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村可寿子给在工业俱乐部的市泽庸亮挂了电话。
“对不起,请你下午五点来这里一下好吗?”听筒里传来市泽低沉的声音,“啊,然后我想请你一起吃饭,请作好准备,好吗?”
可寿子焦急不安地等待五点的到来,这样的心情已经很久未出现了。如果和市泽接近,就必须和深井柳北分手。
最近,深井对可寿子的心情似有察觉,比以前更积极地要求与她见面。
以前的情况可不是这样。可寿子稍有冷意,对方就大动肝火,火冒三丈。这可能是深井最近受到社会冷遇产生了急躁情绪。开始可寿子借着深井的影响从中渔利,而如今深井却反过来向她求援了。
新兴花道也如同其他艺术领域一样,看起来好象不明显,实际上新旧交替也很激烈。
可寿子似乎觉得,今后再继续和深井交往,只能招致麻烦。
本来她的性格就对衰退的男性不感兴趣。
而且深井的某些性格,她也不甚满意。他喜好虚荣,故弄玄虚,只知巧妙地利用新闻宣传界。自已的名字一旦未被人提及,就耿耿于怀。她认为社会上对他的评价有些过分。他只具有一些小聪明和独特的赶时髦的才能而已。
可寿子感到自己眼前天空无限宽广,竞争对手久井文子因私生活问题身负重伤,可寿子虽不知详情,但可以预计久井文子将从此一蹶不振。
每当新闻记者谈起文子,她总是竭力作出不听的姿态,而心中却暗暗期待着这事载上报纸。
假如过去全力支持文子的市泽庸亮今后成为自己的后援,自己的地位将继续上升并站稳脚跟。就连缺艺少才的文子在市泽的扶植下,也取得那样的地位呢。市泽过去援助文子,是他最大的错误。
已到五点了。
可寿子一到丸之内的工业俱乐部,打着黑蝴蝶结的服务员好象已得到市泽关照,说了声:
“请到这边来。”走在前面给她带路。
可寿子过去不知从这个建筑物前面走过多少次,但进到里边还是第一次。工业俱乐部是日本财界头面人物的聚会场所,报纸上也常出现它的名字。它历史悠久,对会员资格有严格规定,只有少数人能够参加。
和这个建筑物的古朴的外观比起来,内部装饰显得纤巧华丽,使人感觉非常雅致。
不论哪一个房间都布置得富丽堂皇,甚至使人产生进入外国宫殿的感觉。
从天花板上吊下的大型枝形吊灯也好,包金的楼梯扶手也好,墙上那王朝式的装饰也好,都凝聚着古典的美和幽雅的艺术魅力。
在这里缓缓而行的多是老人,令人望而生畏。清一色地全是一流公司的经理或重要人物。他们把手插在衣袋内,威严地走来走去。
可寿子算得上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但此时此刻也有些紧张。
“啊。欢迎,欢迎!”
市泽庸亮从大厅里的弹簧椅上站了起来。他和往常一样还是穿一身暗色的和服。
在红色的地毯上排列着数十张弹簧椅。坐着一些满头银发、神彩奕奕的财界人士,有的在轻声交谈,有的下着围棋。
可寿子身着鲜艳的和服进来,他们只是抬了抬眼皮,接着又毫无兴趣地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这一点显得很有节度,令人高兴。
市泽庸亮是个经常在各种集会露面的人物,如今他置身于这些人中,更显得气宇轩昂。
“盛情难却,我就不客气地来了。”
说着,可寿子坐到市泽对面的软椅上。
打着蝴蝶结的男招待蹑脚走上前来,轻轻地放下茶杯。
市泽悠然地跷起二郎腿,和服裙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裙子下露出了白布袜和和服拖鞋。
“哪里,其它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就临时定到这里了。把你请到这个全是男人的地方,很对不起。”
市泽和气地说。
“哪儿的话……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来,真有些紧张哩。”
“哪里、哪里。象你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
市泽庸亮凝视着可寿子,不由地笑了。他目光灼人,大有将可寿子吸入之势。
这时,外面已暮色苍茫。室内的大型枝状吊灯一齐点亮。瞬息之间,室内的装饰放出异彩。
“我还找了—个人来。”市泽说道,“你同意的话,我想算你一个,一起吃顿饭。地点在赤坂。”
“可是,我,到那样的地方。”
“你很为难吗?”
“不,不是为难。不过,我是女的。”
“没有关系。最近有的女人还大模人样地到茶馆去哩。这样反倒新鲜。今晚我是这样安排的,请你一起来吧。”
“我找的人是个信得过的人,我把以前工作过的公司交给他经营。”
谈话过程中,那个人毕恭毕敬地来到旁边。
“会长!”
他压低声音说。
“喏,就是他。”说着市泽豁达地笑笑,“喂,这位是泷村君。”
这是个已年近六十的男人,他向可寿子殷勤地弯腰施礼后说:
“久闻大名。”
“哎呀,不敢当。”可寿子把纤细的手指放在脸上说道,“不知道市泽君给我作了些什么宣传,我只是胡乱涂抹而已。我叫泷村。”
她接过名片,上面印的头衔是某有名的公司的经理。
可寿子被带到赤坂的一家饭馆,这馆子的名字她过去也曾听说过。
市泽庸亮背靠壁龛柱子,他对面坐着经理,可寿子坐在市泽旁边。市泽和这个经理的谈吐,有明显的区别。市泽对他讲话很粗鲁,而他却象部长或科长一样,恭敬地应酬着。他们之间依然保持着过去的等级差别。
一会,艺嫂送菜上来。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莱送上来。在可寿子看来,宛如戏中的宫女上菜似的。显然,市泽喜欢这种做法。
艺妓中年轻的不多,差不多都是阿姐辈,但化妆和服饰却十分讲究。
一会儿,酒送来了。
在他们三人之间分别插入两个艺妓。坐在市泽旁边的…个圆脸女人,眼睛看着可寿子问道:
“会长,这位是谁啊?”
即使她不问,艺妓们的兴趣也早已集中到可寿子身上了。她的和服比艺妓高级,她那线条明晰的脸在灯光映照下光彩照人。以致谁是艺妓,都让人难以分辨。
“你们不认识吗?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吧?”
这么一提,艺妓们同时说,在杂志和报纸上见过。其中最年轻的一个脱口而出说:
“是不是前卫派水墨画家泷村可寿子啊?”
“到底让你说对了。”
艺妓们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有的说了不起啊,有的说刚才就看出来了。接着她们又极力称赞可寿子的美貌和衣着的高雅。本来在这种场合,如客人带女客来,艺妓们就有首先恭维女客的习惯。更何况今天来的是可寿子这位前卫派水墨画家、美人和话题人物,因此大家的喧嚣就大大超过以往了。
开始喝酒了,艺妓们的兴趣仍然没离开可寿子。
“会长,我最近要做一件不带花的和服,能清泷村先生给画点什么吗?”
一个开了头,另外二、三人也跟着这么说。
“是吗?可是我作不了主。你们还是直接求泷村先生吧!……如果喜欢我的字,给你们写多少都行。”
市泽颇为满足地说。
“哎呀,会长,那字太难看啦,把和服都糟蹋了。”
“喂,阿姐,那就让会长再给你买一身呗。”
一个年轻的艺妓说。
“真是呢。如果是那样,就请会长给多买几套。”
“哎呀,我也要。”
“请您一定给买啊!这样能赶上春天的预演会太好了。”
一时间,乱哄哄地吵成一团。
“别说傻话了。”
市泽庸亮瞪了艺妓们一眼。
“不过,你们要是以为可以给你们白画,那就太贪便宜了。你们要想请泷村先生画画,必须拿出一笔可观的染笔费。嗯,你们必须准备拿出两个月的收入。”
酒席上终于变得活跃起来。
那位经理从刚开始就显得有些拘束,等菜上到一半时,他悄悄站起来,走了出去。一个艺妓急忙追上去。人们以为他去上厕所,但过了一会,那个艺妓回来,向市泽耳语了一会儿。市泽点点头。
可寿子瞥见这一情况,知道是经理知趣地回去了。看来,市泽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好像是利用这个经理。
席间,市泽说起话来八面玲珑,豁达随便,还不时说些俏皮话和饶有风趣的笑话,逗得艺妓们笑不可支。但他不断注意可寿子,这一点她本人也清楚。而且艺妓们也始终注意突出可寿子。
“喏,会长,差不多了,该表演您的拿手好戏了,怎么样?”
一个艺妓说道。其他的艺妓一起鼓起掌来。
“不啦,今天免了吧!”
市泽苦笑着。
“哎哟,怎么说这活。别拿架子了好不好?虽说泷村先生在场,也用不着不好意思啊。”
“哪里,没有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其他的艺妓一起起哄。
“实在没有办法。那么,我就在泷村先生面前献丑了!”
可寿子拍手称好。
市泽庸亮重新端然而坐,姿势也变了。由于他身着和服,与艺人别无二致。他合着三弦唱的谣曲,可寿子听来也不像外行。她早已听说市泽爱好谣曲,今天亲耳聆听,才知他功底深厚,出手不凡。
在座的艺妓早已深知他热衷此道,但此时此刻仍齐声喝采。
接下来,在可寿子提议下,艺妓们开始跳舞。
途中,这家馆子的女老板也参加进来,一会儿向市泽寒喧,一会儿对可寿子恭维。
舞蹈共跳了三个。当第二个舞结束的时候,女佣蹑着脚走来,对女老板耳语了一阵。
“会长!”女老板将女佣的话传达给市泽,“长村先生正在门口,说要见您,怎么办啊?”
“什么,长村?”
市泽庸亮吃了一惊,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前方。女老板看他想不起来人的名字,就说:“他叫长村平太郎,说为了久井文子的事一定要找您谈谈。”
真岂有此理。他早就听说,使久井文子致伤的犯人是长村平太郎。他现在来做什么?不,更可疑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呢?
可能是来进行威胁的。根据市泽听到的传闻,久井文子的这个男人,是个弹球店老板,一直迷恋着文子,长时间来一直供给文子生活费。
市泽在得知了平太郎的身分后,突然对文子产生了厌恶情绪,因为他是出身高贵的财界人士,向来对弹球店那样的职业抱有偏见。
“把他赶走!”市泽用坐在一旁的可寿子听不到的小声说,“我不认识他,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他竟找到这里来。太不懂事了。”
女老板频频点头,接着让一直等在一边的女佣退出。
艺妓们正在跳最后一个舞蹈。市泽如同兴高彩烈时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一样,突然心中焦躁不安起来。这个往文子脸上泼硫酸的人一定是个爱记仇的家伙,因为我勾引了文子,说不定他是来找我算账的吧。
市泽虽然脸向着跳舞的艺妓,作出愉快的表情,但心中异常烦乱。正在兴头上,全被他破坏了,真拿他没办法!
市泽更加后悔自己与文子的关系,早知今日,当初与现在坐在旁边的可寿子挂钩多好。
可寿子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似地专心观赏着舞蹈。她的侧脸也好,她的姿态也好,都在妖艳中透着挺拔。市泽用眼的余光瞥着她那端庄得近乎冷漠的脸,心中赞许说,到底和其他艺妓不一样啊。
长村平太郎在饭馆大门的一角等待着。这个大门十分雅致讲究,近处细竹成林,砫灯照得洒过水的卵石闪闪发光。入口处榻塌咪上放着王朝风格的烛台,烛光照着正面的金屏风。
显然,这不是长村平太郎这种人来的地方。他自己也察觉了这点,对市泽能否出来见他,心中无数。
他现在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向市泽发泄怨恨,而是为了满足病床上的文子的愿望。平太郎把文子弄伤以后,陷入深深的后悔之中。他一时冲动竟把自己曾热爱过的女人的脸弄得不堪入目。
文子不久将不可避免地从画家和美女的行列中消失。她急切盼望市泽来到病床边,几乎盼得有些发疯。看到这般情景,平太郎想:无论如何得让她见上市泽一面。
不消说市泽庸亮已远远躲开文子。对此,文子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
可是,文子就这样被市泽甩掉,实在太可怜了。
平太郎清楚地知道,文子缠着绷带的脸上布满瘢痕疙瘩,已丑陋无比。市泽不可能与文子继续来往,因此,在这一点上他不必担心。不久,文子将由他来独占。这种感情促使他去满足文子的愿望。实际上,这是满足文子最后的愿望。
不知市泽能否到文子病床边来。然而,市泽是有义务来医院探望的。
如果他就这么逃之天天,对文子实在太不负责任了,进去通报的女佣回来了。
“实在对不起,市泽先生已经回去了。”
平太郎微微点头,这话并非完全出乎意料。
“知道了。给你添麻烦了。”
他低头施礼,接着离开了灯火辉煌的饭馆大门。女佣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平太郎走在街上。道路两旁全是饭馆。
每家饭馆前,都停放着一排排豪华的轿车。挂着幔子的人力车跑来跑去。
平太郎边走边回味着女佣的回话。脑子里想象着市泽在妖艳的灯光下被艺妓包围着的情景。
平太郎为了寻找市泽的去处,今天白天突然想到了工业俱乐部。一个办书员模祥的人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个饭馆的名字,告诉他了。如果当时他不说自己是市泽家的人,有急事要联系的话,就不可能获得成功。
平太郎来到电车道上。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不能就这样回去!
他考虑到文子的失望,不便如实地向她转达市泽的回话。他离开医院时,曾对文子说,“我一定把市泽带来!”
文子睁开从绷带中露出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平太郎。
“请原谅我这最后一次任性吧……”
文子说的最后一次任性的含义,平太郎很清楚,而且能够理解。
这话里蕴含着文子的后悔,也流露出她对市泽的留恋。
文子既然用了“最后”一词,说明她已经对绘画死心了。前些日子,她还用指头在被子上练习作画。绝望之中她仍不想放弃绘画。然而,对她来说,看得像生命一样重要的,不光是水墨画,还有她的美貌。如果没有美貌,新闻界不可能对她大肆宣传。
现在,她那秀脸的一半已被硫酸烧毁,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雄心。
文子的这种心情,引起平太郎深深的同情。自己恰恰是破坏文子美貌的凶手,因此不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平太郎呆立在电车道上。既然不能这样回去,那就要再返回饭馆去。但是,他无法接近市泽。人家再说一次市泽已经回去了,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他这么心事重重地呆立着,眼前是汽车的洪流。一个坐在出租汽里的年轻男子。看到呆若木鸡的平太郎,突然脸上露出吃惊的样子。
—一岛村理一正要去上野车站接返回东京的森泽由利子。因为时间尚早,他打算在此之前先去有乐町见一个不能不见的人。
岛村对失魂落魄地呆立在电年道上的这个小老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当然,这人过去从未见过,但总感到似曾有过印象,似曾相遇过,因而不可思议地出现一种亲近感。
然而,这个小老头一出了自已的视野,就同时从自己心中消失了。
他打算通过自己的苦心指导,把即将从车站接回的这个由利子培养成独树一帜的前卫派水墨画家。这是岛村唯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