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的生涯
文/山前让
他的本名叫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于三重县名张町(现今的名张市)。父亲是三重县名贺郡政府机关职员——平井繁男,母亲名菊。自小学起,他便对铅字心怀憧憬,旧制中学时代,已利用活版印刷出版少年杂志。由于父亲经商失败,曾一度放弃升学,但历经一番苦学后,进入早稻田大学经济部就读,一九一六年毕业。
我听过他上广播节目的录音带和《城岛之雨》的唱片,在录影带中看过他在江之岛游泳的身影,像我这样一个人,要谈论江户川乱步的一生,实在是自不量力。况且,无论是超过五百页的自传《侦探小说四十年》、以编年体整理身边杂记随笔的《我的梦与真实》,还是分析幼时自我的《他》,乱步谈论自我的资料多如牛毛。以剪贴簿而言精细过头的《贴杂年谱》第一卷与第二卷也已由东京创元社重新再版。不仅是侦探作家,如此缜密刻画自身经历的作家也相当罕见。
乱步自一九二三年起发表的《两分铜币》等作品,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不可或缺的一块,多年来读者无数,从各个角度做出的评论也无数。同时,乱步不愧直到晚年都是推理小说界的中坚分子,他收藏的相关推理参考文献庞大无比。名张市出版了大部头的乱步收藏文献目录,若想全部看过,或许比读完乱步作品更耗时。
关于乱步,我不知道什么特别新奇的事实,因而这无疑是画蛇添足之举,不过身为有幸翻阅现存非公开资料的一员,希望通过我的评论,来追溯伟大的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一生。愿本文能成为各位探访乱步土仓库时的参考。
谈论江户川乱步时,最基本的参考资料是《贴杂年谱》(也称《贴杂账》)。这份剪贴簿是乱步在战时体制下无法随意执笔时着手制作的,于一九四一年完成第一卷和第二卷,最后共完成九卷,十分珍贵。基本上是以乱步自身相关报道为中心,同时也是一份日本推理小说史。乱步以《贴杂年谱》为基础,一九四九年开始撰写《侦探小说三十年》,后改名《侦探小说三十五年》。一九六一年单行本发行时,重新命名为《侦探小说四十年》。他在自序中写道:
我没有持之以恒写日记的耐性,因此习惯只要是关于自己的,无论什么信息都加以搜集,我慎重地保存报纸、杂志的文章,大部分收在几本叫《贴杂账》的剪贴簿里,这份回忆录主要根据贴杂账的资料写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拿着剪刀和糨糊拼凑这些资料,并在空白处写下感想的集册。我的记忆力极差,若缺少这样的资料,实在写不出长篇回忆录。不过仔细想想,将一切通过当时的报道保存下来的方法,虽然无法修正其中的错误,但在防止作者记忆错置、留下尽可能接近事实这点上还是非常有效的,我想通过这种形式书写回忆录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然而,即使是乱步自己,也没有出生时的报纸和杂志剪贴。当年好像也没有现今的母子手册制度,因此无法得知乱步呱呱落地时的身高和体重,但就像平井太郎这个平凡的名字,当时的乱步应该也是个非常普通的婴儿吧。不过贴杂年谱上、关于乱步诞生前后的事,也花了相当多的篇幅介绍。上面有祖父和父亲的笔迹,详尽记下他出生后居住的屋子简图,可一目了然地看出平井太郎家庭的出身,及如何成长。
平井家的族谱源头据说是静冈县伊东的农家。乱步曾调查祖先是经过什么样的路径而迁到三重县的,那模样十足是个侦探(《祖先发现记》)。父亲繁男是关西法律学校(现为关西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立志当上司法官而发愤读书,后来却回到独居的母亲(乱步的祖母)家,成为名贺郡的书记。很快,他与本堂菊结婚,生下四男二女(一男二女夭折),长男即是乱步。乱步出生第二年,父亲工作调动至铃鹿郡,举家迁至龟山,因此其实乱步居住在名张的时期极短。一九五五年,一些喜爱乱步的人们建起乱步诞生纪念碑,从此名张县成为乱步诞生地,受到推理迷的关注。
父亲一八九九年工作调动到名古屋商工会议所,与人合著《改正日本商法详解》。乱步说,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自由主义的思想、爱好逻辑与机敏,而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理解“梦”与“艺术”的心。此外,他还分析自己间接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不理会生计只顾沉迷嗜好的性格,还有流浪的性情。据说乱步住在龟山时期,才两三岁就能像即兴诗人般描绘眼前的风景,无疑天生就具备文学才华。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乱步通过母亲为他朗读的报纸小说,菊池幽芳译的《秘中之秘》,首次领略侦探小说的乐趣。乱步的藏书里,有《秘中之秘》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单行本。小学时代,他嗜读《日本少年》和《冒险世界》等杂志,也遍读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并以誊写方式制作成杂志出版。中学一年级,他领略到黑岩泪香小说的精彩,亦阅读漱石、红叶、露伴、镜花等人的作品。乱步收购铅字,甚至出版活版杂志,与朋友合作创作侦探小说。他对铅字的执著毕生不渝,仅在十五岁后一度远离铅字世界,因为当时他家里光供他上学都已十分勉强。
中学毕业那年,乱步的父亲在名古屋经商失败,以致他无法参加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乱步放弃升学,在朝鲜半岛与父亲尝试创业,但他仍割舍不下求学的渴望,于是只身前往东京,一九一二年九月插班进入早稻田大学预科,第二年进入经济学系就读。他在印刷厂等处打工,完全是个穷困的学生,没钱买书,也没闲暇看书。有关这时期的资料,《贴杂年谱》里几乎一片空白,不过乱步并未舍弃对杂志出版的热情,仍计划出版《帝国少年新闻》,最后这个计划因资金问题而落空。
父亲放弃朝鲜半岛的事业,回到东京,过起一家团圆的生活,乱步的学生生活似乎从此稳定下来。大学三年级时,乱步阅读爱伦·坡及柯南·道尔,体会到短篇侦探小说的妙趣横生之处。他担任过政治杂志的编辑部人员,也做过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和家教,靠打工解决三餐温饱,没有余钱买书,但他四处造访图书馆,遍读侦探小说。他将当时的感想意见整理成《奇谈》一书(复刊于讲谈社版《江户川乱步推理文库》第五十九卷)。这是一本连封面都由乱步亲手绘制的手工侦探小说解说书,个人风格跃然纸上。如今虽然封面褪色得厉害,缀绳也松脱了,但经过将近九十个年头的现今,《奇谈》仍散发出慑人的可读性。
同一时期,乱步除翻译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短篇外,亦主动创作短篇《火绳枪》(初次收录于平凡社版《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一卷)。此外,乱步还出版回览杂志《白虹》,发表幻想小品《梦的神秘》等。他参与编辑的《自治新闻》、接续三津木春影中断的小说写下的《恶魔岩》及课堂笔记等,大学时代的资料亦多有留存。乱步有个笔名“笹船”,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开始使用了。
乱步醉心侦探小说,远渡美国成为侦探作家的野心日渐膨胀。当时的日本,一如横沟正史断言的,正是“侦探小说黑暗时代”,侦探小说的出版完全不见起色,顶多只有一些歇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翻译,没有任何像样的原创,乱步于是放眼海外。美国虽然出版许多侦探杂志,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作品,他认为自己能够写出更具独创性的作品。乱步成为侦探作家后,因厌恶自己的作品宣布封笔好几次,但他也有过这样自信十足的时期。
然而,乱步筹不出出国费用。一九一六年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乱步成为大阪贸易商加藤洋行的店员。由于曾经苦学的经历,乱步强烈希望经济上能宽裕些,实际上他似乎也相当能干,只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上班族生活。约一年后他辞职了,过起流浪的生活。期间他关注起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并沉溺其中。
不能总是流浪,生活还是需要钱。从打字机销售员起,乱步换过许多职业,但都持续不久。鸟羽造船厂电气部职员、旧书店老板、《东京PACK》漫画杂志编辑、拉面摊老板、东京市政府职员、大阪时事新报记者、工人俱乐部书记长、发油制造所监工、律师事务所办事员、大阪每日新闻广告部职员,若将短期工作也计算在内,乱步从事过十种以上的职业。当然中间也有失业的时期,工作无法持久的原因或许不全在乱步身上,但乱步当时的生活完全符合“颠沛流离”这四字成语。何况他中途结了婚,日子更是难熬。相对于此,乱步的作家职业感觉持续很久,可是他也经常休笔,或热衷于评论、研究,并非专心一意在撰写小说上。
丰富的经历中,真正给乱步后来创作活动带来重大影响的,要属鸟羽造船厂和旧书店吧。在鸟羽造船厂,乱步主要的工作是编辑杂志《日和》。他在此认识了井上胜喜、二山久、松村家武、野崎三郎、本位田准一,这些人在他成为作家后,甚至担任过他的助手,交情皆十分长久。此外,乱步奔波组建鸟羽故事会时,在鸟羽湾的坂手岛结识后来的妻子村山隆,当时的笔记本上留下许多隆的侧脸素描。乱步曾为《日和》画插图,只编辑过三期的《东京PACK》里,他也亲自绘上讽刺漫画。乱步似乎没有谈论过他的绘画兴趣,但他拥有不少这方面的天赋。在鸟羽时,他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获得创作《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灵感。乱步在鸟羽造船厂有许多知心朋友,自己编辑杂志的热情也能尽情发挥,应该没有任何不满,却约一年就离职,留下许多债务,前赴东京。
乱步能在东京本乡的团子坂和两个弟弟开设旧书店“三人书房”,是因获得外祖母的一千日元遗产。那是一九一九年的事情,但乱步将生意交给弟弟,似乎完全没有参与。这家旧书店就是《D坂杀人事件》的背景。当时乱步一有空就和井上胜喜谈论侦探小说,思考《两分铜币》、《一张收据》的情节,因此团子坂可说是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诞生地。这个时期的《两分铜币》大纲也保留下来,但结构完全不同。
或许是毫无经验就贸然开业,旧书店生意低迷不振,无书可卖,连那本《奇谈》都以十圆标价陈列在店面。虽然非常昂贵,但幸好没卖掉。乱步在“三人书房”时代与隆结婚。由于缺乏生活费,乱步开始工作,不过他出版杂志的热情依旧不衰,计划了一个知性小说刊行会,打算出版杂志Grotesque。他想以江户川蓝峰的笔名书写《石块的秘密》(后来的《一张收据》),最后也没能出版。
乱步身兼“三人书房”一员,不停地更换职业。一九二〇年,博文馆创刊《新青年》杂志。主编森下雨村有意识地吸纳侦探小说,第二年开始发行体裁全为侦探小说的增刊号。乱步看到这样的状况,兴奋不已,认为终于到了撰写侦探小说的时候了。一九二二年,乱步再次失业,投靠了大阪的父亲。当时乱步已有孩子,脸上十分挂不住,不过他在那里完成了《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的创作。
最初,乱步将稿子寄给提倡侦探小说创作的马场孤蝶,但马场因生病等原因,并未读稿,于是乱步再将稿子送到《新青年》。可是感觉编辑部也无法很快阅读,乱步便去信要求送还稿子。乱步强势的态度让主编森下雨村感到非比寻常,急忙读稿,一读之下惊为天人。一九二三年四月号,《新青年》刊登乱步的成名作——《两分铜币》,森下主编也准备了其他的原创侦探小说,企划成一本创作特集号,包括保筱龙绪的《山又山》、松本泰的《诈欺师》、山下利三郎的《笨汉》等三部作品,最后都沦为《两分铜币》的陪衬。
一九一七年,冈本绮堂的三河町半七以“江户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份登场,谷崎润一郎与佐藤春夫等人亦发表具有侦探小说风格的作品,但侦探小说创作界依旧萧条,《新青年》自创刊以来便以有奖征稿方式征求侦探小说,有八重野潮路(西田政治)、横沟正史、水谷准等人获奖。此外,创刊于一九二二年,以侦探小说为刊登重点的《新趣味》,在有奖征稿活动中,也有山下利三郎和角田喜久雄得奖。可是这些作品都只有十到二十页四百字稿纸的篇幅,没有够分量的侦探小说。奇怪的是,编辑部都没有委托这些得奖者撰写更长的作品的迹象。此外,当时的大众小说杂志上也有不少标榜侦探小说的作品,但都只是找出犯罪案件的真相,几乎不具备侦探小说独特的妙趣。
唯一的例外是自英国游学归来后,写起侦探小说的松本泰。一九二一年他在《大阪每日新闻》连载《浓雾》。隔年出版《三枚指纹》和《诅咒之家》两本全新原创作品。这是侦探小说的先驱著作,森下雨村会寻求能与《两分铜币》并驾齐驱的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但充满英国情调的松本作品并没有太多解谜要素。他与妻子松本惠子一同出版《秘密侦探杂志》、《侦探文艺》等杂志,但都是玩票性质。松本泰为《新青年》执笔的机会很少,与乱步也几乎没有交流,因此他的为人与作品不太受大众了解,实在可惜。
小酒井不木发表《毒药及毒杀之研究》,翻译德杰的长篇,并积极参与《新青年》侦探小说的相关工作,但当时也还未着手创作。森下雨村本身虽然创作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侦探小说,却不好在《新青年》上发表作品。尽管有许多翻译作品,但即使是《新青年》创作阵容亦势单力薄。在这样的状况中,乱步登场了。
不愧是从大学时代就进行过研究的,乱步掌握了侦探小说的精髓。《两分铜币》的解谜要素是乱步特别感兴趣的暗号,他精巧构筑出日文的暗号。而《一张收据》情节发展尽管古典,最后却充满大逆转的意外性。文章也四平八稳,与以往的日本创作侦探小说水准有着天壤之别。一方面是写作时没有页数限制,不过乱步当时已二十九岁,应该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就如横沟正史及水谷准得奖时才十几岁,征稿得奖者多是较年轻的青年。相形之下,乱步的作品是成人的小说,是完备的小说世界。
《一张收据》也在三个月后刊登在《新青年》上,但乱步并非立刻成为专职作家。《两分铜币》的稿费是一页一块多日元,乱步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开始任职于大阪每日新闻社广告部,包括绩效奖金在内,一个月有五六百日元的收入。假如写作一则短篇收入不到一百日元,实在没办法养活一家老小。乱步打算完全将小说当成业余爱好。一九二三年十二月有《致命的错误》、第二年六月有《二废人》、十月有《双生儿》,乱步的作品慢慢地累积起来。
一年后,乱步又无法忍受每天上班的日子。恰好那个时候,刊登在《新青年》增刊号上的久米正雄、加藤武雄、佐藤春夫等人对侦探小说的正面评论激励了乱步,决断的时刻来临。乱步在一九二四年秋天到冬天撰写明智小五郎出场的《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黑手组》等作品,将前两作寄给小酒井不木,请他判断自己是否能靠写侦探小说混饭吃,获得绝无问题的保证。乱步信心倍增,将稿子寄给森下雨村。十一月,乱步终于成为专职作家。从一九二五年一月增刊号刊登的《D坂杀人事件》开始,《新青年》连续五期刊登乱步作品。当然,这是史无前例的。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刚当上专职作家的两年之间,乱步迎向创作生涯的第一次巅峰。一九二五年,除《新青年》外,乱步还在《写真报知》、《苦乐》、《新小说》等杂志刊登作品,扩大发表作品的渠道。这当中他写下《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间椅子》、《一人两角》等代表性短篇,让侦探小说读者大饱眼福。乱步转眼成为侦探文坛的第一人。乱步的作品饶富变化,有以解谜为中心的本格作品,也有怪奇幻想小说,也就是所谓的变格,但获得较高评价的反而是变格作品。比起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逻辑解谜,当时的侦探小说读者更偏好妖异诡奇的世界。
一九二五年七月春阳堂出版乱步的短篇集《心理测验》,第二年一月则出版《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乱步在《苦乐》发表了《黑暗中的蠢动》;在《星期天每日》发表《湖畔亭事件》;在《写真报知》发表《两个侦探小说家》(后来改题为《空气男》),一九二六年一月起,还展开多达三篇的长篇连载。忙碌于这些连载的一月,乱步迁居到东京。前一年九月父亲繁男过世,乱步成为一家之主。除《阿势登场》、《非人之恋》、《镜地狱》等短篇外,乱步九月起在《新青年》连载《帕诺拉马岛绮谭》(后改名为《帕诺拉马岛奇谈》),十二月起在《朝日新闻》连载《一寸法师》等长篇。
创作之外,此一时期乱步在其他方面亦相当积极。乱步经常被人指责其具有双重性格,主要是因为他在战前与战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战前他极其孤僻,但刚成为专职作家的一年左右,可能是精神亢奋,对外交际倏然积极起来。一九二五年一月,乱步到名古屋拜访小酒井不木,并前往东京会见森下雨村及其他侦探作家。四月左右(《侦探小说四十年》如此记载,但仔细分析具体行程,应该是三月才对),乱步会晤大阪每日新闻社会部副部长,同样是侦探作家兼翻译家的春日野绿,讨论设立“侦探兴趣会”。乱步向森下雨村打听关西的作家住址,马不停蹄地拜会了西田政治和横沟正史,邀请他们入会。
这就像战后的“侦探作家俱乐部”,但关西的侦探作家不多,乱步也邀集律师和报社记者。四月起,每个月举办大规模的演讲会和电影欣赏会,吸引观众。但演讲的主题比起侦探小说,似乎多偏向实际的犯罪(且是所谓猎奇的话题),西田政治和横沟正史曾对兴趣会的运作方式表示过不满。当时侦探趣味这个词被运用得相当广泛,仿佛要消弭这样的不满,他们也牵头举办起以侦探小说创作为中心的集会。九月创刊会志《侦探趣味》,内容也和侦探小说相关为主。
这个兴趣会的发起者——乱步,他积极参加活动,同时参与《侦探趣味》创刊号的编辑工作(身为一贯的铅字爱好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乱步与横沟正史一起上东京,与许多人欢谈,甚至答应出席广播演讲。这个时期,乱步不由自主地想大谈特谈侦探小说,是乱步为推广侦探小说鞠躬尽瘁、东奔西走的时代。当时侦探小说界的专职作家大概只有乱步和松本泰而已。侦探小说若能吸引更多的人,培养出庞大的读者群,也意味着能巩固自己身为作家的地位。
侦探小说界受乱步的活跃刺激,逐渐朝气蓬勃起来。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城昌幸、山下利三郎、本田绪生、水谷准、牧逸马、横沟正史等人陆续发表创作作品,小酒井不木则终于正式投入创作。日本总算进入侦探文坛大发展的时代,而乱步本人就立于这股热潮的中心。
不过,乱步这种积极的态度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时他同时连载三部长篇,都没有经过仔细的构思后便执笔。《两个侦探小说家》只连载了短短四回就夭折了(《侦探小说四十年》声明中断是因为杂志停刊,此为笔误)、《黑暗中的蠢动》在接近终稿时不了了之(收录为单行本时加写结局)。只有《湖畔亭事件》虽然休载几次,仍总算完结。乱步迁居东京后,稿约蜂拥而至,他的灵感却很快枯竭。《侦探小说四十年》说他希望“每部作品都越发贪婪地追求更意外、更怪奇、更异常的内容”,却力不从心,“眼高手低的绝望一天比一天更深”,孤僻的毛病一下子又冒头了。
乱步也曾因写不出连载、不想见到编辑而逃到伊东的温泉,也有过几次休载的经历。尽管是救火性质,但报纸连载侦探小说创作是相当稀奇的事,乱步在东京朝日新闻的邀稿下动笔的《一寸法师》,一如以往,没有精确的构思,写着写着便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一九二七年三月,乱步成为专职作家仅两年几个月,竟宣布休笔。同期连载的《帕诺拉马岛奇谈》,构筑的内容是乱步才写得出的独特世界,也跟着休载。眼高手低的自我评价完全支配了乱步。
负责《帕诺拉马岛奇谈》连载的编辑正是横沟正史。两人初次邂逅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侦探小说四十年》的记述是四月十一日,其实很可能更早),两人一见面便意气相投,互相顺眼到要拜访彼此的家。当时横沟正史在自家药局担任药剂师,他是个狂热的侦探小说迷,自中学起,就在旧书店到处收购国外杂志,两人聊起侦探小说,想必话匣子怎么也关不上吧。乱步也曾把创作中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读给横沟听。
乱步喜欢将构思中的作品或完成的作品念给别人听。之前他担任家教时曾经讲故事给小学生听,在鸟羽工作时也说过故事。决定成为专职作家时,也曾给父母朗读《心理测验》以获得理解。可读性是乱步作品的魅力根基所在。在乱步前后出道的侦探作家虽然不少,却没有人像乱步这样,初期作品不断受到传颂。突发奇想和构思巧妙确实是乱步作品的魅力之一,但主要还是乱步哪怕是现今读来都一点儿也不过时的文字不断吸引着新读者(有些作品在收入全集时做过修改,不过本质上没有改变)。巧妙的叙述将读者深深拉进故事里,聚拢这种魅力的,是否就是乱步设置了朗读过滤机关?能够顺畅读出的文章,也一样易于阅读。倘若文章佶屈聱牙,自然也难以朗读。乱步的作品证明了这一点。
乱步作品的听众之一——横沟正史,曾在一九二一年以《四月的愚者》在《新青年》的有奖征稿中夺冠,之后也发表过数篇短篇,但从未积极投入创作活动,然而与乱步的邂逅刺激了他,致使他的创作热情再次熊熊燃起。虽然似乎在私人问题上有过某些纠纷,横沟依旧十分积极,甚至请乱步为他介绍《苦乐》等执笔园地。乱步迁居至东京时,曾令横沟一度消沉无比,一九二六年六月,他接到乱步“总之立刻过来”的电报,前往东京,就这样进入博文馆的《新青年》编辑部。横沟身为编辑,曾经手乱步的《帕诺拉马岛奇谈》和《阴兽》等作品,也因两人都是关西人,直到乱步逝世,两人都是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横沟正史曾为乱步代写过三次作品。第一次是横沟刚到东京的时候,算是给予横沟经济上的支援。战前,代作并不稀奇,而乱步已炙手可热到代笔者只求他挂名也好。例如一九二六年,就确认《战车》及《阴影》是别人的作品。乱步这年的记事本还保留着,明确记载执笔作品和稿酬(记事本的内容类似业务日志)。当时关于《阴影》的真正执笔者曾引起众议,但记事本上则明确记载是水谷准所作。由于乱步执著于记录,关于其他的代作者,也一定记录在案。至于代作的稿酬,似乎全都付给了撰稿者。
做出封笔声明后,乱步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他孤僻的毛病变得非常严重,不愿意别人知道他就是乱步,于是避人耳目,前往鱼津、新澙、大阪、浅草等地,完全是漂泊之旅。一九二七年十月,他在京都落脚了一阵子,即使如此,还是提不起劲儿写小说。这一方面也是出于他让家人在早稻田出租房屋维持生计,而且平凡社大众文学全集的《江户川乱步集》卖出十六万本,经济方面无虞之故。
对于乱步的消沉,名古屋的小酒井不木看不下去了,为了让他重新提笔,邀他参加合作工会“耽绮社”。“耽绮社”还有国枝史郎、长谷川伸、土师清二参加(稍晚平山芦江亦加入)。虽然创作方面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成果,但每个月一次的谈天说地十分有趣。面对侦探小说方面的恩人小酒井不木,乱步能够推心置腹。
在“耽绮社”担任书记的是岩田准一。乱步与岩田自鸟羽时代即已相识,这是乱步出道后两人第一次会面。知晓彼此对同性恋史都有兴趣后,乱步封笔期间,两人便结伴涉猎相关文献,也经常一起旅行。岩田准一着手研究日本的同性恋文学史,乱步便搜集西洋文献,逐渐溯及古代希腊的相关研究。关于古代希腊男色史,乱步说滨尾四郎算是他这方面的师父,这里显现出乱步身为研究者的一面。他的藏书中有许多日本古典文学及海外文献,上面加注许多笔记。和侦探小说一样,同性恋是乱步毕生的研究主题。
经过一年数个月的沉寂后,一九二八年,乱步在《新青年》发表《阴兽》,这是将作者本身亦纳入诡计的本格中篇,称之为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巅峰之作亦不为过。此外,乱步还发表《恶梦》(后来改名为《烟虫》)及《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等短篇,及加入伊势、志摩一带风俗及同性恋要素,以长篇来说情节最为完整的《孤岛之鬼》。乱步完全复活,然而他的自我厌恶变本加厉。世间对乱步的评价绝对不恶,他却极其悲观,认为自己的作品了无新意。一九二九年,有四种侦探小说全集开始出版,虽然没有侦探小说专门杂志,但不只《新青年》,各种杂志都有侦探小说发表,日本迎向侦探小说的第一次繁盛期。渴望乱步作品的呼声越发高涨,不过总是求新求变的乱步就是提不起创作热情。
乱步在自暴自弃心境中接下《讲谈俱乐部》的连载。讲谈社很早以前便曾向他邀稿,欲刊登在目标读者比《新青年》更多的杂志《国王》和《讲谈俱乐部》上。乱步没自信写出老少咸宜的小说,但讲谈社的盛情难却,他不得不答应。第一部作品便是《蜘蛛男》。
《蜘蛛男》当然不是老少咸宜的作品,话说回来,对侦探小说读者而言,这又只是部荒诞无稽的冒险怪奇小说,却意外地颇受欢迎。纯粹的赞赏如雪片般纷至沓来。讲谈社旗下的各种杂志经常举办读者投票,调查读者的反应,而《蜘蛛男》获得最高票数,记者亦不断吹捧作者。我一定是有些飘飘欲仙了。
——《侦探小说十年》
乱步明明讨厌蜘蛛,却以《蜘蛛男》作为标题,相当自虐。这部作品被认为是一部通俗侦探小说,但内容充满各种诡计(即使没什么独创性),且情节悬疑刺激,不愧是乱步,写来驾轻就熟。文章和调子也维持过去的水准。《讲谈俱乐部》并非初次刊登侦探小说,然而乱步作品就是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乱步的作品一方面具备侦探小说的纯粹性,另一方面又蕴涵虏获无数读者的大众性。这里也显现出乱步的两面性。
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乱步继续写下以大众为对象的长篇。他在《讲谈俱乐部》连载《魔术师》、《恐怖王》,在《国王》连载《黄金假面》,在《文艺俱乐部》连载《猎奇的结果》,在《报知新闻》连载《吸血鬼》,在《朝日》连载《盲兽》,在《富士》连载《白发鬼》,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之名享誉全国。乱步自认这只是浪得虚名,但若没有这番虚名,战后他也无法专注于评论和研究。实际上这绝非虚名,众多读者都支持乱步,喜爱他的作品。
刚开始撰写《蜘蛛男》时,乱步在《时事新报》连载《何者》。这是一部本格中篇,算是篇稳扎稳打的作品,却几乎没有任何回响,这使得乱步重新认识到纯粹的解谜作品在日本果然还是不受青睐。话虽如此,乱步也末满足于大众取向的侦探小说。他依然是老样子,极度厌恶自己的创作,再次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做出休笔宣言。当时房屋出租的家业因纠纷而歇业,但前年五月起平凡社陆续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十分畅销,因此经济上不虞匮乏。
这部《江户川乱步全集》出版时,乱步简直变了个人似的,积极参与,他发挥天生的铅字嗜好与生意人性格,进入一种瞬时的兴奋状态。审视各卷内容自不用说,他甚至对销售和宣传手法提出自己的意见。像制作黄金假面的赛璐珞面具、在高高升起的气球上印广告语、雇用化装游行宣传队伍上街宣传等,使这部全集的发售过程热闹得犹如一场嘉年华会。乱步正同时连载四部作品,却又在全集的附录杂志《侦探趣味》连载《地狱风景》。负责编辑《侦探趣味》的,是乱步鸟羽时代的旧友井上胜喜,他募集极短篇,不仅由乱步亲自写下详尽的评论,刊登时还加以润饰修改。这里也显现出乱步对编辑杂志的强烈憧憬。
全集出版期间,《新青年》的出版社博文馆发生了一些事情。森下雨村离职,横沟正史等与乱步交好的编辑们也陆续离开。水谷准留任担当《新青年》主编,但社内体制完全刷新。不过乱步并未多谈这部分的事。他一直感到自己的作品和《新青年》的编辑方针不合,或许因此而不怎么关心也说不定。
乱步为平凡社的“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三卷写下《侦探小说十年》,内容是将小说和随笔依执笔顺序罗列,并加以详细回顾。乱步说他写日记总是三分钟热度,不过仍留下一些片段的日记和笔记。《侦探小说十年》便利用这些资料,可是不知为何,《侦探小说四十年》中反而有许多暧昧不明的地方。
第二次休笔期间,乱步也时常旅行,这次多是全家出游。虽然宣布休笔,但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作为新潮社的新作侦探小说全集的一册,乱步出版《蠕动的触手》。众所周知,这部作品是由冈户武平代笔。令人遗憾的是,一直支持乱步的小酒井不木在一九二九年离世,梦野久作、海野十三、滨尾四郎等风格独特的新人陆续登场。此时有套战前唯一的全新侦探小说全集企划,总共十卷,由甲贺三郎提案,以作家兼新潮社编辑的佐左木俊郎为中心展开。
第一卷是甲贺三郎的《无影怪盗》,一九三二年四月出版。《侦探小说四十年》中记错月份,使记述出现矛盾,不过无论如何,休笔中的乱步不可能写得出作品,因此是冈户武平(他是小酒井不木的助手,后来成为博文馆编辑)代作。据说一页两圆的稿酬(不是版税)全部付给了代作者。乱步提过这部全集中尚有其他的代作,但应该没有其他让出版社用代作也希望能加入阵容的作者了,再说当时的侦探文坛根本找不到能够代写出具一定水准的长篇作家。甚至请人代作也想要的,应该只有乱步一个人的名号吧。
这次的休笔约莫持续了一年七个月。复活舞台意外的是《新青年》。乱步似乎终于拗不过水谷主编三番两次的催促,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起连载的《恶灵》仅短短三回就夭折了。接着连载的《妖虫》、《黑蜥蜴》、《人间豹》等这些大众取向的长篇虽然勉强但总算完结,计划写成本格作品的《恶灵》却走进死胡同。乱步依旧无法先做好周密的构想再执笔。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以本格作品为目标的中篇《石榴》评价也不佳。之后乱步再次失去创作热情,加上需要动蓄脓症手术,第二年进入全面休笔状态。可是乱步对侦探小说的热情,以另一种形式燃烧起来。
一九三三年八月,京都创刊侦探杂志Profile。虽然近似于同人志,但其中的评论和研究有许多值得注目之处。这年有小栗虫太郎,第二年有木木高太郎等掀起话题的新人出现。值此侦探小说界注入新鲜血液的时期,乱步也受到刺激。他与年轻读者松村喜雄及石川一郎等人谈论侦探小说,并与名古屋的井上良夫书信交流。盘踞在乱步心中的“侦探小说之鬼”,再次复活,鲜活一如大学时代的模样。
乱步在井上良夫推荐下阅读了《红发雷德梅因家》(The Red Redmaynes),深有感触,沉迷于海外新出版的侦探小说,他编纂《日本侦探小说杰作选》。写下长篇评论《日本的侦探小说》,企划柳香书院《世界侦探名作全集》的同时主动揽下《世界文艺大辞典》的侦探作家项目。作为评论家、研究家,乱步前所未有地活跃。一九三五年,乱步首次抛出侦探小说定义。乱步也与甲贺三郎、木木高太郎等人论争起侦探小说艺术,侦探小说界尘嚣纷纷,乱步也神采飞扬。
作品方面,乱步不再撰写短篇,创作的全是大众喜爱的长篇,不过一九三六年一月起在《少年俱乐部》连载的《怪人二十面相》决定了乱步后来的创作方向,值得一提。怪人与少年侦探团的对决大受青少年读者的欢迎,乱步战后也不断创作这一系列,成为乱步经济来源的基础。不少读者是通过这个系列才领略到侦探小说的魅力。过往并非没有面向少年少女的侦探小说,但在这个领域,乱步的构想力和文采仍不同凡响。假如乱步没写下《怪人二十面相》,后来的乱步及日本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发展也会大为不同吧。
随着Profile、《侦探文学》和《月刊侦探》的创刊,到了一九三六年,春秋社等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侦探小说的单行本。日本的侦探小说迎来了第二个隆盛期,但好景不长。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日战争爆发,战事一久,以杀人题材为娱乐的侦探小说便逐渐无法见容于社会情势。
一九三九年三月《烟虫》(另题《恶梦》)遭受警视厅检阅课的删除处分。像横沟正史的《鬼火》等,杂志上刊登的侦探小说亦有不少遭到删除的处理(大部分问题都出在情色描写),这次对乱步造成相当大的打击。自前年便由新潮社陆续出版的“江户川乱步选集”也三番两次被勒令修改。乱步自觉无法创作出像过去那样的侦探小说,便主动将一些反时局的小说绝版。也有许多侦探作家开始改写冒险小说、间谍小说、SF或捕物帐,但乱步没这么八面玲珑。一九三九年,乱步还在连载着长篇便决意退隐。
一九四一年,乱步像要为以往的人生做出区隔,完成《贴杂年谱》两册。乱步并非总是留下详尽的资料,且还搬家超过四十次以上,尽管如此,依然搜集到数量庞大的资料。从这里可清楚地看出乱步那极端一丝不苟的性格。当时留下来的笔记里,详细记载《心理测验》后的著作出版数量、年收及支出,每个年度都计算得一清二楚,不愧是经济学系的毕业生。不过这种一丝不苟却没有运用在本格侦探小说的创作上,真是不可思议。
制作《贴杂年谱》后,不知道是否看开了,乱步积极地参与町内会的工作。原先乱步因为孤僻,几乎不与邻居往来,此时却陆续接下当地的各种委员工作。一九三四年,乱步搬到池袋一户带土仓库的租赁屋,直到过世为止都住在那里。一九四一年,乱步第一次出席邻组的定期会议,由于他白天都在家,便被委任为防空群长。意外的是,乱步在防空演习的出色指挥受到认可,又被委任为防空指导员、町会副会长、翼赞壮年团丰岛区副团长等职位,利落地完成分内工作。不仅是利落,乱步在这些职位中也利用了其严谨且讲求合理的工作态度,《贴杂年谱》第三卷中,包括乱步自制的誊写版资料在内,贴满战时的各种资料。在理解当时的生活情形上,也是十分珍贵的材料。
身为国民之一,乱步毫不逃避地面对战争时局,却未忘怀侦探小说。这段期间,乱步的小说只有以小松龙之介名义发表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短篇作品,标榜为科学间谍小说的《伟大的梦》。一九四三年年初,他与井上良夫书信来往,大篇幅地交流侦探小说观点。此外,他亦持续以卡片分类整理翻译作品调查结果的资料等。
一九四五年,战局每况愈下,东京开始遭到空袭,池袋也受过两次大空袭,但乱步奇迹似的几乎毫无损伤,保存藏书的土仓库也总算逃过烧夷弹的浩劫。可是粮食供应状况极其糟糕,乱步的健康状况恶化。到了六月,乱步终于决定与先一步疏散到福岛的家人相聚。他弄来一辆货车,但实在无法将士仓库里的藏书全部搬走,《新青年》等全集类似乎处理掉不少,因此战前究竟搜集了多少书籍,无法确知。黑岩泪香这类乱步喜爱的作家是例外,以侦探小说来说,乱步似乎没有积极完整搜集的意思。对于自己的著作,乱步也不拘泥于初版。他对书志学方面正式产生兴趣,似乎是在战争的时候。
最后要疏散时,乱步前往附近的大下宇陀儿家,和水谷准三个人一起举办道别会。当时甲贺三郎已逝,和其他作家也难以联系。三人在幽暗的半地下防空壕交杯歌唱,感觉这是重逢无期的永别之日。日本侦探小说史上,再没有比这更悲壮的场面,每当读到《侦探小说四十年》的这幕情景,总叫人心酸不已。
乱步前往福岛,也是为了求职。一九四一年起,他的著作没能继续增印,存款亦已见底。乱步靠关系在福岛的食料公团谋得一职,但就在他营养不良病倒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战争结束了。
因健康状况不佳,乱步十一月才回到东京。遍地焦土上出现许多小摊贩,也贩卖美军读完就丢的书,其中有数量惊人的侦探小说。对海外信息如饥似渴的乱步四处收购,沉溺其中。在有大下宇陀儿和水谷准参与的归京招待会上,乱步大喊复兴侦探小说,手舞足蹈,搞得两人手足无措,不过乱步的预言成真,接下来不断有出版社向他约稿提案。虽然未能实现,但也有人请他担任侦探杂志主编。第二年二月,城昌幸为创刊侦探小说杂志《宝石》前来致意。
《宝石》之后,有Profile和《侦探读物》,侦探小说杂志界热闹非凡。当然,各家杂志都向乱步邀稿。可是乱步沉迷于眼前的海外侦探小说,他为《魅影女子》(Phantom Lady)感动,看见克蕾格·莱斯登上《时代》封面,大感震惊。乱步就像一片喜获甘霖的沙漠般,贪婪地阅读着海外作品。他当时的读书笔记上写满数量惊人的海外侦探小说感想。对于主要的作家,乱步都会制作著作表。一九三九年左右起,来自国外的资讯就全面断绝了,为填补这段漫长的空白,时间再多都不够用。比起令他陷入无数次自我厌恶的创作作品,阅读海外侦探小说愉快多了。乱步欢欣雀跃,将海外发展状况整理成评论,甚至亲自翻译一些作品,加以介绍。
尽管没有新的创作问世,但乱步战前的作品以所谓的仙花纸本形式陆续与读者见面。那时是只要是铅字,就一定畅销的时代,不过乱步作品仍然与众不同。乱步这个作家依旧是侦探小说界的中心,他的人脉极广,资讯也汇聚到他身边。另外,乱步以甲贺三郎、小酒井不木等已故作家的家属代表身份,或作为疏散到冈山的横沟正史代理人与出版社交涉。对于一九四六年二月骤逝的小栗虫太郎的家人,乱步也安排让他们收到名义上翻译的版税(虽然未能实现)。在战后日本动荡的社会中,乱步为侦探小说的复兴可谓鞠躬尽瘁。
一九四六年六月的星期六,乱步租下出版《宝石》的岩谷书店为会场,举办谈论侦探小说的聚会。第二月起命名为“土曜会”,吸引大批作家及同好。“土曜会”继续发展,隔年六月成立“侦探作家俱乐部”(一九五四年改名为“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第一届会长当然是乱步,但这并非名誉职务。如同过往的“侦探兴趣会”,乱步总是率先参与实务,每个月的定期会议也一定参加。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乱步花半个月巡回关西,在各地举行演讲会,拜访位于冈山的横沟正史家,战前的孤僻症像水雾般悉数蒸发。乱步自己分析,是因战争时期通过町内会的工作熟悉人群,习惯了喝酒应酬的缘故,但乱步并非完全变个人。只要不写小说,乱步就不会陷入自我厌恶,与人应酬交际也不引以为苦,且乱步性格中原本就有喜欢热闹的部分。
《宝石》的第一届有奖征稿中,有飞鸟高、香山滋、山田风太郎、岛田一男等新人登场。一九四八年,乱步推荐的高木彬光以《刺青杀人事件》一举成名。侦探杂志的数量变得更多,侦探小说蔚为潮流,期待乱步创作的呼声越来越大。乱步本身也受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刺激,准备写下非连载的本格长篇作品,然而好一段期间内他依旧只介绍海外侦探小说,负责各种小说奖的评审工作。
乱步战后小说的第一作,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一月起在《少年》连载的《青钢魔人》出版单行本后十分畅销,给予乱步不少经济上的支持。虽说时值侦探小说浪潮巅峰,但光靠小篇幅的评论,稿酬收入可想而知。因为有少年作品的收入为基础,乱步才能专注于评论及研究。战后十年间,乱步以侦探小说的外文书为中心,购入数量惊人的著作。他打算整理日本与海外的侦探小说史,所以资料越多越好。
一九五零年,《新青年》为三十一年的历史画下句点。出版界碰上大萧条,侦探杂志接连停刊,侦探小说风潮也逐渐退去。这一年,乱步发表的战后第一部面向成人读者的小说,是登在《报知新闻》的短篇《断崖》。只是,这亦是屈服于热烈的邀稿而写,并非出于高昂热情的创作。隔年乱步发表长篇《三角馆的恐怖》,不过这是罗杰·斯卡雷德的《天使家凶杀案》(Murder Among the Angells)的改写作品。
战后的乱步,仍算是评论家和研究者。一九五一年,乱步出版评论集《幻影城》,初篇的《侦探小说的定义与类别》是以海外作品为中心的长篇评论。媒体经常报道本作,其在第二年获得侦探作家俱乐部奖。乱步也开始与艾勒里·奎因等海外作家通信,交换信息。一九五三年早川推出口袋推理系列时,乱步参与作品挑选,甚至揽下直到隔年年底出版的作品解说工作。他担任各种企划监督者的任务也逐渐增加。虽然有植草甚一为首的智囊团相助,但在评论、研究方面,乱步总是处于领导者之位。一九五四年,乱步整理出《续·幻影城》,当中最值得瞩目的,当然是“类别诡计集成”吧。这是乱步在中岛河太郎等人协助下完成的集大成之作,将战后逐一整理出来的诡计分类。
《侦探小说四十年》中的一张照片令人印象深刻。那是昭和三十年,乱步坐在工作室中的照片。战争爆发后,乱步就不在土仓库工作了。土仓库前的房间成为乱步的办公室,但周围的书架塞满参考书和事典等资料,还有现今依然保留着的整理照片用的抽屉。这不是作家的写作室,而是研究者的研究室。
乱步战前的孤僻症似乎完全被治愈了,也因训练出酒量,他经常与侦探作家把酒言欢到深夜。由于少年读物受到好评,经济上无须忧虑。为了管理侦探作家俱乐部及支援经营困难的侦探杂志,乱步经常自掏腰包。乱步身旁总是十分热闹,话说回来,侦探小说界是以乱步为中心运转的,热闹也是当然的。编辑一有问题便来找乱步商量。许多事都是乱步一句话就决定了吧。哪怕撇开战前派大家的身份,还是有许多人依赖着乱步。
侦探文坛外,乱步亦交游广阔,领域遍及各界。除了每个月一次的侦探作家俱乐部聚会,他也出席各种场合,演讲、广播、电视的演出邀约亦来者不拒。一九五一年,乱步在新桥演舞场的文士剧登场后,对上台不再感到排斥,不仅如此,他甚至乐在其中。根据一九五七年初发表的散文,乱步一个月有三分之二时间都被外事活动占据,熬夜也成了家常便饭。
《幻影城》的出版纪念会等宴会,乱步也乐在其中。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日举办的还历祝贺会上,出席人数多达五百,盛况空前。《侦探小说四十年》出版纪念会、紫绶褒章授章祝贺会,或最后出席者超过百名的惯例新年会等,乱步都乐在其中,享受着欢谈与酒宴。
游玩过度,乱步几乎没了读书的时间,但以迎接还历为契机,乱步有了新动向。首先是重新执笔长篇小说。战后除了创作面向青少年的作品外,乱步只有一些短篇和合作创作作品面世,之后他陆续展开《化人幻戏》及《影男》的连载。这两篇可说是本格与大众取向长篇的里程碑,然而这次尝试,只让乱步重新体会到自己不适合长篇连载而已。两部作品都作为春阳堂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中的一卷出版。这是乱步战后的第一部全集,文本仍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九五五年,作为日本雄辩会讲谈社的全新侦探小说全集的第一卷,乱步的《十字路》出版。这部作品的大纲情节得到评论家渡边剑次的协助,异于乱步从前的风格,颇受好评,但就算不到代作的程度,大半借助他人之力完成的作品受到称赞,还是不怎么令人高兴。尽管乱步研读许多海外作品,却不一定反映在创作上。创作手法是很难改变的。第二年,乱步的作品在詹姆斯·哈利斯的翻译下,出版英译短篇集。在美国成为侦探作家的梦想虽未实现,但乱步之名也逐渐在海外传播开来。
乱步于还历祝贺会上公布了设立江户川乱步奖的消息。当初是以在侦探小说各领域有显著成就者为对象,第一届颁给中岛河太郎,第二届颁给早川书房的社长早川清,不过自第三届起便公开征求长篇作品,一九五七年由仁木悦子的《只有猫知道》获奖。这部作品缔造十万本以上的销售佳绩,就侦探小说来说是破天荒的数字。另外,松本清张的《点与线》、《眼之壁》也成为畅销书,以此为契机,推理小说又掀起前所未见的热潮。
侦探小说界(差不多该以推理小说、悬疑小说的称呼取而代之了)的中心依然是乱步,但《宝石》的衰颓令人担忧。自一九四六年创刊,《宝石》这专门杂志便是推理界的中心,但之后的经营状况却陷入连稿酬都发不出的窘境。此时被请来担任总编、试图让《宝石》东山再起的便是乱步。当时这个决定或许是期待乱步资金方面的支援及他的知名度,但乱步从小就对编纂杂志极有兴趣,不可能甘于当一个虚有其名的主编。乱步更新版面,亲自四处拜会作家邀稿,还以快递方式委托执笔或催稿。乱步特别积极说动一般文坛的作家,且几乎无人能拒绝乱步的邀稿。《宝石》逐渐摆脱只属于侦探小说界封闭小圈子的印象。
乱步不是弄到稿子就罢休。他那被称为Rubric的短评相当有名,连读者栏等琐碎的小地方都是乱步亲自编辑的。当时的原稿留下不少,可看出乱步剪贴读者投稿,加以编辑的状况。对于这样的作业,乱步应该完全不以为苦吧。在推理风潮中,新人陆续登场,作品样貌变得多姿多彩。处在这样的状况下,能够每月亲手制作一整本杂志,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此外,从乱步的编辑情况,亦隐约能看出乱步不怎么公开的、对日本战后派侦探作家的评价。
在资金上大力援助《宝石》的乱步,财务方面也投入不少心血。乱步留下整理过的创刊以来的出版册数及实际销售数字的表格。没卖出去的杂志交给专门业者回收,乱步连这部分都谨慎管理。他确实地把握收入与支出,努力避免赤字。有段时期下滑到一万册左右的《宝石》印刷量,靠乱步的编辑增加到三万册左右,稿酬当然也开始按时付款。附带一提,侦探作家的稿酬一页是三百日元,一般文坛作家似乎是一页五百日元。不过,就算推理小说风潮再鼎盛,购买专门杂志的人还是有限。
参与《宝石》编辑、出席各种场合,乱步过着忙碌的每一天,病魔却在此时悄悄找上他。乱步孩提时代便体弱多病,但战后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相当健朗。可是一九五八年,乱步出现高血压的症状。一九六〇年,乱步为算是痼疾的蓄脓症动手术。他辞掉《宝石》的编辑工作,也戒了酒。第二年,乱步整理《侦探小说四十年》,且桃源社陆续出版经他亲自详细校订、可谓最终版的全集,然而乱步这次得了帕金森症,行动不便,字迹也变得凌乱不堪。一九四九年以来执笔不辍,一时之间甚至有四作同时连载的青少年作品,最后由一九六二年的《超人尼可拉》画下句点(有人说是口述笔记,不过确实有乱步字迹凌乱的亲笔手稿保留下来)。
乱步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贴杂年谱》上的剪贴也出现疏漏。即使如此,乱步依然是日本侦探小说的招牌。“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要改组为社团法人时,让面有难色的文部省官员最后点头答应的也是乱步。一九六三年一月,“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成立,第一届代理会长依然是乱步。只是乱步虽然出席了五月的成立祝贺会,却已是无法执行职务的状态。事实上,八月就由松本清张接任第二任理事长之位。即使如此,第一任理事长仍非是乱步不可。
乱步以特别定做的箱子,依出版顺序整理自己的著作,不过在一九六二年中断的《贴杂年谱》也在一九六四年结束剪贴。乱步借助家人之力,烧毁私人信件(但信件和日记类并未全数处理掉),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乱步由于脑出血撒手人寰,伟大的生涯画下句点,享年七十岁。罕异的是,就在两个月前,乱步作家出道的恩人森下雨村过世,两天后,乱步欣赏的谷崎润一郎跟着辞世。八月一日,在青山葬仪所举行推理作家协会葬。法名生前已决定,为智胜院幻城乱步居士。
宛如平仄配合着乱步的死亡般,推理风潮告终。好像有段时期连乱步的作品都无法轻易读到,但一九六九年讲谈社出版乱步全集,使乱步作品重新问世。乱步全集大受欢迎,甚至追加出版卷数,角川文库和春阳文库也出版可简单购得的文库版。一九七八年到第二年,讲谈社整理出二十五卷全集,一九八七年起出版全六十五卷的江户川乱步推理文库。春阳文库也出版合作、连作及代作的《蠢动的触手》。现在创元推理文库收录了乱步大部分的作品。少年作品则是白杨社(POPLAR社)的畅销书。一九九四年乱步的百岁诞辰热闹非凡,许多作品改编为电影、电视剧。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随着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名字,永垂不朽。
关于江户川乱步,人们经常提到他的两面性,战前的孤僻症和战后的开朗即是其中的典型。虽然本人也这么承认,但就像在战前乱步刚成为专职作家时,曾为设立“侦探兴趣会”而四处奔走,并非完全没有狂躁状态的时候。当时乱步正接连发表让其信心大增的作品,工作上的充实影响了精神层面,任谁多少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
江户川乱步这个人不能只用两面来衡量。发挥想象力的创作活动,与编辑《宝石》时表现出的务实面,这两面表现出来的实质更是大相径庭,其中的落差更让人感受到他的两面性。身为“宇宙旅行协会”、“世界联邦会”的会员,乱步曾发表意见主张地球该合而为一,各国不应彼此战争;他也对语言的统一感兴趣,甚至以罗马拼音出版自己的作品,这一面更值得进一步研究吧。相反之处、类似之处,乱步拥有各种面貌。
或许乱步才是怪人二十面相。从他的戏剧爱好,看得出他对乔装乐在其中。这个独一无二的侦探小说家戴上了各种假面具欺骗着世人吗?不,那绝非为了伪装。乱步是为隐藏自己真正的面貌,才戴上面具的。
再没有比“自己”更讨厌的东西,因此有自我嫌恶、同类相斥这样的词汇。我能逃离自己以外的可厌之物,却无法逃离自己——除了一死。所以人活着,终究只是勉强敷衍着对自己的恐惧及厌恶。为此,人发明许许多多的物事,“面具”也是其中之一。
——《厌恶的东西》
乱步的藏书中有好几册面具的研究书。乱步的孤僻症和爱热闹,会不会只是面具之一?乱步曾说,他天生无法由衷为任何事悲伤、欢喜、愤怒、惊奇。乱步总是有意戴着假面具。
为了在面具底下找到真正的自我形姿,江户川乱步——平井太郎挣扎着。侦探作家亦只是虚假的样貌之一。乱步甚至溯祖寻根,试图了解自己精神的根本。他搜集有关自己的一切,尝试找到客观的自己,直到最后都不断地自我剖析。倘若乱步知道DNA这东西,一定会率先分析自己的基因吧。这是逻辑的部分、这是爱好奇怪的部分、这是商人的部分……如果有科学上的结论,乱步是否就能够说服自己?
因西默农可能访日而在一九五七年加盖的会客室里,挂饰的图画虽有若干不同,却依然保留着众多作家造访的往昔氛围。往据说是乱步专用的椅子上一坐,仿佛时空跳跃到乱步担任《宝石》主编的时代。江户川乱步是否成功找到自我的真实之姿?他成功摘下所有的假面具了吗?朝挂在壁炉架上松野一夫所画的乱步肖像画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