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早上,平太郎早早来到银座的总店。店员们瞠目相看,因为总经理来得如此之早,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平太郎用充血的眼睛巡视着店内。
他劈头盖脑地训斥那些正忙着作准备工作的女店员,又是地扫得不干净啦,又是器械脏得很啦,喋喋不休。
“前田,前田!”
他大声叫喊着。这个经理尽管小心翼翼,但还是挨了一顿臭骂。
平太郎的郁愤无处发泄,自己心里也明白,全是没事找碴,小题大作。然而,发火叫骂仍无济于事,反而勾起新的愤怒。
他看了看表,已是十点多钟。
他想到要给文子打个电话。
现在还是早上,如果文子一直没回家,马上就能搞清楚。这个电话,他并非不想再早些打,只是考虑到大面上要过得去,才拖到现在。
“喂,喂!”
很快,电话里传来文子的声音。
霎时间,平太郎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大概是闻其声如见其人吧,在听到文子话音的一瞬间,淤积的愤怨,变成了短暂的喜悦。
“是文子吗?”
“哦,是您啊!”
文子的声音清脆响亮。
听到这里,平太郎的愤怒又不由地从胸中升起。
“就一声‘是您啊’就行了吗?你昨天夜里到哪里去啦?”
“对不起!”
这回她的声音温柔老实。
“集会结束得晚,因此,就住到朋友家里了。本想早些回来,可人家一直挽留,结果就晚了。”
“不论多么晚,总不能不回家啊!你可知道我多么为你担心!”
“可是,”她的声音突然硬起来,“我一个女人那么晚回家,多害怕呀!再说,让生人陪送,我觉得不妥……”
这后一句话,立即使平太郎的怒气有所缓和。
“是吗?”
陪送者显然不是指市泽庸亮,文子的话里,流露着对男人的戒心。
然而,平太郎对文子的话并没有全部相信。
“你说在朋友家,是谁家啊?”
他仍未改变诘问的口吻。
“喏,好象曾经给您提到过的,是村上君。就是村上信子。”
这个名字,的确听到过。说是她的学画的弟子,住在赤坂。
“你确实住在她家啦?”
“唉,您可真多疑!您以为我会胡来吗?老实说,我没有那样的胆子。”
“当真?”
“您要是认为我说谎,直接问一下村上君好了。让我把电话号码告诉您吧。”
平太郎说不出话来。
“那倒不必了。可是,因为你昨天夜里没回来,我一夜都没合眼呢!”
“您可真怪!”话筒里传来文子轻轻的笑声,“听说您昨天夜里很晚还到我家来过,是吗?”
“嗯。见了你的父母。你那么晚还没回来,因此,我很担心,就到你家去了。”
“这样可不好。父亲、母亲都因此很担心呢。以后可别做这样让人难堪的事了。”
“我也不是愿意去。在十二点左右,我站在路旁等你的汽车来着,一直等不到,就跑到你家去了。”
“这一点,我听母亲说过。都是您多心的缘故。以后请您稳重些,否则,我实在不好办!”
在文子如此抢白下,平太郎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轻率,与此同时,对文子毫不理解自己昨夜的苦心,也感到愤懑。她的语气里,毫无体贴和同情。
“你也要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
平太郎说道。此时此刻他乞求文子给予同情,哪怕一丝一缕也好,不,说他在等待文子的同情可能更确切。这种感情象汹涌的波涛,他已无法控制了。
“我明白。”文子终于说出这句话,“因此,请您不要做那种事了。”
“文子!”
平太郎脱口喊起来,当时正有一名店员象是有意偷听似地从近处走过,这也没有使平太郎有所顾忌。
“对这件事,我想进一步和你谈谈,能不能马上到这里来?”
“去不了啊!”她说道,“因为今天有弟子要来。我不能撂下不管啊!”
“学画几点钟结束?”
“嗯,大约三点钟左右吧。”
“那么,三点以后也可以。你快些来吧!只想见你一会儿。”
“不方便呢。我不是常说嘛。如果随便在一个地方见面,说不定会被人看到的。要是引起各种流言蜚语那多不好。”
这种话,她最近常说。这种现象是从她开始出名后才有的。以前她没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一接到平太郎要求约会的电话,就满怀喜悦地跑来。
“那么,哪儿合适?”
“这个嘛……”
文子在那边考虑着。
“哪儿都不合适。只要是我的事,人们很快就知道,很不方便啊!”
久井文子真的如此闻名于世吗?与其说平太郎感到文子太骄傲,不如说他从这句话中意识到文子已出乎意外地有名了。”
“一旦被新闻界人士发现,我可一切都完了。目前,我,正处在关键时刻,我不想这时出纰漏。”
平太郎焦躁不安。因为发生了昨夜的事,今天必须见到她。虽然他对不体谅自己苦衷,一意任性的文子充满怨恨,但尽快见到她的欲望却十分强烈。
“今天能早些回来吗?”
“是的,能早回来。”
“那么,我去你家吧!那里,可没有外人。”
“倒也是……”
文子的回答模棱两可。
“是不是今天晚上也回来很晚?”
“是的,今天有三个集会。”
文子考虑片刻后又说:“好吧!请到我家来,九点左右我就回来。”
“还是那么晚?”
平太郎活是这么说了,可心里早已打了退堂鼓。
文子放下电话,双眉紧皱。
母亲在旁仰脸看着她。
“今晚真的能早回来吗?电话上那样约定,假若在那之前你回不来,真不知道长村君又要来说些什么呢!”
“这人真讨厌!真拿他没有办法。”
文子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你……和长村君闹僵了也不好啊。今天清晨睁开眼,我无意中向那边一看,长村君一直站在院子里。看他的神情,好像昨夜一直没有睡好,为你的事担心呢!”
“那是他自讨苦吃。”文子瞪了母亲一眼,“我可不能被那种事束缚住我的自由!事业是最重要的。”
“那倒也是。可是,过去长村君的热心照顾,也不能忘得净光啊!”
“长村为我做了什么?”她越说声音越大,“还不是用最小限度的支援,赚取最大限度的报恩!”
“比金钱更难得的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帮助了我们,这可不应该忘记哟!”
文子没有听完母亲的话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然后,她花了很长时间作外出的准备。
出来时,母亲见她没有穿和服,而是身着一件色调明快的绿色连衣裙。她越发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
“你上那儿去?”
母亲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文子边走边说:“去杉尾连洋先生家。”
说完就到了门口。父亲瞪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瘦骨嶙峋而又有些懦弱的父亲,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文子走到前面大街上,向过路的出租汽车招了招手。车停后,她有意躲藏似地钻进了汽车,动作之匆忙,与考虑到附近的住户大多有私人汽车不无关系。
连洋的家在青山高树町,大门倒也一般,可通往房门的路却很长。就是说院子的面积相当大。
进入房门,屋里的陈设与他那现代水墨画大家身分极为相称。正面挂满他本人的大作,足以引起来人的注目。
杉尾连洋年近六十,体格魁梧,所剩无几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这是一间由西式房间改造的面积八张铺席的日本式房间,他经常坐在壁炉前的座位上。
他的周围摆满他喜爱的物件:佛像,油画、古色古香的大盘子、瓷壶等等,简直就像坐在旧货店前面一样。
文子进来时,已有三个男弟子毕恭毕敬地坐在连洋面前。连洋在紫檀木桌那一边,边穿黑色的中式服,边用琥珀烟嘴吸着香烟。
连洋很快发观了文子的到来。他只用眼睛瞟了文子一下,脖颈一动未动,照旧和弟子们谈话,可是,表情已与先前有所不同。从发现文子来的时候起,他那气色很好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既非喜悦又非紧张的神情。
男弟子们也很快注意到安静地坐在自己身后的文子,其中一人还特意转过头来寒喧了一阵。
文子来后,连洋仍用与先前一样的声音说着,脸、脖子、肩膀,纹丝不动,形同放置的静物一样。文子听了听讲话的内容,原来是连洋在介绍自己年轻时结交的几位知名的画家和书法家。这种场合,连洋是从不以现代为话题的。他经常谈论已经成为历史大人物的亡友,仿佛自己也成了名留青史的大人物。他那两片厚嘴唇,嘟嘟哝哝地说着深奥难解的话。这象征着他的庄重。听的人认为中途提问是失礼行为,所以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可是,实际上在他的谈吐中,时常有一些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象咒语一样的话掺杂其间。为此人们说他自命不凡。有时他还故弄玄虚,把话讲得让人听不懂。这是他使讲话富有权威性的诀窍。
在此期间,文子脸上泛起斯文的微笑,听着老师讲话。她的眼睛入神地望着连洋,安详地端坐着。
弟子们都了解连洋和文子的关系,于是三个人同时会意地要向连洋告辞。
“喏,继续下去不是挺好吗?”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挽留他们。
“我可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和大家一起聆听老师讲话最愉快不过了。您说呢,老师!”
“啊,嗯。”
连洋泰然自若。
“今天夫人不在吗?”
“啊,嗯。”
“啊,是吗。如果是这样,我来沏茶吧!”
“好,好。”
“喂,诸位!多呆一会吧!老师也是这个意思呦。您说呢,老师?”这回老师却未吱声。连洋一直面无笑容,只是不时地向烟灰缸里抖着烟灰。
“请到这边来!”
连洋在男弟子们走了之后,仍然面无笑容地喊了文子一声。声音低得像耳语一般。
“是,有事吗?”
文子抖动连衣裙的下摆,从地毯上站起来,走到连洋身边坐下。连洋慢慢地将烟嘴放到烟灰缸旁边,伸出青筋暴突的手。
“是,是要这样吗?”
文子把连洋的手紧紧握到两手之中,连洋嘴边第—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喜色。他的头象木雕的一样一动不动。
“听说你和市泽庸亮一起参加了玉堂书画展啰。”
连洋耳语般地问道。
“是的。恰好在会场入口处遇到了市泽先生。”
“青洋说看到了你们,回来后向我报告了。不光是青洋,河村由起子、末永胜子、樱田美智子等,都给我说过,看来你和市泽庸亮很投机呢。”
“唉呀!老师,您吃醋了吧?没有的事,都是谣言啊。”
她满脸堆笑地说。
“是不是谣言我不清楚,不过,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不平静。那天晚上,我脑子里浮现各种想像,很不是滋味呢。”
“你真傻,老师!有什么好多心的?大家都把我看成眼中钉啊,甚至连青洋先生也这么说,实在可恨。”
“你和市泽庸亮真的没事吗?”
“那还不是当然的吗?他仅仅是好心好意地看待我的艺术。”
“那可危险!市泽庸亮是少有的女人迷嘛。”
“我可和艺妓不同。我严格坚持老师教诲的艺术。”
“净说漂亮话!不要骗我这老人了。喂!文子,你可是我的情人。你变得了不起,都是我使的劲啊。”
“我很明白,老师。您不这么说,我也永远感激您。”
“忘恩负义,就不是人。怎么样,文子?如果你和市泽庸亮鬼混到一块,我就说你是我的情妇,把你搞臭。我是第一个和你好的男人。”
“我不愿意听,老师。您用那样的表情说那样难听的话。”
“我说,你的衣服很合身啊。同和服相比,另有一番情趣,看来年轻多了。来,来,再靠近一点!”
连洋的老脸上泛起红润,眼睛闪闪放光。他的眼下肌肉松弛,形成两个眼泡;从鼻子到厚嘴唇两边的皱纹异常明显:喉结突出,周围布满松弛的皮肤,可是皮肤上却闪耀着如同青年人一般的光泽。如今,他坐在文子身边,眯缝着眼,似笑非笑。
“今天夫人很晚才回来吗?”说着文子抿嘴一笑。
“噢,是到孩子那里去了。可能很晚吧!”连洋所说的孩子,就是儿子青洋。青洋的家在池之端,“怪不得老师今天格外轻松呢!”
“你也知道这种情况啊。”
“啊……”
“文子,帮我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好吗?”
连洋突然说。
“啊,要出门去?”
“嗯。你大概知道吧,旧货店的悠久堂通知我,说以前我想看的中国古画帖现在有货了。”
“若是那样,让对方派人送来不就行了吗?”
“不,还是我去吧!到了那边,兴许还有想看的别的东西呢!再说,也好久没有同你一块走走了。”
“今天您身体好吗?”
“比一个月前好多了。那就快给我收拾吧!”
文子走进里面的房间。这家的情形,她了如指事。她从衣柜里取出连洋的绸和服及和服裙,然后吩咐女佣快些叫出租汽车。
“来吧!先换衣服!”
文子给连洋解开带子,脱去穿着的和服,换上长内衣,连洋像木雕偶人一样挺立着。
文子蹲下,给连洋一只脚一只脚地穿布袜子。老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依次抬着两脚。另一只手放在文子低垂的头上。
“老师,别这样!”
文子小声嗔道。
“听话,老实些!”
连洋依旧面无笑容,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反映到脸上,这已成为弟子们对他的定评。就连和文子接触,高兴的时候也只是在眼角、嘴边流露出近似微笑的一点变化。
文子给连洋穿上和服裙子、外褂,最后结上系带。
“好了。”
文子轻轻拍着连洋的肩膀。
“车子来了吗?”
连洋这才开口说话。
“是的,来了。刚才阿君来告诉的。”
“你牵着我的手!”
连洋把暴着青筋的手,从袖中伸出。
“老师,夫人不在的时候您总是象个淘气包。”
“因为我喜欢你。喂,文子!”连洋那下垂的嘴唇动了动,可能有些啰嗦,“你如果被市泽庸亮勾了去,我会发疯的!”
“别吓唬我!老师,您的心很年轻啊!”
“别老拿我当老人。可我还是你的恋人呢!”
“老师您靠得住吗?别的女弟子中,不是也有钟情的吗?”
“别胡扯了。除了你以外,对谁也没有动过心。因此,听说你和市泽庸亮近乎,我担心得不得了。”
“没关系,老师您和市泽不一样。您不是艺术家吗?我也是一个勉强算作现代水墨画家的人,准备终生献身于这项艺术。我怎么能抛弃老师您呐?”
“是的,如果你背叛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让你在这个领域里出头。你懂了吗?”
“是的。”
就连一向沉着的文子,听了这番话也不免神情紧张。
可是,她马上露出笑脸说:“我永远记住老师的大恩,请放心好了。”
“那么,准备出去吧!啊,文子我以往对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明知别人会说坏话,我还是给了你最高的奖赏。是我的力量使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和名望。文子,我虽然没有给你钱,但我引你走上了金钱买不到的荣誉大道。”
“您的大恩我刻骨铭心。为了不辜负您的恩典,我正努力干呢。当然,我也晓得背后有各种流言和中伤。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心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画家,来证明老师的眼力不错。”
“就该这样。你有这种决心,我扶持你也是很值得的。”
这番对话,是他俩手拉手穿过连洋家那长长的走廊时说的。
连洋把脚伸进文子预先摆好的新木屐里。为了使他穿时方便,文子还蹲下身给他松了松绊带。
在乘上车子之前,连洋全由文子一人照顾,女佣和司机只在一旁观望。
文子连抱带扶地把连洋弄上车。接着自己也坐在他的身旁。
“司机,到京桥去!”
一旁送行的女佣阿君,从刚才起就尴尬地不知看哪儿好。
车子爬上霞町的坡道时,连洋伸过手来握住文子的手,用力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力气之大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文子。”连洋说道,“从悠久堂出来,到哪里去呢?”
这话并非对文子说的,而是连洋面向前方自言自语般地说的。
“老师,您原来不只是去悠久堂啊?莫非去悠久堂是借口不成?”
文子的嘴边浮现出微笑。
“哪里,是想去悠久堂看一次的,因为好长时间没去了。”
“老师也有些不好意思吧?”
“可以这么说。我已是老人,因此在你这样的年轻女人面前有些自卑感。”
“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文子轻声说道。
“您自得病以来,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会吃不消的。”
“你这么说,是不是和市泽鬼混到一起了?”
“我不愿听!一开口就是市泽、市泽。我不是说过和那人什么也没有吗?我可生气了!”
文子微微动气地说。她看到车窗外下午的阳光普照大地,不由得想起今晚九点左右平太郎要到自己家来的约定。瞬息之间,她陷入忧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