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北非,北非永远是一个迷人的梦。那些古罗马和古迦太基的遗迹、残柱、石砌引水渠,那些绿得透亮的橄榄树,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使埃德加·克拉凯少尉魂牵梦绕。他本来被派往北非,参加围歼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最后战斗。他的P-38闪电式战斗机,上部已经涂了黄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装到轮船上,从诺福克运往卡萨布兰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想象地中海南岸的沙丘和绿洲。
一声令下,护航船队改道巴拿马运河,前往太平洋,前往所罗门群岛前线。打日本人,克拉凯少尉很茫然。他学的是欧洲史和拉丁文,习惯把德国空军作为自己的对手。他研究了不列颠之战的所有资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东战场空战资料,他的敌人是密塞尔施米特Me-109,Me-110,现在却换上了日本的零式A6M战斗机,一切要从头学起。
克拉凯少尉,小个子,二十四岁,蓝眼睛,金黄头发,反应机敏准确,感觉可靠,平衡器官无懈可击。他被告知:零式机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战很灵活,日本人喜欢一对一地打斗;弱点是低速盘旋性差,日本飞行员往往顾前不顾后。和谁作战都一样。克拉凯认为:关键是建立功勋。
一路上瓜岛,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白天挨轰炸,夜间挨舰炮,啃霉米,虫子咬,机场四周都是日军做饭升起的炊烟,给他以赤裸裸的感觉,最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飞机被炸坏,能飞的也是穷凑和。今天飞F-4U,明天飞B-24,后天也许换上一架鱼雷机,有什么用什么。必须把一切能上天的东西用来打击日本人的运输船和军舰,如果让它们把兵员和武器运上卡纳尔,那可什么都完了。
在拿破仑战争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战中,飞行员是上帝。他们的机场设在安全的后方,有舒适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时候还有女人。可是在卡纳尔,什么也没有,只有没完没了的日本炮弹和炸弹。
然而,这些东西激起了克拉凯少尉极大的敌忾心。他一门心思向日本人报仇,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成了卡纳尔最红的飞行员。他已经击落了十架零式机和两艘运兵船。用他的话来讲:“我他妈够本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瓜达尔·卡纳尔的生活:无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没有剃须膏,干脆留胡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紧睡;他做操、按摩,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脱光衣服进行日光浴,危险也不顾了,要不然会患各种湿热环境中的皮肤病和战壕脚。
十月十三日夜间,克拉凯以为自己的运气到头了。日本战列舰的炮击山摇地动,耳膜震破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356毫米大地打得像机关枪一样密集,遍地火光,满天通红,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狐洞中震落的土几乎把他埋了起来。他从未感到离死亡有这么近,每一秒钟会这么难熬,仿佛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仿佛暴风雪中的羔羊,一个念头在叫:干脆来一发炮弹打中狐洞算了,另一个念头在抵抗:非报此仇不可!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炮击终于停止了。克拉凯已经被虚土埋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几乎死去。后来,机场附近的陆战一师士兵赶来,不顾一切地把他和他的同伴们挖出来。许多人已经是尸体了,另一些人被炸得尸骨无存。防战队士兵像保护蜂王一样保护着飞行员。他们知道飞行员在决定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克拉凯感到一般热辣辣的液体流入肠胃,肠胃苏醒过来,唤起了大脑:“这是哪里?”
“不是天堂,你还在人间。小伙子,快起来吧,等着你上飞机呢!”一个声音回答。
“你是谁?”
“奥勃莱恩中校,陆战队营长,还要不要再来点儿白兰地?”
克拉凯这才认出一张长满连鬓胡子的瘦脸来。他认识奥勃莱恩,有空还同他下过棋、聊过天。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正常。
奥勃莱恩中校把他扶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衡。这时候,他发觉他面前站着一位将军;陆战一师师长范德格里夫特少将。
“怎么样?”师长关心地问陆军航空队员:“好点儿了吗?”
“谢谢,好了。”他受到卡纳尔最高军事长官的关心,很感动。
“克拉凯少尉,本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日本人不让我们休息。他们的运兵船正在接近卡纳尔。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你,克拉凯少尉,给他们以惩罚。美国需要你。”将军伸出手来。他脸上负了伤,涂着大片的红汞,脚上也缠了纱布,血从纱布里渗出来。一个五十五岁的将军,两鬃有了白发,还如此斗志旺盛,克拉凯热血上涌。他摆脱了奥勃莱恩的搀扶,对范德格里夫特说:“将军,我同你都是弗吉尼亚州人。我们州还没出过孬种。我这就起飞。我不会便宜了日本猴子。我死了,将军,第二二五飞行中队有我家的地址,你方便的话,请给我妈妈奇上一束山茱萸花。”
“我还等你回来好给你戴上中尉肩章呢。孩子,别想得那么悲观,我们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克拉凯冲上遍地冒烟的跑道。跑道上到处是弹坑,有的深达十英尺。草地上四处狼藉着飞机碎片,有的飞机被烧得只剩下骨架,景象凄凉。猛一看,似乎一架好飞机也没有了。
“喂,埃德加,来呀,这里还有一架无畏机,好像是日本人专门给你留下来的。”克拉凯听到他的机械师马斯特在喊他。他看到马斯特正钻到一个机窝里,拼命扯掉伪装网,然后把—架A-24俯冲轰炸机上的土块和金属碎片扫下去。
马斯特检查了一遍飞机,基本完好,就是没有汽油了。他急得乱转,到处找油。美军的航空油库被打着了,现在还烧个不止,一滴油也找不到。
克拉凯已经找到了几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费了好大气力,才挂在机翼下面。他点起一支烟。没有汽油。什么也干不成。
忽然,他听到远方的马斯特一阵欢呼。原来,他在一架机头被削掉的B-17重轰炸机机翼油箱中找到了油。他召来一辆机场的吉普车,用塑料管吸了一大捅汽油,回到克拉凯身边。十分钟后,克拉凯已经飞上了铁底湾的上空。他的射手在炮击中死了,他只得自己干了。
克拉凯少尉和其他几架零星美机沿着槽海往西北方向搜索。天气晴朗,能见度十公里,所罗门群岛的两串岛群上覆盖着雨林,像两条翡翠项链似的从机翼两端向后掠去。槽海上干干净净,有时出现一两艘日军的小驳船,没等看清就隐没在场岸旁边的树荫里。
往北方搜索一百英里以后,克拉凯油量不够,准备返航。突然,他看见一队日本护航队。六艘运兵船在四艘驱逐舰掩护下,正在高速南航。
“獾叫仙人掌!獾叫仙人掌!”他打开电台,呼叫瓜达尔·卡纳尔的空战指挥部。“发现六艘运输船。再说一边,发现六艘运输船。”
克拉凯机翼一歪,斜插向敌舰。大白天闯入“狭口海峡”,日本人胆子可真大。难道他们真以为亨德森机场被他们的战列舰彻底摧毁了?
日本驱逐舰也发现了美机。所有的高射炮都向克拉凯集中射击。克拉凯翻了一个筋斗,在敌舰队上空垂直俯冲,像一块石子一样从一艘运输船上面掉下去。大约在五百米的高度,他投下炸弹,然后贴着海面逃逸。他再次拉高的时候,那艘船在熊熊地燃烧了。
从高空中扑下来三架零式战斗机,死死缠住克拉凯。原来,日本人并不是没有防备。克拉凯向海面俯冲,上下左右全是零式机射出的机枪弹。他的飞机剧烈地抖动,显然是中弹了。
他不能犹豫,任何动摇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贴着槽海飞,低得翼尖掠过了海上的浪花。他知道零式机低空低速性能差,就把自己的命赌在这上面了。
机头很沉,他双手扳操纵杆累得汗流浃背。他向卡纳尔摇摇晃晃飞去,上面是零式机的火网,下面是海,十二个小时以前,他经历过的死亡的恐怖又向他袭来。但这回命运在他手中,他还有信心。
零式机终于摆脱了,他的油也耗光了。他现在距铁底湾五十公里,高度四千。幸而无线电还完好,他向罗伊·盖格将军报告了自己的方位。盖格空军准将是一次大战中的空中老手,他知道怎样关心自己的部下。
无畏机的滑翔性能不算好,高度和速度也不理想,槽海上空荡荡的,没有来接他的船,他只剩下海上迫降一条路了。
克拉凯终于把飞机降到海面上,他刚刚来得及爬出座舱,飞机就沉了。机头先沉,机尾还翘在海面上,克拉凯发现尾翼的水平舵已经被打得稀烂了。
槽海的水是暖和的。他吹起了救生衣,浮在水面上。军校的训练帮了忙,盖格将军的严格要求也起了作用。否则,他今天勿忙上阵,是不可能想到穿救生衣的。
所罗门战区的海面似乎不可怕,到处有海岛,海水也不冷,美军的海上救护也很出色。但是也有恐怖的一面,除了卡纳尔的铁底湾和图拉吉岛,其他岛屿上都是日本人。落到日军手里的美国人,尤其是飞行员,据说连心肝都会被挖出来生吃掉。大海也并非友善,鲨鱼多得出奇,许多沉船水兵在槽海和铁底湾中这样丢了性命。
克拉凯运气好,一艘美国的摩托鱼雷艇把他救了起来。他打听这位救命恩人艇长,竟是巴尔克利少校。巴尔克利传奇般的经历几乎人人知晓,他的PT-41鱼雷艇把麦克阿瑟将军从巴丹救出来。当年轻的飞行员问及此事的时候,巴尔克利少校一笑置之:“放着谁都会那么干的。”
克拉凯在艇上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喝了酒,吃了香肠,抽了烟。他知道巴尔克利在昨天夜里率鱼雷艇袭击的日本战列舰,就是几乎把他炸死的“金刚”号和“榛名”号。
“没有成功。”巴尔克利苦笑着说。“我们毕竟敌不过日本人的驱逐舰。”
陆军、空军和海军在卡纳尔就是这么息息相关,命运与共。克拉凯觉得世界那么大,可又那么小。
第二天,他重新登上另一架海军的A-25轰炸机,轰炸了昨天在瓜岛卸载的那支船队。日本人没有卸完货,船就停在机场东边的太波角。为了躲避凶恶的美国飞机,三艘日本货舱冲上了太波角的沙滩。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死靶子,克拉凯不费力地就把它们炸中了。
后来,他听情报人员讲:那三艘船名叫:“笹子丸”、“九州丸”和“吾妻丸”。
他晚上挨炸,白天出击,被打下来再换架飞机,在瓜达尔·卡纳尔就甭想过好日子。唯一的好处是日本人的飞机多、军舰多、部队多,所以当兵打仗荣誉也高。那就干脆一直杀下去吧,杀呀,杀呀,直到杀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