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火车开进车站,停了下来。艾琳看见一个牌子上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写着,阿斯尤特。她震惊地意识到他们到目的地了。

在火车上看见范德姆那张善良而担忧的脸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那么一刻她满心欣喜:她感觉这一切肯定都结束了。她看着他装作检查证件,以为他随时有可能掏出一把枪,表明身份,或者攻击沃尔夫。渐渐地,她明白过来这事不会那么简单。范德姆把自己儿子送回沃尔夫身边的那份铁石心肠让她很是震惊,而比利自己的勇气显得不可思议。当她看到范德姆站在站台上、在火车开动时朝他们挥手时,她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当然,他还是记挂着《蝴蝶梦》密码。他一定有救出她和比利同时拿到密钥的计划。她希望她知道计划是什么。幸运的是,比利似乎并没有被这样的想法困扰:他的父亲控制着局面,而且显然男孩一点儿也没想过他父亲的计划可能会失败。他又振作了起来,对火车经过的村庄产生了兴趣,甚至还问了沃尔夫他的刀子是从哪里得到的。艾琳希望自己也能对威廉·范德姆有同样的信心。

沃尔夫的兴致也很高。比利的举动吓了他一跳,他看待范德姆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和焦虑。但范德姆下火车时,他似乎又放心下来。在那之后,他的情绪一直在无聊和兴奋中摇摆,而在马上要抵达阿斯尤特之际,兴奋占了上风。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沃尔夫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她想。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个非常沉着而世故的人,除了些许傲慢,他的脸上很少流露出任何内心的情感。他的面容少有异色,行动也颇为迟缓。现在这些全没了。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地四处张望,每隔几秒他的嘴角就要几乎无法察觉地抽动一下,就好像他想为自己的想法笑一下,或是做个鬼脸。那原本一度像是扎根于他本性深处的镇定自若现在看来不过是支离破碎的伪装。她猜这是因为他和范德姆的争斗已经变得凶险万分。这一切始于一场致命的游戏,如今已然成为你死我活的战斗。奇怪的是,无情的沃尔夫开始着急,而范德姆却冷静了下来。

艾琳想:只要他别冷静到冷酷就行。

沃尔夫站起来,把他的箱子从行李架上拿下来。艾琳和比利跟着他从火车来到站台上。这个镇子比他们之前经过的那些更大也更繁华,车站挤满了人。他们从火车上下来时被试图上车的人们撞来撞去。沃尔夫比大多数人要高一个头,他四处张望寻找出口,看到之后就开始试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突然,一个脏兮兮的、打着赤脚、穿着绿色条纹睡衣的男孩伸手来夺沃尔夫的箱子,嚷着:“我有出租车!我有出租车!”沃尔夫不愿放开箱子,但男孩也不肯放手。沃尔夫愉快地耸耸肩,有些尴尬地让男孩拖着他朝门口走去。

他们出示车票,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天色已经不早了,但南部的阳光仍然炽热。广场边上有成排的高楼,其中一栋叫格兰德大饭店。车站外面有一列马拉的出租车。艾琳四处张望,期待着看到一队准备好逮捕沃尔夫的士兵。没有半点范德姆在附近的迹象。沃尔夫对阿拉伯男孩说:“汽车,我要一辆汽车。”这里有一辆汽车,一台旧莫里斯轿车停在马车后几码之外。男孩领着他们过去。

“坐到前面去。”沃尔夫吩咐艾琳。他给了男孩一个硬币,然后带着比利坐进了汽车后排。司机戴着黑色的墨镜和阿拉伯头巾来遮挡阳光。

“往南开,修道院的方向。”沃尔夫用阿拉伯语对司机说。

“好的。”司机说。

艾琳的心漏跳了一排。她认得这个声音。她盯着那个司机。那是范德姆。

范德姆开车离开车站,心想: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除了阿拉伯语。他没想到沃尔夫会用阿拉伯语和出租车司机说话。范德姆对这种语言只是略知皮毛,但他能说出方位——因此也听得懂。他可以用单音节词回答,或者咕哝几声,甚至用英文答话,因为那些能说一点儿英文的阿拉伯人都很热衷于使用它,即使是被一个欧洲人用阿拉伯语问起时。只要沃尔夫不想和他讨论天气和农作物就没问题。

纽曼上尉带来了范德姆要求的所有东西,而且考虑得相当周到。他甚至把他的左轮枪借给了范德姆,那把六发的恩菲尔德380式步枪现在正放在范德姆的裤子口袋里,藏在他借来的加拉比亚下面。在等火车来时,范德姆研究了纽曼给的阿斯尤特及周边地区地图,所以他大致知道往南出城的路怎么走。他开车穿过露天市场,按埃及人的方式,差不多持续不断地按着他的喇叭,操纵着车子从马车的巨大木质车轮旁惊险地擦过,用挡泥板把绵羊挤出马路。商店、饭馆和作坊从两侧的楼房里一直延伸到了马路上。没有铺过的路面上满是尘土、垃圾和粪便。范德姆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看见四五个孩子正站在他的后保险杠上。

沃尔夫说了些什么,这次范德姆没听明白。他假装没有听到。沃尔夫重复了一遍。范德姆听到了汽油这个词。沃尔夫朝一家修车厂指了指。范德姆在仪表板上的油表上叩了叩,油表显示油箱是满的。“够了。”他说,“够了。”沃尔夫似乎接受了。

范德姆假装调整他的镜子,偷偷看了比利一眼,心想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的父亲。比利正以愉快的表情盯着范德姆的后脑勺。范德姆想:“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把戏演砸了!”

他们出了城,沿着沙漠里一条笔直的公路往南开去。他们左边是刚灌溉过的农田和一丛丛树木,右边则是花岗岩山崖的侧壁,石壁上覆盖着一层沙土,变成了米白色。车里的气氛很诡异。范德姆能感觉到艾琳的紧张、比利的欣喜和沃尔夫的不耐烦。他自己非常焦躁。这些情绪沃尔夫感受到了多少?这个间谍只需要仔细看上这个出租车司机一眼就能明白,他就是火车上那个检查证件的人。范德姆希望沃尔夫的脑子已经被和无线电相关的念头占据了。

沃尔夫说:“拉阿里亚米纳克。”

范德姆知道这句话意思是“右转”。他看见前面有一个岔路口,似乎是直接通向悬崖。他放慢车速拐弯,然后看见他正朝一个山口开去。

范德姆很惊讶。根据纽曼的地图,沿着往南的公路再往前走一点儿是几座村庄和那所著名的修道院;但在这片小山后除了西部沙漠什么都没有。如果沃尔夫把无线电埋在了沙里,他就再也找不到它了。他肯定不会这么蠢吧?范德姆希望如此,因为如果沃尔夫的计划失败了,他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公路开始爬升,这辆旧车挣扎着往坡上开。范德姆换低了一挡,然后又换了一次。车子用二挡开上了山顶。范德姆眺望着显然无边无际的沙漠,心想他要是有辆吉普车就好了。他好奇沃尔夫还要走多远。他们最好在天黑之前赶回阿斯尤特。因为害怕暴露他对阿拉伯语的无知,他没法问沃尔夫问题。

公路变成了一条小路。范德姆开车穿过沙漠,以他敢开的最快速度行驶,等沃尔夫发号施令。在他们前方,太阳正从天际滑落。一小时后,他们路过一小群正在吃着丛生的骆驼刺的绵羊,放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沃尔夫从座位上坐直了身子,开始四处张望。过后没多久,小路被一条干涸的河道所截断。范德姆小心地让车子驶下河岸。

沃尔夫说:“拉阿什玛拉克。”

范德姆向左拐。河道的地面十分坚固。他惊讶地看见河谷里有成群的人、帐篷和动物。这里像是一个秘密社区。开出一英里后,他们看见了这一切的解释:水源。

井口被一圈低矮的泥砖墙围起来,四根没怎么加工过的树干靠在一起,架在井口上方,上面装了一个简易的辘轳。四五个男人不停地汲着水,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井周围四条辐射开来的水槽里。骆驼和女人们挤在水槽周围。

范德姆开近水井。沃尔夫说:“安达可。”范德姆停下了车。尽管对他们来说汽车并不多见,但沙漠里的居民并不好奇。范德姆想,也许艰苦的生活让他们无暇关注奇闻轶事。沃尔夫正在用语速很快的阿拉伯语向一个男人打听。他们短暂地交谈了几句。男人往前方指了指。沃尔夫对范德姆说:“达哈里。”范德姆继续往前开。

他们最终来到一大片营地前,沃尔夫让范德姆停车。这里有几座挨在一起的帐篷,一些被栅栏圈起来的绵羊,几头绑着腿的骆驼,还有几堆做饭用的篝火。沃尔夫突然动作敏捷地把身子探到车子前排,熄掉引擎、拔下了车钥匙,然后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伊什梅尔正坐在火堆旁泡茶。他抬起头,说:“愿你安宁。”随意得就像沃尔夫只是从隔壁帐篷过来串门一样。

“愿你健康,愿真主慈悲庇佑你。”沃尔夫庄重地答道。

“你身体还好吗?”

“真主保佑你,我很好,感谢真主。”沃尔夫蹲在沙地上。

伊什梅尔递给他一杯茶。“喝了它。”

“愿真主赐你财富。”

“愿真主也赐你财富。”

沃尔夫喝下了茶。茶很烫,又甜又浓。他还记得这种饮料是如何在他穿越沙漠的旅途中为他补充体力……那只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吗?

沃尔夫喝完茶后,伊什梅尔把手举到头旁边,说:“愿这茶合你的口味,先生。”

“真主保佑,它也合你的口味。”

礼节完毕了。伊什梅尔说:“你的朋友呢?”他冲着出租车点点头。车子停在河道中间,在帐篷和骆驼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不是朋友。”沃尔夫说。

伊什梅尔点点头。他不好奇。沃尔夫想,尽管他们会礼貌地问起你的身体健康,但游牧民对城里人的生活其实并不感兴趣:对他们来说城里的生活太过迥异,因而难以理解。

沃尔夫说:“你还留着我的箱子吧?”

“是的。”

沃尔夫想,不管伊什梅尔有没有,他都会说是的。这是阿拉伯方式。伊什梅尔没有要去拿箱子的意思。他不明白什么叫抓紧。“赶快”意味着“几天之内”,“立刻”意味着“明天”。

沃尔夫说:“我今天必须赶回城里。”

“但你要在我的帐篷里过夜。”

“唉,不行。”

“那你和我们一起吃饭。”

“唉,还是不行。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必须在天黑前回到城里。”

伊什梅尔伤心地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绝望的事。“你是为了你的箱子来的。”

“是的,请把它拿来,我的兄弟。”

伊什梅尔对一个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说了什么,那个男人又对一个年轻人说了两句,年轻人吩咐一个孩子去把箱子拿来。伊什梅尔递给沃尔夫一支香烟。沃尔夫出于礼貌接了过来。伊什梅尔从火堆里拿出一根小树枝点燃了香烟。沃尔夫心想不知道烟是从哪里来的。孩子把箱子拿了进来,要递给伊什梅尔。伊什梅尔指了指沃尔夫。

沃尔夫接过箱子打开。当他看到无线电、书和密钥时,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潮水般漫过他的心头。在漫长无趣的火车之旅中,他的喜悦消磨殆尽,而现在它又回来了,他感觉自己充满力量,胜利在望,不禁有些陶陶然。他又一次认定他将赢得战争。他合上箱盖。他的手有些发抖。

伊什梅尔眯着眼睛看着他。“这个对你很重要,这个箱子。”

“对全世界都很重要。”

伊什梅尔说:“日出,日落。有时下雨。我们活着,然后死去。”他耸耸肩。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沃尔夫想,但其他人会。他站起来。“谢谢你,我的兄弟。”

“一路平安。”

“愿真主保护你。”

沃尔夫转身朝出租车走去。

艾琳看见沃尔夫从火边走开,手里拎着一个箱子。“他回来了。”她说,“现在怎么办?”

“他要回阿斯尤特去。”范德姆说话时没看着她,“那种无线电收发机没有电池,得插上电才能用,他得去有电力供应的地方,那就是阿斯尤特了。”

比利说:“我能坐到前面来吗?”

“不行。”范德姆说,“现在别说话,等不了多久了。”

“我害怕他。”

“我也是。”

艾琳打了个寒战。沃尔夫钻进车里。“阿斯尤特。”他说。范德姆伸出手,手心朝上,沃尔夫把钥匙扔在上面。范德姆发动汽车,掉了个头。

他们沿着河道往前,车开过水井,然后拐到小路上。艾琳想着被沃尔夫放在腿上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无线电、书和《蝴蝶梦》密码的密钥:真荒谬啊,有那么多事都取决于这个箱子在谁手里,以至于她为了它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以至于范德姆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险境。她觉得非常疲惫。现在太阳在他们身后已经很低了,最小的物体——卵石、灌木、草丛——也拖着长长的影子。傍晚的云堆积在前方的小山顶上。

“开快点。”沃尔夫用阿拉伯语说,“天要黑了。”

范德姆似乎听懂了,因为他加快了速度。车子在没铺平的路上颠簸摇摆。几分钟后,比利说:“我想吐。”

艾琳转身看着他。他面色苍白,脸绷得紧紧的,直挺挺地坐着。“开慢点。”她对范德姆用英文说,然后又用阿拉伯语重复了一遍,像是她刚想起他不懂英文一样。

范德姆放慢了一会儿,但沃尔夫说:“开快点。”他又对艾琳说,“别管那孩子。”

范德姆加快了速度。

艾琳又看了看比利。他的脸白得像纸,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你这个混蛋。”她对沃尔夫说。

“停车。”比利说。

沃尔夫没理他,而范德姆只好假装听不懂英文。

路上有一道小梁。车子高速向它冲过去,腾空了几英寸,然后重重地掉到地面上。比利叫起来:“爸爸,停车!爸爸!”

范德姆猛地踩下了刹车。

艾琳整个人扑到了仪表板上,然后转头看着沃尔夫。

有那么一瞬间,他震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眼睛先转向范德姆,再转向比利,再转向范德姆。她看见他的表情先是不解,然后震惊,然后是害怕。她知道他想起了火车上发生的事,想起了火车站的阿拉伯男孩,还有那包裹着出租车司机脸庞的头巾,然后她看出他明白了,他一闪念间全明白过来了。

汽车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刹车,把所有乘客往前甩。沃尔夫找回平衡后,动作敏捷地用左臂一把抱住比利,把男孩拉到他身边。艾琳看见他的手伸进衬衣,然后掏出了那把刀子。

车停住了。

范德姆转过头来。艾琳看见,与此同时,他的手伸进了加拉比亚的侧缝——当他看到后座上的情形时,手立刻僵住了。艾琳也转过身来。

沃尔夫把刀子架在离比利喉头柔嫩的皮肤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比利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范德姆看起来如遭雷击。沃尔夫的嘴角露出一丝疯狂的微笑。

“该死的。”沃尔夫说,“差点被你骗住了。”

他们沉默地盯着他。

“把那蠢帽子摘下来。”他对范德姆说。

范德姆除掉了头巾。

“让我猜猜。”沃尔夫说,“范德姆少校。”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刻,“我把你儿子带着防身,这事办得太对了。”

“都结束了,沃尔夫。”范德姆说,“有半支英国部队在追你,你可以让我活捉,或者让他们把你杀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沃尔夫说,“你不会带着部队来找你儿子的,你会担心那些傻小子把不该打死的人打死了。我想你的上级连你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吧。”

艾琳觉得沃尔夫说的肯定没错,她的心被绝望攫住了。她完全不知道现在沃尔夫打算做什么,但她确信范德姆输掉了这场战斗。她看着范德姆,看到他眼里写满挫败。

沃尔夫说:“在他的加拉比亚下,范德姆少校穿着一条卡其裤子。在裤子的其中一个口袋里,也可能是在腰带上,你会找到一把枪。把它拿出来。”

艾琳把手伸进范德姆的加拉比亚侧缝,在他口袋里找到了枪。她想:沃尔夫怎么会知道的?然后想到他是猜出来的。她把枪拿了出来。

她看着沃尔夫。他如果要把枪接过来,就必须放开比利,而如果他放开比利,哪怕只有一刹那,范德姆也会有所行动。

但沃尔夫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从后面把枪打开,让枪管指向前面。小心别无意间扣动扳机。”

她摆弄着那把枪。

沃尔夫说:“你也许会在转轮旁边找到一个搭扣。”

她找到了搭扣,打开了枪。

“把子弹取出来,扔到车子外面。”

她照办了。

“把枪放在车厢地面上。”

她把枪放下。

沃尔夫看起来松了口气。现在,他的刀子又成了唯一的武器了。他对范德姆说:“下车。”

范德姆坐着没动。

“下去。”沃尔夫重复道。他突然以精准的动作割了一下比利的耳垂。一滴血流了出来。

范德姆下了车。

沃尔夫对艾琳说:“到驾驶座上去。”

她爬过变速杆。

范德姆没把车门关上。沃尔夫说:“关上门。”艾琳关上了门。范德姆站在车子旁边,注视着车内。

“开车。”沃尔夫说。

车子之前熄火了。艾琳把车挂到空挡,拧了拧钥匙。引擎发出噗噗的声音,然后熄掉了。她希望车子发动不了。她又拧了一次钥匙,还是没发动起来。

沃尔夫说:“拧钥匙的时候踩着油门。”

她按他说的做了。引擎点上了火,发出轰鸣。

“开车。”沃尔夫说。

她把车开动。

“快点。”

她换上一挡。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见到沃尔夫移走刀子,放开了比利。车后五十码之外,范德姆站在沙漠公路上,夕阳衬托着他黑色的剪影。他一动不动。

艾琳说:“他没有水!”

“不。”沃尔夫答道。

这时比利突然发了狂。

艾琳听见他尖叫着:“你不能把他扔下!”她掉了个头,已经顾不上看路面在哪里了。比利已经像一只愤怒的野猫一样跳到了沃尔夫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脸上写满孩子气的怒火,全身控制不住地抽动,像是歇斯底里发作了一样。沃尔夫本已经放松下来,以为危机已经结束,一时之间无力反抗。在有限的空间里,比利离他又这么近,他没法挥拳打他,于是他抬起胳膊保护自己,把男孩推开。

艾琳回头往路上看。她掉头的时候车开始偏离公路,现在左侧的前轮正在路边的沙地上打滑。她拼命地转着方向盘,但它似乎有着自己的意志一样。她猛踩着刹车,车子的后轮开始往侧面滑。太迟了,她看见前面的路上有一道深深的车辙。打滑的车子从侧面撞上了车辙,那冲击力仿佛要把她的骨架都撞散了。车子似乎弹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艾琳腾空离开了座位,当她掉下来时,她无意中踩到了油门。车子猛地往前冲出去,开始往另一侧打滑。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沃尔夫和比利正无助地被抛来抛去,仍然扭打在一起。车子冲出了路面,开到了软沙地上。它突兀地放慢了速度,艾琳的额头狠狠地撞到了方向盘边缘。整辆车都在往侧面倾斜,似乎飞了起来。她看见沙漠从她身旁逐渐远去,意识到车子正在打滚。她想它大概会反反复复打好几个滚。她往侧面倒下时,抓住了方向盘和变速杆。车子并没有底朝天,而是以侧面着地停了下来,像一枚掉落的硬币侧插进沙地里。她抓在手里的变速杆已经掉了下来。她重重地跌在车门上,又撞到了头。车子不动了。

她用手和膝盖撑地爬了起来,手里还抓着断了的变速杆,往车后座上看了一眼。沃尔夫和比利摔下来时叠在了一起,沃尔夫在上面。她正往后看时,沃尔夫动了动。

她本希望他已经死了。

她一侧膝盖跪在车门上,另一侧跪在窗户上。她右侧是垂直的车顶,左侧是座位。她是从座位上部和车顶之间的空隙往后看的。

沃尔夫爬了起来。

比利似乎失去了意识。

沃尔夫踩在左后车门的内侧,用力撞着车子的地板。车子晃了晃了。他又撞了一次:车子晃得更厉害了。他第三次尝试时,车子翻了过来,四轮着地砸下来。艾琳头晕眼花。她看见沃尔夫打开车门出去了。他站在外面,伏下身子,掏出了他的刀。她看见范德姆正在靠近。

她跪在座位上观察着。直到她的头不那么晕眩了,她才能稍稍移动一下身体。她看见范德姆也像沃尔夫一样伏低身子,蓄势待发,双手举起作为保护。他面色发红,气喘吁吁,他之前跟在车后跑。他们转着圈。沃尔夫微微有些一瘸一拐。太阳是一个巨大的橙色球体,悬在他们身后。

范德姆向前移动,然后又奇怪地迟疑了。沃尔夫拿着刀子发起进攻,但他被范德姆的迟疑吓了一跳,刀子刺空了。范德姆出拳。沃尔夫猛地往后一仰。艾琳看见沃尔夫的鼻子在流血。

他们又一次面对着对方,像一对被围起来的拳击手。

范德姆再次向前扑过去。这一次沃尔夫往后闪开了。范德姆朝他踢了一脚,但没够着沃尔夫。沃尔夫用刀猛地一戳。艾琳看见刀子割破了范德姆的裤子,划出一道血痕。沃尔夫又刺了一刀,但范德姆已经退开了。他的裤腿上出现一道深色的血渍。

艾琳看着比利。男孩闭着眼睛,软绵绵地躺在车内的地上。艾琳吃力地爬到后座上,把他抱到座位上。她分不出他是死是活。她摸着他的脸。他没反应。“比利,”她说,“哦,比利。”

她又往外看。范德姆单膝跪地。他的左臂软软地从肩上垂下来,上面全是血。他举起右臂,做出一个防卫的姿势。沃尔夫正在靠近他。

艾琳从车里跳了出来。她手里还握着那根断了的变速杆。她看见沃尔夫往后扬起胳膊,准备再给范德姆划上一刀。她在沙地上跌跌撞撞,向沃尔夫背后冲过去。沃尔夫的胳膊猛地朝范德姆挥过去。范德姆往侧面一倒,躲过了这一击。艾琳把变速杆在空中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力冲着沃尔夫的后脑勺往下一抡。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艾琳说:“哦,天哪。”

然后她又打了他一下。

她打了他第三下。

他倒了下来。

然后她扔掉变速杆,跪在范德姆身旁。

“干得好!”他虚弱地说。

“你能站起来吗?”

他一只手扶在她肩膀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看起来那么糟。”他说。

“让我看看。”

“等一会儿,帮我个忙。”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着沃尔夫的腿把他朝车子拖过去。艾琳抓着昏迷不醒的男人的手臂把他抬起来。把沃尔夫搬到车子旁边后,范德姆把沃尔夫软绵绵的胳膊抬起来,把他的手放在踏板上,手心朝下。然后他抬起脚,往他的手肘上用力一踩。沃尔夫的胳膊断了。艾琳脸色刷白。范德姆说:“这是为了确保他醒过来时不会再捣乱。”

他探进车子后座,把一只手按在比利胸口。“他还活着。”他说,“谢天谢地。”

比利睁开了眼睛。

“都结束了。”范德姆说。

比利闭上了眼睛。

范德姆坐进车子前排。“变速杆哪里去了?”他说。

“断了。我就是用这个打他的。”

范德姆拧了拧钥匙。汽车抽动了一下。“不错,车子还挂在挡上。”他说。他踩下离合器,又拧了拧钥匙,引擎发动起来了。他慢慢放开离合器,车子开始往前移动。他把引擎关掉。“车还能开。”他说,“太走运了。”

“我们拿沃尔夫怎么办?”

“把他放到后备箱。”

范德姆又看了下比利。他现在清醒过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感觉怎么样,儿子?”范德姆说。

“对不起。”比利说,“但我实在忍不住想吐。”

范德姆看着艾琳。“得让你来开车了。”他说。他的眼里含着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