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幕从四周包揽城市,林立的建筑物棱角被消融,剩灯光支撑起的架子。图书馆是四四方方的白架子,立交桥是长且交错的灯架子,七情酒吧是半圆柱体的华丽灯架。
曲柳放空意识坐在车里,不知多久后启动车辆,导航黑屏,而她在偌大的城市漫无目的地开着,想开出她熟识的路况,远离城市的喧嚣,跳出一段关系之间全是熟人的怪圈子,到更开阔的视野去。
事实证明,没有确切目的地很难如愿。
她像具落魄的游魂,荡到了郊区的一个临时工市场。
夜里寒风泠冽,路边仍不缺在等工的男人女人们,他们互相扯嗓开着玩笑,或是蜷着身子打盹。车灯仿佛点醒了他们昏沉沉的眼睛,一个个翘首以盼。
有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在人群中屹立,他也撇头看向缓缓驶来的昂贵轿车,但眼底黑水般晃不动波澜。
曲柳见过他,他是体育中心的送水工,也是路边小店的汽修工,甚至是吊在半空的空调安装师。他似乎无一日不自在燃烧自己安静的生命,是暮霭下池塘旁边通红的芦苇荡,扎根泥泞也能随心飘动。
郑荻,他在小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回答曲柳的问。
如猜想一样,两人初次对视,是夜路旷野下,两方阒寂浅淡的灯火遥遥伫立,一切都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但曲柳清楚,她远不如他超脱世俗般的自控,她扎根在世人所认为的沃土,也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一颗心不受控制仍会动摇啜泣,以至于到自我厌弃、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的地步。
曲柳:“开车会吗?”
郑荻写下:会,以前在工地开过沙石车。
曲柳:“那会工资是多少?”
郑荻:四千块钱一个月,包吃住。
曲柳:“三万,不包吃住,可以的话我记下你电话,你等我通知来上班。”
郑荻点头,把号码写给她。
她扫了眼,记下后钻回车里,继续回头往霓虹光织就的城市魔窟驶去。
光雾路抚柳园。
翻出药箱,曲柳端详了一番自己无瑕的手,挑了最细的腕骨,擦碘伏,随即将手腕缠绕上纱布。
不一会儿回来的杨秀水从车库上来后,直奔曲柳房间,敲门后问:“我说小曲,你那辆车怎么引擎盖凹了大块?”
“天太黑,不小心撞路肩上了。”曲柳剪下纱布收尾。
杨秀水捂着惴惴的胸口,“燃燃呢?燃燃没事吧?”
“他不在车上,黄阿姨带他从图书馆先回家的,现在正睡觉呢。”
“哦,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开了这么多年车不会这样毛躁的呀,妈妈给你找个专业的司机吧,为了燃燃,更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行,谢谢妈,正好我有个远房亲戚,之前干过司机,现在正找工作,要不请他来试试?”
“先声明妈妈不是看不起你亲戚的意思哈,只是这种熟人关系加持,大概率会让他工作上有恃无恐而懈怠的,关系到安全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燃燃经常要坐车,他还小。”杨秀水在婉拒,她拒绝别人通常也能盈盈可亲,把话说到滴水不漏。
“要么让他先来试驾,开开您的车,您观察观察,要是觉得技术过关的话再留下。”
“那你通知他吧,尽快。”不通过的话还得招别的,杨秀水瞥了眼曲柳绕着纱布的手腕,暗忖这事刻不容缓。
曲柳点头说好,刚想起似的补充:
“对了妈,他是个哑巴。”
半夜温度降到最低点时,卓岸回来了,那时曲柳正在床头看书,他进来将外套脱挂在衣架,里边穿着件起褶的白衬衫,边往浴室走边解扣子。曲柳抬眼无意问:“不是养生局么?怎么还是喝酒了?一看你就是洗完澡回来的。”
他食指腹挨着扣眼微顿,“你不在,喝了点儿。”
“放好了水,你再泡个澡吧。”曲柳单手掀了页小说,纸张摩挲的沙沙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明亮。
卓岸嗓音黯涩“嗯”了声。
回头只见曲柳视线已重回书页,伶仃的纤影仿佛倚着床头灯,骨棱棱的轮廓被桔黄灯光揉虚揉淡,显得飘渺,无端令他想起那个梦。
临睡前,曲柳熄灯将书搁一旁,躺下时对黑魆魆的天花板说:“我打算找个司机,跟你说一声,五万一月。”
“嗯,你做决定就行。”卓岸的声线仿佛刚从池水里捞出来,浸透后的清醒。
郑荻顺利通过了杨秀水对他的测试,正式签下劳务合同成为给曲柳开车的司机,他是后天罹受变故才哑的,因此并不影响他听旁人说话,不能说,反而令他无比专注眼睛所视、双耳所闻的世界。
其中最开心的当属卓燃,他参加过幼儿园的“小星星活动”,为和聋哑学校的小朋友交朋友,特地学过手语,因此能看懂郑荻比划的手势,而曲柳当初陪他也学过些,但不如卓燃纯熟,在车里时他很乐意当翻译官。
接卓燃从幼儿园回家的路郑荻开得稳当,曲柳在后排安心听卓燃的每日分享:“妈妈,今天陶萄把赛文和迪迦带来小班了,但是被大班的小朋友弄坏了胳膊和腿……”
“陶萄不是女孩子嘛,她喜欢奥特曼呀?”
“是呀,女孩子也可以喜欢奥特曼,也有男孩子喜欢玩偶,陶萄最喜欢搜集奥特曼。”
“说的对,那燃燃呢,现在最喜欢什么?”
“我现在最喜欢滑板。幼儿园去欧洲的冬令营我不想参加,我要趁假期把滑板再学一学。”卓燃小小年纪已有自己的安排。
“好,听燃燃的。”
“妈妈呢?妈妈不可以偷懒哦,最近有好好背书吗?”
关于历史读研的想法,曲柳没有刻意瞒卓燃。卓燃一开始并不懂读研的意思,听完曲柳解释后便大致理解为深度研究学习的意思了,他认为这是妈妈迫切想做成的,于是时常关心她的进度,在听到读研会经常不能与他见面时,小家伙沉默良久,再抬头时眼睛盈盈闪闪,他说:妈妈你去做吧,我会乖乖的。
卓燃甚至懂得曲柳与爷爷奶奶微妙维系的关系,他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曲柳的打算,至于卓岸,他并不常见,即使见也不会乍然挑这件事提及。
卓燃一直展现出比同龄人更强的共情能力,他总是能敏锐觉察到旁人情绪的变化,给予安慰。
曲柳曾想,是不是他一直跟着自己的原因?小朋友太懂事并不见得有多好,她有时候甚至希望他天真灿漫、随性撒泼一点。
闻言曲柳忙不迭点头:“当然有。”
“那妈妈昨天晚上怎么没来我房间看书?”卓燃小脑袋里还记得昨天傍晚妈妈是在市图书馆接到绘玉阿姨电话后开车离开了,他留在儿童阅览室,后来还是黄蕙阿姨带他回家、陪他读睡前故事的。
昨晚……
曲柳不愿细想,夜枕长梦,梦境中她竟忆起许多和卓岸在一起的细节。
《四重奏》里边说告白是小孩子的做的,成年人请直接用勾引。
曲柳便受到了来自卓岸的“勾引”。
初见他活脱是只兼具神秘感和冷感的猫,弯腰、屈指、拾起、直身,伸手递还手机时,欲晓般清宁静谧的眼睛低低垂下来,嘴角抿着,像是傲娇的猫不情愿拨弄次尾巴。
再见是在跨省高校篮球联赛,中场休息时他喝水时隔着人海投来一眼,淡淡的,是聒噪盛夏百合花瓣掉落的动静,在湖面惊起圈圈涟漪,足以令为本校篮球队疯狂加油的曲柳忘了口号。紧接着他仿佛在球场幻化成虎,球风凌厉,t大篮球队败下阵,冠军归他所在的s大所有。
那次后,曲柳辗转多人,从夏明韬手里成功要到卓岸的微信。在一起后,曲柳曾问他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的?彼时他正在为异地恋在即的分别而悻悻不悦,撒娇抱着不愿松手,像只雨夜淋湿的狗狗。
狗狗听完后闷恹恹答“蓝裙子”。
蓝裙子?
可不就是地铁上第一面么。
那时候真以为情可跨距离,爱可抵岁月长,可两年恋爱,五年婚姻,两人已被蹉跎成如今的模样。
最早是何时开始出现分歧的?可以追溯到毕业那会:曲柳单亲家庭长大,想回出生长大的东城发展,方便照顾吴茹;而卓岸对原生家庭向来无眷恋,一心远走他国,甚至有移民在国外领证的打算。
婚姻的阻力来自卓家。卓岁寒找卓岸谈过,长年居高位者松口的条件是两人婚后须留在国内,住回东城抚柳园。顺便提一下,当初卓岸在得知曲柳名字后紧紧皱了下眉,原因在她名字和“抚柳园”的“柳”撞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
卓岸妥协了,常年鲜少归家大概是他仅剩的反叛。
“是不是妈妈偷懒了?”卓燃的声音打断了曲柳的回忆,她无声笑笑:“是,妈妈偷懒了,以后绝不会了。”
“这样妈妈才乖。”卓燃小大人般隔空摸摸她的头。
游戏公司总裁办公室。
夏明韬在会客区的沙发窝了半天,不错眼地盯了办公桌后边的人半天,纳闷卓岸灵魂出窍去哪了,助理送来的文件一页都不带翻,好容易拾笔拧盖,结果半晌不动,他凑前一瞧,黑糊糊的墨渍把a4纸的印刷字晕得惨不忍睹、简直无从分辨。
人称工作狂的卓岸工作分神,不啻于东城的太阳打西边挂起。夏明韬摸摸下巴,又发现他一处怪异——西装革履,衬衣扣子齐整扣到顶,甚至打了条暗银纹领带,一丝不苟。全不见平时松散倦懒且带点随性的状态。
夏明韬半个屁股挪上桌,问:“怎么,穿这么正式要去开什么座谈会分享会呐?”
“少来烦我。”卓岸啧声拍开他要扯自己领带尾巴的手。
“干嘛卓少爷,大清早火气这么重,我是好奇你穿衣风格怎么跟赵拂似的老气沉闷,跑不脱黑白灰三个颜色,跟我家老爷子也有的一比。”夏明韬捂手,玩笑话也不见对方破防,是以弯腰歪头凑他脸前问:“吵架了,昨晚怄气睡客卧了?”
话音刚落,卓岸拨通安保电话,冷言说自己办公室闯入个精神病,要他们上来一趟。
夏明韬忙抢电话挂断,蔫蔫告饶后说:“我其实来你们食堂蹭饭的,特别想吃师傅的爆鱼面,赏我一顿饭可行卓总?”
天知道现在才上午十点,夏明韬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来蹭饭,搁以往卓岸肯定要环手反问他这个点是早饭还是午饭,但现在他没心情,把夏明韬撂一旁不搭理就算了事。
捱到饭点,总裁办公室送进两份工作餐,夏明韬却站起来抻抻衣摆,要下楼去堂食。
卓岸朝外撇撇手指,懒得搭理。
但对面没来得及熄屏的微信聊天框满屏绿底字的界面令他骤然拧眉,拦他去路,太阳穴青筋凸起,嗓音冷沉:“你今天到这来到底是为什么?”
蓦然被吓一跳,夏明韬捂紧手机要逃。
被卓岸一把扯回按坐在沙发,夺过他手机,逼他解锁。
“好好好,我招还不行吗,我来找颜绘玉,她最近老躲着我,我只好来你公司蹲人了。”夏明韬眼神闪躲,“上周日在七情酒吧,我出去接完电话正好遇见她从隔壁包厢出来,成年男女,又都喝得八/九分醉,聊了几句,就自然而然去酒店开房了,大致经过就这样,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
空气死寂,有一瞬间仿佛压顶黑云藏着万千电闪雷鸣。
“夏明韬你有病吧!你他妈知不知道颜绘玉是曲柳的朋友,打从她进公司,我就交待过当吉祥物关照,你碰谁不好你睡她!”卓岸气得脏腑扭曲,胃一抽一抽地疼,他弯腰屈蹲下,掌尾摁着缓解。
夏明韬欲扶他察看。
被卓岸拂手推开,怒冷低喝:“滚!去把你那些破事理清楚,不管是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还是颜绘玉,她们任何一个要是传到曲柳那,你让她怎么联想,怎么看我?但凡她跟我闹,你就别想在东城好好混了。”
各种圈子里生意场上不乏脚踏两条船的男人,即使明着没有,偶尔偷一嘴腥的一抓一大把,都心知肚明,夏明韬从不见卓岸发这么大火,就因为他碰的是曲柳熟识的朋友?
其实家里安排的萍萍并非他所属意,连一夜情的颜绘玉也不尽然,扪心而讲,都不足以令他摈弃自由戴上婚姻的镣铐。他娶妻的终极目标,实则是曲柳那样的,秀外慧中,领出去能羡煞兄弟,私下曳着女人味,上可降得住父母,下可教出慧黠可爱的小孩。但朋友妻不可欺,他只是深以此为目标而已,绝无二心。
眼下夏明韬属实被卓岸反应噤住了,对方劈头盖脸的恼火他死人似的通通受下,仍想去查看捂着腹部缓释疼痛的卓岸。
却冷不丁瞥见他眼尾至腮颊倏然而逝的亮晶晶的线。
尽管对方很快撇脸朝别处掩饰,但夏明韬瞧得真切,前所未有的惊愕袭来。他登时反应过来,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夫妻关系已经到如履薄冰的地步了,再遭受不起这么次意外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