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倏然惊醒。
匆匆披件衣衫往前厅去,见一中年汉子被捆翻在地上,端端就是晋惕的随身侍卫罗呈。杨钢拿刀横在他脖颈间,贺老太君、贺二爷、吴暖笙诸人都在。
邱济楚厉声问道:“是不是你家主子派你来偷窃的?说。”
罗呈硬着面孔。
邱济楚冷笑道:“那晋惕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不料竟如此龌龊,眼热双蝉璧,强买不成,就做出如此下流的穿窬勾当来!”
罗呈听他辱及主上,“住口,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与我家世子无关。”
邱济楚道:“我们如何敢动你这贼子,你虽是条狗却有主子护着,杀了你晋惕还不得找我们的麻烦?我明日就去街头巷尾好好帮你家主子传扬传扬名声,逢人便夸夸世子爷是如何纵人偷盗别家的玉石的。”
罗呈暴怒,杨钢差点按不住他。
贺老太君看不下去了,哀然道:“这是造了什么孽?”
戋戋亦怔怔。
原来罗呈见晋惕买不到双蝉璧,对处处碍眼的沈舟颐恨之入骨,竟自作主张半夜前来沈家,欲用两枚赝品玉换走真品。
罗呈原来就是江湖草莽之人,德行差,只欲取得玉璧即可,也不计较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刚巧沈舟颐与邱济楚请的护卫杨钢守夜,撞见此景,一番打斗后将罗呈拿下。
但见罗呈替换的赝品与真品一般无二,不是行家很难分辨真伪。
戋戋本已说服沈舟颐,就等明日交易。乍闻此噩耗,恨得痛心疾首。罗呈不晓得名声的可贵,她作为皇都脚下土生土长的人,却晓得一个人纯白无瑕的名声远比性命更重要,尤其是对晋惕这种有爵位的贵族而言。
邱济楚说到做到,若他真去大肆宣扬晋惕纵人偷盗,一传十十传百,即便假的也会变成真的。这个罗呈也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鲁莽妄为坏了整局棋。
贺老太君和沈舟颐低声商量道:“贤侄,虽他夤夜行盗,但也不能真把他扭送官府。魏王府那边……”
沈舟颐道:“侄儿晓得。左右玉璧无损,就此放了他罢。”
邱济楚立即反对:“沈兄怎能如何软弱?这么轻轻易易地放人,还嫌魏王府欺负咱们欺负得少吗?”
沈舟颐斟酌着说:“临稽百姓都知道晋惕偷盗,他声名狼藉,就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老太君闻此正要阻拦,戋戋却先上前一步劝道:“两位哥哥切不能如此。”
邱济楚知戋戋又要向着晋惕说话,哼了一声不屑地别过头去。
沈舟颐歉然说:“对不住,连戋戋妹妹也吵醒了。”
戋戋来到沈舟颐面前,“舟颐哥哥千万不要损害魏世子的名声,我相信世子是不会指使手下偷盗的。若平白诬赖好人,毁人名声,又和那些偷盗的贼子何异呢?”
沈舟颐哑然失笑,“戋戋妹妹别急,只是一说罢了,没打算真这么做。”
贺二爷也附和道:“正是,魏世子是什么人,敢在背后嚼他的舌根是自讨苦吃。我看左右玉璧也没事,不如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算了。”
其实贺家虽与沈家合并,内心却并未把沈舟颐当做真正的亲人。如今戋戋马上就要高嫁去魏王府了,老太君等人潜意识里已把魏王府当做亲家,因而不向着沈舟颐反倒向着晋惕。
邱济楚难以咽下这口气,坚决反对。但他自己的那只蝉璧已失,现在这双毕竟是沈舟颐之物,孰是孰非,也只有听他决断。
全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舟颐身上,他忖度半晌,没有更改方才对老太君说的话。
戋戋长长舒口气。
他幽幽补充道:“不过有件事,得请戋戋妹妹答应。”
戋戋警然,恐他翻悔做出些对晋惕不利之事。晋惕肩头既无红莲斑,那就是她日后要嫁的夫君。若依邱济楚之言肆意损害晋惕的名声,那不就是毁她自己的名声吗?邱济楚和沈舟颐有几条命,敢诋毁魏王世子。
然沈舟颐的要求却只是:“还请戋戋妹妹约得魏世子出来,毕竟双蝉璧的事是桩大买卖,须得当面交涉清楚。”
戋戋答应:“这是自然。”
低头瞥了眼罗呈,难堪,“即便单单为着今晚的事,也得叫他当面和你道歉。”
沈舟颐阖眸婉拒,道歉却不必了。他和晋惕不说是仇雠也差不多,这次交易过后多半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虚与委蛇的那一套能省则省。
吴暖笙未能领会三个男女之间的隐晦关系,跟着瞎掺和道:“如此最好,化干戈为玉帛。”
贺老太君提点道:“要会魏世子的话,千万注重礼数,不能鲁莽。今晚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否则日后两家如何结亲。”
邱济楚心中暗骂什么狗屁误会,贺家除去他的未婚妻若雪外,一家子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想前两个月贺家办丧事入不敷出时,贺家人是如何低声下气地恳求沈舟颐合并两家院子的?现在沈舟颐替他们把债还清了,他们便过河拆桥了。
贺家人满眼都是魏王府的高枝,也亏得沈舟颐没娶得贺戋戋去,否则焉知被这个女人害成什么样。
罗呈被缚在地上,嘴角微扬,仿佛嘲笑贺家全是软.蛋怂包,即便抓住他也不能怎么样。邱济楚气得命杨钢将他押走,暂时关入柴房。
彼时东方泛起鱼肚白,沉沉的夜色褪去。与罗呈之事无干的众人各自回房休息,沈舟颐和邱济楚却还得留下来收拾残局。
罗呈带来的那两只赝品蝉璧还躺在桌上,沈舟颐静静端详片刻,将它们收入袖中。戋戋心乱如麻,睡意全无,也没回房去。待贺老太君等人都走后,沈舟颐问她:“若此事必定牺牲一人,妹妹会牺牲谁?”
戋戋疑色,不知他打着什么心思。
“舟颐哥哥为何这么说?”
“只是好奇罢了。”
戋戋嗫嚅,拿捏着口风缓缓道:“这玉留在舟颐哥哥手中,不过是个价值连城的死物,晋惕却实打实地需要它们。”
“晋惕需要?”
沈舟颐审视着她,“晋惕如斯富有,为何一定要此物?”
戋戋洇红的唇角紧绷,躲避他的凝视,不想回答他。晨曦前的黑暗,暗得人心头发闷,无形的对峙弥漫在互称兄妹的二人之间。她的样子在外人看来有些高傲,好像她和晋惕之间的事外人不配知道。
沈舟颐面容暗下来,沉沉道,“既然不肯真诚,那么妹妹的请求,为兄也不必凛遵了。”
他从她肩头擦过时,袖中的玉石发出很刺耳的一声响,当,犹如碎裂。虽然戋戋知道那只是罗呈带来的那双赝品发出来的声音,还是免不得心惊肉跳。
她忽改变主意,转身拦住他,音色嘶哑不堪,“我,是我!我和晋惕需要。”
沈舟颐身形微微一滞,“怎么说。”
戋戋垂着眼皮,犹豫片刻,“那个……我和他就要定亲了,他得需要双蝉璧献给魏王妃当寿礼,哄得王妃的欢心去,才能娶我。”
沈舟颐听罢良久未语。戋戋站得双脚都僵了,他才喜怒不明地叹一句,“为了你,他还真用心良苦。”
“所以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戋戋缓缓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仰望向沈舟颐,“舟颐哥哥不也盼我嫁得好么?”
沈舟颐没接她话茬儿。
是,又仿佛从始至终根本不是。
他观赏着她,伸手抚摸她清秀的鬓角,进而去抚摸她下颌的轮廓,含着暗示性的力道。戋戋不自觉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眸色糅了些隐晦的颜色,男人对女人那种。
戋戋浑身寒栗,躲开。
这已经是近来第二次他这般对她了。
她疏离地提醒道:“舟颐哥哥答应把玉让给晋惕的,不要反悔。”
沈舟颐的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从他僵化的动作中,可以窥见他的不怿,他并不想听见这个名字。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依照她的意思,妥协道:“好。”
一个好字,加倍漫长低哑。
戋戋躲躲闪闪,不敢抬眸看他,什么触目惊心的悲剧正隐藏在平静之后。她觉得舟颐哥哥变了,不似从前如小绵羊般好拿捏了……恍若她身处在一座孤岛上,四周汹涌的海水正在吞没这座孤屿。
这种感觉很熟悉,什么时候困扰过她。
她苦思冥想,终于忆起。
是在那个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