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僭越得很。
除却皇帝,谁敢放言天下无不为其所有。
昭宁听了,一点也不意外,连眼皮都懒得掀。
——他温润外表下的野心、狠戾,包藏得好好的,可这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萧晔在昭宁身后一级顿住脚,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她回话,萧晔略略侧过脸,看向她。
她姝丽的面孔上满是疑惑,眼瞳却是极清澈的,看不出多少疑问的影子。
对上他的眼神,昭宁瞳孔微微闪烁,若有所思,非但没回答萧晔的问题,还反将一军:“殿下既问我,那便是没从那些人嘴里挖出什么来。”
都是死士。
说得好听点叫死士,说得难听点……
这些王子皇孙自有一派拿人当畜牲豢养的方法,或是抓根骨好的孤儿,从小洗脑;或是拿捏人的亲眷,以此威胁。
萧明此番派人盯着她、跟着萧晔的当然都是这种人,是以当他们被萧晔所擒,估计逃不掉的那些早就自行了断,不会落在他手里。
多忠诚啊,可昭宁只觉得恶心。
听了她所言,萧晔眼光中难得出现了肯定的神色,他道:“不错,长了些脑子。”
他确实没从旁人嘴里知道她到底是为谁效力,可能的几个答案都被他一一排除了。
昭宁抬眸,嫌恶就明晃晃地写在了她的瞳孔里,“殿下,你是演好哥哥演上瘾了吗?”
“这里没有旁人在,殿下揣着这幅模样,不累吗?”
萧晔眉心一动,就像被她矫揉的、嚣张的表情刺痛了一般。
他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她。
这幅尖酸的嘴脸并非与生俱来。
小时的昭宁,会带着单纯的恶意,央她太子哥哥把欺负过她的人杀掉;也会眨着盈盈的眸子,对他说“多谢皇兄”,再托东宫的宫人,送他小穷酸唯一拿得出手的、亲手打的络子充作真诚的谢礼。
那个时候,她的善与恶都很纯粹。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畏惧表达自己到了如此的地步?
在皇权的油锅里烹过、就剩那么一丁点的良心终于还是刺痛了萧晔。
毕竟她如今的境遇,不能说与他无关。
甚至,是和他脱不开干系的。
萧晔默了默,再开口叫她时,声音喑哑:“……小树。”
昭宁正盘算着该用什么角度在他面前潇洒地转身离去,才好把袖子甩他脸上,闻言,她动作一滞。
“感情牌?”昭宁扭过脸看他,扯出个笑来,“殿下,昭宁有时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她把“昭宁”二字咬得死死的,似乎是以此回复他那句晦涩古旧的称呼。
“没什么,”萧晔平静地回望她:“少不更事时,终究是对你不住。回京以后,不要再搅这趟浑水,我会保你平安。”
昭宁脸上的困惑浓郁得如有实质,“殿下,你凭什么规劝我该走哪条路呢?就算当年是我惹恼了你,你不也早报复了回来吗?”
她的反应并不让萧晔意外。
可萧晔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昭宁嘴上不饶人,闪烁着讽笑的眼睛却也同样黯淡了下来。
少不更事……
她也和宫里大多数人一样,仰望着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他。
——帝后恩爱,对有着爱侣血脉的儿子自然是疼爱有加,萧晔拥有如此高贵的出身、优渥的环境,没有长歪,依旧不骄不躁、潜心进学,一向吝啬夸奖的大儒,对他亦时有褒赞,称他人如其文章,颇有风骨。
萧晔拥有足够骄矜的条件,性格却并不孤傲,他对弟妹有长兄风范,对宫人亦宽仁为上。
他的口碑好到所有人都快忘了,他眼下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连柔妃带进宫的拖油瓶,太子殿下见她过得凄惨,亦是对其照拂怜惜,处置了苛待她的刁奴不说,还请了皇帝的旨意,让她得以跟着其他皇子公主一起,去静心斋进学。
也是如此,昭宁才终于在偌大的宫中,有了一点活着的余裕。
得知儿子做了什么后,田皇后要见她,传她去坤宁宫觐见,昭宁瑟瑟地去了。
昭宁的礼仪教养都难称体统,而田皇后是诗书礼仪熏陶出来的世家女子,对这样的野孩子自然说不上喜欢,关照几句、赏了些东西就让她退下。
昭宁此时不过八九岁,正是最能感知到旁人对她情绪态度的年纪,她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田皇后,惶恐之下,抬头望了一眼端坐在皇后左手边的萧晔。
他穿着件象牙白的常服,不是什么板正的料子,但小少年的身形挺拔,穿着倒也气派得很。
就像一根针,深深刺入了昭宁的眼底,她垂下眼帘,默默跟着宫女出去了。
坤宁宫内,田皇后对儿子表示了赞许,“不错,晔儿这招走得极妙。一来落了好名声;二来……柔妃近来愈发恃宠而骄,处处与本宫针锋相对。我们越对她抛下的女儿仁善,便越是打她脸了。”
萧晔其实没想这么多,不过田皇后对他一向严苛,能得到母亲的肯定,也不会反驳。
他问道:“父皇可有让她上玉牒的意思?”
昭宁这个封号是后来才有的,萧晔这时只能以“她”来称呼。
田皇后摇头,“既非皇室血脉,容她如此已是仁至义尽,不必再费心。”
母子两个没有在这个不重要的话题上多逗留,很快便聊起其他去了。
萧晔在坤宁宫待了一个多时辰,还用了顿便饭,待他出去,正是下晌日头最毒的时候。
侍候他的太监李胜荃极有眼力见地为他打起阳伞,萧晔淡然走在他身前,无意间往坤宁宫的碧瓦红墙下一瞥。
见他终于出来,被太阳晒得打蔫的昭宁一激灵,蹿了出来。
确实是个野孩子,萧晔皱眉。
昭宁到底还记得现学不久的礼仪,在距萧晔几尺远的地方顿住脚,行了一个蹩脚的福礼:“皇兄!”
萧晔退后两步,道:“还有何事?”
昭宁呆了一呆,旋即像是怕萧晔等不及似的,飞快地在荷包里,摸出一枚粗糙的青色络子。
她不敢直接给他,便选择把络子抵到了李胜荃的眼前,想让他递给萧晔。
她比萧晔矮不少,瞧不见他冷峻的神情。
李胜荃觑见萧晔的表情,刚想替他拒绝,便听得萧晔淡淡道:“收下吧。有劳皇妹。”
昭宁来不及欢喜,他的影子便已经同她的影子快步擦过,连这点阴影的倦怠留下。
望着他的背影,昭宁微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唇,有些不明白自己应该开心还是应该失落。
“殿下,这……”
远处,李胜荃拿着络子,左右为难,“还是个同心结。”
……
短促的交集,连谈资都算不上。
直到秋老虎的尾巴消失殆尽,直到这巍峨的皇城下起纷纷扬扬的雪,地位悬殊的两人也没有机会再见过。
这个隆冬,让从来没吃过亏的萧晔,真切地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或许是流年不利,冬至那日的宫宴上,穆妃所出的四皇子中毒身亡,田皇后被指下毒谋害,恰逢田家在朝堂上不知收敛,屡遭弹劾。百口莫辩之下,眼见着大厦将倾的景象,田皇后惊厥大病。
这一年间,萧晔的处境急转直下。
或许是皇帝的默许,旁人再称他为太子殿下时,前面似乎总有一个悬而未吐的“废”字。
这一年里,昭宁同样不好过。
她终于知道,缺衣少食,并非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事情。
静心斋里,无论是皇子公主,还是他们的伴读玩伴,都是比她高贵太多的人。
她就像掉到鹤群里的野山鸡。
除却一身褴褛,一无所有。
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有他们的礼仪气度,可这些东西,都是冲着有用的人,像异域妖妃带进宫的、没人关照的野种,当然配不上他们以礼相待。
教习的夫子或女官,对昭宁受到的欺凌置若罔闻,唯有一个姓吴、负责教习女子的女夫子,算是会加以约束。
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欺负她的是宫人、是奴婢,昭宁尚可以求太子为她做主,而眼下,她除了撑起倔强的骨头,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况且太子并不需要和他们这些人一起进学读书,况且,她听说如今他的处境也并不太好,几乎是自顾不暇。
初见萧晔那日,察觉到萧晔并非宫人们口口相传的那般光风霁月后,昭宁对他的帮扶其实没有很真切的感怀。
可眼下,当她滚落了一个更深的泥沼,昭宁反倒真情实感地感谢起萧晔来。
就像受苦受难的人总喜欢喊娘一样,她把唯一给予过她好的萧晔立在了心里,仿佛他就是为她抵御欺侮的铠甲。
又年深秋的某一天里,昭宁照旧安静地缩在角落,散学后走在宫墙的阴影里回去。
两三皇子公主,并上骄横的伴读,和一个来宫里给皇后侍疾的官家小姑娘,堵住了她的去路。
昭宁抬起眼睛,怎么也看不清这些人。
在她眼里,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嘶吼扭曲的猴子。
她眨着眼努力分辨他们的模样,落在这些人眼里,成了她低眉顺眼的证据。
他们哄笑,“怪不得这个样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没靠山了吧!”
“太子就要倒台了,过不了多久就是废太子咯。”
一直低眉顺眼的昭宁却忽然平静地发起疯来,“不许你们这么说皇兄——”
他们的哄笑更大声了。
“一个野种,也配叫这句皇兄吗?”
“就是,若太子是她皇兄,那我们,岂不都算是她的兄弟姐妹了?”
不知是谁推搡了一把,昭宁跌坐在地,正要挣扎着爬起来,忽然看见了宫径另一端经过的身影。
他安静地走过,身后阒寂无声,像是从湖面擦过的落叶,没带起半分涟漪。
……
客栈中。
昭宁把萧晔若有所思的情态看得分明,她觉得好笑,嗤了一声,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太子殿下可别告诉我,你是在为此愧疚吧?”
确实是陈芝麻烂谷子,在时间的作用下,沤出酸腐的、令人恶心的气味。
萧晔的眉心就像展不开了一般,他抬眸,眼神清可见底,“算是孤庸人自扰。”
这话,算是默认了她所说的愧疚。
他从不是个滥好心的人。
所谓谦谦君子,也不过是身为太子,为自己选择的最正确的那条道路。”
昭宁犹自在阴阳怪气:“殿下既觉得如此对不起我,那回京之后,可要好好补偿昭宁才是。”
萧晔听得出来,昭宁是在试探他的底线,试探他的情绪究竟值几两钱。
他愈发默然。
也许是正人君子当久了,看着自己对昭宁做下的一个个决定,推动她变成了现在这般可笑可叹的模样……
他冷眼旁观她可悲的命运,就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苦苦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昭宁:鲨掉,全部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