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村理一进了一家常去的酒吧间。它设在田村町一个大楼的地下室里。入口并不显眼,因为这里实行会员制,不接待一般客人。
这里只有两个十七,八岁,完全孩子气的少女给客人端茶送酒。但酒保却是个在这行业干了三十年的老手,满头白发,大腹便便。因此岛村熟识的一个小说家曾说过,看见酒保系着围裙的样子,简直象进入德国的酒吧一样。
到这里来的常客不外作家,音乐家、画家、新闻工作者。其中既有个人会员,也有以报社、杂志社的名义集体入会的会员。这里环境幽静。由于不接待陌生的客人,因此每次去总能碰到一些熟人。这已成为大家的乐趣,有的人即便不喝酒,也愿进来玩玩。
“欢迎您光临!”
岛村用愉快的眼光致了意,并看了看里面。靠墙的地方,四、五个杂志社的人正在喝酒。
“您来点什么?”
岛村向酒保订了酒水。他正要坐下,女招待走过来说:
“岛村君,久违了。”
她边说边笑。
“大概有十天,我哪儿也没去。”
“出差了吗?”
“不,不是。”
岛村自己在心里回想着十天来哪儿也未去的原因。
在靠墙那桌上喝酒的人中有一人发现了岛村,向他招手。
那人见岛村仍站着不动,就特意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来喊他。
“岛村君,在那边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过来加入我们一伙吧!”
“我看你们都不大象老实人,故意在这里躲着哩!”
最后,岛村还是端着酒杯走向那边的桌子。
杂志编辑们都用笑脸迎接他。
“好一阵子未见了呢。”
首先说话的是个老编辑。看来酒已半酣。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好象没有。”
说着岛村叉开腿坐到椅子上。
“我倒想问一句。诸位都聚到这里,是刚开完会吗?”
“不是。”
另一个人回答。
“是编辑会议的继续。”
“嘿,真希罕,在这样的地方开。”
“大家出了不少好主意,正无所适从哩,我们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会出现一些新想法。”
“山中君!”一个年轻人对正在讲话的前辈说,“岛村君知道得多,请他参谋一下怎么样啊?”
“说得是。”老编辑说道,“岛村君正合适。不,说正合适有失礼貌,应该说,能在这里见面可能是有某种缘份哩。”
“不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不过,我可是孤陋寡闻啊。”
岛村端起加了冰块的酒杯,斜着送到嘴边。
“事情是这样,我们现在有一个计划,但对它能否实现缺乏信心。说不定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真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么重要的计划能向我公开吗?”
“你虽说是报社的,但嘴很紧。”年轻的编辑笑着说,“山中君,你就快说吧……”
“好吧!……岛村君,是这么回事。”
说着,他抬抬身子把椅子向前拉了一些,又重新坐好。其余的人,有的吸烟,有的呷酒,好象在听山中讲话。
“是关于泷村可寿子和久井文子的水墨艺术的事。你也知道,她们两人关系很紧张。她们都不承认对方的艺术,而且互相批评……哦,说她们互相进行歇斯底里的谩骂可能更恰当些。”
“一点不错。”
岛村笑了起来,别人也跟着哄笑了一阵。
“可是,两个人也都确实有才气。因此,我们想把她们两人的画放在一起,搞一个画展。”
“摘画展?”
岛村微微歪着脑袋问。
“能搞成吗?”
“问题就在这儿嘛。要是和久井文一说,她准会说,如果和泷村一起我坚决不干。泷村也会同样这么说。”
“那倒也是。”
“可是,这正是有趣的地方。因为这是举办过去绝无可能的二人画展。当然,光展出画也没多大意思,因此,想请各自的支持者渲染一下气氛。关于这一点,将让我们的杂志写文章鼓动一下。”
“啊,结果会怎么样啊?”
“是不是难以实现?”
“不是,倒不是很难……是不是意义不大啊?”
“为什么呢?”
山中因主张受挫有些不大自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岛村。
“在现今的日本现代水墨画界,提起新秀女画家,就是她们两人。她们都是美人,而且各具特色。社会上也都晓得,她俩的关系是水火不容。过去,曾通过照片介绍过她们的作品,但集中到一起,以竞赛的形式展出,却从来没有人搞过。我想这种形式是可以接受的。”
“说得直截了当些,就是挑起争吵了?”
“不对,争吵早已开始了。因此,应该说挑动撕打吧?”
“哦,说得直截些也许是这样。现在的问题在于,有没有使双方都接受的可能性。这一点,正是我们伤脑筋的地方。即使先到一方去做工作,如果遭到断然拒绝,那就一切告吹了。能不能想想办法,连哄带骗地让她们同意呢?”
岛村考虑片刻后说:
“我还是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她俩的画已经不行了……她俩正在互相批判着,而且说得都有道理。”
“……那么,我们的计划不能实现了。”
山中满脸不悦。
“你们”岛村喝了一口酒,然后说,“我觉得对现代水墨画了解得不够深刻。久井也罢,泷村也罢,我认为都已过时了。因为她们两人都是利用新闻宣传出名的。而且幕后的活动相当精彩……也许没有必要说这些事,总之,她们是由宣传而出名的人物。据我看来,她们的画不过是灵机一动信手画出的,既非具体也非抽象的东西。”
“可是,现在一提起前卫派水墨画,还不就是那种作品吗?”
年轻的编辑从旁插嘴道。
“眼下可能是这样。然而,未来崭新的水墨艺术已经破土而出了。现在千篇一律的作品能持续多久,还不得而知,但它那衰败的预兆已经显而易见了。”
“真是一个有趣的见解!”
山中说道。
“你所说的新的水墨艺术,有什么具体的东西吗?”
“有的。”
岛村慢悠悠地回答,看来信心十足。
“哦……这可是L报社学艺部精通美术的岛村君说的,太有意思了!”
另一个编辑说道。
“你的意思是出现了一个天才吗?”
“是不是天才,将来自有公论。我认为至少比现在的两个女画家有新鲜的东西。”
“又是一些莫名其妙、似画非画的东西吧?”
“不是的。那种画既不是水墨画,也不是什么别的,只是模仿最近的一般画的抽象而已。偶尔被某些外国人看见了,他们不了解水墨画的传统,就把它当作东方式的艺术而视如珍宝。此外,有些支持者不过瞎起哄而已。”
“这一点嘛,对一部分人来说已成为常识了。问题是真正的新的水墨画究竟是什么?这光空口议论不行,要拿出具体作品。”
“这样的具体作品我想不久会和各位见面的。”
“到底这个画家是谁啊?”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大家都清楚,岛村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而且过去对水墨画很有研究。
“人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哩!”岛村的话嘎然而止,因为大伙的目光一齐投向酒吧的入口。岛村正好背对入口,因此不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只听到酒保高声说“欢迎,欢迎!”
岛村还想继续往下说,但对面的人用目光制止了他。他恍然大悟;这些话大家不想让新来的客人听到。
岛村把酒杯送到嘴边。编辑们的目光回到桌子上来,纷纷拿起各自的杯子,但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
来人的声音,岛村并不陌生,又沙又哑像筛破锣。刚开始岛村还有点疑惑,但很快就判断出来人是谁。原来是那个以前卫派花道出名的人。他经常带着自己的作品到美国、欧洲巡回展出。
大家制止岛村继续讲下去,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来客正是支持泷村可寿子的深井柳北。
不,进来的不光深井,还有议论中的泷村可寿子。岛村得知这个情况,是因为不久身后传来女人的话音:
“服务员,请给我调些鸡尾酒!”
岛村不禁扑哧一笑。眼前这帮人刚才还热心地谈论着举办泷村可寿子和久井文子二人的画展,现在当事人可寿子到了,他们却都哑口无言了。
“买卖怎么样啊?最近。”
身后,深井对酒保说。接着又传来白发苍苍的酒保的答话声。深井的沙哑声格外突出。
深井开始谈起洋酒的品尝来。这是他周游各国获得的知识。听不到可寿子的声音,说明她正在一旁不言不语地喝酒。不,可寿子的沉默另有原因,这点岛村是清楚的,她也发觉了岛村正在这里。大概进来时毫无思想准备,因而大吃一惊吧。
深井在新闻界也结交甚广,可是,与在座的杂志社的人好象并无深交。他们之中并没有人上前寒喧。
可是深井已估计到,坐在一角的那伙人不是杂志社的就是报社的。因此,他才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门。
编辑们都奠名其妙地沉默着。深井象是意识到这显然与自己有关,说得越发起劲了。
突然深井的沙哑声音消失了。
岛村顽固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头也不回一下。
他身后响起了皮鞋声。深井好象去厕所了。
“服务员!”
隔了好久,终于又听到了可寿子低低的声音。
“请来一下!”
可寿子究竟在做什么,岛村难以弄清,他只觉得自己在用整个后背捕捉她的动静。
“别这么喝闷酒啊!”岛村打破沉默向山中开了口,“近来杂志也渐渐提价,听说卖不到一定份数就亏本哩。”
“是那么回事。”山中象缓过气来似地说,“现在越来越难,不能象过去那样轻松了。经济上也规定了相应的标准,因此,我们经常受到营业上的攻击,很吃力呢。”
话一开了头,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不一会,好象深井回来了。屋里又响起了沙哑的话声。
“喂,该走了吧!”
他对一起来的可寿子说。
“好。”
可寿子言简语寡地回答。
“哎呀,就要回去啦?”
酒保说道。
“以后再来。”
深井的这句话象是故意说给编辑们听似的,听起来似乎还有弦外之音;我前卫派花道的大家来到这里,编辑们却不上前说话,真岂有此理!
“那么,请以后光临!”
脚步声渐渐远去,好象已到了通往一楼的楼梯。
“一说有雨,”一个编辑马上说了一句日本谚语,“马上见风。可是这回不是风,而是本人出现了。”
大家一阵哄笑。紧接着,“算什么啊,他那样儿!”一个年轻人说道,“瞧他那副傲慢的神情,简直就差说我就是深井柳北了。”
“那家伙还不是自吹自擂。因此,我们不上前说话,他大概觉得挺无趣,就回去了吧!带着可寿子转悠,看来他很得意呢!”
“对不起!”岛村说道,“我和人约好去另一个地方,就此告退了。”
“刚才的……”
依然记着先前谈话的山中好像要挽留他。
“那个天才少女,是岛村君发现的吗?”
“这个嘛!”岛村站起来回答说,“不久就向各位公开。好了,请大家耐心等待吧!”
“如果需要在月刊上介绍的话,请先找我们。”
“就那么办吧!”
又是一阵笑声。岛村扭头向柜台走去。
“请!”
酒保送过来的,除账单外还有一个茶褐色的信封。信皮上什么也没有写。
“什么?”
岛村在账单上签完字以后问道。
“刚才,泷村先生说……”
酒保伸长脖子用坐在角落的人听不到的声音低低地说。
“请把这个交给岛村先生。”
岛村想打开看看,但又原封不动地塞进衣袋里。
“再见!”
女招待一直把他送到楼梯下。
岛村来到地面上,到商店招牌灯光下,取出信封。他打开对折的信纸,上面用铅笔匆匆写着: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请九点在银座后街的青草酒吧等我。”
岛村用手将信撕碎。碎片随风刮到大楼的黑影里。
岛村在“青草”酒吧等可寿子。马上快到九点三十分,已过了三十分钟。
“岛村君”一个女孩过来通报,“您的电话……是一个女的打来的。”
听筒里传来可寿子的声音:
“我就在附近。能出来一下吗?”
“这儿怎么啦?”
“我已经不想喝酒了。只是一时想不出碰头的地方,才请您去那里的……”
“他回去啦?”
“这种事还要问嘛,早打发他走了。”
岛村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