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了一寸一寸地爆破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逐出日军。”
早在四月份,第二十四军军长霍奇中将就这样说过,他不幸而言中了。
牛岛中将的“北上”反攻失败以后,首里防线兵力受到削弱。惠特尼团经过血战之后冲过了大名峡谷和安谢河,从西翼包围了首里。
回想起来,这次重要的突破,与其说是一个胜利,不如说陷入了另一场灾难。现在,惠特尼的部队,受到了东边首里,西边那霸的炮火夹击,前面是一条同安谢河一样的东西向河流——安里河。在没有任何掩护的丘陵上,已经失血过多的海军陆战队伤亡激增。不久,陆战六师这一个最优秀的团就溃不成军了。
这时候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全欧洲和美国都在庆祝V-E日,即欧洲胜利日。冲绳部队,无论美军还是日军,反应冷淡。他们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双方都看不到一丝阳光。
惠特尼在他那个阴冷、泥泞的指挥部里,接到了罗伊·盖格将军发来的电报:“‘海魔’第二团全付武装登陆,归入陆战六师战斗序列,由你指挥,即日发起攻击,务必突破敌人防线。”
疲劳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的陆战队上校感到了宽慰。二团是他最熟悉的部队,也是威震全军的老部队。他知道自己团队的战斗力,他率领二团,定能打下冲绳。
那霸—首里防线的关键是那霸市东边的三个山丘,美军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折钵山、马蹄山和半月丘,统称为“砂糖块高地”。它们形成一个三角形,日军称之为五二高地。
五十二米实际上是沂钵山的海拔标高。它是三角形防区的重心,位置最靠北。马蹄山在它西南,半月丘在它东南。马蹄山中间有一块很深的凹地,除了手榴弹以外,儿乎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打中它。日军在凹地里设有一个大口径迫击炮连,弹药充足,所有距离都精确测定并试射过,炮兵指挥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关东军老手。
惠特尼上校曾经对“砂糖块高地”发动两次大规模攻击,均告失败。每次都是攻占山头阵地以后,被迫击炮火和日军的逆袭所击退。敌人的追击炮准确得惊人,每炮打下来,总要造成伤亡。折钵山反斜面挖掘了深邃的屯兵坑道,炮火和炸弹根本无法摧毁。几乎就在迫击炮弹落下来的同时,日军反击部队扑向山顶,同美军展开了肉搏战。残存的美军败退下来,又受到马蹄山和半月山的机枪火力截击,伤亡剧增,许多人因惨烈的战斗患上了战争恐怖症。
“查尔斯上校,艾伦·李中校前来向您报到。”
矮小的艾伦·李声音响亮地报告。阴暗的地堡里看不清他的脸,但可想而知一定是朝气勃勃,杀气腾腾,经过大名高地血战和砂糖块高地的失利,惠特尼团里没有一个人能喊出这种调门来。
惠特尼热烈地拥抱了艾伦·李早已经不是当年卡纳尔森林中那个阴郁的上尉了。他的性格未改,依旧专横独断,目中无人,总是扮演轻量级拳击冠军和冰球前锋的角色。本来因他在塔拉瓦栈桥的战功准备授予他国会荣誉勋章,却因他随意踢打黑人士兵引起公愤而撤消了。他的脾气更坏,对部下更严厉,近乎虐待狂。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塞班战役中,许多最“硬”的火力点都是艾伦的营攻下来的。
“艾伦,我象需要阳光一样需要您。六师的那个团被打垮了。就在正面,这个高地叫折钵山,它和它附近的马蹄山、半月丘组成三角形支撑点,攻打任何一处另外两处都进行侧射。”
“那就三处一块儿打下来。先生,我先吃顿饭,然后就去看地形。请联系好舰炮和二团的炮兵营,给我六辆喷火谢尔曼,明天中午,”李看看表。“中午十二点半,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第二天中午,天资聪颖、精力旺盛的艾伦中校果然拿下了折钵山山头阵地。他率领的一个二百四十人标准连却只剩下四十七个人。喷火坦克全部被身绑炸药的日军敢死队员们炸毁了,充当“活地雷”的有一些竞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勤皇队员”。
艾伦立刻被“钉死”在山头上。来自马蹄山凹部的迫击炮弹披头盖脑地砸来。侧射火力封锁了退路。山头虚土一米多厚,刚筑起工事就被震塌了。惠特尼上校命令“海魔”的团属炮兵营用155毫米炮压制马蹄山和半月丘。他看到折钵山头的硝烟中升起绿色信号弹,表明艾伦·李决心坚守到底。
日军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反击。开始是一小批一小批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呼喊之声盖过了枪炮声。双方用手榴弹在近距离内拼杀。美军自动火器的弹药很快耗尽了,接下去就是肉搏,双方混杂在一起,哪方也不敢打炮。一夜之间,艾伦打退了十六次反冲锋。惠特尼不得不把团内所有的坦克全调上去,才勉强接回了一身是血的艾伦。他手下的人只剩六个了。
惠特尼又投入一个“海魔”师的精锐连队。他们的遭遇同艾伦一样,终于因守不住表面阵地而败退下来。人员丧失了一半,精神分裂症患者大有人在。守卫砂糖块山的日军四十四混成旅打得异常顽强,战术也很巧妙。美军刚刚投入战线的一个新团,很快就消耗掉四分之一的兵力,却未能越雷池一步。
当晚,远在关岛的尼米兹将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痛心地向新闻界发表公报:“海军陆战队继续在那霸东北方的砂糖块高地苦战。山坡南侧阵地仍旧控制在日军手里。这一带是首里防线西冀的支撑点。海军陆战队在过去一周间反复攻击了九次。最后终于未能成功。”
惠特尼上校、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都相信,敌人一定是集中了全部力量来守卫砂糖山。一旦该阵地陷落,首里防线将土崩瓦解。失去首里防线的敌人,难道还有实力再部署一条同样坚固的防线吗?
砂糖山必须攻占,无法绕过。
铃木繁二少将的第四十四混成旅,作为三十二军的战略预备队,一旦耗光了,牛岛手中就连一名生力军也没有了。
“查尔斯先生,我们象目前这样干下去,全团死光了也拿不下砂糖山。我们每次只投入一个连到一个营,敌人只用很少的兵力就牵制住我们。敌人的反击很有经验,我们花很高代价打下的山头轻易地丢掉了,”
艾伦中校指出惠特尼的指挥错误。他的声音仍旧那么宏亮,他机体内的发条仍然拧得非常紧、似乎血战更使他精神焕发。“您认为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惠特尼对自己的指挥深为自信,显然砂糖山没打下来、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违任何兵书将道。
“先生,把全团投进去吧。如果人不够,那就再调六师或一师的一个团。我们的目的是拿下高地,而不是保存兵力。我带一个连拿下折钵山表面阵地,你再派一个连越过我攻击马蹄山。第三个连进攻马蹄山凹部。同时让一个营控制住半月丘。最后一个连是预备队,如果我是你,就用它来加强折钵山的表面阵地。当然,最好要有两个坦克连的配合,喷火器也不能少。坦克的作用主要是运输守军弹药。光凭一个人携带的弹药守不住砂糖山。”
李结束了他的话,他放肆地用手指打了个榧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高招。我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死光了。上帝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说这番话。”
惠特尼犹豫不决,为了二个小山头,他要将全团投入孤注一掷的冒险,很可能全团被打瘫,而冲绳岛南部还有几百个同砂糖山类似的敌人据点,他又拿什么去征服它们呢?
“先生,运气只跟勇敢者走。按我说的干吧,拿不下砂糖山是‘海魔’的耻辱。”
惠特尼沉思了半分钟,他仿佛重新成了一个营长,而李却领导着一个整团。他不得不承认,他站在艾伦的位置上,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好吧,艾伦,按您说的办。如果上帝的意愿是将咱们留在冲绳,那咱们就安心认命好了。第二团全拿上去,但愿事情象有些军事家说的那样,再拿上最后一个班,历史就改观了。”
艾伦罕见地笑了笑:“先生,我没认错您。在塔拉瓦我就知道您是好样儿的。”
他转身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拿了一块用星条旗包的大包裹。当着团部人的面在桌上抖开,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滚动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日本军刀、短刀、新西兰毛利族的石斧,金佛、金马、一副日军少将领章(那是塔拉瓦上柴崎少将的)、一支乌黑的南部式手枪、两枚菱形校徽:一枚上面写有“高女”,另一枚写着“女师”,“女高”的白色百合花右垂,“女师”的百合花左垂。最后,是一本精美的像集,里面有各种肤色各种女人的照片。像集在桌上张开最后一页,嵌着一张穿着海魂衫校服的女孩子照片,她天真地望着照相机镜头。照片贴在她的学生证上。上面写着:积德高等女学校,小波津照子。
艾伦·李中校说:“先生们;我没有妻室儿女。可以从这个世界上一走了之。这里是一部分我收集的纪念品,船上还有一些。当然,大部分留在我的家乡。上校,我的家在南卡罗来纳州奥伦治堡,您也许还记得。我唯一的愿望是:请阁下帮我整理一下纪念品,在那庄园里有我的书房和卧室,您让我的族人把它们布置成一个纪念室。我只是想告诉后人:艾伦没有辱没李家族的姓氏。”
惠特尼没有动。他温柔地握着李的手:“我要你活着回来。艾伦,你还记得一篇小说吗?《在帝国大厦楼顶再次相会》,我还要同您在东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呢。”
“谢谢,查尔斯。”李受了感动。“打仗这玩艺儿不好说,还是丑话说头里,替我问南希小姐好,她住纽约第34街105号,他妈的,上次时间太短,许多活还没对她说完呢。”
“会来得及说的。”惠特尼笑笑。
艾伦走向工事门口,他要去组织进攻了。
“查尔斯。”他回过头:“如果在那一堆破烂儿里,再添上一枚国会荣誉勋章,我在天国里会非常高兴的。”
在舰炮和陆炮掩护下,艾伦的连队再次攻入折钵山山头阵地,这是美军在十天中的第十一次攻击。惠特尼上校立即投入了其余的部队。入夜,日军的反击凶猛无比,惠特尼全团都处在激战中。整块砂糖山在山呼海啸的炮火中摇撼,舰炮发射的照明弹映出地狱般的可怕场面。一群白种人和一群黄种人用手榴弹、刺刀、战刀、匕首、手枪、枪托、牙齿、拳脚厮打。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然后,枪炮声才渐渐平息了。
惠特尼亲率部队登上折钵山。天已经亮了,阵地上的场面使他感到震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互相死死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美军的手指挖入日军的眼窝,日军嘴里叼着美军的耳朵。沾满脑浆的手榴弹和枪托散布在工事里。有的人拉响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日军中有一些是孩子,连最小号的军装穿起来也象滑稽戏服。
李中校不在现场。他和一个新增援的连队杀向马蹄山凹部。他恨透了那个迫击炮阵地,专门把几箱炸药绑在谢尔曼坦克上,准备把敌炮阵地连锅端掉。
折钵山上是很危险的。首里、那霸的远程炮早测准了射点,闭着眼睛就能打中山头。惠特尼上校冲向折钵山南侧反斜面,看到山坡上也散布着美军和日军的尸体。李中校消灭了四十四旅团的反击兵力。用他的话讲:“没什么窍门,就是象田径运动会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投光了一车皮手榴弹。”
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报告惠特尼,“凹部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全部被炸平了。我们跪在悬崖边上,把一箱箱炸药和手榴弹投下去。山凹部成了一个怨气冲天的火山口。任何人也无法活下来。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任何报复也解不了我们心头之恨。”
经过三天三夜的肉搏战,惠特尼团终于前出到安里河边。现在,他向左旋转,就可以切断首里的退路,向右旋转,就可以包围冲绳首府那霸市。
惠特尼站在一处山丘上,用望远镜瞭望首里城。首里笼罩在雨帘和硝烟中。雨声压倒了枪声,风把雨云吹扫过冲绳,雨水把冲绳变成泥潭。在泥潭中,两支杀红了眼的军队进行了近两个月苦战,大自然和人一起哭泣。如果这哭声能惊动上苍,惠特尼直想问问上帝,战争是否就是他给人类留下的巴比伦塔。
砂糖山终于占领了。在“海魔”剑与火的历史上,又添了一个新名字。在冲绳,这类名字比比皆是。什么“袋鼠”、“鳗鱼”、“海龟”、“鸽子蛋”、“血磨”,什么“巧克力糖”、“抽筋”、“竖笛”、“圆锥山”。虽然,这些海拔几十米、一百多米的小丘不及欧洲那些古都名城那样容易被人们记住,受到注意,得到荣誉,但是,惠特尼上校觉得:他攻占砂糖山如同攻克柏林一样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