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达悠久堂门前。
悠久堂是以经营古书画为主的古董店,店堂前面建有古董店特有的,类似茶道茶室的陈列室。里面铺着镶边的席子,上面撰著投入插花的花瓶,在涂了聚乐土的墙上,挂着镶有镜框的黑底金字手抄经文,上面注有制作年代和祈祷人姓名。由于它是卷末,因此非同一般。镶边草席上长长地摆着一幅山水画长卷。不用说,这是复制品。
商店的正门装了现代化的大玻璃门,文子牵着连洋的手推开玻璃门。正面纵向地排列着架子,上面高高地堆放着日本书及法帖等。
连洋走在前面。尽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柜台,柜台里坐着秃顶的店主和年轻的带班。
店主一见连洋,弹簧般地站了起来,走出柜台,搓着手向他连连施礼。下届艺术院委员最有希望的候补者杉尾连洋,不久将成为水墨艺术界的头号人物。经营古书画的悠久堂,无疑把他的到来看作神仙下凡一样。
“实在是,先生!”
主人眯起细眉下的双眼,不停地弯着胖墩墩的身体。
“大驾光临,不胜荣幸!请吧!”
连洋微微点头致意,但仍站着不动。
“听说你这里进了罕见的画帖,因此来看看。”
连洋的发音,没有高低也没有起伏。这些话从他那微微下垂的嘴唇中吐出,听来更觉庄重。
“哎啊,您特意前来,实在诚惶诚恐。其实,只要您的弟子打个电话来,我就马上送到府上请您过目。”
“哪里,那件当然要看,可是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很久没到古书店来了,我想来转转。”
“实在不敢当。只有连洋先生才有这样的雅兴。身为泰斗的人,的确与众不同。”
“你真会说话!”
“哪里,这是实情。现在的年轻人,自己不爱学习,却一味追求新的东西,而且自己觉得……”
悠久堂说着,忽然发现了连洋身后的文子,连忙将话止住,并换作笑声。
“嘿嘿嘿嘿,欢迎,欢迎!”
他重新向文子恭敬地施礼。
“请吧!东西在二楼,只好有劳大骂,实在抱歉!请上楼吧!”
连洋点点头,沿着身边的西洋式楼梯,迈动着脚步。主人立即尾随于后,以便在这位老头失足时从后面扶住。
从来到柜台前时起,文子就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位客人。不,那人的身影,早在进入店内时就映入眼帘。那个顾客正在观看年轻店员拿出来的画帖。当看到他的侧脸时,文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并停下脚步。
那个男子三十岁上下,未施发蜡的长发蓬松地垂到脸上。他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和消瘦的脸庞,再加上一个高高的鼻子,使他的容貌线条清晰。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的侧脸使人感觉笼罩着阴影。
那男子穿一身半旧的西装,裤子的裤线已不明显,未系领带,脖口露出草绿色衬衣的领子。
连洋已走到楼梯的上半部。和服裙子的下摆在扶手支柱间晃动。
文子向连洋方向看了一眼,但仍没有跟上去。
年轻店员看到文子犹豫不决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情。
男子掀着画帖,无意中抬头看了文子一眼。他那宽宽的额头上垂着长发,深陷的眼里闪着光辉,但毫无笑意。他马上漫不经心地将眼光移动画帖上去了。
文子像是很快下了决心,立即走到男子落座的椅子旁。
“岛村君!”文子脸上露出亲切和怀念的表情,“好久不见啦。”
男子再次将视线从画帖移到文子身上。还是刚才那副炯炯有神的眼光。
“是你啊!久违了。”
他嘴角上浮现出一缕嘲弄人的、异样的微笑。
“你已经发觉我到这里来了吧?”
“哪里,一点也没有。现在才知道。”
青年说道。稍加思索后接着说:
“哦,对啦,刚才只以为是一位盛装的美人和一位看来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起进来了呢。我被这画帖强烈吸引,没有看真切。”
“真会挖苦人!”文子微笑着,“您还是老样子。”
“没有什么变化。”
说着青年变换了一下腿的位置,接着说:
“我们无法改变啊,现在还是这副样子,仍然是毫无出头之日的学艺部记者。”
“我拜读了您对上次个人画展的评论。还是你岛村的风格,批评得很中肯呢。”
“别恭维我好吗?跟我们这么说,对你毫无益处。”
“您这种口气,还是一点没变啊。”文子微笑着,“像我这样的女人,在您眼里只能是个庸俗之辈吧!”
“你太客气了。”
青年接受了文子的说法。
“我也知道,像我这种人,批评你这样出了名的人是无足轻重的。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久井文子了。你名声大振,是宣传界的宠儿。你的肖像和画总是刊登在报纸和杂志的显要位置上。你不是也对此很满意吗?”
柜台里的店员,好象意识到两人间的不同寻常的气氛,借故到后面去了。
已上到二楼的连洋和这家店主人,还没有下来喊文子。
“您怎么净说挖苦人的话啊!”
文子对青年说。他就是L报社学艺部记者岛村理一。
“可能话说得尖刻了些,不过说老实话,我是想刺你一下。”岛村记者开始了正面进攻,“可是,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因为你和水墨画界的泰斗杉尾连洋在一起而心生妒火。是因为你过分出名了。我们作记者的,每当发现一个虽然默默无闻,但具有真正价值的人,并把他推到社会上,都会非常高兴,把亲自发掘出的人物摆到众人面前就是新闻记者这一职业给我们带来的乐趣。以后的路就要靠被发掘出来的人自己去闯了。当他走投无路时,记者可以撒手不管。可是我不能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对自己发掘的人毫不关心的样子。本来,新闻记者也是俗人嘛。”
“您说吧!什么都行。”
“社会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闻啊。”
“岛村君,您也对这些庸俗的传闻感兴趣吗?”
“如果说没有兴趣,那是撒谎。我在到学艺部之前,曾在社会部工作过。可是,在社会部我是个不称职的记者,因此被调到学艺部,到绘画、摄影以及书法的展览会去看看是我的工作。可是我的新闻记者的本性并没有改变。于是,就对当时默默无闻的你产生了特殊的兴趣。”
“……”
“对流言蜚语,你不必介意。希望你向着认准的方向前进,按照自己的想法干下去。我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你。”
“岛村君,对我的艺术置之不理的,可只有你们那家报纸啊。”
“岂有此理!你以为这是我的责任吗?我可是微不足道的人。只要总编辑对你感兴趣,他会不顾我的意见而自行处理的。”
“可是,在你们报社,涉及到现代水墨画方面,没有你说话是不行的啊!”
“久井君,请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该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别的报纸和杂志的记者,他们才会对你大书特书。”
“太过分了。你为什么对我有这样的误解?”
“如果我误解了,请原谅,我说的话你不必介意。我的批评,还有可能偶尔登在我们报上的反面评论,你都可以置之不理。你今后有必要具备这样的勇气。恭维记者,对他们说什么‘只有你才是理解我的人’,这一类外交手段还是不用为好。你已经进入可以发表独立见解的时期了。”
“哎呀,我可没那么了不起。”
“可是,别人要让你了不起啊。说这样逆耳之言的,都是我这样的人。再说,一个普通的新闻记者,对你不予肯定也产生不了什么大的影响!”
“哪里,没有的事。你一直是能对我坦率地讲真话的人啊。”
“谢谢。既然你这么说,我只想告诉你一点。因为我们是老相识嘛。我总觉得上面连洋先生可能等得不耐烦了,因此长话短说吧,文子!”
记者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文子,不管处于什么环境中,请你千万不要抛弃你的初衷。画是可怕的东西。人一轻视画,画就严厉地报复人。我想说的就这些。”
岛村理一掉过脸去,整理方才看过的画帖。他已不再理会文子,好像她已经不复存在。
这时,悠久堂的主人从二楼走下楼梯,下到一半时,对楼下的文子喊道:
“久井先生!连洋先生请您快快上来。”
“你瞧,果然来了吧!”
岛村说完面带微笑望着文子。
“你快去啊!老头性急哟!”
“岛村君!”
文子喊了一声。而岛村却说声,“失陪了”,站起来穿过书架向门口走去。他走路时两肩有点摆动。
一种冲动突然涌上心头,文子对着岛村的背影喊道:“岛村君!”
岛村回过头来,脸色很难看。
“什么事啊?”
文子迅速走了几步,靠近岛村。
“有很多话要说,最近再会一次面好吗?”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生硬。
“和我会面也无济于事吧!”他答道。
“有话要对你说……”
“哦,还是不谈更好吧!”
“我想消除您的误解。还想再一次细细地听您说刚才骂过我的话。并且,还想让您理解我的处境。”
“我已经理解了。”
学艺部记者冷冰冰地回答。
“喂,有人喊你来了……那么,再见!祝你越来越伟大!”
岛村理一走出门去,大街上射来的灯光照在他那粗糙西装的宽肩上。一会儿,他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久井先生!”
一直恭候一旁的悠久堂,这才走上前来。
“连洋先生在二楼等得不耐烦了。”
文子没有回答主人的话,反而问道:
“这位先生,常到这儿来吗?”
“是的,常常光顾。听说是什么报社的。”
悠久堂的主人好象对两人间的瓜葛也有所察觉,说话格外谨慎。
“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学不倦吗?”
“的确,是位热心人,就连专门的水墨画家也望尘奠及呢。不过……”
“什么?”
“没什么。说来可能失礼,就是买东西不多,只是让我们把进的货拿出来看看而已。”
“这是因为贵店的东西价格太贵的缘故。”
文子开始登上楼梯。
杉尾连洋坐在二楼铺在红地毯上的座垫上。面前放着一张黑檀木桌。二楼是专门收藏一级品的地方,主人以此自豪。这里谢绝一般客人上楼参观。陈列品也像博物馆一样,精心地排放在玻璃柜里。
连洋正翻看桌上的画帖。文子进来,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啊,老师,那个是哪儿的珍品?”
文子满面堆笑,紧靠连洋身边坐下。
“真费了不少时间呐!干什么了?”
“碰到了一个熟人,是在报社工作的。”
“要是记者,你大概又暗送秋波了吧!你和那个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老师,怎么您也马上往歪里想啊!只是简单地寒暄了一下。”
“你一和年轻男子说话,我就坐立不安呐!再说,你上楼以前又花了那么多的时间。要是寒喧,两三秒钟就足够了。那么,文子,你们谈了些什么?”
“老师!”
她压低声音说,同时轻轻扯了一下连洋的衣袖。
“这儿的主人正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