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欢喜楼是那样的安静,偌大的园子,竟见不到一个人,雪越来越大,轻飘飘地落入荷花池,融入满是脂粉香味的水里。
春愿缩着脖子,习惯地低下头,疾步匆匆地行在花荫小径上,她在心里构想了十几遍,待会儿见到那位唐公子,该怎么委婉地同他讲小姐拒绝的话,要不要同他解释一番她和芽奴那蹄子的恩怨,告诉他,其实事情并不是他见到的那样。
转而,春愿叹了口气,可就算解释了又能怎样?像唐公子那样倨傲又有钱的富商,哪怕知道自己误会了,也绝不可能和她这样卑微的婢女道歉。
春愿揉了下发堵的心口,蓦地瞧见手里的那金丝紫檀木匣子雕刻得相当精巧,面上雕成了青松明月的美景。
盒子都这样华美了,里面的礼物岂不是更贵重?
春愿嗤笑了声,看来为了追求小姐,这姓唐的可真下了血本,谁知正分神间,脚踩了快石子儿,身子朝前扑去,手里的盒子没拿稳,啪地摔到地上,她急忙弯腰去拾,发现盒中东西摔出来了,竟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银锁,瞧着有年头了,锁上镂刻了只燕子,下边是四颗小银铃。
春愿总觉得这银锁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前面传来阵说话声,吓得她忙将银锁放进盒里,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绕过假山群,走进松林小径里,原来在廊子尽头的凉亭里,红妈妈正和那位唐公子说话呢。
原本盛气凌人的红妈妈这会儿卑微极了,双手垂下,弓着腰连连致歉。
而那位唐公子此时端铮铮地坐在长凳上,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正耐心地听红妈妈嘀咕,虽说面含笑意,可那双眼却有些过于凌厉冰冷了。
“真是对不住大爷。”红妈妈连连蹲身见礼,甚至还强挤出几滴眼泪,“今儿您怕是见不到轻霜了。”
唐慎钰有些不高兴了:“妈妈是嫌银子不够?我可以再加。”
红妈妈面露难色,连连摆手:“不不不,实在是不巧得很,轻霜身上不爽利。”
唐慎钰顿时急了,一把抓住红妈妈的胳膊,“小姐生病了?病的重么?给她请过大夫没?”
红妈妈疼得五官扭曲,又不敢直接推开这位俊俏的财神爷,只得连连见礼,陪着笑:“没事儿,就、就是女人那种病,吃两贴药就好了,等轻霜身子好些了,我定将她送到您住的客店。”
“我现在能去探望一下她么?”唐慎钰忙问,就在此时,男人猛地扭头,朝松树林喝道:“谁在那儿偷听!滚出来!”
春愿吓了一大跳,她紧张又害怕,心咚咚狂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进到凉亭后,略扫了眼,石桌上摆着几道精致下酒菜,小泥炉中温着壶热酒,地上足足摆了三只燃得正旺的炭盆,所以并不会感觉到冷。
春愿始终低着头,不敢也羞于让人看到她这张丑脸,蹲身给男人行了个礼,刚准备说话,谁知男人抢先一步:
“怎么又是你这个歹毒的丫头!”
春愿委屈极了,从袖筒里拿出那只紫檀木匣子,懦懦道:“这、这……”
“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唐慎钰一个健步冲过去,一把将那匣子抢走,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在哪里偷的?”
春愿慌的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偷!”
而这时,一旁的红妈妈忙踏着小碎步上前,谄媚着解释:“大爷想来误会了,她是轻霜姑娘的贴身婢女,名叫春愿,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盗窃自家小姐的财物。”
唐慎钰仍是疑惑,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轻轻地摩挲着那紫檀木匣子,陷入了沉思,忽然问:“你真是服侍沈小姐的?”
春愿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想赶紧离开,她蹲身见了个礼,愤愤道:“我家小姐让我将匣子送还给公子,她让您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说罢这话,春愿拧身便走。
哪料就在此时,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好疼。
唐慎钰皱眉问:“沈小姐有没有打开匣子看?”
春愿使劲儿往开挣脱,谁知这男人反而手劲儿越重,钳她钳得越紧。
“说话!”唐慎钰轻喝了声。
春愿紧抿住唇,一个字都不说。
“红妈妈。”唐慎钰扭头,冷声问:“这丫头果真是沈小姐的贴身婢女?”
红妈妈忙笑道:“正是呢,贴身伺候快四年了,轻霜疼她疼得要命哩,大爷您莫要生气,这丫头就是根哑木头,蠢蠢笨笨的,你拿根针戳她,她都不吭气。”
唐慎钰松开了女孩,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像在想什么事,忽然手指向暗自垂泪的春愿,故作轻佻:“既然沈小姐请不动,那本公子就要她来陪过夜。”
红妈妈惊得口大张,都能吞进个鸡蛋,满脸的不可置信:“大、大爷,您没说错吧,您要这丑丫头陪?”
“不可以?”唐慎钰潇洒地入座,从怀里掏出只银锭子,啪地按在石桌上,冷笑着问:“够不够?”
红妈妈眼睛就是把活称,一看就知道那银锭约莫有十两,顿时喜得眉眼皆笑,连连点头作揖,同时心里又一阵酸,若是再早上二十年,以她的花容月貌,吃定了这位人傻多金又英俊的唐爷,哪里轮得到轻霜那蹄子矫揉做作,真是白白便宜了春愿这小贱婢。
红妈妈心里虽嘲讽这唐公子口味也忒重了些,嘴上却奉承:“够够够,公子真是独具慧眼,春愿虽说面相怪了些,其实仔细看还是挺俊的,而且脸上有一片红,这叫鸿运当头,寓意着做生意无往不利,且她还是个雏儿哩,正是粉嫩紧俏的年纪,极品哩,公子放心,身子绝对干净,一点毛病都没有。”
唐慎钰厌烦地瞥了眼红妈妈,故作轻浮,笑吟吟地问:“哦?是么?那本公子今晚可要好好品尝一番了,若是服侍的好,本公子另有重赏。”
春愿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怎么她出来送个木匣子,眨眼间就被卖了呢?
此时她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看向滔滔不绝说话的红妈妈,转而望向那阴鸷冷傲的唐公子。
其实她心里清楚,唐公子对她没兴趣,买她初夜也肯定不会碰她,多半是想从她这里多问点小姐的事,以便将来追求小姐。
“瞧瞧我们家春姑娘,竟高兴傻了,都不会说话了。”红妈妈脚底生风似的飘过来,亲昵地从后面环住春愿,右手扣住春愿的后脑勺,强逼着女孩点头应承,左手十分自然地伸到石桌那边,去摸取那银锭子,笑道:“待会儿妾身就给春愿梳洗打扮,入夜后送到您下榻的‘水云楼’去。”
唐慎钰目不斜视,唇角含着抹篾笑,不动声色从木盘中翻起只酒杯,正巧放在银子前头,不叫红妈妈拿钱,他并未说话,迂缓地把酒壶从温水里拿出来,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
红妈妈忙缩回手,到底是这风月场中的老油子,花很快明白这唐公子的意思,手背拍掌心,嘿然笑道:“用不着打扮捯饬了,妾身现就把春儿送到公子爷的马车上。”
唐慎钰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大步走出凉亭。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阵吵闹声,回头一瞧,那个叫春愿的歹毒小婢整张脸涨得通红,哭得好不凄惨,任红妈妈怎么推搡她骂她,她死死扽住石桌一角,就是不肯走。
而就在这时,那丑丫头一把抓住石桌上的银子,恨恨地朝他砸过来,不偏不倚,正巧砸到他的肩膀。
唐慎钰垂眸瞧了眼掉在雪中的银子,微蹙起眉,讥笑道:“怎么,觉得少?十两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也足够买两个毛丫头了,再说你们欢喜楼包姑娘的行价是一吊钱至十两,姑娘你到底值多少,想必心里有数,我已经算掏出天价了。”
春愿委屈极了,三番两次被他误会羞辱,她再也忍不住了,想和他理论几句,谁知刚抬头就对上男人那双锐利冷漠的眼,自卑和懦弱让她不自觉低头,心里到底畏惧,咬牙磕巴道:
“把、把你的臭钱拿走,小姐说我是良家女子,你们不可以随意买卖凌.辱我!否则小姐就去报官告你们!”
对于女孩这种笨拙的反抗,显然,唐慎钰很不放在眼里,他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弯腰拾起那十两银子,揣进怀中。
春愿不想再待下去了,袖子抹了把眼泪,闷头跑了出去。
哪料刚跑出凉亭,眼前忽然一花,那个姓唐的男人横挡在她面前。
“你到底想怎样?”春愿低头,盯着男人的靴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强硬些。
“不想怎样。”唐慎钰冷冷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姑娘不愿意,那唐某也不强求。”
就在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将那檀木匣子强塞入女孩的袖筒里,顺便塞了张银票。
春愿又惊又吓,刚准备喊,那姓唐的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方才得罪了,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烦请姑娘帮个忙,将匣子交到轻霜小姐手里,告诉她,让她今晚务必穿戴齐全喽,唐某会在子时初刻来寻她,同她说桩有关前程性命的要紧事。”
春愿身子僵直,压根不敢动,离得近,她闻见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还未等她有所回应,男人说了声“劳累姑娘了”,便扬长而去。
春愿木然地扭转过身子,此时大雪飘扬,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色雪雾中,春妈妈怕得罪了财神爷,作揖打恭地致歉,紧跟着追了出去。
春愿指尖滑过那紫檀木匣子,忽然,从她袖子里掉出个东西,直挺挺半插.进雪中,她忙俯下身拾起,顿时吃了一惊,竟是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五十两银票。
这会儿她真有些迷茫了。
那姓唐的买她初夜是十两,可托她给小姐传句话却给了五十两。
他看起来是个很冷漠桀骜的人,竟痴迷小姐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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