度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袋子,将里头早餐一一拿出,放在餐桌上。

“难道你没有这个打算?”秦川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神情变化,试图从中看出安宝华这件事对她的影响。

“你也没吃早餐吧,先吃完再说。”薄禾把筷子汤匙递给他。

两人分头坐下,手里的筷子却不约而同夹向同一根油条。

薄禾当先缩回筷子。

秦川若无其事夹起,将油条撕成两半,再把每份撕开成一小块正好能入口的分量放在碟子里,推到薄禾面前。

“薄禾,你要承认一个事实,你也喜欢我,否则你不会跟我发生关系,不要用喝醉这种拙劣的借口。”

“我只是被美色所惑。”

“对皮相的喜欢,也是一种喜欢,以我这么优秀的条件,迟早能让你喜欢上我的所有。”

“你上来的时候应该也听到风声了,我的身世有些复杂,会让你卷入不必要的绯闻里,你不会喜欢那些烦恼的,迟早会感到厌倦。”

“薄禾,你不能代替我做决定,那样对我不公平,我是讨厌这些麻烦,但如果这些麻烦是你带来的,我就一点也不觉得麻烦了。”

两人摊牌的口吻就像在聊今天天气,晚餐吃什么。

薄禾本来还觉得有点好笑,在听见秦川那句“你不能代替我做决定”的时候,心头忽然漫上微妙滋味。

她不由抬起头。

秦川也正好在看她。

她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他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喜欢我,是因为薄禾这个人,还是因为‘薄荷茶’?”

秦川正在思索如何进一步说服对方坦承面对自己内心,却冷不防听见这句话。

一个小小的烟花在脑海里爆开,炸碎了一切预案与准备。

他微微怔住,脸上难得浮现出瞬间的错愕。

薄禾自嘲笑笑,顿时了无胃口。

“你吃完早餐就走吧。”

她放下手中汤匙,把自己面前的空碗和袋子一一收好,正准备拿去厨房,身体却从背后被抱住。

挣扎了一下,挣不开。

“秦总,请您放手。”薄禾冷冷道。

她向来是开朗快乐的,连说话都带着笑音,秦川从来没有听过她的语气这样冷,像初夏里陡然袭来的冷空气。

一旦自己松开手,有可能以后就再也捉不住她。

秦川搂得越发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