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余下的那几天,程今照例每日在大街上闲逛,却再也没有碰见那天那个匆匆一面的清水少年。
他就像一阵风,来得仓促,走得同样悄无声息,连痕迹都没留下。
谭江一中是市里拔尖的高级中学,程今中考的时候走狗屎运,踩着线进了校,凭本事给大半个学校的学霸拖了两年的后腿。
今天是新校区组建后的开学第一天,照例要在上午的大课间举办开学典礼。
从教学楼到操场的路大概要步行五分钟,程今不想和人群挤,这会刚打完下课铃,她把棒球帽往脑袋上一扣,赶在人群蜂拥而出之前,率先走了出去。
没走两步,脖子忽然被人一勾。
“今姐!我想死你了今姐!”
夏小明和程今不同班,掐准她一定出来得早,便早早蹲在路边候她。
程今被他勾得脚步一趔趄,没好气地拍掉了他的手,抬起胳膊就给人寸头上来了一巴掌。
“腻歪死了,正常点。”
“是!”夏小明咧嘴应道。
他皮肤黑,是那种很健康的古铜色,和程今走在一起,反差极为明显。
也极为惹眼。
在学霸云集的谭江一中,程今和夏小明这对反骨组合可谓是“声名远扬”。
路上学生不多,但也基本都绕着二人,躲得很远。
“今姐,你听说没?”夏小明和程今并肩往操场走,“这批新上来的仔,跟往年不大一样哦。”
谭江一中总共有三个校区,往年按照惯例,都是高一的学生在城南校区,升高二的时候再转到城北校区,而剩下那个校区在市中心,沿江而设,多是收一些家庭背景特殊的学生,或者顶级的尖子生。
自从去年教育改革之后,市里如今严抓这种将学生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一中不敢顶风作案,就把市中校区整改成了素拓园,学生也都合并到了城南城北两个校区里。
这事在去年那会还引发过不小的轰动,据说是某个市里知名的慈善企业家拍板,配合校方,主动把读高一的儿子送去了没有特权的城南校区,这才平息了那些隐隐的不满。
这个九月,就是那批混着特殊子弟的学生第一次进城北校区的时间。
程今向来不怎么关心这些八卦,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夏小明倒是兴趣挺大,“我看电视剧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孩,都被照顾得跟巨婴似的,你说他们能自己上学吗?会不会到时候教室后面都得站一排保姆啊?”
“八婆。”程今嗤笑,踹了他一脚。
一中的操场是一圈四百米的标准规格,往年,同时装下两个年级的学生是绰绰有余,现在校区合并,新升上来的这届高二比程今他们这级多了将近一半的人,原本看上去不算小的足球场忽然就显得有些拥挤。
燥热的天气,人挤人的环境,开学典礼的流程又那么无趣,到年级主任发言环节,操场上已经肉眼可见地弥漫起一股颓丧的气氛。
程今习惯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升高三之后,班级站位往北挪了半个操场,她就几乎站到了人工草坪的最角落。
蓝白款的夏季校服T恤原本是宽松的样式,程今从腰部系了个扣,顿时变得时尚了不少,还衬出女孩纤细的腰线。
喇叭里响着教导主任唾沫星子横飞的谆谆教导,她耳朵生茧,从口袋里摸出偷藏的MP3,刚戴上一只耳机,周围忽然响起一阵骚乱。
“哇——”
“好帅!”
“卧槽,帅晕了!”
程今抬起眼,发现周围的同学都在看操场两边的转播大屏。
不知道是不是导播一时手抖,教导主任还在说话,镜头却忽然给到了他旁边站着的那个男生。
屏幕中央的男生神情浅淡,面色冷白,戴一副银色金属框眼镜,青山般俊朗的眉眼微垂着,有种对任何事物都不甚关心的疏离,即使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皮肤,也看不出一点瑕疵。
烈日炎炎,程今攥着MP3的手指忽地一紧。
是他。
原本沉闷的操场像滴水入油锅,因为一个镜头的出现,好奇的议论四起,如潮水般四处奔涌,漫过程今的耳畔。
MP3安静地躺在手心,她没有发现,自己忘了摁下播放键。
五分钟后,全体一中学子如愿以偿地得知了男生的身份。
男孩叫许西泽,今年高二,刚从城南校区转过来,是这次典礼,代表学生进行国旗下演讲的年级第一。
帅哥+学霸的加成无疑是最好的谈资,典礼结束从操场回教学楼的路上,十个人里有九个都在议论许西泽。
程今走在人群里,忽然脚步一顿,朝教学楼的反方向拐了个弯。
“上哪去啊今姐?”夏小明问。
程今没理,只是抬高手摆了摆。
操场后面有一片小树林,因为远离教学楼的关系,平时少有人去。
这会所有人都忙着从最短的路逃离烈日曝晒,这地方便更是无人问津,模糊的喧闹声从远方飘来,程今倚着树干,低头,点了一支烟。
她其实没有这么大的烟瘾,也不至于嚣张到开学第一天就顶风作案。
但不知为何,从操场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突然就很想抽上一根。
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竟会认真地听完那段,以前从来也不屑一顾的国旗下演讲。
仿佛脱离掌控一般的心绪随着袅袅白烟的升起逐渐平静。
火光燃到尽头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程今心下一惊,十分熟练地掐灭了烟头,一转身,看到了某个刚刚成为全校风云人物的少年。
阳光被树梢切割成斑驳的块影,落在少年如峰的肩头,同样是土到掉渣的高中校服,穿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青山伴雪的高洁气。
像是没有看见这里有人似的,他脚步轻盈,长腿走得极快,便又要像一阵风般飘过程今的身旁。
“喂!”程今出声叫了他一下。
许西泽停下脚步,回头,细碎的光斑缀在他眼镜的金属架。
空气中还有方才吐出的烟雾,程今抬手随意地挥了一下,看见男孩陌生的视线,笑道:“不是吧,真不认识我了?”
女孩凑得近了些,气焰张狂,琥珀般剔透的双眸射出勾人的光,许西泽冷着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程今没忍住,笑了一声。
“绿都港,你救了我,”她没再绕弯子,“见义勇为的小帅哥,原来比我还小,说吧,想要姐姐怎么报答你?”
许西泽的视线落在她夹着烟头的纤细手指,没说话,微微皱起眉。
程今看了眼他干净的眉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流氓了。
“我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她正了正脸色,难得严肃道,“不过说真的,上次那几个,绝对不是靠教导主任就能管的住的,你为我得罪了他们,他们一定会再来找麻烦……”
说话的时候,许西泽的眉峰又落了下去。
程今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疏冷的一张脸。
她的偶像是古惑仔,从小到大追的星也都是像郑伊健、陈小春那样的粗粝型男,她承认面前的男孩很帅,但也实在是和她的审美点沾不上一点边。
然而此刻,程今的心里却莫名起了一些心思,就想让那张平淡的脸上泛起波澜。
她话音顿了顿,忽然一挑眉,故意使坏道:“要不你跟学姐谈个恋爱吧,学姐罩你。”
这话说完,许西泽倒确实没再冷着脸,他脚底一动,似是打算直接离开。
话还没说完呢,程今抬手欲拦:“哎!”
许西泽背对着她,突然淡声道:“朱斌快来了。”
朱斌就是刚才在开学典礼上声情并茂的那位教导主任。
程今一吓,下意识丢了手里的烟头,刚踩在脚下,脑后就响起了熟悉的大嗓门。
“程今!果然是你!快上课了不回教室一个人在这干什么?”中年男人长了一双专查违纪的鹰眼,刚靠近程今便霍地亮起来,“你抽烟了?”
“没有,我哪敢啊,”程今笑呵呵说,“是不是有味儿?可能是我妈在家抽的,沾到衣服上了。”
朱斌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有最好,我警告你,新学期给我老实点,高三了,再不读书以后上街都要不到饭,还有你这衣服,穿的什么玩意,给我放好!”
“好嘞!”
程今拉开系成团的衣角,点头哈腰地目送朱斌走远,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变成了嘲讽的嗤笑。
她重新把衣摆系上腰间,朝许西泽前往的高二年级教学楼看了一眼。
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高大的建筑之后。
回到班级的时候,离打上课铃还有几分钟,前排几个女生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程今从旁边经过,混杂着激动的语调钻进她的耳朵。
“你们听说没,之前那个大力支持校方改革的慈善企业家,就是许西泽他爸!”
“那许西泽岂不就是那个带头从市中校区转去城南的公子哥?”
“听说他们城南校区去年一年拿的竞赛奖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多,其中一大半都是许西泽的功劳,救命,这是什么有钱又有颜的大学霸,我不行了!!”
“我本来还觉得要和那些少爷小姐们同校,肯定很麻烦,现在我变了,许西泽是什么神仙,能和他同校也太幸福了!”
有男生听不下去,泼冷水道:“省省吧你们,同校又怎么样,人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岂是你们这些穷酸的小恐龙能配得上的?”
“去你丫的张丘,”坐在程今前排的女生挥起手边的书就扔了过去,“再说,就算我们配不上,还有今姐呢,放眼整个一中,还有谁能比我们今姐好看?”
程今所在的班级是高三20班,一中按成绩分班,20班是普通班中的普通班,大家都是不学无术的同道中人,对程今这个大姐大的态度不像其他人那样避之不及。
前排女生叫严沫,身材娇小,脾气倒是火爆,一句话就制住了煞风景的小胖子张丘。
“那你这不是废话!”张丘脸上顿时挤出殷勤的笑,“我们今姐出马,别说许西泽,陈西泽、王西泽,什么人她拿不下来?是吧,今姐?”
程今正靠在椅背上回想刚才许西泽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不是在提醒她。
被几人这么一打断,思绪彻底飞走,她吐出叼在嘴里的笔帽,笑骂道:“滚,你今姐不喜欢这种细皮嫩肉的。”
满堂哄笑。
这个年纪,对某些话题的关注总是经久不息,整整一天,班上都能听到有人在讨论许西泽,连带着还有人聊起了他身边的朋友。
都是同一个环境里长大的富二代,遭人羡慕的无非也就是有钱之类,程今没有细听,只隐约记得,被提到最多的两个人,似乎一个姓苏,一个姓尹。
直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忽然有人站在窗边,大喊了一声:“是许西泽!”
大半个班级的女生纷纷丢下手里收拾一半的书包,挤到窗户旁边。
程今的座位本就靠窗,她踩着椅子的脚撑,也在这惊天动地的气氛里朝外面张望了一眼。
教学楼前的香樟树茂密而繁盛,男生一边肩膀挎着双肩包的带子,身后跟着打闹的一男一女,正从对面的教学楼走出来。
他一个人安安静静,走得很快,身后的男女似是没想到他丝毫不等,顿时休了战局,追上去,开始合力谴责他。
20班的教室在三楼,距离很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远远看上去,就像那种青春电影里的主角团,张扬又亮眼。
紫红色的晚霞如墨般铺满天际,将三人的影子拉的愈长,少年人的希望,在风中灼灼生长。
程今看了两秒,默不作声地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