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广车站前寒风刺骨。
岛村没有给森泽由利子拍电报。他喜欢不打招呼自由活动。不论远游到哪里,如果事先拍了电报,旅行就失去自由、随意的乐趣。他讨厌在车站上受到别人的迎接。
正如他听说的那样,由利子的家是个杂货铺,但地处闹市中心,有相当大的门面。带广的街道象棋盘一样整齐笔直。这与函馆、札幌完全一样,使人感到北海道具有开拓地的风格。
岛村被一个长脸的、自称是由利子嫂子的人让到后面的会客室。她说,不巧由利子出去了。
“经常听妹妹提起岛村君。这孩子很任性,一定给您添麻烦了。”
她还说,如提前通知,她们将不知多么高兴。她丈夫不在家,为置办货物到札幌去了。
“这孩子从东京回来后,仍一个劲地画水墨画,很是热心哩。”
嫂子说,由利子受到岛村的培养,本人也很努力。她让店员到由利子去的那一家找一下。店员回来说她和朋友一起外出了,无法联系。
眼看天快黑了。
由利子的嫂子再三挽留岛村,但他还是坚决离开了。临走时他留下了在车站的导游图上看到的旅馆的名字,说今晚打算住在那里。
旅馆在十胜大桥附近。
带广的中央有一条非常漂亮的大道。桥前是一条,桥后分为两条,笔直而平行地通往车站。两条马路之间就是带广的中心区。
从旅馆里可以望到那座白色大桥和夕阳下闪烁发光的河流,远方的大雪山笼罩在苍茫之中。
当女佣送晚饭来时,岛村赞扬了道路的整齐。她解释说这是从带广成为集治监狱以来犯人们修建的。
由利子一直未打来电话。
看来她回家很晚。尽管自己留下了旅馆的名字,而且她嫂子也说等她回来让她马上联系,但一直没有动静。
天黑以后,大约八点钟左右,由利子的电话终于来了。
“我是由利子。欢迎您。不过您来得太突然,确实有些吃惊哩。”
电话里传来的由利子的声音颇似大人讲话的口吻。
“刚才你不在,没有见面,今晚能来一下吗?”
岛村问道。
“哦,不过太晚了,明天去吧。”
她回答说。要在平时,由利子会说得更诙谐些,现在可能因为在自己的故乡,所以有些反常。
“岛村君,您看几点合适?”
她问得有些蹊跷。
“几点都行。”
“那么,我十点左右去……晚安!”
电话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岛村不无寂寞之感。一来她的电话打的过分拘谨,二来自己原以为她会马上跑来,但却估计错了。可能是担心夜晚不安全吧。如果那样的话,和嫂嫂一块儿来就行了。
这天晚上,岛村听着远处列车行驶的声音躺下了。很少有汽车声,只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和车轮声,这也使人感到的确来到了遥远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晚。等吃完早饭,看过报纸,已是九点半钟。
岛村想到旅馆外面去走走,但考虑到由利子快来了,弄不好会走岔了,因此只好作罢。他靠在凉台上的椅子上,眺望着昨天在黄昏中看过、现在沭浴着朝阳的河流。
过了十点钟,女佣来报告,由利子来了。
在带路的女佣后面,由利子笑嘻嘻地从走廊上进来。她窥视般地看了一下整个房间,表情也有些特别。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坐到岛村对面。
“你好。”
在岛村看来,由利子的脸有些新鲜。这可能因为环境变化的缘故,现在不是在东京而是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与她见面。在东京时,由利子总是身着同样的西装出现在岛村面前,而今天她却穿着平日的毛衣。这也改变了岛村的印象。
“昨天你回来得很晚吧?”
“是的。”
由利子低着头回答。
“岛村君,您连电报也不打一个。”
话音中似含嗔意。
“我就是这种主张。我喜欢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可是您难得到北海道来,总得作好各种欢迎的准备吧。”
“作什么准备啊!”
岛村笑了。
“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您来的第一个晚上总想让您住在家里。”
“谢谢。”
“嫂嫂感到很遗憾。说是今晚一定把您拖去,我就是专门来告诉您的。”
“到底你还是本地人啊。”岛村仔细端祥着她说,“啊,为什么这么说呢?”
“嗯,我现在才明白,你这个人与这块土地很协调,正如一个古老比喻说的那样,如鱼得水,使人感到精力更充沛了。”
“是吗?因为我是个乡下佬嘛。”
由利子微微含羞地说。
由利子邀岛村到外面走走。
“没有特别值得带您去的地方,只有平原是我们的自豪。”
由利子说完,到附近的出租汽车公司叫了一辆车来。她这样做可能是嫂嫂出的点子。
“请去水光园!”
由利子对司机说。
汽车在笔直的道路上奔驰。一路上看到很多骑自行车的人。路旁有卖旧衣的店铺,一些农村打扮的人围在那里。
“带广嘛……”
由利子在车内开始导游。
“虽说没有象样的产业,但有广大的农村,大伙儿都到这个镇上买东西。铁路也是如此。根室本线、土幌线,广尾线和连结东西郊区的十胜铁路等,全都集中到带广了。”
由利子一会指着这里说是广播电台,一会儿指着那里说是当地的百货大楼;凡从车上看到的,她都一一作着说明。
水光园在镇子的边上。
树上的叶子也都落了。
园中有一尊西装外边穿着蓑衣的男人铜像。
“据说是带广的开拓者。”由利子站在铜像前解说着,“那是明治初期,当时工作异常艰苦,在开垦土地前,人必须先和熊等野兽斗争。”
她现在的形象和在东京街头遇到她时越来越不同了。
“您干吗那么看着我啊?”
由利子垂下眼睑问道。
“大概因为太象地道的北海道人了吧。”
走在公园里,她不断向熟人点头施礼。
“你交际真广啊。”
岛村开玩笑地说。
“本地人都是这样哩。虽说不怎么熟,但经常碰面。”
他们又上了汽车。
离开市区,车子通过一架长桥。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展现在眼前,东方的地平线朦胧可见。北面和西面的山脉成了大平原的屏障。这些山,虽然从带广市内也能看到,但置身子宽广的平原中仔细观望,更显得雄伟高大。
“那是大雪山脉。”
由利子指着北面说。
“下边带我到哪里去?”
岛村问道。
“对您来说,农村比城市更好吧?”
说着她微笑了一下。
平原上星星点点分布着牧场,这些牧场都由白杨树环绕着,都建有青饲料贮仓。
车子在广阔无垠的旷野上飞奔。不时有部落出现,部落旁边都有落了叶子的树林。然而部落之间距离甚远。所有的房屋都是小窗子,矮屋顶。北海道腹地的农村呈现一副随时防范严冬的姿态。
“这样一直走下去,可以直达大海。”
“是太平洋吗?”
“是的。这山的尽头伸入大海处就叫襟裳岬。”
岛村听了由利子的说明,也没能马上想象出这一带的地形。
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张粗略的整个北海道的大草图。大平原上也有一些小山点缀其间。
他们来到一座小山下。把车子停下后,由利子一马当先钻入林中。她沿着小路急步跑去的后影,使岛村产生一种新鲜感。山上大部分是落叶松,只有树枝遮掩着山坡。
“小时候我常到这一带来远足。”她说道,“从这里一直朝前走,就到广尾线的更别站了。当时我们就从那里乘火车返回。我的腿没劲儿,总感到累得很。”
树林的上空,象洗过一样清澈。
“听说你一直在作画,是吗?”
岛村折着树枝说道。
“是谁说的?……啊,是嫂嫂。”
由利子蹲下抓了一把松叶。
“回到这里,感到东京很可怕。”
“可怕?”
“到底是乡下佬嘛。在东京时觉得没有什么,可回来以后总觉得东京人了不起,很可怕。”
“哪有这种事,在东京的人不都是乡下佬么。”
“不过,东京这个城市好象被风刮起来,没了根基,又像发高烧的病人。这样一些东西,回来以后才有了进一步的体会,在东京想干什么事,总觉得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为了摆脱这种不协调,我就看您给我的画帖,或去写生,拼命地学习。”
“你抓住什么了吧?”
“我是想抓住些东西,但不是那么容易的。就象眼前的山岳一会近一会远一样……”
她的言外之意好象是,如果岛村一直跟着我该多好,那样我的迷惘就会消除了。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到旅馆来啊?”
“……”
“原以为你会和嫂嫂一块来的。”
“因为太晚了。”
“电话里也太老成持重了。”
“是吗?”
“今天早上也以为会来得早些哩。”
“我想太早了不好。”
“你以为我会睡懒觉吗?”
“不,另有别的原因。”
“哎,是什么啊?”
“……有点不好说哩。”
由利子回头对岛村奇怪地笑笑。
“还有不能说的理由?”
“是的。”
岛村想起由利子进屋时一瞬间流露出的窥探隐私般的微妙表情。
“进屋时,你也莫名其妙地到处看来着。”
“哎呀”晚着她用双手捂住脸,“真讨厌,你觉出来了?”
“当时我没有说,可都看见了。”
“……那么,如何是好啊,说呢,还是不说。”
她歪着脑袋思考着。
“什么啊?”
“告诉你吧。岛村君,我原以为你可能不是一个人住在旅馆里。”
“不是一个人?”
“是的。”
说着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她此刻的表情异常复杂,岛村从未见过。
岛利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原来以为岛村可能带着女人一起来。怪不得昨天晚上打电话时很注意分寸,今天早晨过了十点以后才来,进屋后又到处窥探。
由利子仰望着天空,在岛村眼里,她这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窘态。
“我可不是那种人。”
他说道。
“是吗。”
由利子猛然回过头来,可能由于明朗的天空映衬的关系,她的脸显得异常明媚欢快。
“再过一星期就能回东京了。”
由利子眼望着树林深处说道。
“岛村君,要是您能休息到那会儿,在这里多呆几天就好了。”
“别说傻话,那不可能。”
“带广附近还有温泉哩。叫十胜川温泉,来这里旅游的人都到那里去住住,是个很好的地方。”
岛村突然想上去拍拍由利子那柔美的肩头。从树叶凋零的树林中漂来落叶和枯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