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晔预料到了昭宁倒下的方向,适时揽住她的肩膀,抱着她往殿后走。
手刀想要打晕人并不容易,不过萧晔文人气十足的外表下,实则是杀场里炼就的一把骨头,他不缺这点手劲。
昭宁细嫩的颈边霎时便浮起了一道红棱。
萧晔嘴上说着抱歉,心里其实并无几分愧疚。
因为他自知做的是对的。
他不会放任她沉沦,更不可能让她将自己攀扯进来。
少女灼热的额头紧贴在他的手臂上,萧晔却半分心思也没给她,就和抱了块石头木头也没区别。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暗害他。
他的弟弟可不少,野心勃勃者更有之,或许这是一场针对他而来的阴谋也未可知。
可昭宁公主连中原血统都不是,也没上皇室玉牒,世人都知道她只不过被胡乱养在宫里罢了,纵与她春风一度,传扬出去,又如何呢?
最多为他添上一桩不太好听的桃色逸闻,根本无损他的根基。
萧晔与昭宁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公主与太子间更没有利益牵扯,而他早年间甚至还搭救过她,所以,萧晔压根就没有想到,这场拙劣的把戏,是昭宁害人不成把自己搭进来了。
真正让萧晔提起警惕的是,有人能把手伸到他的榻上。
纵然他不常在东宫,东宫又何至于松散如斯?
萧晔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刚打算把管事的李公公叫来问话,才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抱了个人。
她脸颊有肉,身子骨却是轻飘飘的,轻得萧晔几乎要把她忘了。
到底是名义上的皇妹,多少有些棘手。
萧晔略一思忖,为昭宁名声起见,暂且按下了叫人来的想法。
——
昭宁这回是冻醒的。
五脏六腑像是有火在烧,四肢百骸却又冷得打颤。
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当然不好受,她在梦中下意识紧咬牙关,后槽牙不住地打颤。
昭宁睁眼,发觉自己被泡在一池子冷水里,一路从心凉到脊背。
她没有丢失方才的记忆。甚至连原本昏沉的时候,没听清的萧晔的话也逐渐想起了。
对于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刚刚她做了什么,萧晔又做了什么,昭宁现在一清二楚。
——萧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端方的气度,不逾矩不冒犯,亦为她保留着颜面。
譬如眼下,她正泡在凉水里,而她身前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张完整的薄纱,可以掩盖她在水下的身形。
纵如此,萧晔也站得远远的,斜对着池中浸着的她,既可以注意到她的情况,以免她滑下池底溺死他也不知晓,也不至于看见什么。
萧晔手上拿着一杆分药用的小秤,准星在他骨骼感极强的指间闪烁。
他凤眸微敛,瞥见池中人悠悠转醒,也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冷水发散药性。”
寂静的夜里,这样的相处实在诡异,汩汩燃烧的红烛无声淌下泪来,而昭宁正望着它发呆。
她像是春梦未醒:“哦。”
“事急从权,”萧晔居然还耐心和她解释了两句:“不过,到底是孤将你丢入水中,为免风寒,昭宁,孤会为你备好药,回去熬一副饮下。”
粼粼水色倒影烛光,映在昭宁眼底,一触既散,她开口:“太子殿下,你可真是个正人君子呢。”
药性还未完全褪去,昭宁的嗓音依旧黏腻,一句话调子能拐三个弯。
萧晔总觉得这个皇妹并不是在夸他。
夸一个人是正人君子,就像夸健康人四肢健全。
总觉得哪里不对。
萧晔倒不至于抠这个字眼,昭宁也没再说话,她蜷起腿,缩了缩脖子,把潮红的脸缓缓浸入水中,只把眼睛露在外面。
她的眼睛实在太亮了,就像突然走到暗处时,陡然放大的猫的瞳孔。
昭宁就用这双眼睛,定定望着萧晔。
她方才的举动堪称荒唐放浪,换了旁的男人来,若是小人,会趁人之危;若是君子,会觉得被冒犯,拂袖而去。
哪会有萧晔这样的人呢?
汤池里蓄满了冷水;池边摆着只木质托盘,里面是一身簇新的里衣;因她身体燥热,早被她自己无意识脱去了的外衫,亦整齐地叠在一旁。
殿内并无旁人侍奉,想来是他为避人耳目,亲力亲为。
昭宁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在这位太子殿下眼里有多特殊。
萧晔为人向来如此,今日若是她的算计得逞,中了药躺在他榻间的是其他女人,他估计也会保留她们的颜面,事后再去查明事实真相。
泡在凉水里,昭宁此刻的头脑格外清醒。
她忽然很想笑,笑自己没脑子。
是啊,就算得逞了又怎样,真没劲。
下次得换个法子。
昭宁所思确实八九不离十,不过有一点想错了。
萧晔不声张,首先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其次,是她的身份尴尬,换了其他女人,他大抵会让信得过的手下直接带离。
昭宁泡得有些无聊,咕嘟咕嘟地在水里吐气玩。
不愧是人人称道的储君。
分明身居高位,分明同她并不熟稔,却可以方方面面都为她着想。
桐油灯兀自燃烧着,萧晔的声音显得空旷邈远,他说:“昭宁,你的宫女找到了,她晕倒在千鲤池畔,不知是何人所为。”
“夜深,宫门已落钥,你酒醉难以成行,于是在芳华殿暂歇了一夜,明白了吗?”芳华殿是东宫附近空置着的一处宫殿。
他说着话,却一眼也没分给昭宁。
见他如此,昭宁心里并无感激,反倒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萧晔知道,他正细心照料、百般体贴着的皇妹,原想着的,是如何构陷于他……
会有什么表情?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会发怒吗?
没听见昭宁应声,萧晔想确定她是否听清,他略略偏过头,稍一低眉,正好撞见昭宁像一尾笨拙的鱼,在堪堪到腰的池水里趔趔趄趄地朝他划了过来。
萧晔问:“好些了?”
昭宁巧笑倩兮,“好多了,多谢殿下。我凑过来,是有旁的话想对殿下说。”
离得近,才好看清他的表情。
昭宁游到了靠近萧晔的池边,她扒在白玉的栏阶上,双手支腮。
情药的药性早已化开,可苦苦煎熬时咬破的唇角,还在往外渗着血。
昭宁不以为意,舌尖一卷,轻描淡写地舔去了它。
她问萧晔:“太子殿下,你可知今日是谁做的局?”
萧晔扬眉,等她的答案。
“是我哦,没猜到吧?”昭宁目光澄澈,她说:“那田家姑娘想嫁给你想疯啦,我想帮帮她,就给她下了点药。”
“原打算把她送到你床上的,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最后竟是我自己被迷晕送了进来。”
萧晔神色如常,等昭宁说完,他的脸上依旧没出现她所渴望的,或愕然、或震怒的表情。
萧晔的眼神不曾有半分波澜,他只道:“竟以为凭你自己,可以把人送进东宫。”
他确实离京有一段时日,再加之平时对下宽和,东宫有漏洞并不稀奇。
可这也不是昭宁有本事能操纵的。
没看到她期盼中君子暴怒的场景,昭宁不满地撇了撇嘴:“我不在乎。”
这个皇妹比想象中还棘手,萧晔实在无语。
见他继续捆扎药包,昭宁的眼睛忽闪忽闪,“殿下,你此时不应该觉得生气吗?你如此对我好,还顾及我的名声,结果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寂夜里,萧晔似乎轻笑了一声,可惜稍纵即逝,让昭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说:“孤为何会生气?昭宁,你轻贱的是你自己。”
像是有人照面给了她一拳,昭宁脸上的笑忽然凝滞。
萧晔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药草屑,俯身,把给她的药放在池边,“你为何要这样做,不怕孤的报复?”
短暂的凝滞之后,昭宁像是被那句“轻贱”狠狠刺痛了一般,笑得愈发浓艳危险。
她说:“我是野种,本也没谁容得下我,早晚都是要死的。况且殿下你一向宽和,这点小事,未必会同我计较。”
说完,她也是真的胆大包天,竟还有心情调侃:“殿下,你为人正直,我这算不算在你的耳濡目染下,也学了点坦诚在身上?”
萧晔终究还是因为她那句自称的“野种”皱了眉,他说:“莫要如此自轻。”
“太子殿下,”昭宁笑意渐淡,“我不过是把实话说出来,你就嫌污了耳朵,可见人的命确实生来就是有高低的。”
萧晔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大概在许多年以前,那个木木呆呆的黄毛小丫头,是会战战兢兢叫他皇兄的。
是从何时起,她只叫他殿下?
记性极好的萧晔,记忆忽然模糊了起来。
好像是在某年深秋。
他正好撞见,一个黄毛小丫头被几个皇子公主、和来宫里侍疾的官家小姑娘堵在了宫径的尽头。
“一个野种,也配叫这句皇兄吗?”
“就是,若太子皇兄是她皇兄,那我们这些人,岂不都算是她的兄弟姐妹了?”
众人哄笑。
萧晔压下作祟的回忆,朝昭宁淡然开口:“多说无益,查清事实后,孤自会处置。”
于情,他没有让昭宁颜面尽失,行事中甚至称得上温柔体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优柔的老好人。
能坐稳储君之位就足以说明一切,有人算计到他头上,那无论是对昭宁本人还是幕后的推手,萧晔自然都不会心慈手软。
昭宁心知肚明。
她垂眸,没有看他,却并不是因为心虚。
平心而论,萧晔哪怕失去这层身份,也会是一个令人心折的君子。
可纵自知与他有云泥之别,她也依旧很讨厌去仰视他。
他是天边的皎月,高不可攀,悲悯地普照世间——
包括她这块沟壑里的污泥。
但污泥就活该仰望谁吗?昭宁不乐意。
对比越鲜明,她心底的愤恨便越多,越想用尽一切手段,将他从天上攀扯下来。
当然,以她的本事,至多想想罢了。
昭宁的声音就跟饮尽了这一池凉水那么冷:“那殿下要怎么罚我?昭宁……听凭殿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