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大和’舰的官兵们,干杯!我向各位问安了。”
“大和”号战列舰舰长有贺幸作大佐举起了酒杯,环视四周的人群,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有贺是一个非传统派的海军军官,年仅四十七岁却秃了顶,军装不整齐,说他不修边幅也不为过。他平时言谈粗鲁,直来直去,性格豪放,戴着一顶未经熨烫的帽子,形成别具一格的特色。“红砖派”的海军军官们对他很看不惯,下级官兵却对他有股亲切感。这一切也许是他长年担任驱逐舰队司令所形成的吧。
在有贺舰长左右,坐着“大和”舰的内务长林紫郎、轮机长高城为行和航海长茂木史郎。特攻命令已经下达,全舰人员沉浸在紧张的气执里。他们几个人却谈笑风生,仿佛去参加一次平常的例行演习。
清冈正照少尉坐在有贺舰长对面。有贺大佐富于感染力的狂士派言谈,丝毫也无法打动他的心。他知道日本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采取什么样的特攻战术都无济于事,他早已心如死灰。
“你是有学识的人,清冈君,做上几句俳句吧。”有贺虽然同刚上舰不久的清冈正照只见过一面,却把他牢牢记住了。“噢,不敢献丑,还是听有贺舰长的佳句。”正照胡乱应付了一句。
“我这老粗,不识文墨。好在马上就要出击,各位也不会见笑,我先来,一人一句,谁也不许推。”
有贺在茶碗内倒满了“贺茂贺酒”,一仰脖喝了一大半,吟道:“肝胆烈衔御命特攻出击,大义凛保皇国冲绳喋血。”
四下里响起一片喝彩声。清冈正照头都疼了。虚构的大义,自从南满柳条湖事件以来,已经喊了十四年了。多少日本人就在这面旗帜下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同时也给亚洲、南洋各国带来深重的苦难。他本来相信日本只是由于以东条为首的一小撮军人横行,把民族椎入战争的深渊。他轻信了表面上宽容睿智的近卫文度公爵,甚至想亲自去刺杀东条,给近卫组阁开道。塞班岛失守以后,东条倒台,近卫并不想出山收拾残局。清冈正照终于幻灭了。他已经明白,军部的根深扎在日本统治集团中。所谓明智派的重臣和财界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他们的利益同军界一致。仗打赢了,人人兴高采烈,近卫也可以发表声明表示不以重庆政府为谈判对手。仗输了,把责任椎给军部,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宁肯“一亿玉碎”,也不接受盟国的和平条件。他在这个棋盘上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卒,丝毫也扭转不了日本毁灭的命运。他的思绪回到半年前……
一九四四年末,菲律宾战役进行期间,日本开始了大规模的特攻准备。研制各种海空特攻兵器的日程表急如星火。海军开始了一项绝密计划。清冈正照受命前往海军军令部报到,等他明白过来,已经深深地卷入这项行动里去了。
这项行动分为两部份:“回天”特攻鱼雷和“海龙”特攻潜艇。无论哪种方式,都是让士官们投入一去不返的自杀性攻击。实质上,“回天”鱼雷不过是水中的“樱花”炸弹而已。
清冈正照的任务是给配属于第六舰队的“回天”鱼雷搭乘员们打气。另一方面,调查并改进“回天”鱼雷的适航性。所谓“回天”鱼雷,不过是把普通鱼雷中段切开,加焊一段勉强能容纳一人的座舱,在能见度很差的水面下,乘坐着以四十节航速飞驰的鱼雷,究竟能否命中,毫无把握。第六舰队基地在大津岛,专门指派了四艘大型潜艇用来运载“回天”并观察战果。清冈正照的任务简单极了,报名参加特攻的年轻官兵非常踊跃,全然不用他做工作。鱼雷试验发生过几次故障,包括发明者之一的黑木大尉等几名官兵被掩死。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由折田艇长指挥的伊-47潜艇搭载四枚“四天”出击乌利西环礁。事后听到了两声水下爆炸。海军认为“回天”是成功的,如果用二十四枚“回天”,同时击中二十四艘美军航空母舰,则能减杀大半敌人的航空战力,日本也可以喘口气了。“回天”方案走上了正轨,终于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员训练和生产。清冈正照对军方用如此简单的兵器来从事战争一事持怀疑,然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有朝一日,基地司令井满海军少将和第六舰队司令三轮海军中将对他说:“我们期望你能够给敌舰以致命的打击,在那一瞬间,你的灵魂将会飞到靖国神社里,在那里永远保佑神国的日本人,我们将不惜一切努力,抚慰你的遗族。海上的武士们,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吧!”
他也只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而从命。说起遗族,他没结婚,无可牵挂。他留恋的是整个世界。“回天”的差事,无论鼓动也好,亲自驾鱼雷投入作战也好,都应该叫他哥哥清冈永一来干的。永一天生是干这号事的人。可惜,塞班战役后,永一逃出来,被牛岛满中将要到第三十二军,一直呆在冲绳岛。
第二舰队出击令下达前半个月,清冈正照又被调回水面舰艇上。因为搭载“回天”鱼雷的潜艇损失严重,许多鱼雷无法投入作战,干脆改成了岸基“回天”,以保卫日本本土。人员超编,干活不起劲的清冈少尉也被清理出来,编入第二舰队的“大和”号战列舰上。清冈正照不知道战争的出路何在,日本的出路何在,只有同千千万万的日本人一样,受着军部催眠术的麻痹,身不由己地投入战斗。
四月五日下午,没有任何消息,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电荷,人人神经紧张。冲绳决战已经开始,第三舰队随时会奉命出击。清冈正照正在前主炮的第一号炮塔里检查输弹机和炮栓。他是头一次登上“大和”舰,感到它的设备非常现代化,“到底是‘大和’呀!”他不由得产生了职业自豪。他毕竟是“金刚”号战列舰上的前枪炮兵。
主炮第二炮塔右舷有一段倾斜的甲板,水兵们通常把它叫做“舰长训话处”。清冈正照少尉正在检查一吨半重的主炮对空弹引信,忽然听到扩音器传来,有贺大佐的命令:“准士官以上军官集合,第一炮塔右舷,快!”
正照几乎是反射性地冲出了炮塔,果然,有贺舰长站在那块“舰长训话处”上,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大约五十名军官到齐了。有贺大佐整了整衣冠,大声宣读了天皇敕令:“天一号作战(敌冲绳登陆反击战)是决定帝国安危的关头,全军奋战,全力以赴,不得有误。”
接着是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的紧急电报:“微臣怀着敬畏的心情拜受御旨。诚惶诚恐。臣副武以下全体将士宣誓殊死奋战,以慰陛下圣安,坚韧顽强定使天一号作战如期奏凯。”
最后是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命令:
GF电令作第六○七号
1、帝国海军部队及86航空军于x日全力以赴一举攻击歼灭冲绳海岸外敌船舰。
2、陆军第八飞行师团协助行动,实施攻击。第三十二军从七日开始发动总攻击,扫荡敌登陆部队。……
有贺舰长粗粗的眉毛一扬,只说了一句:“舰上人员发挥舍身成仁的攻击精神,作为日本海军的最后舰队,不要辜负全体国民的期望。”
残阳倾没在海岛的山影个,甲板染上了一层金光。全体舰员有秩序地忙着干活,锁死水密隔舱和防火隔壁,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都被七手八脚拆卸下来,匆匆送到岸上。所有的机密文件、密电码本、记录了“大和”舰海上航行一万五千海里的“航海日志”,都被密封起来,装箱运到横滨市日吉的庆应大学的地穴里,在那里,联合舰队设置了自己的岸上司令部。
然后,乘组员回到各自的舱室整理内务。水兵们穿上珍藏的新衣服,剃了头,剪了指甲,把头发和指甲包在遗书中,并夹上一页海军印好的统一格式信纸。上书:“我活着时想回家中看看父老。现在父老们见到我的头发和手指甲,权当见到我本人吧。”
有的人还往遗书中夹了些钱。
然后,全舰分成几个大舱室喝诀别酒。
清冈正照的思路被拉回来。原来有贺大佐在喊他吟诗了。“谈不上俳句,凑两句古歌吧: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正照吟罢,有贺豪爽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文人,很有味道。只是太悲切了。‘大和’岂止是芳魂,它更是英魂嘛。”
四月五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大和”舰将投入决死特攻。包括清冈正照在内的相当多的乘员反对这次特攻。到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制空权完全在美国人手里,却用这么宝贵的军舰去作无希望的搏斗,前景同半年前莱特湾海战一样黯淡。“武藏”号战列舰就是被敌机击沉的。“大和”的出击违背了神风特攻的基本原则,不是“一机换一舰”,而是“一舰换数机”了。这种行动已经谈不上悲壮,不过是去送死,死得毫无价值。
六日早上,第三舰队开往德山湾,抛锚以后,等待加油。油轮跚跚来迟,众人等得心焦,聚集起来的锐气受到了挫折。好容易熬到晚上,负责油料的机关科仓库长笠井兵曹汇报了燃料事态:“在濑户内海的德山海岸外并排设置的四十多个燃油贮罐已经全部腾空。残留的油底连驱逐舰用都不够。有关人员正全力搜集最后的积储,以供舰队使用。”
笠井解释说:“唯一的希望是把供伙食用的满洲大豆油用于驱逐舰队,这样,才能腾出来四千吨重油供‘大和’舰。”笠井发挥了他的想象力。
“豆油就豆油罢,没油打不成仗。”有贺舰长问意了,“有人建议把‘大和’舰放到东京湾当固定炮台使用,这不成体统。与其那样,还不如用大豆油出击。小泽在马里亚纳海战中不也使用了巨港的原油吗?海军的使命毕竟在海洋上,当固定炮台象什么话。”
就是使用豆油,“大和”舰的燃料也只够单程用。于是,又爆发了一场争论。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将宣布说:“不要再议论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恰尽职守吧。”
话是这么说,清冈正照仍然听到有人在下边嘟囔:“死也落个饱死嘛,我就不信海军再挖不出燃料来了。越败越小气,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吴军港准有燃油,现在他们故意把账面做成空白,好用油去换紧缺物资。国家亡了,他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用!”
正照想:“也许因为军部的将领心胸狭窄,互相拆台,从而输掉这场战争也未可知。”
六日上午,舰队做了最后的战斗准备。战位上的多余人员和候补实习生全部退舰。顿时,哭声遍船,每个候补生都誓死不肯退舰。在舰上实习的学生有海军兵校兵科七十四期、海军经理学校主计科第三十五期的毕业生,一共七十三人。他们刚登上“大和”舰,深感自豪。放弃了帝国海军最后的出征,无法用自己的血肉谱写海军史的最后一页,给他们昂扬的激情泼了一头冷水。
他们冲入舰长室,跪在地上哭着对有贺大佐宣誓:“我们誓与‘大和’舰共存亡。”
有贺说:“你们是‘大和’乘组中的一员,我一直考虑大家共同尽到忠于皇国的职责。但是,我深思熟虑以后,认为此番特攻出击,有我们就行了。所以让汝等退舰,是为了将来让你们到第二艘、第三艘‘大和’舰上充当栋梁。你们要好好学习,磨炼自己的战力呀。”
六日下午,正照觉得战前那种难熬的时刻到头了。伊藤整一中将已经登船,在“大和”的舰桅上升起海军中将旗,并再次训示了他那模仿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命令。下午四点二十,“大和”舰的锅炉点火,气轮机试压,各战位向舰长汇报已经完成准备。有贺舰长下令:“启锚。”屈伸的锚链被拉直,巨大的铁锚带着海底的泥沙从水中升起来。森下参谋长下令升起“A”、“C”信号旗。绷得满满的弓弦终于射出了箭。
“各舰按顺序出港,方位120,两舷前进微速。”有贺和森下沉着地开始指挥舰队。掩护“大和”舰的第二水雷舰队各舰陆续驶出德山港。清冈正照站在炮塔外面。舰队经过别府湾的岬角,他看见暮色夕阳中,村落里的袅袅炊烟和如雾般的吉野樱花混在一起,带着壮美绝伦的悲剧色调。他泪眼模糊,想起一个俄国水兵的话。那位在对马海战中幸存的水兵这样描写他们舰队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心情:“那是一条壮丽辉煌的路,我们将沿着它走向死亡。”
濑户内海有东西两个出海口: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第二舰队走的丰后水道已经被B-29轰炸机布了雷。日本海军的扫雷艇仅仅扫出一条很窄的通道。一直有情报说美军的潜艇就在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口侦察日本舰艇的动静。全舰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水兵全部穿着深色的战斗服,临行前向皇宫方向做了最后的遥拜。他们挥动着帽子向军港和岸上人员告别。残阳更低了,最后只剩下四国的石磓山脉峰尖还映在夕辉中。冷冷的海风吹过来,许多水兵流了泪。他们大部分人在“捷一号”作战中,就曾与人世做了一次决别。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半年前,日本海军虽处劣势,但仍然有可畏的实力,从新加坡出击莱特岛的时候,大家明白是去死,都还有说有笑,纷纷唱着“君之代”。这一回全舰肃静,无人说笑喧哗。只有单程的燃料,无论如何,也要成为大海里的一块沉铁啦。
云层密布,月光全被遮住,天很黑,似乎对夜航有利。从丰后水道出海以后,舰队沿九州岛南航,冒着触礁的危险,一直在近岸的浅水处航行。水这样浅,连“大和”舰都提心吊胆,更不用说是潜水艇了,伊藤中将希望能躲过美国潜艇的耳目。不料,在晚八点十分,“大和”舰的雷达发现了七公里远处的敌人潜艇。敌人潜艇采取水面航行,在离日本海岸不到十二海里的水域,真是胆大包天。接着,“大和”舰的收汛机接收到频率在4235千赫的敌人潜艇密码电报。除了破译出敌人潜艇是“线鳍鱼”号外,内容还不清楚,似乎可以认为:舰队已经被敌人的潜艇发现了。
伊藤司令长官下令八艘驱逐舰和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在“大和”周围布成轮形,实施反潜防御。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反潜防卫,排水量六万余吨的超级航空母舰“信浓”号竟被美国潜艇“射水鱼”号一次射雷就击沉了。
幸而这次无事,仅仅由于把海豚误认为鱼雷闹了一场虚惊。舰队整夜都在南下,它穿过九州南端佐多岬和种子岛之间的大隅海峡向西航行,计划向西绕过一个大弧,驶向冲绳西岸的白沙海滩外,那里云集的帆船和军需品是绝好的目标,这一次,再也不会犯粟田将军在莱特湾的错误了。
清冈正照一夜忧郁不安,心事重重。
日本海军把所有的家底都抖出来了。“大和”舰在海军看来就是“大和魂”,也就是“海军魂”。用它来做一次绝望的特攻,同“一亿玉碎”的本土防卫战略倒是同出一辙。整个日本都在挖掘地下工事,储存战争物资,妇女们被训练使用竹枪杀敌,连少女们也组织了“女子挺身队”。太平洋战争的目的并不是结束战争,而是毁灭整个日本民族。全体国民忍受艰苦牺牲的结果就是为了全体民族的自杀。这种演绎推理的结局和战争目的相比,显得何等荒谬!军部发动战争的目的据称是为了“大东亚新秩序”和“共荣圈”,实际上是奴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甚至称霸太平洋,现在,连老本儿也赔光了。清冈正照一想起来不禁黯然神伤。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勃起,证明了它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富于进取精神的民族。然而,一个强悍的民族难道非要通过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法则,以牺牲其他弱小民族的利益来发展自己吗?从西方看,西班牙帝国、荷兰帝国、大英帝国、法帝国,都是如此。口本走这条路也是顺理成章。说它错了,是因为仗打输了。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吗?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也许,日本找到这条出路的一天,世界找到达条出路的一天,“天下一家”的理想时代就会来临。要是能搞清了这个问题,日本人流这么多血也是值得的。
清冈正照愈发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日本没有民主,没有宪法。只有军阀、特高课,宪兵和神权,他们的背后是偶像般的天皇。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实在象一轮又一轮的赌博。赢了,再多押,又赢了,加倍押,似乎福星永垂不落,结果却连老本儿也输光了。
……在月黑风高的春夜里,“大和”舰拖着它六万九千吨的庞大身躯,带着一般具有各种思想的人:民主思想的人、军国主义思想的人、忠君的人、爱国的人、爱好杀戮的人、喜欢和平的人、麻木的人、感伤的人、被军训搞得象机器似的人和性格鲜明的人,带着他们投入“菊水”特攻中。
“水上菊花”是楠木正成的纹章。楠木是一个杀身成仁的武士,“菊水”特攻就是要使所有的参加者都变成楠木正成。
清冈的思绪一再被各种命令声和轮机声打断,“大和”与整个舰队一起走着“Z”字反潜航路。美国潜艇猖獗得如入无人之境,它们数量多得象鄂霍茨克海的海豚。及川古志郎大将的反潜部队从未给它们以致命的打击,从开战到现在,日本海军竟然找不到对付敌人潜艇的好办法。日本在科学技术上落后了一大截。
忧郁的心情、沉闷的空气、紧张的训练、单调的轮机声和一而再、再而三的潜艇警报,把清冈正照少尉折磨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唱: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开放在海军学院。再灿烂的樱花,也还是很快就要凋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