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村到报社去。
文化部办公室里,谁都没来。只有远处的校阅部和社会部里,有四、五个年轻人。岛村第一次来得这么早。
他今天打算草草将工作结束。他是抱着这种想法径直来到报社的。
可是,他异常心烦意乱,抱头伏在桌上。
他想,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他真想把自己的桌子来个底朝天。不,要是能把摆在眼前的所有桌子一个个地推倒,把摆在桌上的墨水瓶,铅笔和纸撒个满地,或许心情会轻松起来。
分别前,可寿子在镜台前打扮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她两手不停地动着,梳完头发又修饰脸庞。她的这个姿势,使岛村感觉到她的空虚。她面对镜子坐着,臀部微微突出。这一姿势也使他觉得她实在无聊。
“您后悔了?”
女人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问道。
“你可不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啊!”
“反正,就这一回嘛。我再也不强求您了。一次,足矣。”
“请您原谅,硬把您留了一宿。”
今天早上,这女人格外饶舌。
“我可不是为了让您写我,才干那种事的。请不要误会……因为我喜欢您,对您那种甚至有点让人憎恨的目空一切,我特别感兴趣。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占有您,哪怕一次也好。”
“我得声明一下,我不是出于和久井文子的竞争心。那个人对我来说已不值一提。因为,我不认为她是艺术家……如果您以为我脑子里装着她才和您这么干,那就大错特错了。”
“昨晚的事,就让它成为我们两人的秘密吧!我是无所谓的,假若您认为是不得已才干的,也可以。仅仅一次而已,您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泷村可寿子那冷酷的容貌中竟蕴藏着那么炽烈的激情。这和平时具有某种威严、使所有男子望而却步的泷村可寿子判若两人。她平时那种为应付记者照相而有意摆出的优雅姿态已被破坏得面貌全非,只剩下放荡不羁的本相。
“你早!”
同事们陆续来到办公室。
“今天你来得特别早啊!”
他们看见岛村来得这样早,感到有些希罕。
“你怎么来这么早?”
“把表看错了。”
“岛村也出这种事!”
上午岛村写了一篇小杂文。这件工作提不起他的精神。当他把稿子交到总编室时,同事告诉他来了电话。
“是岛村先生吗?”听筒里传来未脱稚气的声音。原来是森泽由利子。
岛村告诉她,不要喊先生,但她却说,因为请您看我的画,您当然是我的先生等等,仍不愿改口。
“今天我画了一些,能给我看看吗?”
岛村因刚刚见过可寿子,现在不愿见这个少女。
“你现在在哪里?”
“在银座。因为就在报社附近,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还没吃午饭吧?”
“是的。”
“那么边吃边看吧!你在那里等着!”
岛村穿上上衣走了出去。森泽由利子正站在报社大门外等他。她今天穿了一身草绿色的连衣裙,灿烂的阳光使衣服显得更鲜艳。
“您好!”
她敏捷地鞠了一躬。
“啊!先吃饭去吧!”
岛村也饥肠辘辘。他和可寿子离开饭店时,早饭也没来得及吃。
“日本饭和西餐,你喜欢哪样?”
“我喜欢日本饭。”
这话正中岛村的下怀。
“那么,去‘坪半’饭馆吧!”
“卖什么啊?那个地方。”
“哦,茶泡饭。”
“茶泡饭,我最爱吃啦!”
到饭馆去用不着坐车,于是两人一起走去。岛村的头沉得很。
“报社里挺忙吧?”
“不,没有什么。”
“让您看画,真难为情……上次岛村先生跟我说了那么多,因此更不知如何是好。反而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声音明快清脆,稚气的脸由于害羞而泛起红润。她腋下夹着包有她的画的包袱。
正好‘坪半’饭馆里客人不多。岛村走进小餐厅。看了菜谱后,岛村订了烤文蛤、凉拌菠菜,生鱼片和汤。
“太好吃啦!”
森泽由利子高兴得象个小孩一样。
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皮肤闪闪放光,恰似体内有一特殊的光源由里向外照射一样。她的眼睛和嘴唇也都具有少女的活力。
岛村感到自己和她相距甚远。
“在这里摊开好吗?”
吃完饭后由利子问道。正好地下铺有榻榻咪,饭铺里很清闲,也没有其他客人,实在是个好机会。
“哎。”
“真不好意思。”
由利子解开包袱皮,里面有一个纸筒。她取掉简盖,拿出画来。
“你真下了功夫啊!”
“是的,我确实是拼命了的。我想尽力表现出先生说的东西,但还是不理想。”
岛村默不作声地一张一张地翻着画。大约有十四五张。由利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岛村的眼神,一会儿看看自己画的画,显得局促不安。
岛村的意识仿佛就要从画面上离去。他原打算给这个少女指点指点,现在却对自己感到不满。昨天夜里和可寿子的事象千斤重担压在心上,自己没有资格教这个少女。
可是,看到由利子热心研究,虚心请教的态度,他又把这些想法憋在肚里了。本来,煽起她的热情的正是自己。
岛村闷闷不乐。
岛村给森泽由利子的画帖主要是中国的古代水墨画。
岛村一张张地看着由利子的画,不知不觉可寿子的事渐渐淡漠了,他的精力集中到了水墨画上。
“你还是有些拘泥于形式。”他说道,“你思想上还是过多地注意表面的具体表现。由于你过去一直学的是这种手法,出此也在所难免。但是必须进一步打破所谓的水墨画的规矩。”
“是。”
“当然,我也不是说,可以无视一切规矩。那样的话,最终只是步泷村可寿子的后尘。水墨画的技巧是很难的,但更重要的是精神。我给你看那些古画帖,就是为了这个。最近甚至前卫派水墨画也在追求技巧,卖弄新奇。因此,我认为有必要回顾古代的精神,由此出发进行创造才是今后的道路啊。”
“是。”
“久井文子的水墨艺术只不过是把古老的水墨画改画为现代画。而泷村可寿子的作品也不过是像油画中抽象派画那样随便一想,使水墨画产生变形而已。这样一些东西,既不是前卫派水墨画,也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一味追求新奇罢了。”
一谈到可寿子,岛村的情绪不可思议地高涨起来。
“她们被社会承认,只不过是利用新闻界的结果。她们的作品并没有什么新的精神,也不是真正的前卫派水墨作品。就是说,局外人只是好奇地加以鉴赏,并煞有介事地向日本人传播。再说,那个前卫派花道的男人又利用了它,因此使人觉得这是新颖的艺术。这一点正象久井文子对泷村可寿子批判的一样。”
“……”
“可是久井文子也象泷村可寿子批评的那样,并不是什么新的水墨艺术,只是逢场作画而已。就是说,她们俩是乌鸦落在猪身上。”
“您说的真刻薄啊。”
“不,那是实情。从那样的一些人中,绝不可能产生未来的艺术……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她们的画毫无发展前途,已经山穷水尽了。这就证明它们已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其中必须包含着发展的因素。”
“我怎么做好呢?实在弄不明白。”
森泽由利子缺乏信心地说。
“这要由你自己去努力,去发现啊。我只能给你参谋一下。一说起墨的浓淡,好像就只有单调的黑色和灰色似的。其实并非如此。自古以来就有‘墨中出五彩’的说法。这话一点不假。通过不同的手法,水墨画可以画出与各种各样的彩色绘画相媲美的绚丽多彩的图画,新的水墨艺术只能由象你这样的年轻人来搞。你一定能超过她们两个,创造出新的艺术来!”
“我总觉得这样对不起泷村先生。”
“你说些什么啊!艺术没有叛逆怎么发展?这种旧的师徒关系,真不知过去给艺术的发展造成多大的阻力!你一定要否定久井文子和泷村可寿子,找到你自己的艺术……”
岛村理一逐渐兴奋起来。
“我来培养你!你就是首先创造新的水墨艺术的人。我来作你的引路人。你能不畏险阻地跟我走吗?”
“一定,我一定跟着先生走!”
由利子毅然抬起头来。她盯着岛村,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