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静坐有顷,不断复核着照片上的名字和面庞。值此期间,他依稀有印象是置身七点三十五分抵达克里斯彭的吸烟车厢里面,却总觉得周围一片虚空。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把手稿在膝上放得更稳,向车窗外眺望着。他有一种老生常谈般的感觉,就像是刚拔完牙,正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稍微有点眩晕,心跳略略加快。除此以外,只有一片麻木。他现在甚至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从窗外的风景来看,列车正驶过上布鲁克区,两旁是列车咆哮而过的铁轨,下方的柏油马路上隐约闪着几盏街灯。
不会是巧合,不可能看错。名字是对的:玛丽·德·奥布里。五官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都很熟悉。照片中那个女人,那个七十年前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估计是他妻子的亲戚——譬如曾袓母,从年代来判断应该没错。但两人惊人一致的面容委实不可思议。想想看,曾孙女连曾袓母的某种神态都继承了。
当然,这压根儿就不重要。她的袓先是否曾受这场历史悠久的罪案影响,此事并不重要。七十年前的罪案,如今反而有了传奇的味道。我们倾向于随意甚至纵容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书桌上的硬纸壳头骨模型,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吓了一跳,照片中的女人连下巴上的痣都和他妻子一样,而且戴的那条古董手链也是他时常在妻子手腕上看见的东西。再说,倘若他供职的出版社堂而皇之地印了他太太的照片,而且还是当成毒杀犯的照片,那未免太无趣了。莫莱是否因此才嘱咐他:“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恐怕不是这个缘故。话说回来——
他把照片从稿件上取下,重新仔细打量。话说回来,接触照片的时候,他为何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实上,虽无暇细细思量,但他突然有种醍醐灌顶般的领悟,领悟到他直至现在,依然彻彻底底地疯狂爱着妻子。照片印在厚厚的纸板上,已有些发黄发灰,背面缩格印着摄影师的名字:“佩里切特父子,让古荣道十二号,巴黎第七区。”背面另有几个拙劣的手写文字,墨迹褪色成棕:“我最最亲爱的玛丽·路易斯·丁纳得,一八五八年一月六日。”这是她的情人?丈夫?
然而,猛一看到这照片时,如潮水般袭来、让人奇异地混淆历史和现实者,是照片中人的表情。纵然是不佳的摄影技术,亦未能掩盖这种表情。照片是一张大大的半身像,背景绿树成荫,还有凌空的鸽子。女人站姿诡异,仿佛快要跌向一边,左手撑着身旁的小圆桌,桌上优雅地铺着台布。她穿着深色的塔夫绸高领衫,微仰着头。衣衫闪闪发光。
照片中的女人,那深金色的头发虽和玛丽的发型不同——某些发卷让整个发型有种古典感,但看起来还是很像玛丽。女人面对镜头,目光穿过摄影师,望向稍远的地方。她一双灰色的妙目眼睑厚重,瞳人大大的,虹膜处一片漆黑,脸上带着那种他常常称之曰“魅影”般的表情。她双唇微启,嘴角含笑,视线有意无意投到观者身上,如同使用了画家的魔法。树丛、鸽子和台布构成的背景,使整个画面形成了一种惹人不快的甜蜜;但冷静下来再看看的话,这画面又透出一种截然相反的信息。照片栩栩如生,在史蒂文斯手中仿佛变成了那只著名的猴爪,让他的手腕为之轻轻颤抖。
他把视线移回文字:“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很少有女人因谋杀罪被送上断头台。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们往往是因罪恶滔天,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处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骗局。该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玛丽。肯定有人暗中和我开玩笑呢。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不是玩笑或骗局。毕竟,后代跟袓先惊人相似的情况时有出现。这是事实,没什么可奇怪的。就算妻子的曾袓母被处以极刑,那又如何?
归根到底,虽然结婚三年,他对妻子的了解其实不深,亦从未好奇地寻根究底。他只知道妻子来自加拿大一个类似德斯帕德庄园的古老家族,两人在巴黎相遇两周后就结了婚。要说两人的初遇,还算是浪漫吧——很偶然,圣安东尼道的蔬菜摊附近、某个废弃酒店的庭院里,他们相遇了。他忘了酒店所处街道的名字,忘了他探览旧城区时为何会晃到那里。好像是什么街……什么街来着……等等!他突然想起,是那个在大学教英语的韦尔登给他的建议,那家伙是个谋杀审判迷。逾三年前,韦尔登对他说:“你今年夏天要去巴黎?如果你对犯罪现场感兴趣,不妨去布兰克大街某某处看看。”
“那儿发生过什么?”
“你去瞧瞧好了,”韦尔登说,“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告诉你。如果发现什么不解之谜,尽量解开吧。”
事实上,他一直没弄明白,后来也忘了问韦尔登。不过,他在那里碰到了和他一样闲逛的玛丽。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何处,只是看到门半开着,通往古旧的庭院,便走了进来。史蒂文斯第一眼看见她时,玛丽正坐在庭院中央废弃的喷泉边上,脚边野草繁茂。她周围三面回廊环绕,墙上刻着石雕和人脸。虽然一看就不是法国人,但听到她一口纯正的英语时,史蒂文斯依旧吃了一惊。而她脸上那种“魅影”般的表情忽被生动的笑容替下,某种程度而言,真可说是人类最本性的诱惑。
但她为何从未告诉过他呢?为何不必要地保守着秘密?没准他们初遇的地方就是一八五八年,玛丽·德·奥布里的居所。之后,整个家族搬到了加拿大。而现在,年轻的玛丽出于对先袓的好奇,再次造访旧日的犯罪场所。从她偶然收到的姨母来信来看,她的生活单调乏味。她时不时会透露一点家族的逸闻趣事,但说实话,史蒂文斯从未仔细琢磨过。对了,她性格中颇有些奇怪的方面,有些出人意料的特质:比如,为何她一看到漏斗就觉得害怕,哪怕是普通的家用漏斗?当然,话又说回来——
这样不行。他没法忽略照片中的玛丽·德·奥布里一世看着他的样子,缥缈的笑容下掩盖着一丝戏谑。他为何不好好读读手稿,看看这位玛丽·德·奥布里一世到底干了什么?免得如此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个像复活节卡片天使般的人物,看着这个头被砍落、掉到行刑篮里的天使。为何要拖拖拉拉的呢?他再次拿起手稿,把照片放到第一章后面,读了起来。他边读边想,克罗斯的天分肯定不包括给文章拟名。不仅整本书的名字又长又蠢,大概是力求通俗生动的缘故,克罗斯又给每章取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一律都是“某某事件”的结构,譬如玛丽一世这章就是“永生的女士事件”,这算哪门子乱七八糟的标题。
文章的开头很突然,克罗斯一开始就丢下了重磅炸弹:
“砒霜被称为傻瓜型毒药,堪称史上最不恰当的称呼。”
以上是《化学实用手册》主编亨利·T.F.罗德斯先生的现点。里昂警方实验室的负责人,埃德蒙顿·罗卡德医生对此表示同意。罗德斯先生还说:
“砒霜不是傻瓜型毒药,它的广泛应用也绝非罪犯们缺乏想象所致。毒杀犯中绝少蠢人或想象力贫乏者。恰恰相反,有证据显示他们大多数都很聪明,富有想象的能力。为何砒霜仍被毒杀者使用?只因它用起来依然最安全可靠。
“首先,除非医生亊先怀疑,否则很难发现砷中毒。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慢慢増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读到这里,史蒂文斯突然停了下来。手稿上的字样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意义的墨迹,他脑子里突然转起了别的事情。一个人无法控制脑子里的想法。你可以深自痛责、自骂疯癫、大脑错乱,但谁能抗拒某个突然钻进脑海的念头?胃炎!两周前,迈尔斯·德斯帕德不就是死于胃炎?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肯定是个玩笑,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
“晚上好,史蒂文斯。”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吓得他几欲跳起。
他转过身去。列车正放缓速度,准备停靠第一个站点奥德摩尔。在大学教书的韦尔登博士正站在他背后的过道上,手撑着靠椅背后,训练有素的坚毅面容上带着某种程度的好奇,低头看着他。韦尔登有着苦行僧似的高颧骨,下巴线条尖锐,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一副无边夹鼻眼镜。当他讲起故事来,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笑上一两声,时不时加大音量。现在他瞪大着眼睛,用不离嘴的香烟指着史蒂文斯。韦尔登是新英格兰人,是个好教授,为人处世保守循礼,其实对人非常友好。他总是穿着得体,和史蒂文斯一样,总是提着公文包。
“我才知道你也在这趟车上,“他说,“大家都还好吗?尊夫人好吗?”
“坐下。”史蒂文斯说道,暗自庆幸把照片藏到了书稿后面。韦尔登马上要下车了,但他还是愉快地坐到坐椅扶手上。“噢——大家都好,谢谢关心。”史蒂文斯这才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人都好?”
“都很好。小女有些感冒,不过这鬼天气,谁能不感冒。”韦尔登心满意足地答道。两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韦尔登翻开手稿,发现韦尔登太太的照片,又会说些什么。
“顺便说一句,”史蒂文斯不无唐突地说道,“你不是对谋杀案有兴趣吗,听没听说过一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毒杀犯?”
韦尔登从嘴里拿掉香烟。“玛丽·德·奥布里?玛丽·德·奥布里?啊!想起来了,当然,这是她的闺名。”他转过头笑了起来,骨骼突出的脸部线条更放松了,“你这么一提,我一直想问你——”
“她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
韦尔登愣住了。“那我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话题突然从流感跳跃到谋杀,韦尔登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八六一年?你肯定?”
“这里写着呢。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你还记得吗,关于这家伙是否捏造事实,几年前曾有一场争议。仅仅出于好奇——”
“如果克罗斯说是一八六一年,”火车再次加速,韦尔登望着车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我听说过的那个‘玛丽·德·奥布里’,更知名的是她婚后的名字。说实在的,她算得上是个经典传奇。你肯定在某处读过相关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让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
“先别管那个,你继续说。”
虽然史蒂文斯并未提问,韦尔登却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声名卓着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那个把十足魅力用在温柔杀戮上的可人儿。读读她的庭审实录吧,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在她生活的年代,‘法国人’几乎可以和‘毒杀犯’画等号。那年月毒杀案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为之开设特别法庭——”他停住声,又说,“自己去査査看,读了读关于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总之,她的受害者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而且,她还曾拿救济医院的病人练手。我记得她用的毒药是砒霜。侯爵夫人的自供被当庭朗读,对如今的精神病学家来说倒是个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丰富的内容中还包括某些相当可观的性描述。别说我没提醒你。”
“没错,”史蒂文斯说,“没错,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什么时候被处决的?”
“一六七六年,被斩首,后被火化。”列车再次放缓了速度,韦尔登站起身来,拂掉外套上的烟灰,“我到站了。如果你周末没有其他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贱内让我转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谱她找到了。晚安。”
史蒂文斯两分钟后也要下车。他机械地把手稿收入夹子里,然后放进公文包。这不对劲,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位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无关,反让他脑子更乱成一团。两起案子完全没关系。他不断回想着:“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突然间车头传来幽灵般的声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车嘎吱地叹息着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凉爽的夜一扫而空。他走下混凝土台阶,来到站外小街上。街上灯光昏暗,药店倒是亮着灯,但在远处。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家克莱斯勒敞篷车那熟悉的车灯,在路边闪烁。
玛丽坐在车里替他开了门。一看到她,脑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变了。那照片本有种地狱般的魔力,仿佛能扭曲寻常人的思维。不过现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车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从心底乐开了花。她穿着棕色裙子和套头衫,肩头披着薄外套。附近的商店橱窗中透出一丝微光,洒落在她的金色秀发上。她回瞪着他,眼神疑惑。虽然外表纤弱,她的声音倒很低沉。在她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复了运转。
“你到底,”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站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停下来!你是不是喝——”她艰难地忍住笑,“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看看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倒是做梦也想喝杯鸡尾酒,但我得忍住。为什么,因为我要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喝个烂醉——”
“我没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说,“不管是烂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法。我刚刚在想事儿。你——天哪!”
他看向她的身后,这才发现那抹射在她金发上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漆黑街头一抹苍白的光。他愣住了。光线源自商店橱窗,橱窗后有几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大理石台,还有那副用铜窗帘环扣在铁窗帘轨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帘。苍白的光线正是从窗帘后射出来的,铁窗帘轨在灯光照射下比铜窗帘环更耀眼。窗帘后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说,“终于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没醉,”她说,“不过好像脑子有点晕。快上车!艾伦为晚餐准备了特别菜式。”她回过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间店里有人影。我想,”史蒂文斯补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谁。”
她动作夸张地掉转车头,车子穿过榉树和紫叶山毛榉掩映的兰卡斯特公路,驶入阴暗的国王大道。国王大道沿山势向上半英里就到了庄园大门。史蒂文斯突然觉得现在应该是万圣节,而不是四月底,因为他发誓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但是车内的噪音太大了,他们转弯之后玛丽就加快了车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了看,但没跟玛丽提及——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她行动如常,见到他非常高兴,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劳累,才出现幻视、幻听。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他壮得像头牛,玛丽有时会抱怨他笨得同样像头牛。
“太好了,太妙了。”她说道,“你闻到空中美妙的气息了吗?篱笆边那棵大树旁盛开着美丽的番红花。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今天下午还发现报春花开了。噢,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肌肉伸缩着。然后,她回头笑道:“累了吗?”
“一点不累。”
“你肯定?”
“当然,跟你说了!”
她微露疑色:“亲爱的特德,你不用这么大声冲我嚷嚷。你倒是需要来杯鸡尾酒。特德,我们今晚不用出去,对吗?”
“希望不用吧,为何这样问?”
玛丽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微微皱眉。
“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电话找你,想跟你聊几句。他想来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诉我。不过他稍微说漏了两句,我猜是他叔叔迈尔斯的事情。反正听来很怪。”
她转过头,用那种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他,街灯映照下她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种神情甜蜜可爱。
“特德,不管他想说什么,你别去管闲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