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空间的巨大反差几乎叫惠特尼上校透不过气来。
四十八小时前,他还在珍珠港,满目是伤残的军人和狰狞的武器,满耳是空袭警报声、火炮试射的出口声和军人粗鲁的呵斥。现在,他却坐在一家华丽的剧院里看一出歌舞剧。他的周围坐满了显贵。贵妇人的绫罗绸缎和钻石首饰在昏暗的包厢里熠熠发光。富商巨贾、政府显要,金融巨子、艺术界和新闻界名流多得使人吃惊,仿佛美国的精英都坐到这座一千个座位的剧场中来了。
他从夏威夷乘飞机到达西海岸,先在旧金山落脚,受到金上将的接见。欧内斯特·金的接见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刑罚。老头子训起部下来丝毫不留情面。惠特尼捏了把汗。还算好,金上将详细地询问了塔拉瓦登陆时的情景,日军的战斗力和工事,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困难。金说他已经看了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报告,尤其是特纳的报告,写得象海军战争学院的研究生论文,相当学究气。他想听听第一线作战军官的感受。进攻马绍尔群岛的“燧发枪”战役立刻就要展开,必须汲取塔拉瓦的教训。
接见结束前,金向惠特尼祝贺:由于他在贝蒂欧的出色指挥,他已被提升为海军陆战队的上校了。
惠特尼接着飞往华盛顿。据说有更大的人物等着见他。由于大人物日程排得满,他不得不等上一天。他给华盛顿州西雅图的父亲订了电话,也给凯尔索镇的母亲打了电话。电话中他同儿子戴维交谈,甚至平等地商量了继母的问题。
总统终于腾出空来,为惠特尼安排了一次接见。罗斯福的确象照片上那样,安祥、睿智、机警,有一般伟人的魅力。他在总统竞选时曾见过罗斯福一面,因为太远,没能看清。罗斯福迷人地微笑着,握握惠特尼的手。总统先不谈战争,扯了一通日本民族的宗教和信仰。他对日本军人的顽固死战很伤脑筋。后来话题转到了太平洋战场,他说他预计到美国的巨大伤亡,早在德黑兰会议上就建议斯大林对日作战。俄国首脑一口应承。斯大林对日俄战争中俄国在远东丧失的利益耿耿于怀。
总统也问到了塔拉瓦。他得知惠特尼在所罗门打过仗以后,又问了那里的情形。显然,总统很了解全球战况,对具体的时间、地点、部队番号和指挥官名字也记得极准确。总有一天,“罗斯福式的记忆”会成为一句成语。
总统的影子,他的智囊哈里·霍普金斯不在。霍普金斯的胃病又犯了,住进了海军医院。霍普金斯一直同病魔搏斗,从一九四一年起,每个月医生预言他只有几周阳寿,然而他总是重新挺起来。有人说他是一团烈火,还有人说他是飘摇不定的火。德黑兰会议耗光了他的热能,他的亮光又黯淡下来。
总统失去霍普金斯作陪,不免形单影只。他又问了越岛作战问题,航空母舰特混编队问题,这方面他显示了惊人的海军知识。惠特尼讲了两栖登陆中火力的因素、通讯和协调的重要性和复杂的后勤问题。总统开始走神。他从德黑兰回来之后,有一种巨大的惯性迫使他去考虑全球性的问题:南欧的问题、霸王——海王作战的问题、支援俄国人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他有越来越强烈的使命感和历史感,仿佛他已经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和有限,必须把全世界的事情办完。一个海军陆战队上校在他的棋盘中毕竟是一名小卒。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微笑着又握了握惠特尼上校的手,“谢谢您,使我了解了太平洋上的许多事情,查尔斯上校,以后保持联系。”
接下去,惠特尼又见到了马歇尔上将。马歇尔在五角大楼接见他。五角大楼建在弗吉尼亚州阿灵顿镇的一片沼泽和垃圾城里。一定是“伟大的”马歇尔将军想出的主意,把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海岸警备队的总部拼到一度一环套一环的正五边形建筑里。惠特尼一直在海外,从未进过国防部。刚进去,只见里面走廊连着走廊,房间套着房间,四通八达,曲折迷离,形若迷宫。给他领路的一个红脸少尉告诉他,这里有十五英里走廊,二百八十间厕所,七千七百四十八扇窗户和八万五千个电灯头。五角大楼中央是空心的,有一座十五英亩的花园,工作累了,可以在花草树荫间休息。但自从它建成交付使用以来,一直很少有人去,每个人都非常地忙。
六十四岁的乔治·马歇尔上将是惠特尼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将军。他一下子就能看透你的心思。他没有废话,又不失幽默。他问的和答的都是惠特尼最感兴趣的问题。塔拉瓦的损失震动了美国,大人物们要从中汲取教训,士兵们也要从中取得经验。
马歇尔将军对惠特尼说:“查尔斯上校,我和几乎所有的美国军人所受的全部军校教育、作战训练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全是以公路、河流和铁路为基础的。太平洋战争给我们以新的教洲,它是一种以海洋和岛屿为基础的战争教育,我们,包括你在内,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次大战之前,我除了听说过橡皮艇之外,从未听说过登陆艇。但现在,我已经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登陆艇,而且,我除它之外很少考虑其它的东西了。
“查尔斯上校,渡过一条无论多宽的河同进行一次两栖登陆,无论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如您所知:渡河的失败仅仅是一次挫败,而登陆的失败却是一场灾难。
“由于您和其他官兵的英勇,我们在吉尔伯特免遭灾难。轻敌和大意是军人的大忌。我们在战略计划上尽可能地大胆,出敌意料,战术计划上则要求尽可能细致和全面。作战的时候,随机应变,全力以赴,务期求胜。美国军队成立近一百七十年来,未遭大败,我以为是尽量做到这几条的。由于您的表现,我已经向国会推荐给您颁发荣誉勋章。”
紫天鹅绒的幕布拉开,一阵悦耳的乐声传来,打断了惠特尼的思路。他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女主角吸引过去。他拿起节目单,才知道自己的思想同美国的现实相差太远。他们在热带雨林和珊瑚礁盘上象野蛮人一样摸爬滚打的时候,美国依然有艺术,有夜生活,有明星,有捧角,有文明所给予的一切。
这出歌剧是老戏,原名叫《丁香花绿》。最早的演出在十三年前,不知怎的不对当时人们的胃口——当有正逢大萧条,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一出维多利亚式的轻歌剧,它仅演了六十四场就砸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两位潦倒的导演——他们怎么没被征兵拉走?——把《丁香花绿》加工回炉,改头换面,重新命名为《俄克拉荷马州》,据它的导演罗杰斯和哈默斯坦对报界说:他们敢用最后一块美元打赌,这次一准成功。
正在唱歌的女主角长着圆圆的脸,亚麻色的头发——在追光灯下似乎是棕色的,嗓子很甜,动作虽有些笨拙,媚眼却频频闪动。她叫苏珊娜,才二十四岁。节目单上摘录了戏曲界报刊对她的赞美词。因此,每逢苏珊娜唱到妙处,总有些她的崇拜者起劲地鼓掌。
从《俄克拉荷马州》使惠特尼联想到一艘旧式的美国战列舰的名字,它已经在珍珠港被日本飞机炸到烂泥中了。惠特尼一度熟悉的艺术生活现在竟感到陌生,他在灯红酒绿的首都,同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一起听歌赏舞,感到是对战死者和伤残者的亵渎。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轻歌剧和轻喜剧,在军校的时候还有“艺术评论家”的美名。公平而论,《俄克拉荷马州》在轻歌剧中不算最优秀的。它的打击乐多得刺耳,号也集中在高音区,丧失了柔软和圆润。它受欢迎,反映了国内战时的调子,不是太尖就是太哀。
陪惠特尼一起来的是他的一位西点同学汤普森中校,他现在正在海军里搞密码破译工作。汤普森有机会多看几场戏,多听几首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认为惠特尼的看法很正确。他对上校说:战争本来就是人类的一种反常举动,美国国内虽无战火,毕竟也失了常态。像《银白色的圣诞》一曲,一唱开马上流行;《你的面包里没有肉丸》一曲也是一样,越唱越消沉,越唱越觉得现实就是那么回事。他们有一股怨恨,流行歌曲成了他们的唧筒。
汤普森是个歌剧迷。他平时钻到枯躁的数字堆里很疲倦。他只说了几句话就一心一意看戏。惠特尼无论如何也入不了戏,他有时打量一下四周的人群,有时干脆盯住穹顶上的吊灯。他的神经在炮火和死亡威胁下已经钝化,他由一个绅士派的英国贵族渐渐变成了一个土大兵。
他溜了一眼包厢里的人。许多人穿着夜礼服,打着硬领结,他们是政府官员。华盛顿同其他城市的区别就是吃官饭的人最多。战争丝毫也改变不了美国的官僚们。他们仍然大腹便便,脸色疲惫,喝着过多的酒,吸着超量的烟,夹着公文皮包象鸭子走路,扯起嗓子像公牛一样辩论,制定一个又一个战时法案。他们只是从报纸和收音机中了解战争,谁也没上过前线。有一次后方机构发起募捐运动,某位州长竟拿出自己用旧了的供练习划船用的健身器。工作拖拉,人浮于事,在雨后蘑菇般设立的新机构中,供养了一大批闲人。许多人借战争名义,中饱私囊。他们设计出各种各样的配给券,制定出各种各样的繁琐的物资审批手续,今天给这个“绿灯”,明天给那个“一路放行”,都放行等于都不放行,都优先等于没有优先。连肉类、脂肪和奶酪也要凭分数制配给,除了后方居民怨声载道,前方将士处处不便而外,他们简直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中的某些人,还是美国人最憎恶的“铜头蛇”。
美国的商人依然存在,经理依然存在,银行家仍然存在。他们仍然在推销自己质次价高的商品,仍然在利息上锱铢必较,谈不上什么爱国主义。他们把世界大战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正在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中准备成立国际银行,重新确定美元同黄金的比价。军人们流多少血,他们就赚多少钱。
汤普森感觉到老同学已经不习惯首都的社交界了,但他不动声色。幕间,他有意指着观众中一些妇女的服装聊起来:“美国的父亲们和兄长们都上前线去了。中学女生早早就参加了工作,她们总爱穿短袜子,所以‘短袜少女’一词就流行开了。带帽子的风雪衣代替了绅土派的风衣,女孩子们在蓝斜纹布裤子上面穿男人的衬衫。她们专看三种妇女杂志:《小姐》《魅力》和《十七岁》。”
突然,演技还不太熟练的苏姗娜小姐跳扭了脚,于是台下大哗,其中有一名妇女声音最尖,惠特尼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她。对妇女挺有研究的汤普森中校说,“现在妇女最流行的服装就是她穿的这种样式,模仿军装,戴英国伞兵式的贝雷帽。你看,她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戒指,准是黑玉料的,这也是一种时髦:它告诉人们,她有个男朋友在军队中服役。”
这位校友对妇女真是工于心计呀。惠特尼听说过许多国内的流言,大多是战壕中的士兵们编出来的。他们对国内的小伙子又嫉妒又憎恨,担心自己的老婆或者未婚妻让他们给拐骗了。他不晓得汤普森是不是这号人,如果不是,他怎么能对妇女了解得如此之细呢?
那个戴贝雷帽的年轻女子长得相当标致,惠特尼上校不禁拿范尼尼小姐同她来比较。他注意到那女子身边有一位军官作陪,准又是汤普森式的人物。但是幕间亮灯的时候,他发现那人竟是艾伦·李。
艾伦·李已经被提升为少校。他穿着少校军服,兴致勃勃地对那位小姐讲着什么。艾伦彪悍强壮,坐在文职官员们中间非常醒目,一些年轻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看他。一般地说来,美国最优秀的青年人大都穿上了军装。在妇女们的日常生活中,斯本塞·屈莱塞式的“骑士”的确很少了。尖叫过的小姐很清楚她身边人物的价值,不断同李少校柔言蜜语,每当灯光转暗,就依偎在艾伦宽阔的肩膀上。
惠特尼本来想同艾伦·李打招呼。李也被提名国会授予荣誉勋章。这种勋章是美国军人的最高荣誉。在一个剧院中同时出现两个提名者,本身就构成了一条新闻。在塔拉瓦战役中,还有三个人获得了这种殊荣,他们是,小亚利克山德·波内门中尉、小威廉·包得隆上士和威廉·霍金斯中尉。可惜他们三人无法坐在这家剧院里,他们都长眠在贝蒂欧的珊瑚沙下面了。惠特尼决定不去招呼艾伦·李。他不想打断李同贝雷帽女士的绵绵情话,也不想惊动记者,他只想获得一种宁静。汤普森也好,艾伦也好,让他们想自己的事儿去吧。
第三幕之后,有一刻钟的休息。剧场灯光大亮。观众纷纷站起来,成双成对,挤入休息室。
惠特尼坐在他的包厢里没有功。他让汤普森去休息室抽烟,他双目微闭,头颅后仰,好一会儿,才睁眼打量剧院的天花板和吊灯。
他还是头一次坐在福特剧院里看戏。著名的福特剧院早已名垂史册。一八六五年四月十四日晚,疯狂凶悍的刺客约翰·威尔克斯·布思,在这里使用一柄铜制的大口径单发手枪,对准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头颅开了一枪。
当时,林肯总统和夫人就坐在惠特尼现在坐的包厢里。这个包厢,目睹了合众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时刻。
福特剧院在华盛顿E街和F街之间的第十街上,是一个很旧的英国式建筑。舞台、包厢都保留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模样。七十九年前,林肯总统在剧院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半小时。那天上演的是一出英国戏《我们美国的表兄弟》。凶手事先早把福特剧院摸透了。总统包厢一前一后有两扇门,前门锁死了,后门却被布思钻了一个窥视孔。林肯那种伟人的直觉告诉他晚上会有不测。他在当天曾对陆军部的人说:“我相信有人要杀害我。”“我不愿意去。”“我根本不想看这场戏。”
林肯的卫士帕克也不愿看这出戏,他玩忽职守,到大街上喝酒去了。凶手看到了机会。也是在戏换幕的时候,他拉开了后门,举起手枪,眯缝起一只眼睛,对准五英尺外的伐木工出身的贫民总统,凶手为了使奴隶制度长存在北美大陆上,扣动了扳机。
惠特尼仔细地目测了后门到座位的距离,那个窥视孔还在,林肯坐过的扶手摇椅也还是原样,一切历历在目,仿佛眼前还可能发生似的。一个人就能改变历史,尽管他那么卑微、猥琐,毫不足道。
结束休息的铃声响了。艾伦·李同他的女朋友回到了池座。汤普森中校也回来了。他看到惠特尼在打量包厢,也抒发了一通感怀:
“美国每逢危难之秋,上帝总派他的使者来引导美国人民。独立战争时代有华盛顿,内战时代有林肯,现在又有罗斯福。和平时期有平庸的总统,战争时期有伟大的总统。查尔斯,真不可设想,这十年来,如果没有罗斯福在总统的舵位上,美国这条船会开到哪里去?”
惠特尼回想起昨天接见时总统的目光,深有同感。
大幕拉开,苏珊挪又唱起来。这次,惠特尼渐渐集中了精神。他迅速地适应了和平首都的正常生活。青年时代的贵族化教育在他的神经中植下了艺术的种子,虽然战火把他陶冶成了一个职业杀人者,终究本性难移,缪斯又把他拉回艺术的圣殿中。他开始品味苏珊娜的歌喉。她的音色介乎戏剧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之间,喉音和胸腔共鸣都不错,基本上是意大利喜剧派的唱法,看来捧场者是行家,并非夸大其词。
惠特尼进入了音乐的意境中,他的痛苦、他的仇恨、他的战斗、他的光荣都淡化了。交响乐队是第一流的,无论哪种乐器都无辩可击。汤普森中校对惠特尼摆脱战争幻觉很高兴。他说《俄克拉荷马州》这出戏一定能演红全美国。
惠特尼灵敏的感觉告诉他身后的那扇门开了。但他既不是大人物,也没有布思一类坏蛋来搅扰剧场。来的是一名海军中尉。他有礼貌地对惠特尼上校行了一个军礼。
“我是西奥多·詹宁斯中尉。我从海军部来。您是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吗?”
“我是惠特尼。”
“这里有一封给您的电报,请签字,对不起,打扰您了。”
惠特尼接过电报纸展开,上面写着:
亲爱的查尔斯上校: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将乐意为您提供一个观察“燧发枪”作战的机会。您在塔拉瓦的经验也许能派上用场。
请立刻来珍珠港,一切由我安排。
您忠实的
霍兰德·史密斯
海军中尉詹宁斯没有走。他等待着惠特尼的回答。惠特尼耸耸肩:“走吧,一场好戏看不成啦。”
“你将看到比这里精彩一百倍的好戏。”汤普森拍拍朋友的肩膀。“我真羡慕死你们这帮家伙了。我怎么就没有这种福气?”
惠特尼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又要从但丁描写的净界重新下地狱啦!谁让他是个军人呢!
汤普森中校对这种戏剧性的送别早巳司空见惯。首都就象一个巨大的心脏,迎来四面八方的疲乏的衰竭的厌倦的人流,给予他们新的信息,新的力量,新的氧气,最后又把他们泵射到四面八方。管密码的中校不假思索地背了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那么你就向前猛进吧,但愿命运照顾你,做你的幸运的情人。”
惠特尼苦笑着。虽然两年多没有再翻莎士比亚的剧本,但小时候记住的东西总是难以忘却的。他接着背下去:“从今天起,伟大的战神,我投身在你麾下,帮助我,使我象我的思想一样刚强,使我只爱听你的鼓声,厌恶那儿女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