痨病鬼格太郎今天又被妻子抛下,一个人在家发愣。起初,纵然格太郎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也禁不住愤愤不平,甚至打算以此为由休掉老婆,但体弱多病渐渐使他变得消极颓丧。由于来日无多,想到可爱的孩子,他便不敢鲁莽行事。在这一点上,身为旁观者的弟弟格二郎,想法要严厉得多。他看不过去格太郎的懦弱,有时会告诫:
“哥哥为何甘愿忍让?要是我的话,早就和她离婚。你何必可怜那种人?”
不过,格太郎并非完全出于慈悲。的确,如果他现在与阿势分手,她和那一贫如洗的穷书生姘头肯定一天都过不下去。虽然也是怜悯他们,不过格太郎还有别的理由。他固然担心孩子的将来,但即使遭受阿势如此对待,他也离不开阿势。这实在太丢人,他难以向弟弟启齿。害怕遭阿势抛弃的格太郎,根本不敢指责她的不贞。
至于阿势,她对格太郎的心理再清楚不过。说得夸张些,这里头有着心照不宣的妥协。她与姘夫淫乐的闲暇,也不忘以余力爱抚格太郎。尽管窝囊,格太郎只能满足于阿势微薄的施舍。
“考虑到孩子,便无法贸然行事啊。我不清楚还能撑上一年或两年,但我大限将至,若连母亲都没了,可怜的是孩子。我打算再忍忍。嗳,不久后,阿势应该就会迷途知返了。”
格太郎的回答千篇一律,弟弟越发气得牙痒痒。
只是,格太郎的善良忍让非但没换得阿势的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地沉溺于不伦之恋中。她老拿缠绵病榻的穷父亲做挡箭牌,声称回家探病,三天两头往外跑。要查清她的行踪当然易如反掌,不过格太郎并未干涉。他的心境很奇妙,有时甚至会帮阿势找借口。
今天阿势一早就精心装扮,匆匆出门。
“回娘家不必化妆吧?”
格太郎硬是忍下涌到嘴边的讽刺。这阵子,自虐地压抑想说的话,甚至让他心生快感。
妻子出门后,格太郎无所事事地玩起盆栽。他赤脚走下庭院,弄得浑身是土,心情总算稍微舒坦些。从某方面来说,不管对旁人或自己,他都必须表现出沉浸在爱好中享受的模样。
中午时分,女佣来提醒用餐:
“老爷,午饭已备妥,您要晚点儿再吃吗?”
连女佣的口气中都带着同情,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格太郎异常难受。
“哦,都这时候啦,那就开饭,把正一叫来。”他逞强似的快活应道。这段期间,他已习惯凡事这样虚张声势。
每逢这种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女佣的体恤,菜色总比平常丰盛,但格太郎近一个月来都食不知味。正一感觉到家中冰冷的氛围,在外头称王称霸的威风也一并泄了气。
“妈妈上哪儿去了?”正一早预期到答案,但不问仍不放心。
“外公家。”
女佣回答,于是正一露出七岁孩子不应有的冷笑,“哼”了一声,便低头扒饭。虽然只是个孩子,他似乎也明白不该在父亲跟前继续追究。何况他也要顾及自己的脸面。
“爸爸,我能请朋友来玩儿吗?”
吃完饭,正一撒娇地央求父亲。格太郎觉得这是可怜的孩子竭尽所能的谄媚,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泪盈眶的悲悯,同时深深地嫌恶起自己。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回答,依旧是平常的那种虚张声势:
“哦,当然,不过要安静地玩儿。”
或许这也是孩子的虚荣,得到父亲的允许后,正一大叫“太棒了!”便万分快活地冲向正门,不一会儿就找来三四个玩伴。当格太郎面对一桌子杯盘拿牙签剔牙时,儿童房已传来各种物品的碰撞声及喧闹声。
孩子们就是不肯安安静静地待在儿童房。看样子他们似乎玩起了捉迷藏,他们在不同的房间跑进跑出,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女佣的劝阻声,都传进格太郎的房内。淘气的孩子们甚至打开他身后的纸门。
“啊,叔叔在这里!”
他们看见格太郎,立刻尴尬不已,转身往别处逃去。最后连正一都闯入他房里,说着“我要躲在这儿”,便钻进父亲书桌底下。
看着这样的情景,格太郎内心百感交集,对这孩子放心极了。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天别弄盆栽了,和孩子一块玩儿吧。
“正一,别胡闹,爸爸讲个有趣的故事,把大家叫来吧。”
“哇,太好啦!”
正一闻言,立即冲出桌下。
“我爸爸很会说故事哟!”
不一会儿,正一老成地介绍着,率领同伴前往格太郎的房间。
“快点,我想听恐怖故事!”
孩子一个挨一个坐下,眼睛因好奇而闪闪发光,有的还害羞扭捏地望着格太郎。他们不知道格太郎是个病人,就算知道,毕竟是孩子,他们不像成年访客那样小心翼翼的态度,让格太郎觉得欣慰。
于是,他振作起这阵子一直委靡的精神,思考孩童会喜欢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贪心的国王……”讲完后,孩子吵着“还要听”,不肯罢休,他便顺从要求,两个、三个地接着往下讲。他与孩子一起在童话国度中翱翔,心情越来越愉悦。
“故事讲到这儿,来玩捉迷藏吧,叔叔也加入。”最后他这样提议。
“嗯,捉迷藏!”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赞成道。
“那么,只能躲在屋内,明白吗?好,剪刀石头布!”
格太郎顽童般起哄。兴许是疾病所致,或是对不检点的妻子拐弯抹角的惩罚,总之他的行动中确实带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意味。
起先的两三次,他故意当鬼,轻而易举地找出孩子的藏身处。当鬼当腻了的时候,他便和孩子一起钻进柜子或书桌下,费劲地紧缩起庞大的身躯。
“好了吗?”
“还没!”
家中疯狂地回响着这样的吆喝声。
格太郎独自躲入卧房的黑暗橱柜里。他隐约听见当鬼的孩子叫着“找到某某”的声音穿梭于每间房,还有“哇”的一声大叫跳出的孩子。不久,好像每个人都被抓到了,只剩他一个,感觉孩子们正团结一致四处寻找。
“叔叔哪儿去了?”
“叔叔,出来啦!”
他们一声声喊着,渐渐靠近橱柜。
“呵,爸爸一定在柜子里。”
正一在柜门前喃喃自语。格太郎就快暴露了,他却想再逗逗孩子,便悄悄打开老旧的长型大衣箱,爬进去照原样盖上盖子,屏住呼吸。箱里装着软绵绵的寝具,像躺在床上般,颇为舒适。
他刚盖上长衣箱,沉重的柜门随即“喀啦”一声被打开了。
“找到叔叔了!”有人叫道。
“咦,怎么没人?”
“可是方才有声音啊,对不对?”
“一定是老鼠。”
孩子在外头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天真的话(他待在密闭的箱子里,那些声音听来非常遥远)。但不管等多久,幽暗的柜里依旧静默,一点儿人的气息也没有。
“有鬼!”
不知道谁这么叫了一声,大伙儿“哗”地一哄而散。接着,远方的房间隐隐约约传来呼唤:“叔叔,出来呀!”
他们似乎又打开别的橱柜,继续找人。
漆黑而充满樟脑味的长衣箱里格外舒适。格太郎回忆起少年时代,突然热泪盈眶。这老旧的箱子是亡母的嫁妆之一,记得当年自己常拿来当小舟,坐在里头玩儿。像这样躺着,他甚至觉得母亲慈祥的面容如梦似幻地浮现在黑暗之中。
回过神,孩子似乎找累了,外面一片死寂。他竖耳聆听了一会儿。
“好无聊,咱们出去玩儿吧。”
他依稀听见有孩子扫兴地说。
“爸爸!”
正一呼唤一声,便跟着到外头去了。
听着这些动静,格太郎终于打算离开长衣箱。他想冲出去,吓吓没耐心的孩子们,于是使劲一推,但不知怎么回事,盖子居然紧闭着,一动也不动。起初他不以为意,然而随着一次次尝试,竟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尽管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只有几万分之一,但他确实就被困在长箱子里了。
箱盖和箱体的咬合处的表层,上方钉着一块铰链金属板,下方则有一块金属突出物,把上面的金属板往下扣,搭在金属突出物上,就能锁上箱子。刚才箱子合起来时,上方的板子碰巧掉下扣住下方的突出物,箱子就这么被锁上了。这种传统的长衣箱,坚硬的木板各角都钉上了铁板,牢固无比,金属零件也一样坚固,病弱的格太郎实在没办法用自己薄弱的力量打开它。
他大声呼叫正一,拼命敲打箱盖内侧。但孩子大概已放弃寻找,全跑到外头玩耍去了,始终没回应。于是他连呼女佣的名字,使尽浑身力气挣扎。无奈运气实在不好,女佣不知是在井边偷懒,还是待在房里没听见,一样没有应声。
格太郎的房间位于宅邸最深处,加上他待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声音传不传得出两三个房间都不知道。况且,女佣房在距他房间最远的厨房,若非竖起耳朵仔细听,否则根本不可能察觉。
格太郎的叫声越来越嘶哑,他思忖着要是一直没人发现,自己或许会死在箱子里。太可笑了,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尽管想笑,可又觉得这事一点儿都不滑稽。再留意时,敏感的他觉得空气逐渐稀薄——不光是剧烈动作的关系,他呼吸困难起来。这只密闭性极好的长衣箱是旧时精心制作的家具,恐怕连一丁点儿的小缝隙都没保留。
想到这里,他用尽全身力量,疯狂地猛踢猛打。假如他身强体壮,或许能弄出一点儿空隙,但他心脏虚弱,手脚纤瘦,实在没有那样的力量。糟糕的是,箱内缺氧的情形越发严重,他的喉咙因疲劳和恐惧干燥得连呼吸都生疼。格太郎此刻的心境,究竟如何形容才好?
如果关在像样点儿的地方,迟早会病死的格太郎肯定早就放弃了求生。然而,在自家橱柜的长衣箱中窒息身亡,无论怎么想都是破天荒的蠢事,他难以接受这种喜剧式的死法。而且在奋力挣脱的过程中,女佣或许会过来,他便能奇迹般获救,这场痛苦也可以当成一桩笑话不了了之。正因为得救的机会极大,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心理上的挣扎更加深了他的惊惧与苦楚。
他挣扎着,哑声诅咒着无辜的女佣及儿子正一。和他相距二十间不到的他们,那毫无恶意的漠然——正因毫无恶意,他的怨懑更甚。
黑暗中,呼吸一刻比一刻困难。他已发不出声音,就像一条被捞上岸的鱼,只剩吸气时不断发出“咻咻”的奇妙声息。他嘴巴越开越大,暴露生如骸骨般的上下排牙齿、甚至还露出泛白的牙龈。明知是枉然,他仍拼命刨抓箱盖内侧,连指甲剥落都没意识到。这是濒死前的煎熬,即使如此,他依然心怀一丝得救的希望,无法认命撒手,真是残酷的遭遇!无论是死于任何不治之症的病患,还是死刑犯,都不见得需历经他这般巨大的痛苦。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不贞的妻子阿势与情夫幽会回来,当时格太郎正在长衣箱里,苦苦挣扎不肯舍弃最后的希望,奄奄一息地在濒死的痛苦中与死神搏斗。
阿势离家时心思都在情郎身上,压根儿无暇顾及丈夫的心情,但就算是她,返家之际多少仍会心怀愧疚。她见玄关十分反常地大敞着,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平日提心吊胆的灭亡情景是否将在今日降临?
“我回来了。”
她出声叫唤,以为女佣会答应,却没人出来迎接。敞开的每间房都空荡荡的,更令人诧异的是,连那个足不出户的丈夫都没瞧见。
“人都不在吗?”
阿势走到饭厅,再次高声呼唤,于是女佣房里传来愕然的回应:
“来了、来了!”
大概是在打盹儿,一名女佣一脸浮肿地走出来。
“只有你一个人?”阿势按捺着,没像平常那样发作。
“呃,阿竹在后面洗衣服。”
“老爷呢?”
“在房间吧。”
“可是没人啊。”
“咦,这样吗?”
“你肯定在睡午觉吧?这怎么行。少爷去哪儿了?”
“不知道,刚才还在家里玩,呃,老爷也和他们一起捉迷藏。”
“哎呀,老爷吗?真拿他没办法。”听到这话,阿势总算恢复了平常的自信,“那老爷一定在外头。你去找,在就好,不必叫他。”
阿势口气严厉地吩咐后,进入自己的卧房,站在镜前照了照,准备更衣。
正要解腰带时,她忽然听到隔壁丈夫的房间传来“喀喀”的奇妙声响。不知是否心有预感,她觉得那不是老鼠。仔细一听,好像隐约有沙哑的人声。
阿势停止解腰带的动作,压抑着恐惧,打开中间的纸门查看。于是,她发现橱柜的拉门敞开着,声音似乎源自里头。
“救命,是我啊。”
那细微模糊、若有似无的呼喊,异样清晰地传进阿势耳朵里。毫无疑问,那是丈夫的叫声。
“哎呀,亲爱的,你躲在长衣箱里做什么?”
她大吃一惊,跑到箱子旁,边开锁边问:
“啊,你在玩捉迷藏吧?真是,谁这么无聊恶作剧……可是,怎么会上锁?”
假如阿势内心的歹毒是天生的,那么比起通奸,恐怕她在电光火石间就萌生这样的奸计更能表现她的本质。她打开柜锁,正想往上抬起箱盖的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于是狠命压回去,重新上锁。那个时候,阿势本以为自己能感受到格太郎使劲全身力气往上反推的力道,但实际上格太郎上顶的力量非常微弱。她像要压垮那力量似的,用尽全力压下箱盖。其后,每当阿势回想残忍杀夫的过程,最令她懊恼的,就是对关上长衣箱时,丈夫那微弱往上顶的手劲的记忆。较之浑身浴血挣扎翻滚的濒死情景,这更惊悚无数倍。
姑且不提此事,阿势按原样锁上长衣箱后,紧紧拉上柜门,急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她毕竟没大胆到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更衣,只惨白着脸,往橱柜前一坐,仿佛要掩饰邻房传来的声响,茫然地开开关关橱柜的抽屉。
“我这样做,真的能逃脱罪责吗?”
她的情绪逼得她几乎发狂,可是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时间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她坐立难安,深切感受到有些时候,人是没有思考能力的。话虽如此,事后回顾,她情急下的行动也没半点儿疏漏。她知道箱扣是自己锁上的,且格太郎八成是和孩子玩捉迷藏,不小心被关进长衣箱里,这事孩子和女佣定能作证,至于箱中的碰撞声和叫喊,只要说房子太大没听见就行。事实上,连女佣也浑然不觉,不是吗?
阿势虽未如这般逐一细想,但用不着思考理由,她邪恶的敏锐直觉也一直在心底宽慰着“不要紧、不要紧”。
派去找孩子的女佣还没回来,在后面洗衣服的女佣看来也没有要进屋的打算;丈夫的呻吟和挣扎声快停止吧!她满心祈祷着。不过橱柜里的声响就是不死心似的,尽管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仍像阴险的发条机关,断断续续不绝于耳。阿势心想会不会是幻觉,耳朵紧贴到橱柜的木板上(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打开箱盖),里头骇人的摩擦声果然没有停歇,其中甚至夹杂着格太郎干涸僵硬的舌头吐出无意义的怨懑话语。毋庸置疑,那必定是对阿势的可怕诅咒。阿势吓得差点儿改变心意打开长衣箱,可是如果真那么做,她势必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事到如今杀意已暴露,怎能救他?
然而,长衣箱中的格太郎到底有怎样的心情?她拿捏不准,犹豫不决得差点儿改变心意,只是,实际上她想象他承受的苦楚肯定不及本人实际感受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在几乎放弃希望时,看到自己出轨的妻子突然打开衣箱上的锁,出现在眼前,尽管平常对她再怎么憎恨,他那一刻的欢喜也是无以伦比的。即便是对平日怨恨的阿势,哪怕她再经历两三次的外遇,格太郎也会对她感激涕零地顶礼膜拜。纵然病痛交缠、死期在即,对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抵得上性命的珍贵。可是,格太郎却从那一刹那的欢喜被推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绝望地狱。假如谁都没伸出援手,任他就此死去,他也不致痛苦到这种地步,岂料奸妇对他施加了比死亡的折磨更大上几倍、几十倍无以言状的残酷煎熬。
阿势肯定感受不到那是怎样的痛苦,但在她的思绪脉络中,也怜悯丈夫的苦闷,并懊悔自身的残虐。只是,阿势对自己宛若毒妇宿命的不贞心理也无能为力。她站在不知不觉静寂下来的橱柜前,不是凭吊牺牲者,而是幻想起爱恋的情夫面容,够她一生宽裕度日的丈夫遗产、与情夫肆无忌惮的欢快生活,光描绘着这些景象,她便能忘怀对死者仅有的几许哀悯之情。
她带着常人难以拥有的平静退回自己的卧室,唇角甚至绽放出一朵冷笑,若无其事地开始解腰带。
当晚八点,阿势巧妙安排的尸体被发现场面开演,北村家上上下下慌得人仰马翻。亲戚、下人、医师、警察,接获急报赶来的人,把偌大的客厅塞得无立足之地。由于不能省略验尸的步骤,格太郎的身躯被原封不动地放在长衣箱内,周围很快围满检调人员。打从心底悲伤的弟弟格二郎,及满面虚伪泪水的阿势也夹杂在检调人员中。在局外人眼里,两人的愁容相差无几,难分轩轾。
长衣箱被抬到客厅中央,一名警察不费力气地揭开盖子。五十瓦的灯泡照亮格太郎丑陋变形的苦闷模样。平日服帖整齐的头发乱得几乎倒竖,手脚在垂死的痛苦中痉挛扭曲,眼珠暴突,嘴巴张得不能再大。倘若阿势心底未栖息真正的恶魔,只消看上一眼,应该会立时悔悟坦白才对。尽管阿势没敢正视,却也无意坦白,甚至泪流不止地说起睁眼瞎话。纵然有杀害人命的狗胆,但她能冷静至此,自己都难以置信。数小时前刚从幽会的情夫家里归来,穿过玄关时,她还那样的不安(虽然当时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女),连她都觉得现在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看来阿势体内天生盘踞着冷血的恶魔,莫非此刻终于显现真面目?对照她发现丈夫被锁在柜内之后超乎想象的冷静态度,似乎只能如此判断。
不久,验尸顺利结束,家属抬出遗体移放到其他地方。情绪稍觉平缓后,人们才有余力关注别的,这才注意到长衣箱盖内侧的抓痕。
即使是毫不知情、不曾目击格太郎惨状的人,也会觉得那些抓痕异常恐怖。死者疯狂的执念,残留在笔画模糊的鲜明刻痕里,叫人瞥见就不得不别开脸,不敢瞄上第二眼。
在这当中,只有阿势和格二郎从抓痕的图面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旁人随着尸体的移开,都到别的房间去了,只有他俩留在长衣箱两侧,以异样的目光凝视着盖内如影子般浮现的东西。哦,那究竟是什么?
那像黑影般模糊,如疯子笔迹般稚拙,但细看之下,无数的凌乱抓痕上似乎是一个有含义的文字,一个大,一个小,笔画有的斜、有的扭曲,但仍勉强能够判读,好像是“阿势”。“是嫂嫂的名字”,格二郎专注的眼眸转向阿势,低声道。
“对啊。”
哦,在这种场面,阿势竟能如此镇定地回应,实在叫人震惊。当然,她不可能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这是濒死的格太郎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诅咒,是撑到“势”的最后一划,他多想接着告发阿势就是凶手啊,然而不幸的格太郎无法完成这个心愿,只能怀着遗恨,带着秘密和不甘就此丧命。
可惜格二郎太过善良,压根儿没深入想到这一层。“阿势”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根本无从想象其实是在暗示真凶。格二郎看了一眼阿势,对她他只报以淡淡的疑惑,可怜的哥哥竟然至死都对阿势难以忘情,痛苦的指尖不住地写下她的名字,真是凄惨。
“啊啊,他竟如此挂念着我!”
过了一会儿,阿势深深地哀叹,言外之意,自己正为格二郎应该已察觉的外遇懊悔不已。接着,她突然以巾帕蒙脸(再高明的演员,都流不出这样精彩的假泪吧),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格太郎的葬礼结束后,阿势首先演出的戏码(当然只是表面上)就是与不义的情夫分手。她一心一意地以举世无双的手段消除格二郎的疑心,且获得某种程度的成功。即使只是暂时的,显然这恶妇已经完全蒙骗了格二郎。
阿势分配到超乎预期的遗产,卖掉与儿子正一住惯的宅子,三番两次更换住所,凭借高明的演技,不知不觉间摆脱了亲戚的监视。
至于那只长衣箱,阿势强行留下,并偷偷卖给旧货商。不知箱子如今流落到谁手中?那些抓痕和诡异的假名文字,会不会挑起新主人的好奇心?面对封印在抓痕内的可怕执念,新主人是否会突然一阵战栗?而“阿势”这难解的名字,在他的想象里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或许,那将是个不知世间丑恶的纯洁少女。
(《阿势登场》发表于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