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人和事,向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就连叠衣服这种小事,新来的宫婢都要在姑姑的手底下学该如何去做。
汤池边这叠尚还湿漉漉的衣物,一看就是宫人叠的。
萧晔不想去思考昭宁到底是有心裹乱还是无意落下。总之,他现在头很痛,比年初十万叛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还痛。
早晨来收拾汤池的宫女,见着这满地散落的衣衫,难免会想入非非。
东宫没有女主人,连侍寝的宫女也没有,她们不知如何处置,便只好忐忑地将这棘手的衣物叠在池边。
宫里向来没有不漏风的墙,恐怕太子殿下回宫当夜,便与一身份不明的女子春风一度的消息,早晚会传出去。
萧晔捏了捏发紧的眉心,不再分心思与这些琐事了。
总之这些话没人敢往他耳朵里传,而与他一向针锋相对的三皇子,自己府中的女人双手双脚都不够数,拿这种无关痛痒的床笫之事来攻讦,无异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无关大局的事情,萧晔向来不甚挂心。
简单沐浴后,他便叫了李胜荃来处理。
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李公公,见到东宫的浴堂里居然出现女子的衣衫,比萧晔本人要震惊多了。
“殿下,这……”
“这什么?”萧晔睨他一眼,“等孤请你拿走?”
李胜荃手一抖,乖觉地收拾干净溜了。
回到书房后,萧晔没来由地有些心烦。
他站在窗前,临了两页帖,把心烦意乱的情绪归咎于越发不明朗的情势。
去年冬末,有叛军起兵造反,祸乱北境。恰逢流年不利,北境粮食歉收,叛军的队伍愈发壮大。
这半年来为了平叛,萧晔很是花了心力,也受过些不轻不重的伤,此番回京,收获的却是景和帝如此的态度,难免窝火。
好在这样的结果,在萧晔的意料之中。他早做了心理准备,不至于太措手不及。
事实上,太子沾染什么都好,就是不好沾染军功。萧晔当然知道,他本就不想趟这趟浑水。
然而朝中恰无人可用,若一再推诿,同样是错。
尴尬的是,此番起兵造反的贼子,为首者借的是故去的仁清太子的旗号,声称今上景和帝的皇位来路不正,要清朝纲、还正统。
——景和帝乃是先帝第三子,若非他的嫡兄仁清太子早逝,很难说帝位到底会花落谁家,而仁清太子的早逝,众说纷纭的猜测背后,不少都指向了他的三弟。
萧晔不想多心,然而却免不得想到一个残酷的问题。
昨日他跪在紫宸殿中,他父皇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太子——和仁清太子一样过于名正言顺的太子。
萧晔重重一叹,搁下笔。
他心不静,此时临帖也是糟蹋好笔好墨,索性放下了。
好在景和帝只是让他先暂避政务,在东宫稍歇,并没有要禁足他的意思,萧晔身边的人也照样出入自由。
当日傍晚,中秋夜横生枝节不过半日后,萧晔便差不多查清了事情的原委。
殿内,李胜荃颤颤巍巍地跪在冰凉的石砖地上,磕了个头,向萧晔回禀:“殿下,东宫上六十七人,奴现下俱已查明。其中,有三人……”
说着,李胜荃悄悄抬眼,却只见到太子殿下挺拔的背影。
萧晔手上拿着块细绸子,正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剑,他表情淡泊,仿佛世间一切的喧嚣于他而言,都只入耳、不入心。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都是谁的人?”
大滴大滴的冷汗从后颈一路往下淌,李胜荃把头伏得更低了,任汗水洇湿后心。
“内殿有个奉茶宫女,是三皇子的人,另两个太监,一个收了安定侯夫人的银钱,还有一个……奴没查出来他到底是谁的暗桩。”
萧晔随意把擦剑的绸子覆在剑上,草率地掩去剑刃锋芒,他说:“杀了吧。”
顺带还拔了个三皇子的钉子,不错。
李胜荃忙磕头应是,正要去办,复又被萧晔叫住了。
“有来路的,割了脑袋,送回给他们主子,”萧晔转身,淡淡道:“剩下那位,留着。”
李胜荃先是讶然,“留着?”
很快他便领悟了萧晔的意思:“殿下想要引蛇出洞。”
萧晔未置可否,“算不上,孤只是喜欢敌明我暗的感觉。”
李胜荃约莫四十来岁,早生白发,沧桑的老脸上总挂着笑,看着和蔼得很,实则手段辛辣,宫人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
对他做事的能力,萧晔很放心,不然也不会把偌大的东宫交予他管。
笑面虎李胜荃在萧晔跟前唯剩下“笑面”二字,他喏喏应下,膝行后退几步,磕了个响头,才起身出去。
窗外月华流照,然萧晔没心思去赏,他站在窗前,食指微屈,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窗框。
如果没有昭宁的搅和,这件事情其实已经很明了了。
无非是他的派系中,真正的嫡系、皇后母族田家,和半道烧香、鼎力支持他的安定侯内斗,都想要太子妃出在自己家中。
那到底是谁,将情药预先偷换,让昭宁服下了,又将她送入东宫?
这种被高高在上地盯住的感觉,很不妙。
萧晔略一思索,决定去一趟坤宁宫。
——
十六清早,昭宁乘车驾,早早从芳华殿回了宫外的公主府。
回程的马车上,昭宁恨铁不成钢地点着铃兰的鼻尖训斥。
“要你何用,本宫还没倒呢,你先被人打晕了!”
铃兰缩着脖子,乖觉地给昭宁捶腿儿,“奴婢那时跟在殿下身后,一晃神,感觉有人打在了奴婢的后颈,再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被太子殿下的人送到芳华殿了。”
昭宁没什么玲珑心肠,她的宫女亦然,可谓是同气连枝。两人笨得旗鼓相当,勉强有点主仆情谊。
铃兰说着,昭宁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昨夜,她中了药欲勾缠萧晔的时候,也被他一个手刀打晕了。
铃兰好奇地问道:“殿下,你昨夜……”
“吃多了酒,本宫自个儿找了亭子歇了一觉,才再去的芳华殿。”
昭宁遮掩了一番,倒不是因为怕污了谁的名声,而是她自觉算计人不成反被害这件事情,很蠢。
不多时,车驾便抵达了昭宁公主府。
此地原是前朝富商的宅邸,后在启朝几近辗转,几代主人都不得善终。然而它地段够好,离皇城足够近,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最后落到昭宁头上,景和帝又使人替她翻新宅邸,京中不知多少人眼热。
昭宁自然也知道这些前主人都不得善终,但她是一点不忌讳。
扶着铃兰的手往里走时,昭宁甚至心想,哪日她再死了添上一道不太冤的魂,会不会让此地变成一座真正的凶宅?
见主子回来,候立门口的宫人纷纷迎了上来,昭宁冷然一瞥,方才在马车里和铃兰说笑时眼角挂着的那点笑已经全然没了。
都道她嚣张跋扈,打杀不少下人以至无人可用,才不得已从宫中要了人来伺候……
谁知道这阖府上下的人,不是她娇纵的证明,而是数不清的眼线呢?
昭宁不痛快极了,她一不痛快,就想要别人也不痛快。
她横竖挑刺,到处找茬,把府里的下人侍从们闹得鸡飞狗跳,才满意地窝到寝殿里睡回笼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昭宁隐约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直到夜色低垂,铃兰瑟瑟发抖地来喊她起来:“殿下、殿下……”
她唤得很小心,很怕被昭宁的起床气给波及。
见床上的公主殿下抬起倦怠的美眸,铃兰下意识退了一步,近似嗫嚅:“奴婢不敢搅扰殿下,只是宫中皇后娘娘的人来了,不得不叫醒您。”
“皇后?”昭宁皱着眉,勉勉强强坐起身:“她不是常年生病,哪有劲使人来找我?”
铃兰害怕她使小性不去见那姑姑,牵连他们伺候的人吃挂落,忙道:“殿下,您睡了许久,也该饿了吧?奴婢服侍您起来吃些东西。”
昭宁被她哄着起来梳洗,去了客厅见人。
来人是田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闻钰,昭宁认得的。
见是她,昭宁颇有些意外。
“奴婢见过殿下,”闻钰不卑不亢地行了礼:“皇后娘娘诏令,请殿下领旨。”
田皇后为人宽和,昔年对昭宁这个便宜公主也算有些公正的关照。
否则昭宁压根长不了这么大。
只不过好人往往命途多舛,田皇后早年间就生了场大病,自此以后卧床难起,连自己的亲子都无力去教,更别说再关照旁人了。
昭宁干干脆脆地要跪下,被闻姑姑拦住了,她说:“口谕罢了,公主殿下无需跪接。”
旋即,闻钰收敛眉目,正色道:“皇后娘娘有令,昭宁公主行止有亏、过于放纵,现令其闭门思过半月,抄心经百遍供于佛前,静思己身。”
昭宁原本带着倦色的瞳孔陡然放大。
什么东西!
心经一篇可就有二百多字!
她心里咯噔一下,终于知道自己先前忘记什么了。
昨夜,萧晔对她说:“查清事实后,孤自会处置。”
这哪里是皇后的旨意,分明是他要罚她!
这还不算完,闻钰身后的小宫女甚至还递上一只锦盒,脆生生道:“这是太子殿下要我们一起捎来的经书和笔墨,殿下说了,心经需用小楷写来,供奉才够心诚。”
待到她们走后,昭宁打开锦盒,还来不及骂娘,啪地一下把它又盖上了。
……萧晔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把她丢下的小衣一起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忘了定时,只放进了存稿箱,被自己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