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泽从前是个极温柔之人。
谢柔嘉五岁时被他从冰冷刺骨的太液池抱起来时,就明白这一点。
如今再听到他温柔唤她的名字,谢柔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说了一句“殿下,好了”,谢柔嘉才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清冷疏离的男人,以为方才那一声“柔柔”不过是错觉。
他道:“我就住在隔壁,若是殿下有需要,唤一声便可。”
言罢,守在门口的锦书进来推他。
直到门关上,谢柔嘉才躺下。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的脚,只觉得被他碰过了地方好似着了火。
屋外。
锦书见自家公子坐在院子里,问:“公子还不睡?”
眉目似雪的男人道:“赏月。”
锦书抬头望天。
今日阴天,哪儿来的月亮?
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听到自家公子将眸光投向公主所居的禅房。
“今日月光极美。”
他轻声道。
锦书愣住。
谢柔嘉这一夜睡得极好。
次日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听到外头有猫叫声,起床推窗一看,只见院子一棵梨树下坐着一广袖白袍的男子。
他神情慵懒地望着不远处正在吃东西的几只狸花猫,细碎的金色阳光在他过分苍白的面容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
那对风流多情的眼眸微微弯着,波光潋滟的眸光摄人心魂。
偶尔,一阵风拂过,堆雪砌酥的梨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就跟梨花成了精似的。
谢柔嘉一时望得出了神。
直到对方突然朝她望来,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女子被他抓个正着。
她忙收回视线,有些慌乱地道了一声“早安”。
好在对方没有发现,起身敛衽向她行了一礼,“早饭已经好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待脸上热意消退,深吸一口气朝外走去。
一推开门,门槛处搁着一对鹿皮皂靴。
是自己的。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裴季泽。
他一向做事周全,想来定是他派人去庄园知会文鸢,顺带拿靴子。
她穿好鞋,已经打好水的童子服侍她盥洗。
这时童子将食案摆到院子里来。
早饭十分简单,不过一碟子包子,一碟醋芹菜,两碗小米红枣粥。
那包子倒是闻着极香,谢柔嘉才拿起,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叫自己。
抬睫一看,绿荫小道疾步行来一身着草绿色衣裳的高瘦少年。
近了,斯文俊秀的少年把手里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红果子递给她,“后山摘的,很甜。”
谢柔嘉搁下包子,接过来尝了一口。
“如何?”崔钰迫不及待地问:“可喜欢吃?”
谢柔嘉颔首,“确实不错。”说着又从他手里拿了一个。
昨日天阴,倒没怎注意。
今日晴天,再加上她又未戴斗笠,崔钰将她的样貌瞧个真切。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晨起时大抵并未梳头,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如同蝶翼一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上。
比上等的白釉还要细腻三分的雪肤上微微地透着粉色,看起来又乖又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
仔细一瞧,挺翘的鼻梁左侧上有一极小的朱砂痣。
虽一袭皱巴巴的素袍,可举手投足散发着逼人的贵气。
就连吃东西都比他见过的女子还要文雅细致。
想来小谢从前家世一定很好……
崔钰的眸光落在“少年”被汁液染红的饱满红唇上,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不自在地偏过脸去,却对上一对冰冷黝黑的眼眸,顿时心里的旖旎心思吓得烟消云散。
再一瞧,裴先生又好像没有看自己。
裴先生是个涵养极好之人,定是他看错了。
崔钰扫了一眼桌上的早饭,揉着肚子道:“我也还没用早饭。”
不待主人家招呼,他就在一旁坐下,笑,“今日的早饭好像格外香。”
一旁的锦书拆穿他,“不都是一样的早饭。”
“那怎能一样,”他想也不想反驳,“我那里没有小谢。”
说完,见在场所有的人盯着自己,脸倏地红了,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用饭,怪无聊的。”
谢柔嘉深以为然,“确实如此。”
饭毕,崔钰一脸期待的望向谢柔嘉,“小谢,你,要不要去我院子里瞧一瞧,就在隔壁,不远的。”
谢柔嘉想着来都来了,去瞧瞧也无妨,却被裴季泽拦住。
他突道:“脚上有伤,不适宜到处走动。待锦墨回来送你回去。”
崔钰闻言,一脸担忧,“谢兄哪里受伤了?”
谢柔嘉道:“不过是脚上磨出几个泡,无妨。”
崔钰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敢再叫她去,吩咐童子去拿了他的书与笔墨纸砚来,端正坐好,等着裴季泽给他上课。
百无聊赖的谢柔嘉找裴季泽借了纸笔涂涂画画。
一直到用完晌午饭,锦墨才自城中回来。
谢柔嘉起身告辞。
崔钰忙跟着站起来,“不如我送谢兄回家。”
谢柔嘉斜他一眼,“你不是要温书?”
崔钰只好作罢,依依不舍,“那过几日我再去找谢兄玩。”
谢柔嘉冲他摆摆手,翻身上驴。
直到她消失在林荫尽头,一脸颓然的崔钰才收回视线,见裴季泽同锦书正望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裴先生年长小生几岁,小生心中极敬重先生。谢兄与小生年岁相仿,意气相投,小生也不知怎的,一见到他心里就说不出的高兴。”
什么叫他与公主年纪相仿,岂不是说自家公子年纪大?
见不得他故作天真,当着自家公子的面勾引公主殿下的锦书嘟哝:“她分明对你颐指气使,哪里待你意气相投?”
崔钰没有作声。
好一会儿,红着脸道:“小生在家中,我阿娘也是这样待我阿耶。想来亲近之人便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妥。”
此子竟然拿安乐公主与自己比作自己的父母,只怕不是个傻子都听出他的心思。
锦书气急,“你知不知那是——”
裴季泽斜睨他一眼。
他有些不甘心地闭上嘴。
不明所以的崔钰望向裴季泽,眼神里流露出羡慕,“小生若是有裴先生一半聪明就好了,这样小谢就会更喜欢同我玩。”
裴季泽并未说话。
锦书却道:“我瞧崔公子聪明得很。”
崔钰不解,“何意?”
锦书忍不住出言讥讽,“其实崔公子哪里还要我们公子指点,直接去求谢公子,叫他求到公主跟前,这样莫说国子监,恐怕翰林院也入得。”
崔钰闻言皱眉,“小生若有本事便自己考进去,若没本事不读便是,怎能如此,叫小谢瞧我不起!”
锦书瞬间没了脾气。
眼前之人虽呆,却是个心思单纯之人,难怪一向傲慢的安乐公主也当他是朋友。
不过,公主该不会瞧上他吧?
别闲居。
文鸢一见谢柔嘉回来,连忙迎上前。
又见她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想起昨晚裴公子特地派人来,说是公主会在寺庙过夜。
她心中好奇,“公主可是与裴公子重归于好?”
谢柔嘉想了想,将遇见裴季泽之后的所有事情与她详说一遍,末了,问:“你说,他究竟是何意?”
文鸢知晓这三年来她心底从未放下过裴侍从,沉思片刻,道:“公主若是想知,不如直接问问裴侍从?”
谢柔嘉沉默良久,问:“他上回送的土产呢?拿来给我瞧瞧。”
文鸢忙派人去取。
所有的东西都搁在一个檀木箱笼里。
谢柔嘉还在想着裴季泽老家究竟有什么土产,谁知打开一看,登时愣住。
里头装的几乎都是药。
且上头还详细地说明那些药的作用与用法。
字迹非常漂亮。
是裴季泽所书。
文鸢忍不住感慨,“裴侍从嘴上没说,心里还是记挂着公主膝盖处的伤。”
谢柔嘉望着那些药,道:“你命人去香积寺走一趟。”
文鸢问:“可是要请裴侍从过来?”
谢柔嘉摇头,“我有些嘴馋,弄些糕点过来尝尝。”
公主一向嘴刁,寺庙的糕点能有多好吃?
文鸢心里犯嘀咕,正要着人去办,又被殿下叫住。
“顺便查一查前日下午,裴侍从的马车可有出寺庙?”
她倒要瞧瞧,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般。
香积寺距离庄园并不算太远,半个时辰后,庄园的仆从提着糕点回来。
还是热的。
同文鸢想的一样,不过是一些红豆糕,绿豆糕之类的普通糕点。
谢柔嘉望着摆满桌子上的糕点,“全部在这儿了?”
那仆从应了声“是”。
谢柔嘉拿起一块绿豆糕尝了一口,随即皱眉。
黛黛见状,忙拿了痰盂递到她面前。
她将口中干涩的糕点吐到痰盂里。
与那日吃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文鸢又道:“已经仔细询问过,裴侍从的马车除却公主回来那日,并未出过寺庙。”
谢柔嘉闻言,吩咐,“备马,我要出门去。”
文鸢担忧,“外头瞧着天气不好,像是要下雨,不如备马车?”
“就要马!”
谢柔嘉用指甲轻轻划着红漆桌面,眼睫轻颤,“下雨才好,下雨他便有理由留我。”
只要他再主动留她一回,她定要问问他究竟是何意!
为何要为她细心体贴地准备那些药?
为何要提前准备她爱吃的糕点?
又为何要借故留她过夜?
有些话她憋了三年,这回一定要问清楚!
别闲居距离香积寺策马需要两刻钟的功夫。
一路心情激荡的谢柔嘉出门时已经是乌云密布,等到在裴季泽所居禅院禅院门口时,天空已经飘起雨丝。
院子里静悄悄在,只有几只野猫躲在廊庑下避雨。
锦书正坐在廊庑下,见她来,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忙要说话,被她制止。
谢柔嘉定了定心神,缓步行到门口,抬手正欲敲门,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一阴柔的嗓音。
像是小黄门的声音。
谢柔嘉往里头瞧了一眼,待听到里面的谈话,一颗滚烫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作者有话要说:含泪求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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