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再也听不见大地的声响,再也吮吸不了大地的甘露那时候,你就会来了——以后也许你要看我这本书——要知道,我这部书稿正是为你写的,考虑到你对生命的好奇心大概还不够,还未以应有的态度赞赏自己的生命这一惊人的奇迹。有时我倒觉得,你要带着我这种焦渴去畅饮,而且也恰恰是我的欲望,令你俯向并爱抚另外一个人。
(欲望一旦变得多情,变得模糊不清,多么令我赞赏啊。我的爱扩散开来,朱庇特哟,一下子就裹住欲望的整个躯体,我就仿佛不知不觉化为云海。)
漫游的清风
爱抚过鲜花。我一心倾听哟,人世初晨的歌。清晨的陶醉,朝霞、花瓣,都沾满了露水……不要过分等待,要听从最亲切的劝告,让未来缓慢地侵入你的肌体。阳光的温暖爱抚变得特别轻柔,多么胆怯的心灵,也会沉迷于爱情。人就是为幸福来到世间,自然万物无不这样指点。
一种弥散的快乐沐浴土地,而这快乐却是大地应阳光的呼唤渗出来的——就像大地制造出这种亢奋的氛围,元素虽还处于抑制状态,但是已经具有生命,要摆脱原初的桎梏……只见错综复杂的法则产生了种种绚丽的现象:四时交替;潮涨潮落;水汽蒸发,又化雨返回大地;日复一日,平静地转换;季风来而复去;活跃起来的万物,都由和谐的节奏维系着平衡。一切都在酝酿着快乐。这不很快就要具有生命,在绿叶中放肆地悸动,很快就要有个名称,分门别类,成为鲜花的芳香、水果的美味、鸟儿的意识和鸣声。因此,生命的复苏,发出信息,复又消逝,恰似水的循环;水在阳光下蒸发,重又凝聚为雨水。
每个动物都是快乐的一个载体。
万物都喜爱生存,而生存之物无不安乐。当快乐变得美味可口时,你就称为水果。当快乐变成歌声,你就称为鸟儿。
人就是为幸福来到世间,自然万物无不这样指点。正因为努力寻求欢乐,植物才发芽,蜂房才酿满蜜,人心才充满善良。
野鸽在树枝间欢跳,——枝丫在风中摇曳,——风吹斜了白色小船,——在透过枝叶可见的波光粼粼的海上,——那海涛卷起雪白的浪尘,——还有那笑声、那蓝天,还有这一切的清亮,——我的姊妹啊,这是我的心在诉说,——向你的心诉说它的幸福。
我不大清楚谁能让我降生到这世上。有人对我说是上帝;不是上帝又能是谁呢?
我的确觉得,人生乐趣无穷,有时我甚至猜想,我出世之前就已渴望生存了。
不过,这种神学的讨论还是留待冬天吧,因为一讨论起来会惹许多闲气。
一扫而光。彻底清除,一切荡然无存!我赤条条立在处女地上,面对要重新繁衍的天地。
嘿!我认出你了,福玻斯!你在结霜的草坪上方披散开浓发。带着你的弓箭来解救吧。你的金箭射穿我这闭合的眼帘,正中里面的阴影;你的金箭胜利了,打败了里面的妖魔。请给我的肌肤带来鲜艳和欲望,给我的嘴唇带来焦渴,给我的心带来迷惑吧。你从九霄向大地投下无数丝线的天梯,我要抓住最迷人的一条。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抓住一束阳光的末端摇荡。
我喜爱你哟,孩子!我要带你一起逃走。要手疾眼快,抓住这束阳光;这就是太阳!卸掉你的负载吧,过去的包袱再怎么轻,也不要让它扯你的后腿。
不要再等待!不要再等待啦!壅塞的道路啊!我要穿行而过。现在轮到我了。那束阳光向我示意。最可靠的向导,就是我的欲望,而今天早晨,我对一切都充满了爱。
万道光线交织,来到我的心上结扎起来。我用千百种敏感织成一件神奇的衣裳。神透过衣衫冲我笑,我也冲神微笑。谁说伟大的潘神已经死啦?我透过呼出的水汽瞧见他了。我的嘴唇也向他伸过去。今天早晨,我不正是听见他喃喃说道:“你还等什么呢?”
我用思想和双手拉开重重帷幕,再也没有眼障,唯见光灿灿、赤裸裸的一片。
春天你这么懒洋洋,我求你要温厚雅量。春天你这么无精打采,我这心投入你的胸怀。我这犹豫不决的思想,随着微风四处飘荡。柔和的光线漫流,蜜一般将我浸透。啊!唯有通过睡眠,才看得见和听得见。我透过眼帘,迎接你的光线。太阳哟爱抚着我,请原谅我的懒惰……痛饮吧,宽容的太阳,我这心田毫无设防。
新型亚当,今天由我来洗礼。这条河流,就是我的焦渴;这片荫凉的树林,就是我的睡眠;这个光身的孩子,就是我的欲念。鸟儿歌唱,就是我爱情的声音。我的心在这蜂房里嗡鸣。能推移的地平线啊,你就做我的边界吧;你在斜阳下还要往远推移,越发变得朦胧,变得蓝莹莹的。
这是爱情和思想的微妙汇流之处。
这页白纸在我面前闪闪发亮。
上帝要化为人形,同样,我的思想也要服从节奏的规律。
我这个善于再创造的画家,在这里要给我的美满幸福的形象涂上最动人、最鲜艳的色彩。
我只想抓住文字的翅膀了。是你吗,野鸽,我的快乐的化身?唔!先不要飞上天空。停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我趴在地上,身边树枝鲜果累累,弯下去接触到青草,拂弄最细嫩的草尖,稍加上野鸽一阵咕咕叫的分量,就摇晃起来。
我写这本书是为一名少年,一名像我十六岁时那样,但更自由又更成熟的少年,为让他日后能从中找到他惴惴不安提出问题的答案。不过,他会提出什么问题呢?
我同这个时代没有多大接触,而同时代人的种种游戏,也从未引起我多大兴趣。我从现时俯过身去,更有甚者,我预感过了一段时间,再回顾今天我们觉得生死攸关的问题,就会很难理解了。
我幻想新的和谐。文字的一种艺术,更为精妙,也更明快,不尚浮华辞藻,也不图证明什么。
噢!谁能把我的思想从逻辑的沉重锁链中解脱出来?我最真挚的激情,一表达出来就走了样儿。
生活可能会更美好,超过人们所允许的程度。智慧并不存乎理性,而是寓于爱中。唉!时至今日,我的生活也过分谨小慎微了。必须无法无天,才能摈弃新的法律。解脱啊!自由啊!我的欲望能抵达哪里,我都必定前往。我喜爱你哟,跟我一道走吧,我要把你一直带到那里;但愿你能走得更远。
遇合
我们从早到晚开心,完成生活的各种举动,就像跳舞一样,又像完美的体操运动员,务求一举一动完全和谐,富有节奏感。马克去打水,压水泵,提水桶,无不合乎精神的节奏。我们要下窖去取一瓶酒,拔开瓶塞,再斟酒开饮,所有动作无不心中有数,都经过分解组合的。我们碰杯祝酒节奏鲜明。我们发明一些摆脱困境的步伐,还发明一些步伐表露或掩饰意乱心烦。有哀悼的快三步,也有贺喜的快三步。有巨大希望的轻快舞步,也有正当向往的小步舞。就像在著名的芭蕾舞中那样,我们既有小口角舞步、大争吵舞步,也有言归于好舞步。我们都擅长集体一致的动作,不过,完美伙伴的舞步则要单独完成。我们发明的最富情趣的步伐,就是大家一齐沿着宽阔的草地跑下坡去洗浴:步伐极快,因为都想跑一身大汗,于是连蹦带跳,而草地又适于大步跨越,同时伸出一只手,好似追赶电车,另一只手则抓住在我们身上飘动的浴衣;我们气喘吁吁跑到水边,欢笑着背诵马拉美的诗句,立刻跳下水。
然而你会说,这一切还缺少点随意性,就很难有多大激情……哦!刚才我忘了讲:我们也有突发的欢蹦乱跳。
我一旦确信我不需要追求幸福,不料幸福就开始常驻心头了,是的,就是从我确信我什么也不需要就能幸福的那天起。我朝利己主义刨了一镐头,心中立刻大量涌流出快乐,足以供所有人畅饮。我随即明白,最好的教导就是表率。我把自己的幸福当成一种使命来承担。
“怎么!”我想道,“如果说,你的灵魂势必要随肉体泯灭,那就尽快欢乐吧。或者,如果说灵魂永存不灭,那么你就有永生永世,不是可以从容地关注你的感官没有兴趣的方面吗?你穿越这个美丽的国度,是不是因为它的魅力很快就要在你眼前剥夺走,你就不屑一顾,拒绝欣赏呢?你穿越的速度越快,目光也就越要贪婪;你逃离得越匆忙,拥抱也就越要果断!我作为瞬间的情人,明知留恋不住,为什么就不能那么深情地拥抱呢?不能专一的灵魂哟,抓紧时间吧!须知最美丽的花朵也最先凋谢。赶快俯身去闻它的芳香吧。永不凋谢的花朵是没有香味的。”
天生欢快的灵魂,你的歌声是清亮的,再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能使之黯然失色。
不过,现在我已然明白,事物都来去匆匆,唯有上帝永存,上帝并不久驻于物体之内,而是寓于爱中,现在我懂得如何在瞬间体味恬静的永恒了。
这种快活的心态,你若是不善于保持,也不要执意去追求。温和而奇妙的景观迎候我睡醒的双眼!我绝不会声称是非物质的化身;但我爱你,无云的碧空。我就像精灵一样轻盈,如若依恋一角蓝天,我就会命丧黄泉。没有比这更具实质性,据我所知来判断。倾听你就意味听得见。我不愿再久等,要品尝这蜂浆。
今天早晨,就像提笔写字的人,知道墨水蘸多了点儿,怕滴在纸上,便写了一些花体字。
我心中感激,便每天创造上帝。每天醒来发现自己存在,就不免惊奇,赞叹不已。为什么解除痛苦只带来很少快乐,而欢乐结束却造成很大痛苦呢?其原因就是,你在痛苦中,总想着你没有得到的幸福,而在幸福中,就根本不想你侥幸免遭的痛苦;也就是说,你天生就是快乐的。
一个人该享受多少快乐,要视其感官和心灵的承受力而定。我的份额哪怕剥夺一丁点儿,我也是遭受了抢劫。我无从知晓我出世之前是否渴望生活,但是现在既然活在世上,我就理应享受这一切。当然,我的感激之情极为诚笃,势必就有一颗诚笃的爱心,因此,微风稍许爱抚,就在我心中唤起一声感谢。常怀感激之情,我就懂得将迎面而来的一切化为快乐。
我们的思想抓住逻辑的扶手,就是怕跌跤的心理在作祟。有逻辑,就有摆脱逻辑的东西。(毫无逻辑令我恼火,过分强调逻辑,也让我受不了。)有人爱讲道理,也有人让别人有道理去。(假如我的理智认为我的心不该跳动,那么我却要断言我的心有理。)有人轻生,也有人轻道理。正因为没讲逻辑,我才意识到自身。我最宝贵最欢快的思想哟,我何必还煞费苦心证明你的产生是合理的呢?今天早晨,我翻阅普鲁塔克的《名人列传》,看到罗慕路斯和忒修斯一章,这两个城邦国家的奠基人,不是因为是“秘密结合的夫妻秘密”生下来的,就被人们视为神的儿子吗?……
我完全受我的过去的束缚。今天任何行为,无不受我昨日状态的规定。不过,在这急促、短暂而不可替代的瞬间,我的所为却可以逃脱……
啊!能够逃脱我自身!我要跳过自尊强加给我的约束。我迎风张开鼻孔。啊!起锚,去冒天大的危险……但愿这不会给明天造成后果。
我的思想绊到“后果”这个词上。我们行为的后果,自身的后果。我等待自己的,难道只有后果吗?后果,妥协,循规蹈矩,我不想走了,而想跳跃;一脚踢开过去,矢口否认过去,再也不信守诺言:原先我也太守信啦!未来哟,不忠实的,我多么爱你!
我的思想哟,什么海风或山风,才能带着你飞跃?青鸟儿,浑身悸动,拍打着翅膀,待在峭壁的边缘,不管现时把你送到多远,你还是要向前,你已经全神贯注,朝前冲去,逃匿于未来中。
新的不安啊!尚未提出的问题!……昨天的折磨已使我精疲力竭,让我尝尽了苦头,我再也不相信昨天了;我探身望这未来深渊,丝毫也不头晕目眩。深渊的风啊,把我卷走吧!
每种肯定都以否定而告终。你自身舍弃的一切,都将存活。一切力图自我肯定的,反而自我否定;一切力图自我否定的,反而得到肯定。完全的占有,只有通过奉献才得以证实。凡是你不善于给出的,反过来会占有你。没有牺牲就谈不上复活。不祭献就不可能充分发展。你自身有意保护的东西,却要日益萎缩。
你怎么能看出果实熟了呢?——一离枝儿就看出来了。成熟就是为了奉献,最终无不成祭献品。
啊!由快感包裹的无比甜美的果实,我知道你必须放弃自身才能发芽。你周身的甜美,让它死掉!让它死掉吧!这厚厚的香甜美味的果肉,就让它死掉吧!因为它属于大地。让它死掉,你才能活下去。我知道:“果实如若不死,就只能孤孤单单。”
上帝啊!告诉我如何不是为了死去而等待死亡。
任何美德,唯有舍弃自身才能圆满。果实的无比甜美,就是要追求萌芽。
真正的雄辩是放弃雄辩;个人唯有忘我才能得到确认。只考虑自己的人举步维艰。我一向最赞赏不知其美的美。最动人的线条,也是最柔顺的线条。基督正是放弃了神性,才真正变为上帝。换言之,正是以基督之形舍弃自身,上帝才创造了自己。
遇合
致让-保罗·阿莱格列
(一)
那天,我们信步走在巴黎街头,走到塞纳河街时——你还记得那条街吧——遇见一个可怜的黑人,我们久久地打量他。那是在菲茨巴舍书店前面。我说明这一点,就是因为大家往往只顾抒情,根本不考虑准确性了。且说我们停下脚步,佯装欣赏书店的橱窗,其实是打量那个黑人。他显然十分穷苦,他越极力掩饰穷相就越看得出来;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黑人。他头戴高筒礼帽,身穿合体的短礼服;不过,那顶帽子像马戏团小丑戴的那种,而礼服也破得不成样子;贴身固然穿了衬衣,但也许仅仅因为穿在黑皮肤上才显出白色来;他的穷困从他那双磨破的鞋子看得尤为明显。他走路步子很小,完全像一个丧失目标的人,很快就不能往前走了。他每走三四步停一停,尽管天气挺冷,还是摘下炉筒帽扇扇风,再掏出一块脏手帕擦擦脑门儿,然后放回兜里。那头乱蓬蓬的白发下,露出宽阔的脑门儿;那目光无神,恰似一个对生活再也毫无指望的人;他仿佛视而不见迎面走过的行人,不过,一见有人驻足打量他,他出于自尊,立刻戴上帽子继续走路。他肯定抱着希望去拜访了什么人,结果空手而归。看那神态,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就像要饿死的人,宁愿饿死也不再去折腰乞求了。
毫无疑问,他要表明,并向自己证明,不光是黑人才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噢!我真想跟上去,看他去哪里;其实,他没有可去的地方。噢!我真想上前同他攀谈,但又不知怎么讲才不会触怒他。再说,当时有你在场,我不清楚你对生命和一切有生命之物,究竟关心到什么程度。
……唉!不管怎么说,我本该上前同他谈谈。
(二)
就在当天稍晚些时候,我们乘地铁回来,遇见那个善气迎人的矮个儿男人。他吃力地抱着一个有布罩的玻璃鱼缸;从布罩侧面的开口看得见里面,但是外边又整个儿包了一层纸。起初还真弄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包得那么严实,我不禁笑着对他说:
“这是颗炸弹怎么的?”
于是,他把我拉到灯光旁边,诡秘地回答:
“这是鱼。”
他生性随和,也感到我们很想聊聊,就立刻补充说:
“我把鱼遮起来,免得惹人注意。不过,假如你们喜爱好看的东西(想必你们是搞艺术的),我就让你们瞧一瞧。”
就像母亲给婴儿换襁褓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鱼缸外面的纸包和罩布,同时接着说道:
“这是拿出来卖的,是我养的鱼。瞧!这些小的,每尾十法郎。别看这么小,但你们想象不出这非常稀有。而且非常好看!阳光一照,你们再瞧瞧看。喏!这条绿色,这条蓝色,这条粉红色;鱼本身没有颜色,但是阳光一照就五颜六色了。”
玻璃缸水中有十来条灵活的颌针鱼,轮番游到布罩的开口处,的确色彩缤纷。
“是您养的吗?”
“我还养不少别的鱼!不过,那些鱼我不拿出来卖,太娇嫩了。想一想吧!有的每尾值五六十法郎。买主要到我家去看,只有成交才能拿出去。上周有个喜欢鱼的阔佬,花一百二十法郎买走一尾。那是一条中国金鱼,有三条尾巴,就像帕夏的脑袋……是不是很难养?当然难养啦!鱼食就是个难题,鱼总得肝病。每周要放一次矿泉水,这样成本就高了。如果不这么难饲养,当然就不贵了,那就跟兔子一样了。先生,你喜欢养鱼,应当去我家瞧瞧。”
现在,我把他的地址丢了。唉!真后悔没有去一趟。
(三)
“考虑问题,”他对我说道,“就应当从这一点出发,即最重要的发明创造,还有待于逐一发现。这些发明创造,无非表明观察到了最简单的事实,因为,大自然的所有奥秘都明摆着,我们天天熟视无睹。将来的人会觉得我们很可怜,将来他们利用了太阳光和热,就会可怜我们的照明和燃料,还是千辛万苦从地下开采出来的,不为子孙后代着想而浪费了煤炭。在节俭方面,人是最灵巧的,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搜集不适用或多余的热量,汇总到地球所有热点上呢?会做到的!总有一天会做到,”他以说教的口气继续说道,“等地球开始变冷的时候,就会做到了,因为到那时,煤炭也开始缺乏了。”
“可是,”我见他又要陷入枯燥的玄想中,就想用话岔开,“看您这么洞彻事理,想必您本人一定是个发明家了?”
“先生,”他立刻接过话题,“最伟大的人,不见得最有名气。请问,比起发明轮子、针和陀螺的人来,或者比起头一个发现孩子玩的滚圈能立得住的那个人来,一个巴斯德、一个拉瓦锡、一个普希金又算什么呢?关键就在于观察。然而,我们在生活中,什么也不注意看。比方说吧,衣兜儿,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发明啊!怎么样!您想到了吗?可是,人人都在使用。跟您说吧,只要善于观察就行了。喏,瞧吧,要当心刚进来的那个人。”他突然改变了口气,并扯着袖子将我拉开。“他是个老笨蛋,自己没有任何发明,却总想剽窃别人的发明。在他面前,请您一个字也不要提。(他是我的朋友C,是济贫院的主治医生。)瞧瞧他是如何盘问那个可怜的神父:那边那个绅士,虽然一身世俗打扮,其实他是个神职人员。也是个大发明家。非常遗憾,我同他谈不拢,我认为我同他一起,肯定能干出很大名堂;可是,每次我对他讲点什么,他总像用中国话回答。再说,近来他还总躲着我。等一会儿那老笨蛋走开之后,您就去见他。您会看到,他懂得不少有趣的事情,也看看他考虑问题是否有连贯性……喏,他现在一个人了,去吧!”
“等一下,您先告诉我,您发明了什么?”
“您想知道?”
他身子朝我探过来,随即又猛地朝后一仰,口气异常严肃地低声说道:
“我是纽扣的发明者。”
我的朋友C既已离开,那位“绅士”坐在那里,双手捧着头,两肘支在膝上,于是,我朝那座椅走去。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您?”我就这样同他搭讪。
“我也有这种印象,”他打量我一眼,就说道,“不过,说说看,刚才是不是您在同那位可怜的大使交谈?对,就是在那边独自散步的那位,他就要转过身去了……现在他怎么样啦?当初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他生性特别嫉妒。从他明白少不了我之后,他就再也容忍不了我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冒昧地问道。
“一讲您就明白了,亲爱的先生。他发明了纽扣,大概他告诉您了吧。不过,扣眼是我发明的。”
“因此你们就闹翻了。”
“当然了。”
在《福音书》中,我找不出什么明确的禁忌。问题倒是在于要尽量以明亮的目光瞻仰上帝,而我却感到,这世上我所贪图的每件物品,都变得不透明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贪恋尘世,整个世界才很快就丧失了透明性,或者说我的目光失去明亮,我的灵魂再也感知不到上帝,抛开造物主而去亲近造物,也就不再生活在永恒之中,不再拥有上帝的王国了。
我又回到你面前,天主基督,正如回到你是活化身的上帝面前。我厌倦了,不想再蒙骗自己的心灵。我童年的神圣朋友,我原以为逃避你,却到处都与你重逢。我确信我这苛求的心,现在只要找到你就如愿以偿。唯独我身上的恶魔还否认你的教导是完善的,否认除你之外,我可以放弃一切,而我放弃一切才能重新找到你。
真正青春的门槛,天堂的大门,新的狂欢迷醉我的灵魂……主啊!让我的迷醉有增无减。要填平这空间,不要让我这灵魂再同你隔断,灵魂失意也不忘天尊……主啊!让我的狂喜更加滋蔓。干涸的沙滩有赤足的脚印,我天真的诗篇也不排除押韵。无忧无虑而狂喜,把过去完全遗忘,我的灵魂游弋在有节奏的波浪上。小树林欢笑,只因鲜花初放,大量鸟儿做巢在哭泣的老橡树上。摇动枝叶吧,欢笑,神圣的节奏!我尝过一种饮料,比美酒还醇厚。光线啊太强烈,穿透我的眼帘!主啊,你的真理,刺伤我的心田。
遇合
那是在佛罗伦萨一个节日。什么节日?记不清了。我的窗外是阿尔诺河滨路,在三圣桥和维奇奥桥之间。我伫立在窗前观赏人群,等待萌生投身进去的渴望,那要到傍晚气氛更加热烈的时候。我朝上游望去,只见维奇奥桥一片嘈杂,人群纷纷跑向那里;那正是在桥中间,没有遮拦,桥上镶缀的房屋在那里中断。我望见人们蜂拥过去,俯在桥栏杆上,伸臂指着浑浊河水中漂浮的一个小物品;那小物品没入漩涡中,再浮出来,被激流冲走。我下楼去询问,行人说是一个小姑娘掉进河里,她由衣裙托着漂浮了一会儿,现在沉下去不见了。靠岸几只小船解开缆绳,有人用挠钩在河中打捞,忙到天黑也没有打捞上来。
岂有此理!密密麻麻那么多人,谁也没有留意那女孩,在她要落水时抓住她?……我走到维奇奥桥。就在小姑娘投河的地点,一个约有十五岁的男孩在回答行人的问题。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看见那小姑娘突然跨过栏杆,就冲过去,抓住她一只胳膊,拎着她悬空待了一会儿,而身后来往的行人却毫无觉察。他要把小姑娘拉上桥,一个人又力气不够,很想喊人帮忙,可是那小姑娘却对他说:“别拉了,让我去吧。”那声调极其哀婉,他终于撒开手。小男孩哭着叙述这一经过。
(他本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无家可归,那身衣衫破烂不堪,但也许还没有那么不幸。我想,他抓住那女孩的胳膊,要同死神争夺她的时候,也一定和她同样感到绝望,心里也同样充满能为他俩打开天堂之门的绝望的爱。他是出于怜悯才撒手的。“恳求……放开。”)
有人问他是不是认识那女孩;不认识,是头一回见到。谁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么人,后来调查几天也毫无结果。尸体捞上来了,看样子有十四岁,瘦骨嶙峋,衣裙十分褴褛。我真希望多了解些情况!她父亲是不是找了个姘头,她母亲是不是找了个汉子,她赖以生存的东西,在她眼前突然崩塌了……
“可是,”纳塔纳埃尔问我,“你这本书是写快乐,为什么要讲述这件事?”
“这件事,我本想以更简单的语言讲述。老实说,冲击不幸的那种幸福,我绝不要。剥夺别人财富的那种财富,我也绝不要。如果我的衣裳是剥夺别人身上的,那我宁愿在世上光着身子。主啊基督!你摆了宴席,你那天国的盛宴之所以美,就因为邀请了所有人。”
这尘世间还有多么深重的穷困、苦难、灾祸和惨事,幸福的人一想到这一点,就不能不感到惭愧。然而,自己不能获取幸福的人,就无法帮助别人实现幸福。我感到内心有一股要幸福的热切愿望。不过,凡是靠损害别人、强占别人的方式得到的幸福,在我看来都是可憎的。再深一步探讨,就触及悲剧性的社会问题了。我这番道理的全部论据,也挡不住我从共产主义斜坡滑下去。要求富有的人分散其财产,我认为是个错误;况且,期待富有的人自动放弃他们视为生命的财富,那纯粹是痴心妄想。我一向憎恶独占任何财富;至于我的幸福,完全是上天的赐予,死亡从我手中夺不去什么东西。死亡能从我手中夺走的,也无非是零散的、天然的、不受控制和人所共有的财富。尤其是这种财富给我足足的享受,其余的就无所谓了,我喜欢小客栈的餐饮胜过最丰盛的宴席,喜欢公园胜过高墙围起来的最美的花园,也喜欢散步时带着也不必担心的书籍,胜过最珍稀的版本;同样,一件艺术品,如果只能由我一人欣赏,那么它越美,我的忧伤也就越压倒我的快乐。
我的幸福就在于增添别人的幸福,我有赖于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实现个人幸福。
我始终赞赏《福音书》中追求快乐的非凡努力。书中向我们传达基督的话,头一个词就是“幸福的……”他显圣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水变成酒。(真正的基督徒,喝纯净的水也足以沉醉。迦拿的神迹,正是在真正的基督徒身上再现。)然而,经过人们的可恶阐述,才导致崇拜《福音书》,圣化了悲伤和痛苦。只因基督说过:“来找我吧,你们都受苦受难,我会给你们解除苦难。”人们就以为,只有折磨自己,饱尝痛苦,才能去见上帝;人们把上帝给人解除苦难变成了“赦罪”。
我早就觉得,快乐比忧伤更珍稀,更难得,也更美好。一旦发现这一点,无疑这是此生所能有的最重要的发现,快乐对于我来说,就不仅像过去那样是一种天生的需要,还成为一种道德的义务了。我认为,向周围传播幸福,最有效、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本人做出表率,因此,我决意要幸福。
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幸福而思考的人,可谓真正的强者。”——因为,基于愚昧的幸福,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基督的头一句话“幸福的是哭泣的人”,就是让人在快乐中,也要理解悲伤。谁认为这是鼓励哭泣,那么他的理解就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