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故我在。——
就是“故”这个词蹩脚。
我思,我就存在;下面的说法也许更有道理:
我感知,因此我存在——或者说:我认为,因此我存在——这就等于说:
我想我存在。
我认为我存在。
我感到我存在。
这三种说法,我倒觉得最后这种说法最确切,也是唯一确切的。因为归根结底,“我想我存在”,也许并不包含我存在的意思。同样,“我认为我存在”,就是模仿“我认为上帝存在”,一种证明上帝的方法,这样照搬未免胆大妄为了。至于“我感到我存在……”在这里,我既是判断者又是当事人,怎么还会弄错呢?
我思,故我在——我想我存在,因此我存在。——因为,我总得想点儿什么事情。
例如:我想上帝存在。
或者:我想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等于两个直角,因此我存在。——在这里,倒是“我”无法确定……可以说,因此这个存在——“我”是中性的。
我想:因此我存在。
完全可以说:我痛苦,我呼吸,我感觉,因此我存在。不错,如果说人不存在就不能思考,那么人存在完全可以不思考。
然而,只要我仅仅感觉到,那么我存在而并不考虑自己存在。通过思考这种行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简单的存在;我是思考的存在体。
我想,因此我存在,就等于说:我想我存在;而“因此”这个词就像天平的梁,是不占一点分量的。天平的两个盘上只有我放的东西,即同样的东西。X=X。颠来倒去毫无意义,引不出任何结果,不大工夫就弄得头疼欲裂,想出去散步了。
搅得我们寝食不安的某些“问题”当然不是微不足道的,但根本解决不了——我们的决定若是依赖这些问题的解决,那就太荒唐了。因此尽可以不管。
“不过,在行动之前,我必须弄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世上,上帝是否存在,是否看见我们,因为,上帝若是存在,我就认为他必然看见我,我就必须首先弄明白是否……”
“您就探究吧,探究吧。在这期间,您绝不会有什么行动。”
赶快将这碍事的包袱放到寄存处,而且像爱德华那样,随即把包裹单弄丢了。
以为可以不相信上帝恐怕更难,除非真的从来没有观赏过大自然。物质极细微的搏动……为什么会动起来?是什么动向?这一信息引我背离无神论,也同样背离你的信仰。物质能穿透也能延展,还能受思想的支配,而思想能同物质结合,甚至融为一体,我面对这种种现象的惊讶,完全可以称为宗教性的。世间万物无不令我惊讶。把我的惊愕称为崇拜吧,我欣然同意。大大超前啦!在这一切当中,我不但没有看到你的上帝的存在,反而看到,反而发现哪里都不可能有上帝,上帝在那里也就不存在。
我准备称为神圣的,就是上帝本身也丝毫改变不了的一切。
这种说法(至少最后几个字),是受歌德一句话的启发,它妙就妙在既不包含信仰一个上帝,也不包含不可能接受一个与自然规律(即与他自身)相对立的上帝,一个不会与自然规律混同的上帝。
“我看不出这和斯宾诺莎学说有什么差异。”
“我并不强调差异。我上面提到的歌德,就乐于承认他得益于斯宾诺莎之处。要知道,每人总有一点吸收别人的东西。我所因袭的或认同的一些人,我乐于敬重他们,就像你们敬重你们教会中的‘神父’一样。所不同的是,你们的传统要依据神的启示,排除任何思想自由,而充满人道的另一种传统,不仅让我的思想任意驰骋,而且还给予鼓励,让我只承认先由自己验证或无法验证的东西是真实的。——这绝不意味着妄自尊大,反而蕴含着谦抑,要极为耐心地思考,但也摈弃那种假谦虚,即认为人只能靠神的启示显灵,单凭自己不能认识任何真理。”
遇合
“近来,人们总谈论我,”上帝对我说道,“许多反响传到我这里,有些还颇为刺耳。不错,我知道现在我挺时髦。可是,关于我的言论,大多我都不喜欢,有的我根本不理解。对了,您是行家(您不是自称有文学修养吗?),请您告诉我,在许许多多谬论中,有这样短短一句话:‘应当自然而然地谈论上帝’……我挺喜欢,是谁讲的呢?”
“这句话是我讲的。”我满脸通红,答道。
“好哇。那么,你听我说,”从这时起,上帝用你称呼我了。“有些人总希望我干预,为他们打乱既定的秩序。这样越弄事情越复杂,还会弄虚作假,完全违背我的法则。让他们好好学习如何服从这些法则吧,让他们明白只有这样才能最有效地利用。人所能做的事情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人陷入了困境。”我说道。
“那就摆脱困境嘛,”上帝又说道,“我正是尊重人,才让他们自己应付去。”
上帝接着又说:
“咱们不妨私下说说,这事对我倒也没有多大损害,而且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天地万物仿佛违反我的愿望,从几种原始材料中诞生了。因此,就连最小的芽苞放叶舒展,给我表明的道理,也胜过神学家的所有空论。我一下子创造了万物,自身也就分散在其中,隐匿并消失了。但是随着万物反复重现,结果我同万物融为一体,甚至怀疑起没有天地万物,我是否真会存在;可见,我是在造物中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不过,万物纷乱无序,只是在人的头脑里才排列有序了,例如声音、颜色、芳香,只因同人发生了关系才存在。无比瑰丽的朝霞、最为悠扬的风鸣、水中映现的天光,以及潋滟的粼粼水波,只要还没有经人搜集;还没有通过人的感官变为和谐,这一切就永远是空泛寡味的。我的全部创造物,只有映现在这面敏感的镜子上,才显得有声有色,才显出情调……”
“不瞒你说,”上帝还对我说道,“人类令我大失所望。有些人口口声声自称是我的子民,借口为了更好地崇拜我,就无视我在世间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切。不错,恰恰是把我称为天父的人,为了表达对我的爱,就苦修斋戒,弄得日益消瘦,他们怎么能推想我看着会高兴呢?……这样干对我毫无益处嘛!”
“我把我最美好的秘密隐藏起来,就像你们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将复活节彩蛋藏在枝叶丛中。我特别喜欢肯花点儿力气去寻找的人。”
我斟酌并掂量我使用的“上帝”这个词,不能不看到它几乎没有实质意义,正因为如此,我才能随手拈来。它是一个形状不定的容器,内壁能无限扩展,能装下每人喜欢放进的东西,而且只容纳我们每人放入的东西。假如我放进去的是至高无上的神力,那么我对这容器怎么能不诚惶诚恐呢?假如我放进去的是对自身的关切,以及对我们每人的慈悲,那么我对这个容器怎么能不充满爱呢?假如我放进去的是雷霆,旁边再挂上闪电剑,那么我就不是面对暴风雨,而是面对上帝吓得发抖了。
谨慎、良知良能、善良,我根本想象不出人不具备这些品质。不过,人却能脱离开原本的含义,非常模糊地,即抽象地把这一切想象成为纯粹状态,从而塑造上帝;人还能想象先有上帝,先有绝对存在的主,再由他创造出现实世界,转而证明上帝的存在;总之,造物主需要造物,因为,他若是什么也不创造,就不成其为造物主了。可见,这两者始终关联,完全相互依存,说这个少不了那个,提造物主不能丢下所造之物;人需要上帝并不超过上帝需要人,而且更容易想象,无论少哪一方,那么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上帝支撑我,我支撑上帝,我们同在。我这样想,就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了;同时,我也就融解并化入芸芸众生之中。
遇合
“仁慈的上帝,倒还说得过去。”那可爱的女孩对我说道,“喏!算了,我把上帝丢给你了,因为我觉得,同你讨论根本没用。再说,上帝总能反复再现,照一般的说法,他总能找到他的造物。你就是其中一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昨天,本堂神父又对我说:‘上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拯救你,就因为你善良。’然而,你怎么能说你不热爱仁慈的上帝呢?你只要不十分固执,很快就会承认,你的善良是上帝的一部分仁慈,你身上的所有好品质都来自上帝……不过,我来找你,是要同你谈谈圣母。哦!真的,这回我可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问个究竟,你是个诗人,怎么可能不热爱圣母呢?其实,你是热爱圣母的,只是自己不觉得,更确切地说,你因为太傲气,不肯面对这一点。死不认账,你这个人真是顽固透顶!……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认,清晨在睡梦惺忪的牧场上飘浮的白雾,就是圣母的长袍呢?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认,突然降到汹涌波涛上的宁静,就是她那制伏蛇的纯洁双脚呢?还有在黑夜里,你欣赏的颤悠悠降落下来的星光,照得泉水粼粼发亮,并在你的心田映现,那正是圣母的目光;微风轻拂树叶的悦耳絮语声,沁入你的心灵,那正是她的声音。圣母的真身,唯独渴求圣洁,毫无邪念的人才能看见。圣母保护人心的纯洁,正是为了能在上面照出自己的仪容。我从来没有见过圣母,是的,还没有见过,不过我知道,是圣母,以及我对圣母的爱,使我的心灵免遭玷污。……好啦!要随和一点儿,还是承认并热爱圣母吧,这两者是一码事,你也会让我特别高兴!……而且,圣母无比宽宏大量,她还允许我更加喜爱小耶稣。啊!小耶稣!……不过,我爱他的同时,绝没有忘记他是圣母之子。再说,我们不能爱一个而不爱另一个,同时还爱圣灵。喏,真的,我越想越不明白,你怎么这样固执。我的全部看法……如果冒昧讲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有点愚昧。”
“那好,我们就谈谈别的事吧。”我对女孩说。
我承认长期以来,我把上帝这个词当作废品堆放室使用,把我最模糊不清的概念全丢进去。久而久之,便形成一个轮廓,极不像弗朗西斯·詹姆斯塑造出的白胡子的仁慈上帝,也没有显出多少生命力。正如老人要相继失去头发、牙齿、视力、记忆,最终失去生命一样,我的上帝也逐渐衰老(并不是他,而是我衰老),失去我从前赋予他的种种属性,首先(或最终)失去生命力,或者说失去现实性。一旦我不想他了,他也就不再存在了。唯独我的崇拜还能把他创造出来。我的崇拜可以离开上帝,而上帝却离不开崇拜。结果就像照镜子玩,我一旦明白自己是中心人物,就不再玩了。但是在一段时间,这个丧失了自己属性的圣体,还要躲进美学中,即躲进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数字的和谐中……现在,我连提一提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前我称为上帝的那一大堆模糊的概念、情感、呼唤,以及呼唤的回声,如今我知道了,只是通过我,只是在我心中才存在,但如今想起来,我却觉得,这一切比整个世界,比我自身和全人类都更值得关注。
多么荒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竟然造成我们四分之三的苦难,而且还留恋过去,怎么也不开窍,不明白只有今天的快乐让位,明天的快乐才有可能;只有前浪退却,波浪才能呈现曲线美;而每朵花必须凋谢才能结果,而果子不落下来死掉,就不能保证再次开花结果;因此,就连春天也偎靠在冬天的门槛上。
上述的考虑促使我,而且始终促使我更注意倾听自然历史的教导,而不是人类历史的教导。我认为人类历史的教导收益不大;这种教导始终恍惚不定。
多么纤细的一棵小草的生长,也要服从一成不变的法则,而那些法则脱离人类的逻辑,至少绝不会归结为人类的逻辑。在这里可以重新开始探索,虽说难免失误,但是经过更严格的观察,更巧妙的比较,总能越来越接近永恒的真理,接近一个理解并超越我的理智的上帝,我的理智无法否认的一个上帝。
一个不讲慈悲的上帝。其实,你的上帝也只有你所赋予他的那点慈悲。赋予他的无不具有人性。只差完全变成人了。只能如此,必须从这点出发。必须出发了。
仁慈的上帝和希腊诸神两相比较,我更倾向于信奉希腊诸神。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那种多神论极富诗意,也就等于一种根本的无神论。而人们谴责斯宾诺莎的,也正是他的无神论。其实,他面对基督鞠躬所怀有的爱戴、崇敬,甚至笃诚,往往超过天主教徒,我指的还是最顺从的天主教徒。当然,他敬奉的是一个无神性的基督。
基督教假说……不可接受。
然而,这一假说,唯物主义的看法却动摇不了。
是不是因为发现并揭露上帝的一种手法,我们就认为抓住他的过错了呢?
是不是因为明白了闪电的形成,我们就要剥夺上帝的雷电呢?
“星星太多了,人太多了。”X想道。他相信,也许他以为能在地球周围的天空,发现足数的星体,恰好可以维系地球悬空并运行,给予它光和热,还能让诗人们幻想。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把我们的地球看作宇宙的中心。“这样一来,也就不存在救世了。”他说道,“对我来说,基督如果不再是中心,不再是一切,那就什么也不是了。”
然而,两者必居其一,可是我始终未能确认,究竟哪一种最难构想:一个容纳无限星体的无限空间;一个容纳有限星体的有限世界,其中一个星体也不多,然而越过那些星体运行的空间,还能看到什么呢?我的神思撞到一个界标。一个不能再翱翔的虚空。一个有存在物的障碍,或者一个无存在物的禁区——既不存在主体,也不存在客体。——如是逐渐消亡,那么从哪儿开始的呢?这种虚无,究竟是存在物缓慢减少,还是骤然完全消失呢?
不对,这一切都不着边际。不过,从前人们不是照样诧异:大地怎么能有尽头,尽头又在哪里呢?直到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大地是圆形的,从它规则的圆周一点出发,又能到达出发点。
我干脆抛开了信念,我已确信人的思想不可能有这种信念。承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自己臆造或者接受一些人为的东西,并竭力不以为是虚假的呢?……还是学会不要什么信念呢?我就是潜心探究这件事。我绝不认为,人丧失这种信念,就会悲观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