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西岳终于跟代表团闹翻了。
本来,秦西岳就不想参加这次所谓的调研,因为时间不允许——马上要过冬了,实验点上那些还未成材的树苗需要看护,沙漠所每年都要拿出一笔资金,雇人看管树苗,以防它们在冬季冻死或被羊只践踏掉。还有,他跟车树声私下联系了不少专家、学者、代表、委员,联名给省委、省人大还有全国人大建言,要求尽快筹划成立胡杨河流域综合管理局,将原来听起来很悬实际上却不干事也没办法干事的流域管理委员会撤销,将胡杨河流域的管理纳入政府管理序列,从根本上解决谁也想管谁也管不了的问题。这事还只做了一半,他想抢在下次人大会召开之前,将准备工作做好。但省人大点名让他参加,他又不能不来,毕竟,监督和评议地方工作也是人大代表应该履行的职责。犹豫了一番,他还是来了。一开始,秦西岳兴致勃勃,跟着代表团,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党在新的历史时期提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切实解决“三农”问题,实现城乡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必然要求,作为一名长期关注“三农”问题的代表,秦西岳对此热情很高。可是看着看着,他的不满就上来了。一来,人大这次组团下基层,名义上是评议和督促地方政府的工作,看地方政府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做了什么,有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到位,可在实际上,这次组团却演变成一次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所到之处,不仅前呼后拥,迎来送往,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却硬往你眼里送;而且,就算你看到了问题,也不会让你说。人大李副主任多次强调:这次下来,总的原则是多肯定,少批评,多给地方政府鼓劲,少给地方政府泄气。这个原则下,大部分代表便闭起嘴巴来,有的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见了问题装看不见,看见了也只是不痛不痒说上两句,敷衍了事。
秦西岳就不行了。他这双眼睛挑刺挑惯了,嘴巴更是无遮无拦说惯了,想闭也闭不住,不让他看的,硬看;不让他说的,偏说。结果,就惹得李副主任很不高兴。几次座谈会上,李副主任都打断他的话:“老秦你怎么回事啊?老是跟大家唱反调?”
“我跟大家唱反调?是大家跟我唱反调吧?”秦西岳竖起脖子,颇为不满地望着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跟他争论过两次,后来,不争了,想了一个办法,到一个地方,单独让人陪着秦西岳,想看啥看啥,想说啥只管说,只要说不到会上就行。
尽管如此,秦西岳还是把炮放到了会上。
他是为“遮羞墙”发火的。
秦西岳等人这次来的地方,是本省东部地区。他们从省城出发,一站一站往东走,跟市委组织部胡浩月他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东部地区是本省欠发达地区,山大沟深,干旱缺水,是典型的黄土高坡地带。初冬时节,庄稼早已收割,本来就光秃秃的群山更显苍白,满目荒凉,满心枯萎。走在起伏不平的黄土地上,人的心情没法不沉重。他们先是到全国著名的“状元县”岭西县,在那儿调研了一周。岭西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也是全国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这里人烟稠密,草木稀少,人畜饮水问题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当地农民吃的全是窑水。这些年持续干旱,天上降的雨雪水越来越少,吃水就越发成了问题。十年前,省上曾上马黄河提灌工程,想把滔滔黄河水引到岭西,但工程搞到一半时,因为绵延起伏的群山地质情况复杂,穿山渡糟施工难度相当大,加上黄土层的渗漏问题无法有效解决,工程被迫下马。几年前省上又搞过“大地母亲水窖工程”,想为当地农民建水窖,可惜这工程后来也因施工方偷工减料,加上工程负责部门大量侵吞工程款,引发了农民的强烈不满,工程不告而终,这“大地母亲”成了老百姓心中一块痛。也许是太苦焦了,这儿的老百姓就一个心思:供娃们上学,宁肯住着窑洞,一辈子不盖房,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岭西的高考升学率连续十五年位居全省第一,清华、北大等名校每年都能收到来自西北最贫困地区岭西的学子,岭西因此而出名,成了全国闻名的“状元县”。秦西岳刚当上人大代表那年,曾经到过岭西,是教育厅组织他们来岭西考察九年义务教育的。秦西岳当时的感受是,岭西的教育是让穷逼出来的,是苦树上结出的酸甜果子。但有一点,却深深打动了他,那就是岭西人提出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旱不能旱孩子”的口号。当时他还撰文,将此称为“岭西精神”。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岭西还是原来那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力车变成了“地老鼠”(一种简易的机动车辆,当地人用来做出租车)。坐在“地老鼠”上,秦西岳眼里,尽是灰蒙蒙的脸,土坷垃似的脑袋。那道曾经震撼过他眼球的风景——旧货一条街又再次出现。
只怕在全国,你也找不出第二条这样的街来。这儿卖的,都是从城里收回来的旧货,像淘汰的沙发、桌子、椅子和床等。就连城里人扔掉的旧衣服、旧袜子、破裤头之类,在这儿,竟也花花绿绿的挂了半条街。几年前,秦西岳就是因为在这儿看到了城里女人的旧胸罩、开了洞的长筒袜,才紧急呼吁有关部门,取缔这一旧货市场的。但他的呼声却遭到岭西方面的强烈反对:“我们也想卖新货,可老百姓手里得有钱啊。钱都供娃们念书了,穿的用的,就只能省了又省。”
想想大都市的繁华,想想城里人的奢侈与浪费,再看看这儿的凄凉景致,秦西岳的心里,就像灌满了黄沙般沉重。也就在这一天,他看到了更为刺眼的一幕。
那道“遮羞墙”就建在离县城十公里处,一个叫高岭墩的村子里。这是秦西岳等人在岭西要看的第一站,由市县乡三级领导陪同,介绍新农村建设经验的是一位副县长。他指着三百米的长墙说:“这是我们用文化占领农村的一种新尝试,由于岭西经济条件差,电视还不是太普及,农民的信息量很小,建这堵文化墙,一是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让村民们以此为镜,改掉生活陋习,特别是随处堆粪土、随处倒垃圾等不文明现象;重要的,还在于利用这堵墙,开办宣传栏、黑板报,向广大农民及时宣传中央文件和精神,宣传党的富民政策,宣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涌现出的好人好事。”
秦西岳看见,墙上确实辟有专栏,全文贴出了中央一号文件,还有省市的党报以及建设新农村的相关活动通知。在代表们的一片叫好声中,秦西岳沿着文化墙看了一圈儿,发现这堵墙建得特别有意思:它顺公路而建,巧妙地借助墙体,遮住了高岭墩村破烂不堪的面貌。三百米的文化长墙,用材是讲究的,中间二百米还贴了瓷砖,墙顶用金黄色的琉璃瓦铺成,看上去很有几分气派。而后面,则倒满了生活垃圾,猪粪狗屎如山般堆着。离墙不远处,就是村民们低矮的房屋。这面墙与村民们的房屋比起来,真是新旧两重天。碍于是第一次看到这面墙,秦西岳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就是新农村建设?
一路看下去,秦西岳才发现:所谓的新农村建设,一半落到了实处,另一半,却让下面应了景儿。特别是文化墙,多得近乎泛滥,几乎每隔一个县,就能看到这种墙。墙的叫法不同,有叫文化墙的,有叫世纪墙的,也有叫宣传墙的,但目的却都是为了遮住村子的本来面貌,让路过的车辆一眼看到新墙。墙的建法也有所不同,有专门建一堵墙的,也有将农民的旧院墙扒了,用砖砌成新墙的,但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墙都是建在公路沿线,建在明显的地段。秦西岳愤愤地称它为“遮羞墙”。他在会上说:“如果我们的新农村建设照这个方向搞下去,就会变成一场游戏,一场恶作剧。”人大李副主任批评他,说他讲话不严肃。秦西岳愤怒地站起身,冲李副主任发火道:“花国家的钱,建几堵遮羞墙,这叫严肃?”李副主任无奈地叹气道:“老秦你这人思想太右!怎么到哪儿也看不到成绩呢?照你这说法,下面的同志都没干工作,都在玩游戏?”秦西岳道:“如果这也叫工作,宁可不干!”
吵归吵,代表们还得一路看下去,评议下去。等到了革命老区秦岭市平西县老沟村,秦西岳心里的火就不可遏制了。
秦岭是本省最东面的一个市,地处山区,紧邻革命根据地。这儿曾是星星之火点燃的地方,更是播撒过革命种子的地方,但因为山大沟深,这儿的经济条件一直很差,老区的群众至今还过着非常艰苦的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秦岭是重点,也是省上的示范区。但秦岭的虚假之风,搞得比任何地方都严重。
秦西岳他们刚进入老沟村,就看见一堵无比壮观的墙,足有五公里长,白色瓷砖贴面,金黄琉璃瓦铺顶,建得十分漂亮。墙上也没学其他地方搞什么专栏,而是用金黄的瓷砖贴出“社会主义新农村老沟温棚蔬菜示范区”和“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积极响应中央、省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等几行大字。这字十分耀眼,秦西岳他们还在离墙几公里处,就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字了。
有代表说:“这才叫壮观呀!”等到近处,就发现,这墙刚刚建成,墙面还散发着湿漉漉的气息。出乎秦西岳意料,这墙虽是建在公路边,却离村庄有段距离。也就是说,它不是秦西岳批判的那种“遮羞墙”。墙体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棚。据平西县县长讲,建设这堵墙的目的,就是激发老区人民科学种田的信心。以前老区只种小麦和洋芋,产量很低,农民收入也很低,县乡经过广泛调查,多方论证,于去年开春提出,要在老区引进大棚种植技术,彻底调整和改变老区农作物种植结构,充分利用本地光照时间长这一特点,将老沟村的作物种植比例进行了大幅调整。为此,他们特地从省农学院请来专家进行指导,县乡也设立了农技站,抽调土专家进村服务,给农民讲授科学种田技术。经过一年的实验,老沟这个终年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地方,居然产出了自己的蔬菜。这是历史性的一个跨越,也是新农村建设取得的一项标志性成果。县乡打算,以老沟村为示范点,将大棚种植在全乡全县推广,要把革命老区建成秦岭的蔬菜基地。
一番豪言壮语后,代表们走进大棚,实地查看。大棚里确实种出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等新鲜蔬菜,种植户脸上也确实洋溢着甜蜜的笑。然而,秦西岳就是感到哪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里死磕着一个问题:这么豪华的墙,要花多少钞票?这些钞票要是用到实处,能给农村办多少实事儿……
这天他开了小差,没跟着代表团回乡上,而是偷偷摸摸钻进了离墙几里外的村子。结果,秦西岳发现了一个弥天大谎:老沟村不但欺骗了县上,也欺骗了这一车的代表,更欺骗了老实巴交的老区群众!
温棚是拆掉村民的房子后搭起来的!
村民说,一开始,老沟村的遮羞墙跟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是为了遮挡住破房子,只是比别的地方稍长,有一半是在村子之外,沿着庄稼地建的。后来乡上让村里搭温棚,搭了一半,看上去不怎么雅观,因为村民的房子破坏了景致。于是乡上跟村上一合计,决定让村民搬迁,腾出地方来搭温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墙发挥出作用来,也能让温棚更显壮观。村民们当然不乐意,搬房子哪有那么容易?乡上开了几次会,同意给每户补偿一千元搬迁费,村民还是不搬,乡上便来了个硬性拆除,强行将十二户人家的房子扒了。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年多,这十二户人家,还居住在离村子五里多的山下。房子扒了,一下两下,盖不起来,搬迁户只好在山下挖窑洞。秦西岳跟着村民来到山下,只见十二孔窑,一孔挨一孔,依次在眼前展开,窑前用泥巴和石块围个小院子,就成了临时的家。问他们为什么不盖房子,有村民说,乡上补了一千元,随后又向每户征收五千元的温棚搭建费,村民交不上,乡上便让村民跟信用社贷款。村民不贷,乡上便来了个土政策,不管村民同意与否,凡是有温棚的,乡上负责贷款,将村民前三年的温棚收入用来还贷。
“一个温棚,就把我们打到债窝里了,这辈子怕都还不清了。”有村民哽着嗓子说。
秦西岳细问下去,才知道,所谓的温棚,并不像县乡汇报的那样是村民自发搭建的。乡上为了争全县第一,硬性搞摊派,只要责任田在路边的,一律建温棚,每个温棚投资一万多元,乡上负责补贴三千,其余部分由村民承担。交不了现钱的,一律由信用社发放贷款,谁家敢违抗,轻者不让孩子上学,重者由派出所按治安处罚条例处罚。老区的村民胆小,一见开来了警车,乖乖的,都在合同上签了字。
“荒唐,荒唐至极!”秦西岳再也忍不住了。天下哪有如此荒唐的事!为搞形象工程,面子工程,竟把老百姓赶出村子,撵到窑洞里。寒冬已至,西北风吼儿吼儿的,卷着尘土,裹着寒意,从远处吹来。村民们瑟缩着身子,往太阳底下躲。望着破衣烂衫、萎靡不振的村民,秦西岳心想,他们怎么过冬啊?
在窑洞里住了一夜,秦西岳赶到乡上,一头闯进会场。乡长正在向代表们汇报经验,秦西岳厉声打断他,指着他鼻子质问:“你还有脸作报告?你还好意思总结经验?我问你,那十二户人家的房子呢?”乡长被秦西岳的举动吓坏了,一时张口结舌。秦西岳抢过话筒道:“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替你回答。”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近乎悲壮的声音说,“我们口口声声讲,要一切为民,要坚持群众利益这个根本,可我们的做法呢?同志们,我请大家再去老沟村看看,看看那十二户人家,他们的房子被乡政府扒了,因为盖不起新房,只能住在山下的破窑洞里。去年冬天,十二户人家没一户生过炉子,为啥?买不起煤!为了完成乡上下达的温棚搭建任务,他们都借了债。有两户人家,甚至提前将十六岁的女儿许给了人家,就为了收几个彩礼。老区的群众是观念陈旧,他们害怕贷款,认为贷了款,就低人一等,就成倒欠户了。为此他们节衣缩食,一家人一年只花几百元钱。自己经营温棚,却舍不得吃一棵新鲜蔬菜。我们的乡干部呢,从温棚搭建到现在,每次下去,都要村民杀鸡宰羊,买酒招待。我真是不敢想,那羊你能吃得下,那酒你能喝得下?你们哪是在喝酒,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
说着说着,他的泪出来了。其实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泪就没干过。村民们每讲一件事,他就要流一次泪。这阵儿,他实在控制不了,也不想再控制了,任泪水哗哗流着,继续道:“这一路,我憋着,忍着。我想我秦西岳可能真是一个过激的人,是一个心里没有阳光的人。但我现在还是要说,新农村建设,如果照这样搞下去,不但会坑害广大的农民群众,更会损害我们党的形象,损伤我们的党群关系。这做法是错误的呀,同志们,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们在座的各位,是专家,是人民代表。代表是什么?是广大的老百姓举着拳头选出来的放心人,他们把那神圣的一票投给我们,就意味着他们交付了我们责任,交付了我们希望。代表如果不为广大群众说话,一味地说官话,说假话,说昧着良心的话,还配当这个代表吗?”
李副主任坐不住了。这哪像是开总结会嘛,简直让秦西岳弄成控诉会了。他怒冲冲站起来,冲秦西岳喝了一声:“老秦!”
秦西岳登时转过脸来,目光直逼住李副主任:“你今天休想阻止我!我这代表是人民选出来的,不是哪个官老爷封给我的。我秦西岳哪怕掉脑袋,也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李副主任,请你如实回答我,人大组织这次评议和调研,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单是为了说好话,为了给某些人脸上贴金,我秦西岳现在就离队!”
李副主任被他问住了,想不到秦西岳会用这样的言词质问他。
“你也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次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字:假!我们不是灶王爷,不能干那种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事;我们更不是说话的机器,我们是人!是人就得说人话,干人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我秦西岳不会闷在肚子里,这次回去,我要上书中央,上书全国人大,我就不信,这欺上瞒下的官僚作风会禁不住,我更不相信,中央提出的新农村建设,会是这样一种搞法!这可是在革命老区啊,同志们,难道我们有脸面对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有脸面对这一片曾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现在,我正式向会议提出,我要离队!”
说完,他扔下话筒,大步走出了会场。身后传来一片“老秦老秦”的叫声,秦西岳像是耳朵背了,再也听不到。
在平西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十点,秦西岳来到长途汽车站,想坐车回银州。平西是座小县城,四面环山,中间只有洗脚盆大的一点地儿,挤挤巴巴的,建了县城。这儿交通极为不便,火车没通,汽车先要穿过奇山峻岭,到达秦岭市,然后再通往各地。车站上的人不是太多。进入冬季后,这儿的人便再也不想出门了,他们习惯了冬天守着南墙,抱着太阳喧谎(闲聊)的休闲日子,谁要是破坏他们这日子,他们是很不高兴的。
买票的当儿,秦西岳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影子。“晓苏!”他喊了一声,忙将伸进购票口的手缩了回来,掉头就往外撵。窗口里面的售票员不满地问道:“你这人咋回事?到底买还是不买?”秦西岳哪还顾得上跟她解释,脚步仓皇地就往车站里面追。他刚才看见了晓苏,真是晓苏!秦西岳确信,这次没看错,那个一闪而过、手里拎着黑色提包、肩上还挎着背包的女子,定是晓苏!她怎么会在这儿?她跑这种地方来干什么?秦西岳脑子里跳出一连串的疑问。他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偏僻之地看见自己家的晓苏。
他被检票员挡住了,因为没买车票,检票员不让他穿过铁栏。这时候站台里面已有一辆车发动了,凭直觉,秦西岳断定晓苏上了那辆车。他有些急,就跟检票员吵了起来:“我家晓苏,我家晓苏在里面!”检票员恶狠狠地说:“啥你家我家的,买票去!”
就在他返身走向售票处的当儿,车里有个影子晃了晃。秦西岳清清楚楚看见了晓苏的脸。是晓苏,晓苏上了那辆车!
买站台票的时候,秦西岳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几步蹿出候车室,伸手拦了一辆面的。司机问他去哪儿?秦西岳说:“跟着前面那辆长途车,它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那是长途车啊,是去乡下的。”司机怀疑地盯住他。
“我就是要跟长途车。”秦西岳嫌司机多嘴,不满地应了一句。
“跑长途很贵的,要不我拉你过去,上那辆车?”司机一片好心地说。
“谁让你替我省钱了?让你跟你就跟,嗦什么?”
司机挨了呛,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心里嘀咕道:这人不像是公安,也不像个有钱人,干吗做这事?想了一会儿,不放心地说:“说好了,到时可得按计价器付钱。”
“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我说不给你钱了吗?”
司机见他真火了,没再多嘴,一门心思开起车来。
面的很快驶出县城,跟着长途车,上了山道。秦西岳心想,这一次,他一定要搞清楚晓苏跟如也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直回避着,不肯见他们。
山路越来越崎岖,视线也渐渐变得空荡,除了满目的荒凉与贫瘠,你在冬日的阳光下几乎看不到别的。这便是著名的黄土塬,山岭交错,山脉纵横,公路像是山体的血管,蜿蜒曲折,在夹缝中一步步向前延伸。路上除了零星的车辆,连一只鸟也望不见。人更是稀少,走了将近一小时,秦西岳眼里,才冒进一个人来,是个羊倌,手里扬着鞭子,正“啪啪”地甩着。那声响,像是山体发出的嘶鸣,格外的脆,也格外的野。寻着声音望上去,半山腰处,秦西岳望见了棉花朵般扑儿扑儿动弹的羊只。
这光秃秃的山上,羊啃着地皮居然也能活,秦西岳心里涌上一层叹服。要叫他说,这天不爱地不疼的苦焦地儿,能活人,真是奇迹。
大约是走这样的路,司机也有些寂寞,有些困乏,没话找话的,跟秦西岳呱嗒起来。秦西岳这阵儿已不那么急躁了,晓苏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她跑不掉,便也放心地跟司机喧谈起来。
又走了两小时,走得秦西岳心里都要冒烟了,长途车才在前面一个山垭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正好是晓苏。跟她一道下车的,是个老头儿,年岁跟秦西岳差不多,不同的是,老头儿的腿瘸着,行动很不方便。
秦西岳说了句“停车”。司机瞅瞅前面,又瞅瞅秦西岳,忽然问:“你不会是冲她来的吧?”见秦西岳不做声,又问:“你是她父亲?”
“你怎么知道?”秦西岳猛地盯住司机,那目光有点吓人。司机笑笑:“我就寻思着,莫名其妙你打什么车吗?这下我清楚了,你一定是找她来的,对不?”
秦西岳“嗯”了一声,他想听司机说下去。
“她可是个好人啊,在我们华家岭,谁都夸她。”司机又说。
“你认识她?”秦西岳越发惊讶了。华家岭这地方他好像听说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司机停好车,点了根烟,边抽边对秦西岳说:“我也是华家岭的。岭上太穷了,养不起家,才跑到县城开出租。朱老师是去年来的,她还坐过我的车呢。早知道你是为她来的,就用不着这么费事了——我超过去,把朱老师跟老校长一同拉上岂不更好?”司机有点遗憾。看得出,前面下车的两个人,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
这工夫,晓苏已跟老校长离开公路,拐上了一条山道。司机问要不要把车开过去,秦西岳摇头,他想从司机嘴里多了解一些情况。
司机是个善谈的人,见秦西岳听得认真,便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秦西岳这才知道,早在一年多前,晓苏就离开银州,到华家岭希望小学当了老师。这一年多里,她的事迹传遍了这山山岭岭。在晓苏来这儿之前,华家岭这个极度贫困的地方,很少有公办教师来,来了也都是待上三五个月,就又鸟一样飞走了。晓苏不但跟华家岭小学签了终身合同,还将自己的五万块钱拿出来,替二十多个孩子交了三年学费。
那个瘸腿老人,就是华家岭小学的毛校长,一辈子守在这山岭岭上,跟山里的孩子作了几十年的伴。他的那条腿,就是在暴雨中为救孩子摔断的。
司机也是个性情中人,在得知秦西岳的身份后,就说啥也不肯收一分钱了,反倒把秦西岳弄得很尴尬。
打发走司机,秦西岳并没急着去学校。他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块山坡上坐下,点了支烟,慢悠悠地抽上了。司机的话,让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晓苏在躲他们。她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隐居起来,目的就是想躲开一切熟悉她的人,包括曾经的公婆。司机还告诉他,如今的朱晓苏已不叫朱晓苏了,她在这儿的名字叫朱晓晓。秦西岳是个理性的人,尽管心里是那样急着想见晓苏,那样想当面唤她一声“晓苏”,但他怕贸然闯进晓苏的生活,打乱她的宁静,甚至给她再次带来伤害。
思思回来的那些天,也多次问起过哥哥如也,问起过嫂嫂,秦西岳真是没法回答。他不敢把如也离婚的消息告诉思思,更不敢跟思思说晓苏下落不明了,她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正在寂寞与痛苦中咀嚼着生活的苦果。思思是个没心的孩子,并没在这事上纠缠他,也没刨根问底,但从她的神情中,秦西岳相信她已感觉到什么。思思回去后,他给如也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打通,一次通了,但聊得很不痛快。如也还是以前那样子,心情很坏,说话的口气也很坏,好像他的生活变成这样,都是秦西岳造成的。秦西岳跟他聊了没几句,气乎乎就将电话挂了。他受不了孩子们这种没心没肺蛮不讲理的样子,但他却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儿子。
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心里弥漫着厚厚一层伤感。这伤感,一半来自于如也跟晓苏,一半来自于他自己。秦西岳承认: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两个孩子,总是要求大于关怀,多于关怀。过去的日子里,他很少有空跟孩子们交流,对女儿思思还好一点,对如也,他真是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当年如也一心想学绘画,想搞艺术,秦西岳从一开始就强烈反对,后来见如也主意已决,绝不放弃,秦西岳竟暴跳如雷,大骂如也是在毁自己:“放着那么多专业不选择,为什么偏要选一个毫无意义的专业?”在他心里,男人应该把理想寄托在自然科学上,应该选择那些能造福于人类的专业,这样的一生,才不算虚度。至于绘画啊吟诗啊这些所谓艺术的东西,秦西岳顽固地称之为堕落的专业,认为搞这些名堂的人是在拿一生去奢侈地浪费。他在家里,从不看电视剧,更不看娱乐节目,对当下的流行元素,一个也不知道,也不允许孩子们提这些。思思不止一次骂他是个老妖怪,他呢,反倒振振有词:“老妖怪就老妖怪。总之,不容许你们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如也最终还是选择了绘画,至此,父子俩之间的疙瘩便彻底结下了。如也上大学那几年,秦西岳一次也没过问过他的学习,更没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能有什么打算?靠一支笔,就算能画出个天,又能咋样?尤其是看到儿子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人不人鬼不鬼地穿行在大街上,他的心都要气炸了。他认定儿子是误入歧途,不,简直是走火入魔了!随着如也走入社会,在很多事情上,他跟如也的观念都不能调和,矛盾也越来越深。父子俩原有的那点儿交流彻底没了,亲人变成了路人。如也所以会离开大西北,去深圳发展,不能不说有逃开这个家庭的因素在里面,可他呢,非但不去耐心地说服儿子,还扬言要跟如也断绝关系。如果不是后来有了晓苏,缓和了这个家的矛盾,只怕他跟儿子如也,真就断绝掉关系了。
哦,晓苏。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忍不住又在心里呼唤晓苏。
秦西岳这天终是没忍住去见晓苏的冲动。太阳缓缓滑过西边山顶,往下坠落的那一刻,他站起身,踩着夕阳的碎影,往半山腰的学校走去。
听见秦西岳叫自己的名字,朱晓苏完全傻在了那里。夕照褪净的时候,朱晓苏刚刚送完放学的学生归来。有两个村子的学生放学要经过一条深沟,前些日子那儿发生了山体滑坡,差点将路过的一群羊埋在山下。老校长提出,往后放学,两人分头护送学生过深沟。她正低着头往宿舍去,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叫:“晓苏。”
朱晓苏蓦然回首,见是秦西岳,顿时怔住了。她做梦也不敢相信,秦西岳竟会找到这儿!
“晓苏,爸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孩子……”秦西岳说不下去了。黄昏里,晚风中,他瞅见一股子泪打晓苏眼里奔出来,决堤一般,狂泻不止。
“孩子,你受罪了。”秦西岳哽咽着。站在晓苏面前,这位饱经人生患难的老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咋办才好了。朱晓苏的身子颤动着,晚风将她吹得一晃一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这一天的黄昏里,朱晓苏似乎只有流泪,才能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也仿佛只有流泪,才能把两年多的思念倾泻出来。
正当两人被这突然的见面弄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老校长打校外走进来,惊乍乍就叫:“来客人了呀,朱老师?”晓苏这才凄凄然抬起头,抹了把热泪道:“爸,进屋吧。”
这一声“爸”,直把秦西岳心里暖的,一路的疲乏,瞬间就没了。真没了。
毛校长是个挺识眼色的人,一听秦西岳跟晓苏的关系,惊诧了一声,说:“不容易啊,这么僻背的地方,你能自个儿找来。”说完,借口烧水,钻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秦西岳跟晓苏两个人了,空气一下凝重起来,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很多疑问埋在心头,一时半会儿,秦西岳竟无从问起。还是晓苏善解人意,知道秦西岳是为啥而来,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语气沉沉的,就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个凄惨的故事讲了出来。
秦西岳震惊了!他没法不震惊!
如也跟晓苏的婚姻早有裂缝,而且,那个孩子竟不是如也的!
“是我先背叛了他,我不想求得他的原谅,更不敢奢望得到你们二老的原谅……”
晓苏近乎忏悔的回忆中,秦西岳听到的是一个如同天方夜谭的故事。原来,在如也到深圳打拼的那些年,晓苏因为寂寞,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关怀与陪伴,跟自己的校长,一个大她许多岁的男人有了爱慕之情,发展到后来,两人竟越过底线,有了床笫关系。晓苏离开银州前往深圳投奔如也时,身上已怀了校长的孩子。一开始她想瞒过如也,这是天底下女人最笨的想法,以为肚子里的事,男人不会了解得那么清楚。她想反正之前如也也来过银州,前后也就那么一两个星期。哪知道,一见她呕吐,如也马上问:“你是不是怀孕了?”晓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还以为如也会欣喜若狂,把她一下子抱起来呢——他们结婚已有多年,晓苏一直没怀孕,她想如也一定跟她一样,在心里盼着这个孩子。
不料,如也却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脸色变得惨白,过了半天,才沉沉地问了一句:“你告诉我,是不是在那边有了男人?”
这句话,立刻就让晓苏心里那层侥幸崩溃了。起初她还想抵赖,不想很快就承认,哪知道,如也见她摇头,竟猛地扑过来,一把撕住她的头发:“说!那个男人是谁?”被如也暴打一顿后,晓苏知道抵赖已是毫无意义,便点头承认,自己有了外遇。
如也那天真是疯了,听晓苏的描述,如也其实本来就有疯狂的一面。只不过,多数时候,他用沉默或别的方式掩盖了这一面。在他们不太长但也不算太短的婚姻生活中,如也有过几次疯狂的表现,比如他喝了酒,借着酒兴,要在晓苏身上作画,晓苏如果不从,他就歇斯底里地扑过来,要将她扒光,轰出门去。还有,如也会在夜深人静晓苏已经入眠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床,检查晓苏的挎包、手机,甚至衣柜。晓苏不知道,自己所以会有外遇,是否跟这些有关?事后她也没这么想过,总之,是她背叛了如也,给他戴了绿帽子。
她承认自己是不道德的,如也为这个家,为了家人,的确作出了不少努力,可她却偏偏不知珍惜。
她对秦西岳说,正是因为这份负罪感,她才不敢去见他们,只能偷偷跑到医院,跑到通往医院的路上,远远瞧他们一眼。
秦西岳先是震惊,紧接着是感到气愤,后来又让晓苏的话说得安静下来,心里,竟替如也原谅了她。
晓苏这天等于是把自己重新扒光了一次,从灵魂到肉体,血淋淋的,呈现在了秦西岳面前。她的语句里丝毫没有乞求原谅的意思,更没有流露出重新回到如也身边的想法。她说,经历了这场情感上的变故,她似乎变得无所渴求了,只希望后半生能安安静静生活在山区,跟孩子们在一起。
她爱孩子。
那个不属于她跟如也的孩子,在一次争吵中,不幸流产了。
她再也不会跟任何男人要孩子了。
说完,她垂下头,很平静地,等待着秦西岳对她作评判。
秦西岳这天真是让晓苏的话刺激得昏了头,竟把一个重要的情节给忽略了:如也怎么就那么肯定孩子不是他的呢?
晓苏没告诉他。晓苏知道,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哪怕至死,她也要替如也把这个秘密藏起来。
如也有病。
婚后第三年,他偷偷去医院作过检查。他患有先天不育症。
晓苏想,如也那些疯狂的举动,可能跟这有关。
这个夜晚,秦西岳无眠,晓苏无眠,老校长坐在星空下,也是一夜无眠。
老校长是很想跟秦西岳聊聊的。这深山老沟,难得来这么一位客人,他在大山里寂寞惯了,但寂寞得太久,他也会疯,也想找个人宣泄一下。
他想告诉秦西岳,这所学校是一位老红军捐资修建的。老红军原本就是华家岭人,早年参加革命,爬过雪山,过过草地,后来跟着王震将军,跃过黄河,一路打到了新疆。新疆解放后,又响应中央号召,脱下军装,投身到边疆建设中。那年他回到老家,见家乡还是老样子,居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几十个孩子趴在窑洞里上课,回去后便将自己的积蓄还有写回忆录得的稿费捐给了家乡,建起了这座学校。但学校建成至今,却没哪个年轻人愿意到这山沟沟里任教。老校长奔走过,尽自己弱小的力量呼吁过,时至今日,除了朱晓苏,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自己交给这穷山恶岭。
老校长怕秦西岳把晓苏带走。
老校长更想通过秦西岳,为山里的孩子们作一番呼吁。山里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不能让他们目不识丁,一代代地成为文盲。
秦西岳哪有心思再听老校长说这些啊。天还没亮透,他就起身走了。临走,他留给晓苏一句话:“孩子,不管你跟如也将来会咋样,爸和妈,永远盼着你回家。”走了几步,他又掉过头,热泪满面地说:“你妈她……想你啊!”
回到家没两天,秦西岳还没完全从晓苏那个悲伤的故事中喘过气来,乔国栋父子突然找上门来。
一进客厅,乔国栋就抓住秦西岳的手:“老秦,你得帮我申冤啊!这次,他们可把我冤大了!”
一看父子俩的来势,秦西岳就知道,他们是冲强伟来的。这些日子,秦西岳虽不在河阳,但河阳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传到他耳里。对强伟,对乔国栋,秦西岳现在有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认,过去对强伟,是有些偏激。这也怪强伟,一直没把真实想法跟他讲清楚,比如河化集团的改制,如果强伟早一点告诉他,周铁山是想拆了厂房建住宅区,他心里或许就能支持强伟。再比如九墩滩开发区,如果强伟一开始就告诉他,这开发区不是他强伟硬要搞的,说穿了还是省委的意思,是高波书记的决策,他或许就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人就是这么怪,老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别人、评价别人,却很少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秦西岳后来看过关于九墩滩开发区的原始材料,从当初的历史条件看,这动机没错,主观愿望也很好,可惜后来的运作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变化,一半来自于山区农民的观念,秦西岳这次到老区走了一趟,这种感受越发深刻。是啊,扶贫不扶懒,救济不救贪,农民自身的局限性,已成为改变农村面貌最大的威胁。这变化的另一半,则来自于胡杨河流域生态的突然恶化,将开发区建设前后的资料对比起来一分析,就能发现,胡杨河流域水位的迅速下降,自然条件的急剧恶化,也是近年来的事。当然,秦西岳不是帮强伟开脱。主观上讲,强伟是有问题,省委高波书记在这点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问题既然发生了,就不能老是抱着算账的态度一味地揭老底、往后看,而是要积极地去面对,寻求解决的办法。这个转变,秦西岳也是才有的,以前真是过于固执,过于纠缠在历史中走不出来了。要说,还是强伟的行动改变了他的思维,让他也能以发展的眼光来对待历史遗留问题。强伟能提出那样的方案,就证明,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寻求办法,那么,他秦西岳还有什么理由揪住他不放呢?人无完人,谁都有冲动的时候,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官员如此,专家如此,老百姓更是如此。
还有一件事,对秦西岳冲击很大。就是老奎炸法院后,强伟曾怀疑过他,指责过他。当时秦西岳想不通,认为强伟是在推卸责任,是在找替罪羊。后来他听到一件事,忽然就明白了:强伟那样做,并没错。错在他自己。
是车树声告诉他实情的。车树声又是听毛西副院长讲的。至于毛西从哪儿听到,秦西岳就管不着了,但毛西讲得很有道理。老奎揣着炸药包去炸法院,的确有人在后面怂恿。老奎对法院有很大的情绪,说恨也不为过,但这情绪被别人利用了。车树声说:“老秦你想想,法院搞评议,这种事老奎怎么知道?而且时间掌握得那么准。还有,他揣着炸药包上楼,难道就没一个人看见?法院毕竟不是广场啊,况且老奎上访了那么多年,在法院都成了名人,他以前进法院,大门都进不了,就让门卫给阻拦了,那天那么重大的会议,他怎么就畅通无阻给进去了?还有……”车树声忍了几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将另一个秘密说了出来。
“那天原定带队去参加评议的,是乔国栋。但前一天晚上,乔国栋突然说老毛病又犯了,胆囊有点痛,要去医院打吊针,便让陈木船准备一下,参加第二天的评议会。你想想,你把这些联系起来,认真想想,难道就不觉得可疑?”
秦西岳那天让车树声说得没了词。后来他反复地想,越想越觉老奎这件事可疑。联想到他跟老奎接触的前前后后,为老奎奔走的一些个细节,心里忽然就明白了:老奎的死,乔国栋还真脱不了干系。
他这才承认,强伟当时的怀疑没错,指责也没错。对强伟而言,有些话是不好跟乔国栋明讲的,只能讲到他面前,只能把火发到他秦西岳头上。
老奎炸法院,真的是乔国栋在后面唆使或怂恿吗?秦西岳一直不敢下这个结论,但从此以后,对乔国栋,他的看法全变了。
乔国栋跑到座谈会现场,跟他发脾气那次,他虽然没多说什么,心里却更是对这个人有了想法。一个老干部,老领导,心胸怎么就那么狭隘?还有,在挫折和打击面前,他的承受力哪里去了?自我批评的精神,又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可以啥都丢,但就是不能丢掉自我批评的精神。人应该不断地反省自己,检点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己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谁都是在挫折和失败中成长起来的啊,挫折和失败,又总是伴随着你的一生。可惜,这些道理乔国栋悟不到,他怕是现在还在恨着别人,认为是别人把他推到了这一步。
“坐吧,坐下慢慢说。”秦西岳的口气很淡,表情也是冷冰冰的。
乔国栋没坐,他儿子乔小川倒是一屁股坐下了。
“老秦,我冤啊。”乔国栋又说。
“怎么冤你了?”秦西岳问。
“冤大了!老秦啊,我怎么跟你说呢?他们先是怀疑老奎是我害死的,罢了我的职,还把我像犯人一样看管起来。把我折腾够了,忽然又说老奎的死亡另有原因。你说,这不是冤是什么?”
秦西岳没有吭声。乔国栋的样子是有些可怜,全然没了以前当主任时那份官派,更没了他最见不得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从外表看,乔国栋真像是被人整垮了,精神不振,举止猥琐,很值得人同情。但在这份可怜的背后,却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阴毒。联想到这次去岭西期间,强伟电话里跟他说的一些事,包括乔国栋最近在河阳的表现,秦西岳相信,乔国栋随时都在准备着反扑,一旦时机成熟,他很有可能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老乔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对老奎的死,你到底该不该承担责任?”
“我承担责任?我凭什么承担责任?老秦,一定是他们跟你说了坏话,你可千万不能信啊。”
秦西岳笑笑:“老乔你别激动。谁也没跟我说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老奎是你的联系人。”
“这跟谁是联系人没关系。你不也跟老奎有联系吗?按这说法,还要怀疑你不成?”
“这不是怀疑不怀疑的问题。我是说,出了事,我们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把责任全推给他们,也不大公平吧?”
“老秦你——”乔国栋似乎从秦西岳话里听出了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时乔小川插话了:“秦伯伯,我爸是让他们摧残成了这样,你别见怪。他最近老是絮絮叨叨,见谁都要诉苦。”乔小川说到这儿,拿眼瞪了一下父亲,示意他坐下,别乱说话,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很有礼貌地说,“秦伯伯,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向你反映一件事。有人向我爸举报,强书记在河阳胡作非为,我爸一直不敢将这事反映到上面,怕影响了团结。就在强书记整我爸期间,他也没把这些材料拿出来。我爸问我,该不该把群众举报的材料交上去,我也吃不准。今天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哦?”秦西岳一惊。乔小川这番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几乎下意识地,就从乔小川手里接过材料,等打开一看,他的脸就绿了。
检举材料共两份,一份是检举强伟跟许艳容乱搞男女关系,东城区法院其他领导干部都因老奎一案受到处理,唯有许艳容却被破格提拔。材料后面的署名是东城区法院干部。另一份,是检举强伟利用职权,搞贪污腐败,将九墩滩移民的二百多万元安置款非法占有,中饱私囊,严重败坏了党的形象,败坏了党群关系,给九墩滩移民的生活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这份材料具了实名,下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名字,全是九墩乡的移民,秦西岳从中看见了王二水的名字。
换在往常,秦西岳一定会惊讶,一定会拍案而起,说不定还会拿起电话,当下就跟强伟问个青红皂白。但这一天,他表现得非常冷静。如果单是第二份检举材料,秦西岳说不定也就信了,因为之前他耳朵里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是周一粲跟他提起的,说安置款由强伟一个人掌握,具体花了多少,怎么花的,谁也无权过问。但偏是有第一份检举信,而且还刻意放在了上面,秦西岳心里,就疑惑了。
要说强伟别的方面有问题,秦西岳不敢说,但作风方面,他坚信强伟不会有问题。人跟人不同,有些人出事,往往是在作风上,有些人呢,作风和其他一起出,越是官大,越是出得多,但强伟不,秦西岳在这点上还是很信任强伟的。毕竟,他对强伟的了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两家孩子的关系,相互了解的程度就比别人更深一点。况且那“女方”是许艳容,对许艳容,秦西岳更是放心。他对许艳容的了解不多,前后也就接触过那么几次,一次是因小奎的案子找过她,另外一次,是沙漠所去年跟外地一家苗圃公司发生纠纷,案子就是许艳容办的。然而这几次加起来,许艳容却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乔家父子要把这盆污水扣到许艳容头上,秦西岳心里,先就不痛快了。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仔细看完两份材料,又从乔小川手里接过一沓照片。乔小川解释说,照片是最近寄到他家的,他一直不敢拿出来,生怕给河阳造成新的混乱。乔小川这句话有点多余,有点画蛇添足。秦西岳心想,你一个开公司做生意的,居然首先想到的是河阳的混乱,是不是有点拔高自己了?
他将目光从乔小川脸上收回,盯住照片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心里就清楚了。他再次抬起头来,扫了乔小川一眼。这一眼扫的,乔小川不那么自信了,慌乱中,就垂下头去。
秦西岳这才说:“既然你们信任我,我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这两份材料,我得核实一番,如果确有其事,该往上送就一定得往上送。”
乔小川赶忙点头:“秦伯伯,这事就麻烦你了。我爸现在的状况,真是不便站出来说话。”
秦西岳“哦”了一声,目光并没理会这一对父子,而是掠过他们的头顶,伸向窗外。
窗外茫茫苍苍,冬日的银州,很有几分肃杀凝在里面。
秦西岳看到照片的同时,强伟的妻子胡玫也在看这些照片。照片是用快件发来的。胡玫看了还没三张,声音就扯直了:“强伟,你个挨天刀的,这次我看你咋说!”
这样吼着,她又情急地往下看。照片的背景很模糊,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拍的,但能确定一点,是在屋子里。照片上的人,却很清晰。男人是她的丈夫,女人,则是一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也比她洋气的小妖精。
是的,妖精。在胡玫眼里,凡是跟别人抢男人的女人,都算得上妖精。
不得了了!原来她是想,强伟只是跟周一粲不干净,没想到,强伟怀里还有比周一粲更年轻更漂亮的。
她抓起电话,就给自己的父亲打,拉着哭声,不,几乎是扯着嗓子:“爸,我不活了!姓强的在外面养野女人,我没法活了。”父亲在那边听得糊里糊涂,既不敢乱批评强伟,更不敢训斥她,只能婉转地说:“你到底说些啥疯话?强伟不是对你很好吗?”
“假的!爸,他是个伪君子,向来说一套做一套。以前我手里没证据,这下我有了。我要到河阳去,不,我找省委,这种人还能当书记,省委真是瞎了眼。”
她哭了一通,不但没从父亲这儿讨到什么主意,反把心绪哭得更乱。一看茶几上的照片,心更乱了,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
姓强的,你真是太狠心了!怪不得你不回来,原来你是……
想着想着,她抓起电话,就给儿子打。连打几遍,儿子终于接了电话,还没等强逸凡问上一句,她就“哇”一声哭开了。强逸凡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吓得半天不敢出声。她哭了一阵儿,一抹鼻子道:“凡,你要给妈做主。”
强逸凡这松了一口气,知道老两口又闹矛盾了,便道:“妈,我爸又怎么惹你了?”
“惹我?凡啊,妈不活了,活不成了。妈辛辛苦苦,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把你们都伺候得有出息了,妈却没人要了。”
“妈,到底什么事?你慢慢说,不要哭好不?”
“凡啊,妈这心,快要烂掉了,不,已经烂掉了。你快来看,你爸给你找新妈了,很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
强逸凡一听她又胡说,没好气地问:“妈,你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啊?你老怀疑我爸,我爸哪点对不起你了?”
“我就知道,你个没良心的,跟你爸穿的一条裤子,放的屁都一样臭。我白拉扯你了,你跟你爸过去吧,反正有我没我,你们都不在乎。”说着,一赌气挂了电话。
这晚,胡玫没合眼。她没法合眼,只要一闭上眼睛,许艳容的影子就跳出来,可劲儿地折磨她。如果换成是周一粲,她或许还能接受,毕竟,这些年她一直在怀疑周一粲,至少心里还算有个准备,可现在出现的是一个更年轻更有姿色的女人,她怎能受得了?
强伟也没合眼。
照片的事他比谁知道得都早,乔小川也算是有创意,居然第一个就将照片发给了他。他拿着照片,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就跟自己说:你的麻烦事儿来了。果然,还没隔上五分钟,许艳容就打来电话,问:“你收到了没?”他说:“收到了。”许艳容问:“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既然让人家抓住了,就如实承认呗。”许艳容叹了一声:“承认什么啊?我们清清白白,想承认也没啥可承认的。”
“清白是你我说的,若要面对众人的嘴,你能证明得了自己的清白?”
“众人的嘴?”许艳容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疑惑地问了一句。
强伟笑了一下:“你就等着瞧吧,不出一个小时,河阳就沸腾了。”
果然,这一天的河阳,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的,除了强伟跟许艳容幽会的照片,就是那份强伟贪污安置款的揭发材料。
陈木船收到了,宋老爷子收到了,周一粲收到了,就连公安局长徐守仁,也收到了。
乔小川这次是豁出去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没查到强伟太多的把柄,若不是雇来的侦探拍的这些照片,只怕他这一次又要无功而返了。他只能借这些照片,还有那封杜撰的检举信,先把强伟搞臭。
令他遗憾的是,这些照片太一般了,说穿了就是几张坐着谈话的照片,拍照的那家伙竟连一个拥抱的镜头都没抓到。他原先的期望值是,一定要搞到床上的镜头,最好都是赤身裸体的,可惜拍这样的照片实在太难,再等下去,又怕坐失良机,只好先将这些抛出来,能否达到预期效果,就完全看人们的想象力了。
好在,这是一个不缺乏想象力的年代。
乔小川对此充满信心。
对强伟来说,比照片事件更难应付的,还是跟瑞特的合作。谈判早已结束,就河阳方面提出的种种条件,瑞特公司一一答应,甚至出乎意料地答应了强伟提出的一个极为苛刻的条件:河化拖欠的职工养老保险还有大病医疗保险,总共两千多万元,均由瑞特公司在合同签订后十五日内一次交清。这本来是作为杀手锏提出的,意在将谈判拖延下来,没想到,鲍尔竟然答应得非常痛快。
鲍尔甚至提出,如果河阳方面放心不下,瑞特公司可以先把三千万打到河化账上。强伟苦笑着说:“不必了,贵公司有如此诚意,我哪能不放心呢?”
“好吧,书记先生,既然没啥异议,我们就择日签合同吧。”鲍尔将拟好的合同交到强伟手上。
看着合同,强伟真是心急如焚。他没理由再拖下去,一切都是按双方议定的程序谈的,再拖,他就是故意在刁难了。
齐默然也在电话里三番五次问他:谈得怎样?合同到底啥时能签?强伟支吾着,不好跟齐默然解释。
怎么解释呢?他的心病还是在瑞特的真实动机上,搞不清这点,他真是不敢贸然把合同签了。一旦签了合同,齐默然很可能会利用手中权力,将河化这口盖子死死地捂起来,到那时,河化已成了瑞特的公司,他强伟想查都没法插手。
必须先把问题查清,然后再考虑签还是不签。这是强伟跟徐守仁商定的意见。这些日子,他跟徐守仁深谈了几次,对这个公安局长,强伟总算有了全面认识。还是余书红说得对啊,他不该对谁都抱以怀疑。徐守仁是位信得过的同志,也是位有正义感的同志,随着河化问题调查的深入,徐守仁的态度越来越坚定,跟他一样,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但最大的难点在于,如此重大的案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查得清的,强伟需要时间,可齐默然会给他时间吗?
周一粲又来了,拿着重新修订过的合同,请示什么时候签约。
让周一粲参与到谈判中来,也是齐默然在上次会上定下的。他婉转地批评强伟,企业的改革与发展,是政府的职能工作,市委只应负责把好大方向,不能越俎代庖,把啥事都包办了。迫于无奈,齐默然走后,强伟主持会议,重新调整了谈判小组,让周一粲出任组长,曾副主任任副组长。哪知道,周一粲一参与进来,立刻就将曾副主任挤到了一边,啥事都由她说了算,强伟想了解进度,都得找她。强伟很是清楚:齐默然让周一粲参与进来,目的就是以最快速度将河化推到瑞特怀里。
他几乎是在跟齐默然赌啊。
那封信又“唰”地跳到眼前,就是齐默然临走时送给他的那份“礼物”。
那是省纪委的一份请示报告,要求对他采取双规措施,原因就是他涉嫌贪污和非法侵占移民安置款,后面附着检举材料。
齐默然将此绝密材料送给他,目的再也清楚不过:就是想跟他做交易,让他住手!
那他住,还是不住?
强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想检举材料上写的事实,他的心便不寒而栗:纪委那双大手,随时都会伸向他啊。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草率,不该……
“签约时间定在下周二,你看怎样?”周一粲问。
下周二,只有五天时间!
“太快了吧?”他收回遐思,目光转向周一粲。
“不能再拖了,对方完全是按双方协定的工作预案开展工作的,我们没有理由一拖再拖。”周一粲说。
“你再跟同志们商量商量,尽量把准备工作做充足点。”强伟只能这么说。
周一粲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强伟知道,这时间是齐默然定的,齐默然等于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半个小时后,他将电话打给儿子。强逸凡在那边说:“爸,你别老是催啊。这事调查起来真是很费劲的。我刚刚问过,最快也得在十天以后才能有消息。”
“十天?我等不了!”
“爸,我理解你,但商业组织做事有商业组织的规则,不是你我说了算,你就再等等吧。”
等,哪儿都要他等,哪方面都没有他期望的那种速度!还有五天,他怎么等!
五天一晃而过,除了许艳容这边有新的突破外,其他几条线,都在原地踏步。强伟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许艳容也是受市公安局长徐守仁之命,参与到河阳腐败案的侦查中来的。这些日子,她几乎把精力全用在了这上面。这次她算是不负厚望,找到了最关键的一个证人:当时负责到广州宏远公司考察设备的原河化设备改造办公室主任王坤山。此人以前在河化很吃得开,他是老牌子大学生,设备上很有一套,河化老总付国仁很器重他,在河化重大的设备投资上,都由他拿主意,但自从河化从宏远公司购了那套价值三千多万的设备后,他突然变得消沉了,还没等设备全部安装完,便以身体有病为由,提前办了内退。这次调查,一开始他也被列入重点侦察对象,可惜他离开河阳已有三年之久,没人知道这些年他在哪儿。许艳容费尽周折,终于从他当时的助手嘴里问得他的地址。其实他并没走多远,就在昌平市。王坤山办了内退后,将河阳的房子卖了,又在昌平买了一套,然后啥也没干,整天躲在避风塘里,潜心研究起八卦来。听说他的卦术现在很是了得,已在昌平有了“香山居士”的美名。
许艳容上一次宴请昌平的相关领导还有镍矿公司几位老总,诚心想帮强伟解难,后来却让强伟坚决拒绝了。这一次,为了说服王坤山,她再次设宴,请了昌平的相关人员,在他们的帮助下,王坤山终于道出了采购设备的真相。
王坤山也是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或者说,做那件事,他也是被逼无奈,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河化购买的,真是一套即将淘汰的旧设备,只不过广州人聪明,能将旧设备弄得跟新的一模一样。王坤山说,这设备按实际价值算,最多也就五十万元,河化当时是按该设备的最新价格采购的。
至于广州宏远机械的幕后老板是不是齐默然的儿子,王坤山也不得而知。他说,当年负责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刘的老总。
不管怎样,案件总算是有了新进展,而且有了王坤山的证词,河化负责人借采购设备之名,非法转移国有资产的罪名就能成立。强伟没敢犹豫,抓起电话,就打给付国仁。他是想借付国仁这张牌,阻止河化跟瑞特的签约。
付国仁听完,冷冷地道:“强书记,你做得太过了吧?”没等强伟这边作出反应,他已挂了电话。
强伟思考良久,终于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亲自面见齐默然,跟他摊牌!
许艳容惊道:“这怎么行,你这不是……”许艳容一急,差点就说出“自投落网”四个字。她已知道强伟挪用四十万安置费的事,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原由。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必须得试!”说完,强伟带上齐默然给他的那封信,还有许艳容刚刚交给他的调查资料,打电话让司机在楼下等他。
见拦挡不住,许艳容情急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你去干什么?胡闹!”强伟呵斥了一声,丢下许艳容,毅然朝楼下走去。
车子很快驶出河阳。路上他跟齐默然的秘书通了电话,说自己有急事要跟齐副书记汇报,请秘书替他安排一下。秘书说齐副书记很忙,能不能安排见面,他还不能做主,得请示后才能答复。然后,让他等电话。快到省城时,秘书打来电话,告诉他见面的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地点在银州宾馆二号楼贵宾室。强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将电话挂了。到省城后他没敢回家,知道胡玫正揣着一肚子火等他呢,他想等跟齐默然谈完之后,再回家跟胡玫解释。
没想到,这晚他在银州宾馆二号楼等到十二点多钟,还是没能见到齐默然。秘书手机关了,死活打不通。齐默然的倒是通了,他打了两次,都没人接。
强伟至此才明白过来:齐默然不可能见他了——他想摊牌,可人家压根儿不接招!
齐默然的确不想见强伟。秘书请示的时候,他随便应了一声,让秘书安排。等秘书走了,处理完手头的事,他才问自己:为什么要见他?还有这个必要吗?
齐默然认为,对强伟,他已经给足了脸,也给足了机会,再给下去,就显得他太过无能了。
是的,无能!再给下去,怕是连周一粲等人,也要在这件事上笑话他。一个堂堂的省委副书记,一个大权在握的实力派人物,居然要屈从于一个下属,真是笑谈,笑谈啊!
齐默然发出了一阵苍凉的苦笑。
本来,纪委请示的时候,他是打算要批准的——与其让强伟这么不痛不痒地牵着,不如让纪委先把他查掉算了。反正那四十万,强伟是真拿了,而且他也知道强伟用在了哪里,他只是佯装不知罢了。后来又一想,拿掉一个强伟容易,但要想把河化那两团火扑灭,还真有一定难度,弄不好,会适得其反。莫不如先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自己去选择。如果强伟能顺顺当当把河化那两团已经燃起的火灭掉,不再跟他叫板,就让他继续干。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姓强的再在河阳干了。齐默然已为他想好去处,将他跟余书红一道打发到档案局去。他们不是很要好吗?不是都爱折腾别人的旧事儿吗?那么去档案局真是再适合不过了。一个做局长,一个先委屈一下,做副局长。
没想到,强伟不但不领情,不但不悔过自新,反而越发变本加厉。从齐默然回来到现在,河阳那边的电话就没断过,周一粲天天诉苦,说强伟表面上老实,背地里仍在动手动脚,动得比以前更狠。宋老爷子也是一天一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要顺着强伟,为什么不把强伟这根刺给拔了。他硬着头皮说,再耐几天吧,等他把河化收购的事了结掉,再拔也不迟。宋老爷子嘲笑他:“不迟?笑话!再耐下去,拔刺的就不是你,而是姓强的了!”
宋老爷子这句话,尽管说得很刺耳,但还是触动并说服了他。齐默然思来想去,决定要拔这根刺,咬着牙也得拔!
强伟,别怪我齐默然狠,是你太不识抬举,太不知天高地厚!我如果不把你拔了,等你把河化的盖子揭开,坐牢的就不是你强伟,而是我齐默然啊。
这晚,强伟坐在银州宾馆二号楼大厅里等他的时候,他就在银州宾馆二号楼,不过不在强伟等的那一层,而在强伟的上面,五楼。他在这里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河阳班子调整的事。强伟等到夜深人静,不见希望,怅然下楼时,他们的会议刚刚结束。齐默然让别人先走,将纪委的人留下,进一步讨论对强伟采取措施的事。
这晚的空气很冷,这一年的银州,冷空气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早。强伟缩着身子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倒一口热水喝,胡玫就扑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强伟接到省委办公厅电话,要他火速回河阳,说齐副书记在河阳等他。
赶到河阳后,强伟并没见着齐默然,等待他的,是纪委的三个同志,还有省高检反贪局局长。
强伟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他被双规了!
随后,两辆车离开河阳,带着太多的未知,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强伟被带到了哪里。
这一天的河阳,真是闹了一场大地震。就在人们陷在强伟被神秘带走的惊骇中没法醒来时,更大的地震发生了。
省委组织部胡浩月带着一干人,在省人大李副主任的陪同下,一并来到河阳。很快,河阳县级以上干部大会召开,胡浩月宣读了省委对河阳班子调整的重大决定。
周一粲如愿以偿,被任命为市委书记兼市长。
陈木船这一次也美梦成真,终于成了河阳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
徐守仁傻眼了,许艳容惊呆了,就连乔国栋,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下午,乔国栋家来了两个人,将他带走。
消息传到省城,秦西岳跌坐在沙发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小时后,秦西岳将电话打给张祥生,问他在哪儿。张祥生说还在江苏,考察基层政权建设呢。
“你马上回来,速度要快!”
“出了什么事?”张祥生紧问。
“还能出什么事,他终于洗牌了。”
电话里突然没了声音,张祥生被这个消息噎住了。
一周后,河阳市委作出决定:免去徐守仁公安局长职务,调河阳人大法制委工作。
与此同时,东城区也作出决定:撤销许艳容公安局长职务,暂不安排工作。周涛等人也被一一革职。
徐守仁派往广州方面的侦查小组被紧急召回,凡是跟徐守仁和许艳容有牵连的人,无一幸免地受到了周一粲的惩罚。
一场眼看着就要燃起来的大火让周一粲这双灵巧的手给扑灭了。
几天后,左威走出看守所,长长地舒了口气。前来接他的是小舅子宋铜。
宋铜官升一级,成了公安局经侦大队大队长。
面对突然变局,余书红惊得目瞪口呆。尽管她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变局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被残酷的现实震惊了。
余书红这些日子没去上班,在家里陪女儿。女儿是上周从她爸那儿回来的,护送女儿回家的,是丈夫的妹妹,她以前的小姑子。
余书红的女儿彤彤十九岁,正是花季少女,本应青春飞扬地活跃在大学校园里,但几年前一场飞来横祸,差点让女儿离她而去。想想,余书红的这一生,真是不幸得很:少时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她抚养大。大学毕业后,本想情况能好一点,但因姿色欠佳,加上少言寡语,过分内向,个人问题上又遭遇困境。后来经过一些波折,总算嫁了人,有了女儿,情况这才慢慢好转。因为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她在仕途上也还算顺利,先后被提拔为农业厅干部科长,副处长,处长。后来全省公开招考副厅级干部,余书红又以全省第一的优异成绩考进了省委大院,成了统战部副厅级调研员,一年后升任组织部副部长,给齐默然做助手,然后又被调到了省委秘书处,兼任办公厅主任。
她在统战部工作的那一年,在大学任教的丈夫突然有了外遇,跟自己的研究生发生了恋情,抛下她跟彤彤,带着小情人远走高飞了。余书红吞下了这杯苦酒,没吵,也没闹,很大度地跟丈夫离了婚。她知道,她跟丈夫能将婚姻维持到今天,就已是奇迹——一个既没有姿色又没有情调的女人,在如今这个社会,想笼络住丈夫的心是很难的,况且她骨子里也从没想过要笼络他。他们的婚姻可谓毫无生趣,至少缺乏现代婚姻必备的很多要素。比如余书红从不逛商场,从不使用化妆品,不买新潮内衣,也不懂得点根蜡烛、倒杯红酒、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下偎在丈夫怀里柔情蜜语。她像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看书。生活单调得让丈夫一见到她就感觉是走进了古墓,是在跟僵尸过日子。丈夫有外遇,她能理解,男人嘛,一碗饭吃久了,便没了味口,换碗饭再吃是很正常的。
然而不幸并没就此结束,灾难像是跟定了她。就在跟丈夫离婚后不久,第二年四月,女儿彤彤上学时突然晕倒。校方将她送进医院,起初也没诊断出是啥毛病,常规治疗了一下就让她回家了。三天后女儿再次发热,烧得一塌糊涂,并伴有呕吐现象。她连夜将女儿送进医院。这一次,医院怀疑女儿的肾脏有问题。余书红一听,吓坏了,忙问大夫,要紧不。大夫没急着下结论,说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这一观察,就将余书红母女彻底打进了地狱。
女儿患的是急性肾衰竭,属肾小球肾炎引发的急症,很危险。这是一种很少见的肾衰竭症状,却偏偏让女儿遇上了。
在省城医院作了一段时间的透析治疗,医生又建议她转院,并作好肾移植准备。医生说单是透析和常规治疗起不了多大作用,彤彤肾脏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要想保住生命,最好做肾移植。
一听肾移植,余书红心头残存的那丝希望就彻底破灭了。甭说合适的肾源找寻起来艰难,单是那巨额的医疗费,她一个女人如何承担得了?
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挣扎在死亡线上。被丈夫遗弃,女儿又遭此厄运,无论搁在谁身上,也都难以承受。余书红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却不料竟因此连累了强伟。
彤彤换肾的钱是强伟出的。一共四十六万。
为给彤彤治病,余书红几乎借遍了能借的地方。一开始她还挺有志气,咬着牙关,不把女儿得病的消息告诉丈夫;后来山穷水尽了,实在想不出别的招了,这才向丈夫说了实情。可惜丈夫跟新妻子在深圳折腾了许多事,把积蓄全都折腾光了,要想救彤彤,只能卖房,但那女人坚决不同意。没办法,他只能背着那女人,东借西凑,弄来了六万多。不出一月,钱又见了底。等肾源找到,医院方面催着交款时,余书红已连住院费都交不起了。这时候强伟去北京看她,得知情况,先拿随身带去的六万元交了拖欠的住院费,然后又瞒着她,说是有急事,让河阳方面紧急筹钱……等余书红得知这件事,那已经是彤彤出院三个月以后了。
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几年,她做梦都想着能挣到钱,替强伟把那笔账还了。但钱从哪儿来?那几个工资,除了维持正常生活,还要给彤彤支付后期治疗费。她这一生,怕是永远也还不了强伟那四十多万了。强伟虽然没跟她提过一次,但她知道,强伟的心也一直都被这笔钱压迫着,毕竟,这是公款啊。
余书红不敢想,真是不敢想。这些事一旦从脑子里翻腾出来,她就觉得自己要被生活压得趴下了。
偏偏,有人将这事揭发了,也由不得她不想了。强伟眼下这处境,都是因为她啊。
夜很黑,很浓,黑得像墨,浓得难以化开。
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强伟出事,并因此断送前程。他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好官,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好官就应该有好的位子、好的舞台。除了强伟的前途以外,更加让她忧虑的是:强伟一出事,齐默然一伙就可以高枕无忧,越发肆无忌惮了。
余书红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这一夜,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她决定,自己站出来,替强伟承担责任。该撤职该受审,她都认了,但绝不能让强伟背这口黑锅!
第二天,她的主意又变了。这改变,是因为齐默然。
余书红不能眼睁睁望着齐默然的阴谋得逞,对这个男人,她了解得比谁都多,也比谁都透,她之所以长时间下不了决心,站出来揭发他,还是内心里存有太多的恐惧。她毕竟力量有限,如果扳不倒他,反遭报复,彤彤怎么办?
这样的事,生活中不是没有。
强权之下,焉能没有受屈的冤魂?那些一心要铲除腐败的人,有几个最终不被腐败所害的?这是一个腐败纵生的年代,腐败的滋生与泛滥令人深恶痛绝,但你真想站出来,做一个斗士,又是那么的艰难!
齐默然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十分毒辣。在他身边工作了多年,余书红对此深信不疑。
思来想去,她决定不管了,她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跟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搏上一搏,将他那身画皮撕开,让世人看一看,这个蛀虫是怎样一副嘴脸!
她将彤彤托付给她姑姑,带上早就收集好的证据,上路了。
这一次她要去京城,直接找中纪委!
在余书红作出决定的同时,张祥生正与秦西岳激烈地争论着。回到银州,张祥生第一个便来找秦西岳。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人大这边也不平静,李副主任已公然站了出来,开始全面主持工作,省人大已成为齐默然手里掌控的一张牌。
“不能让他这么干下去,我要去找他,跟他当面理论。”秦西岳很激动,他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状态。
“找他?他现在能听你的?怕是连面都见不着。”张祥生说。
“那我去省委等!”
“老秦,不要再空抱幻想了,我们得正视现实。”张祥生其实比秦西岳还急,可光急顶什么用?事到如今,齐默然哪还在乎他一个秦西岳?
“正视?怎么正视?他这样做,分明是……”秦西岳说到一半,突然泄了气。他承认张祥生说得对,现在去找齐默然,无济于事。
两个人这才坐下来,耐心地想办法。
余书红到达京城的第三天,张祥生也到了京城。他跟秦西岳商定,他火速进京,向全国人大反映银州及河阳出现的不正常情况,请求全国人大出面干预。秦西岳呢,还是发挥他的强项,找代表联名写建言书。
“我们还是要相信人大,依靠人大,对这种政治生活中的不正常现象,代表们有责任站出来。要相信,代表的力量是巨大的,是不可轻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