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济楚忙命人将那些黄汁秽物擦干净,但此等丢人之事已然发生,再擦也无济于事。沈舟颐从药铺回来刚好目睹这一幕,沉沉问:“怎么回事?”
邱济楚气得想落泪,想起自己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绷着脸生生把泪水憋回去。他魏王府还有没有王法了,刚把贺二爷打残,又用金汁这般上门羞辱,真把贺家当蝼蚁一样拿捏了么?
“他们欺人太甚!”
沈舟颐面色不怿,刚要说什么,邱济楚忙叮嘱他:“罢,擦干净算了,千万莫告诉伯父和老太君他们,都还病着……我怕他们受不了。”
沈舟颐哑然,“平日最爱意气用事的是你,怎么也如此忍辱负重了?”
邱济楚咬牙不言,不忍辱负重还能怎样,拿金汁泼回去吗?
沈舟颐自有分寸。进得院子中,见戋戋披件长斗篷木讷坐在长廊下,颜色寡淡,死水般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出神。闻他来了,她肩膀下意识颤颤,回避地垂下头,半声不吭。
沈舟颐来到她面前,关切地想摸摸她额头还烫不烫,却被她冷淡躲开了。
她目光隐忍地闪烁,微微怀着敌意,委屈又怨恨瞪着他。
沈舟颐自然知道她所为何事,顿了顿,不轻不重问道:“伯父好些了么?”
戋戋眼底还噙有泪水,凝视眼前虚伪的人,却没法直接撕破脸皮。贺二爷到底还要靠他医治,她们全家现在都得仰他的鼻息,她要忍,忍……可今早她醒来,脖子和耳后竟都是暗紫色的吻痕,细细密密,无声控诉着他昨晚对她做过的事,她还如何忍?
她嗓子嘶哑得宛若失了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那样?”
沈舟颐波澜不兴,默冷地垂着眼皮。
“你该知道,我心中有你。”
戋戋厌憎道,“我只把你当哥哥。”
“你……”
“不要再说了。”
她唇线紧绷,扭过头去,声线寒得不带半丝温度,“你对我家有恩,昨日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若你执意如此,以后咱们连兄妹都做不成,请你好自为之。”
沈舟颐长长地叹息。
“戋戋。你当真如此无情吗?”
她憎恶地睥睨着他,一点挽留的余地都不给。
兄妹之谊的培养需要小心翼翼许多年,撕碎却在须臾间。
——你这样令我恶心。
这是她真正想说的,但为着整个贺家,她终究忍耐没说,神态已不言而喻。
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在抗拒他,都在无声说:你不配,你不配和晋惕比。就算我嫁不得晋惕随便找个纨绔子弟嫁了,也决计不委身你这身无功名的白丁。若非昨日她被银针扎中穴道动弹不得,他决计吻不到她。
她拂袖而去,沈舟颐淡淡望着她,有种漠然的平静,良久良久都驻足未动。他溪水般的眼睛中不仅有爱慕,更有一种令人看不懂的恨,仿佛他和她隔着宿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知道,当年他向她求亲,贺老太君本来是答应了的,是她使了些小诡计,哄得贺老太君拒婚。
他亦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声声甜美地叫他哥哥,都是在利用他。他不是她的哥哥,从来都不是,她对贺敏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蠢货兄长都比他好。
她喜欢的只有晋惕,晋惕也有绝对的手段将他碾死。她不曾给过他丁点真心和温情。
但那又怎样。
仅凭她三言两语,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兄妹做不成,便不做。
来到寿安堂,堂前正站着三五个洒扫的侍女小厮。患病之人不宜过多被打扰,沈舟颐便将他们都遣走了。
他现在是贺家的家主,说什么都理所当然。
屋内,贺老太君正在贺二爷旁边坐着。贺二爷眼皮下还有乌青,正喝着汤药。见他前来,贺老太君叫人搬凳给他。
贺二爷咳嗽两声,气若游丝,“多亏贤侄,不然我这条老命算是保不住了。”
沈舟颐道:“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侄儿已拟好状纸,来日就告到临稽府去,为伯父讨回公道。”
贺二爷无奈苦笑,又是老生常谈的那句:“算了吧,咱们怎么斗得过魏王府。”
贺老太君也黯然,经此之事,戋戋嫁入魏王府的希望算是渺茫了。她原本还指望着戋戋能攀得高枝,为贺敏的婚事铺路,现在都白费了。
但贺老太君还是发话:“如果可能,最好别和魏王府撕破脸。”
忍无可忍,也得继续忍。
谁让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府,贺家只是平民。若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戋戋还能当魏王妃呢?
沈舟颐轻淡若无嗤了声。
老太君立时皱眉,被他这声嗤惹得有些不满。
沈舟颐吸了口气,将贺家门口被泼屎尿的事说了。魏王府谩骂戋戋和贺家祖宗的那些话,他只原封不动地照说出来,冰冷而漠然,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贺家满门良贱皆被辱及。”
贺二爷与老太君病的病残的残,蜷缩在内院中有邱济楚为他们挡着,于外界之事并不知晓。
贺二爷登时如遭雷劈,噗嗤狂喷出数口鲜血来。
“他们……他们……”
一口气没喘上来,挺在床上奄奄翻着白眼。鲜血喷得贺老太君满身都是,老太君大惊,尖叫一声,也跟着晕厥过去。
沈舟颐睨着他们。
他洁净的袍角亦染污血,起身上前,低头看贺二爷,“伯父,您还好吧?”
贺二爷面若蜡色,堪堪止住血的伤口重新又崩裂开来。他喉咙中发出很难听的气鸣声,圆瞪着眼睛,急火攻心,眼看是不行了。
贺二爷剧烈地抽气,断断续续,眼角淌出泪来,要交代遗言,“戋……戋,我要见……见她……”
屋里屋外均静谧,空气沉寂得骇人。
沈舟颐单膝屈下,侧耳在贺二爷身边。
“伯父有什么话给戋戋,说与我听便可。”
贺二爷油尽灯枯,挣扎不得,终于还是撑不住去了。他本有遗言要交代,但在沈舟颐面前却半字不肯吐露,想必是些沈舟颐的坏话。
沈舟颐悄然半晌,缓缓帮贺二爷阖上双目。
贺二爷才堪堪四十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殁了。若非晋惕的那些恶犬撕咬于他,使他周身发炎流脓,药石罔极,又怎会伤病而逝。
沈舟颐推开门,秋风荡过碧空一蓝如洗。昔日精巧别致的贺家园林,在秋色的映衬下满目荒冷。
他招来了贺家的主管。
事发突然,主管尚不明情状,以为贺二爷有吩咐。却听沈舟颐低声叹道:“去挂面丧幡在府外吧。二爷去了。”
·
这年秋天,坐落于临稽远郊的贺家秋初先丧了大爷,秋末又丧了二爷,祸不单行,白事的恐惧像厚重的阴云,抑郁地压在府上每个人的心头。
说来,贺家遭此惨祸,并非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只因他家的女儿试图攀高枝罢了。
贺二爷故去的消息传到晋惕耳中时,晋惕正跪在祠堂,顽强地为自己不娶赵鸣琴的事和魏王妃等人对抗。
罗呈禀告晋惕说贺家高高挂起了丧幡,不是贺老太君就是贺二爷出事了。晋惕酸心,四肢麻痹凉透了。
多半是贺二爷死了……
没想到人命如此脆弱,二十板子就叫贺二爷死了。
他忧心如捣,愧悔似千千万万道利针扎在身上,第一反应是问,“她呢?她怎样了?”
是问戋戋。
罗呈不敢说。
贺戋戋能怎样,一介闺中女,蓦然死了父亲。
“贺家搭建灵棚,贺小姐也在守灵。她换上了缟素,恐怕三年之内都和您难有姻缘。”
晋惕倏然离开跪垫,暗郁着脸,就要往贺府去。
罗呈连忙拦道:“世子!您不能去,赵阁老的眼线时时刻刻都盯着您呢。”
晋惕唰地抽出随身的长剑,愠怒道:“本世子倒要看看,谁敢拦这柄剑。”
他执拗得很,完全没有上流人家那种圆滑世故,发起疯来不管不顾。
“世子,您不能去。”
罗呈拼死阻拦,“就算不为您自己,也得为了贺小姐。您现在是她名义上的‘杀父仇人’,您虽没杀贺爷,贺爷确是因您而死。您若想让贺小姐好过一点,就别去找她。”
罗呈知道用赵阁老来压晋惕一定压不住,唯有搬出贺戋戋,才能唤回他家世子的理智。
赵阁老如今虎视眈眈,强势逼婚。晋惕若真在赵阁老眼皮子底下找贺戋戋会怎样?
贺戋戋性命不保倒是其次,一旦赵阁老在陛下.面前奏晋惕一本,晋惕的世子之位和锦绣前程就都毁了,名节也会沾上“好色无耻”的恶名。
贺二爷是在魏王府被打得半残的,某种意义上,世子确实是贺戋戋的杀父仇人。那女子根本不是省油的灯,世子理亏着前去找她,她甫遭丧父之痛如何会给世子好脸色?
罗呈死都要拦着晋惕。
晋惕喃喃默念,“仇人,杀父仇人?”
哐当,他手中长剑掉在地上。
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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