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格纳的巡查是在午前而不是午后。他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多加指摘的。帆缆军士长赖利在此之前已经检查过,除了几个正在用的油漆桶和刷子外,眼前的一切都放置得井然有序——给舰艇上油漆本来就是一件没完没了的事。火炮已经恰当定位,锚索也检查过了。救生索早已拉紧,舱盖关得很严密,以防夜间的风暴。几个不值勤的水手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甲板上休息,有的在看书,也有的在晒太阳。“甲板上的全体人员注意!”赖利一声吆喝,大家都一跃而起。一位下士此时正在看一本《花花公子》。韦格纳好心地对他说,下次出航要注意这一点,因为两周内艇上将要派来三名女水兵,本艇绝不可以做出伤害她们感情的事来。“羽翎”号目前还没有一个女兵,这属于例外。要来三名女兵,艇长并不觉得很麻烦,不过他的几个军士长至少是持怀疑态度的。上厕所就真成了问题,因为在设计这艘快艇时并没有考虑到女水手会来。雷德·韦格纳笑了,而且是今天第一次笑。带女人到海上所产生的问题……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录像带里的情景时,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那两个女人,不,确切地说其中一个还是个小姑娘,她们都被抛进大海了,不是吗……?
这情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韦格纳环视四周,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们看出艇长的情绪不对,虽然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但都知道他脸色不好的时候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不到片刻,艇长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大家心想,艇长刚才一定是给自己出了道难题。
“看起来还不错,伙计们,务必保持下去。”艇长点点头,赞许地走回自己的卧舱。进去之后他立即把军士长奥雷泽找来。
航行军士长奥雷泽很快就来了。“羽翎”号并非大船,所以他来得很快。“艇长,你找我?”
“关上门,波泰奇。你坐下。”
奥雷泽是葡萄牙血统,但听口音却像新英格兰人。皮肤黝黑,体态微胖,是个职业军人。与鲍勃·赖利一样,是个饱经风霜的老水手。他也很像艇长,是个很有专长的教官。海岸警卫队这一代的水手,没有一个不是由他教会如何使用六分仪的。海岸警卫队需要的正是像曼努埃尔·奥雷泽这样的人。韦格纳偶尔还为自己因任职需要而要离开这些老水手们而感到遗憾。不过,艇长从不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与奥雷泽的私下交谈总是亲密无间的。
“我看了在那艘游艇上拍的录像带,雷德,”奥雷泽一边说,一边注视着艇长的反应,“你该让赖利把那些个混账东西揍扁。”
“我们不能这么干呀,”韦格纳令人不解地答道。
“海盗、凶杀、强奸——还有贩卖毒品。”奥雷泽耸了耸肩。“我知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些坏蛋,问题是谁也不会这么干。”
韦格纳明白奥雷泽的意思。尽管联邦政府最近制定了可以判处贩毒与凶杀犯死刑的法律,可是很少真正实施。问题在于至今为止所抓获的毒品贩子都会供出某一个比自己更厉害、更应首先受到法律制裁的贩毒分子——真正的首要贩毒分子却又始终逍遥法外。联邦政府执法机构只能在美国境内行使其职权,海岸警卫队虽然可以在海上全权行使执法权利,甚至可以登上外国船只进行搜查——但始终受到各种限制,再说也应当这样。敌人明白这些限制的范围,所以他们便会轻而易举地钻空子。这场游戏的规则,只适用于一方,另一方则有自己的一套规则。由于有那么多小贩毒分子冒险干这种危险勾当——他们挣的钱远比古往今来的任何军人的薪水都要高,这些步兵都是危险人物,非常狡猾,使这种较量变得极其困难——但是即使你逮住了他们,他们也经常能够利用他们的知识获得宽容的处理。
结果谁也没有受到彻底的惩罚。当然,倒霉的还是那些受害者。韦格纳的思绪被更糟的事打断了。
“你知道,雷德,这两个家伙可能完全解脱。”
“别说了,波泰奇,我不想……”
“艇长,我的大女儿在法学院,你知道令人吃惊的事吗?”奥雷泽神情严肃地问。
“说吧。”
“我们把他们送上岸——明天直升机带他们走——他们会请辩护律师,对吧?这是看过美国电视的人都知道的。如果他们在船上不吭一声,他们的辩护律师到时候替他们辩护起来却会振振有词:当事人昨天早晨发现一艘漂浮的游艇,就上去了。不料,游艇掉头朝驶来的方向开去,于是他们决定把它带进港口,以便获得营救。他们没有使用无线电,因为他们不会用——你在录像带上看见了吧?那是一台由电脑操作的扫描设备,仅说明书就有好几百页——我们的朋友看起英文来又那么费劲。说不定渔船上的某个渔民还会站出来帮腔。这一切都将是令人可怕的误解,明白吗?于是,莫比尔的联邦检察官会断定此案不大好办,从而我们的朋友的罪名就轻得多了。事情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没有尸体,没有证人。我们的艇上有武器,可是谁能证明是谁打死了他们的呢?全都是间接证据。”奥雷泽嘿嘿笑了两声。“我女儿上个月对我讲了这种事情的可能性。他们请几个没有前科、没有犯过罪的人来替他们作证。这些惟一真正的人证万一变卦,替对方说起话来,结果我们什么也不是,雷德。他们的罪名就他妈的等于没了。就他妈的这么回事。”
“可是既然那两个家伙是无罪的,他们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多谈些?哦,见鬼,这很好解释。我敢肯定,他们的律师会信口开河地说,一艘外国军舰向他们逼来,接着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上了他们的船,一个个把枪口对准他们,还对他们动手动脚的。他们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们是不会被无罪释放的,然而检察官可能会害怕败诉而找个简单的解决办法。这两个家伙会坐个一两年牢,然后免费用飞机把他们遣送回国。”
“可他们是杀人凶手啊。”
“当然是杀人凶手,”波泰奇表示同意。“为了能获得自由,他们就得聪明点。他们还会编造出更离奇的东西来。我女儿跟我说过,雷德,事情绝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我说过,你应当让鲍勃去处理,大伙儿本来是支持你的,艇长。再说,你也该听听大家对这件事情说了些什么嘛。”
韦格纳艇长沉默了片刻。这话字字有理,是不是?这么多年了,水手们并没有变,是不是?——上了岸,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女人鬼混,然而在凶杀、强奸之类的问题上,一个个都同老家伙们一样态度十分明朗。时代的变化毕竟还不是很大,人的变化也不很大。他们知道什么是正义,而法庭和律师则不然。
韦格纳略加思索,便起身朝书架走去。书架上,在《军事审判统一法典》和《军事法庭手册》这两本书旁边放着一本更老的书——《军事统一法典摘录》。这是一本从十八世纪就沿用下来的法律参考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军事审判统一法典》所取代。韦格纳的这本是个老古董,是他十五年前在加利福尼亚海岸一个旧码头上发现的。当时这本书被丢弃在一个纸箱里,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这是一八七九年的版本,当时的法规与现在的相去甚远。韦格纳心想,当时的世界比现在安全,其原因也不难明白,只要读一读当时的法规就能有所了解……
“谢谢你,波泰奇,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你和赖利下午三点来一下。”
奥雷泽起身答道:“是,长官。”他直纳闷艇长为什么要谢谢他。一般情况下他总能猜透艇长的心思,可是今天他说不准了。他只知道事出有因,却不知其究竟。不过,他相信到下午三点他就会明白的,到时候再解这个谜吧。
几分钟后,韦格纳与军官们共进午餐。他没有作声,只是坐在餐桌的一端,默默阅读一些函电。他的军官们很年轻,不拘泥。餐桌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话题一听就明白了。韦格纳没有打断他们,而是随手翻阅传真机上接收下的一页页黄纸电文。刚才在卧室里想到的事,现在,在他头脑里已经有了眉目。他在默默地权衡着它的利弊:他们会怎样对待他呢?看来不会怎样的。艇上的人会一致支持他吗?
“我听奥雷泽说,过去人们知道应该如何处置这种混蛋的,”桌子另一端的一个中尉说。桌上一阵赞同声。
“有什么屁用?”其中一个人说。这位二十四岁的军官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这句话促使艇长作出了决定。
韦格纳觉得他即将采取的行动是可行的。他抬起头,打量着一张张面孔,心想自己带出来的这些军官都不错。他率领这些军官已经有十个月了,在这十个月里他们的表现在任何一位指挥官看来都无可挑剔。十个月前,在他刚调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窝窝囊囊,委靡不振;如今他们人人朝气勃勃,斗志昂扬。其中还有两个留起了小胡子,这就跟他们的身份更相称了。此时此刻,这些坐在硬背椅上的军官们无一不给人才华出众的感觉。他们为“羽翎”号感到骄傲,也为它的艇长感到骄傲,他们会全力支持他的。韦格纳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想进一步探究一下,以便进一步弄清情况,然后决定由谁来参加这次行动。
午饭后韦格纳回到自己的舱里,那份报告还摆在那儿。他匆匆看了一遍,然后打开那本《军事统一法典摘录》。下午三点,奥雷泽和赖利来了。韦格纳开门见山地向他们简单介绍了行动计划。起初两位军士长都感到突然,但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情况。
“赖利,你把这个给我们的客人带去。”韦格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包香烟,“是他们其中一个丢在驾驶台上的。禁闭室有出气孔,对不对?”
“有,艇长,”帆缆军士长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不知道那包“卡尔弗特”牌香烟的事。
“我们九点开始行动,”艇长说。
“那时候风暴大概也快来了,”奥雷泽说。“很好,雷德。不过,你得多加小心才是,别……”
“我会的,波泰奇。一辈子不冒点儿风险,活着有什么意思?”韦格纳笑着问。
赖利先走了。他朝一个楼梯走去,下了两排梯阶,然后朝舰艇尾部的禁闭室走去。那两个家伙被关在一个十英尺见方的禁闭室里,每个人躺在一张铺上。也许两个人一直在叽咕着什么的,听见密封舱门被打开的声音便不说话了。在军士长看来,禁闭室里可以安装一个窃听器,然而地方检察官曾经说过,装窃听器违反了宪法所规定的人权,违反了搜查逮捕规定,或者这类法律上胡扯淡的东西。
“喂,烟鬼!”军士长喊道。躺在下铺的那个是曾经被他摔在驾驶台栏杆上的家伙。他转过身看看是谁在喊他,他看见的是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你们吃过午饭了?”军士长问。
“吃过了。”答话人口音很重,赖利听起来觉得有点怪。
“你刚才把烟丢在驾驶台上了。”赖利说着把烟盒从铁栏杆间投了进去,烟掉在禁闭室的地板上,巴勃罗——赖利觉得他看起来像巴勃罗——迫不及待地捡起烟,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谢谢,”他答道。
“嗨,你们两个家伙不跟我打招呼不许乱走,听见没有?”赖利临走时警告了一句。这是一个设备齐全的禁闭室,连卫生设备也不缺。设计人员考虑得真够周到的,赖利心想。然而,海岸警卫队的快艇上竟有囚禁室,这却使他颇为不安。哼,不过这样至少不需要专派两个人监视关在里面的人了,至少现在就没有派人。赖利暗自一笑:你们对即将面临的突发情况有准备吗?
海上的天气总是那么咄咄逼人,也许在茫茫大海上人们的感觉就是如此,要不然就是人们认为这种威风在陆地上显示不出来,而只有在海洋上才会这么明显。今晚就快接近满月了,所以韦格纳能看清台风线正以每小时二十节的速度逼近。台风线内持续的风速是二十五节,而阵风的速度几乎要加倍。韦格纳凭经验预测,现在“羽翎”号在四英尺的轻浪上航行,但这轻浪很快就会变成汹涌狂暴的浊浪。虽然还不会是巨浪,但是这也将够“羽翎”号受的了。一些年轻的水手又要后悔晚餐吃多了。人们在海上得知道这一简单的常识——大海不喜欢人们贪食。
韦格纳对今晚这场风暴是求之不得,因为它不仅可以帮他增添几分必要的气氛,而且可以给他在值班表上做手脚的借口。奥尼尔还未曾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驾驶过这艘舰艇,今晚可以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有任何问题吗,先生?”艇长问奥尼尔少尉。
“没有问题,长官。”
“好。记住,如果有情况就到军官会议室找我。”韦格纳下过一道命令:值班军官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把艇长叫到驾驶台,哪怕只是为了核对时间,艇长也绝不会责怪他。“有事喊我!”成了人人皆知的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一定要说,不然下级军官就不敢去打扰艇长,以致于为了不打扰他睡觉,让舰艇撞上油轮——也就断送了他的前程。韦格纳还反复对他的部属说,一个好的军官应该乐于承认自己还有东西要学。
奥尼尔点点头。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么点风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与在风向有利或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驾驶船只的感觉有点不一样,只不过小伙子还不曾亲身体验罢了。不过,此时欧文斯军士长就站在一旁。韦格纳朝船尾走去,值班帆缆军士报告:“艇长离开驾驶台了。”
士兵餐厅里的水兵们正准备看电影。这是一部新片子,塑料带盒上标有“Hard R”字样。这是赖利安排的。对这些水兵来说,没有赤裸的酥胸与美臀就没有了吸引力。军官会议室里也能同时观看这部片子,年轻的军官们同样需要一点带刺激的。可是今天晚上却看不成了。
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人们不会到露天甲板上来,所以发出一点响声也没关系。韦格纳打开军官会议室的门,暗自笑了。计划可以说完美无缺。
“准备好了吗?”艇长问。
开始制定计划时的那股热情已经消失了,他们又回到现实之中,韦格纳认为这都在预料之中。这些年轻人清醒了许多,但是他们没有打退堂鼓,他们需要有人来打破这沉默的气氛。
“长官,准备好了,”奥雷泽从桌子另一端的座位上站起来。其他军官都点点头。韦格纳走向餐桌中央自己的座位前,看了看赖利。
“把他们带上来。”
“是,长官。”
赖利走出军官会议室,朝禁闭室走去。他打开禁闭室的门,一股辛辣味扑鼻而来。起初他还以为是缆绳储藏舱着了火,但他随即发现了真相。
“他妈的!”赖利军士长厌恶地吼叫起来,在我们艇上吸毒!“站起来,烟鬼!”他扯大了嗓门,“都站起来!”
下铺那个家伙把烟头弹进马桶,慢吞吞地站起来,傲气十足地笑着。赖利瞪了他一眼,掏出一把钥匙来。巴勃罗脸上的表情变了,但笑意仍未全部消失。
“我们出去散个步,孩子们。”说着他拿出两副手铐。他想他完全对付得了这两个家伙,何况他们都才吸过毒。不过艇长早已交代清楚了。他将手伸进铁栏,抓住其中一个家伙,使劲一拽,喝令那人转过身来。那家伙乖乖地照办,伸出手来让他铐,另一个家伙也老老实实地伸出手让他铐。两人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表示,这反而使军士长感到奇怪。他打开禁闭室的门,挥手让他们出来。巴勃罗走过来,赖利掏出他口袋里那包烟,不屑地随手把它摔在下铺上。
“走。”赖利抓着两人的手臂,推着他们朝前走。这两个家伙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虽说艇身此时颠簸得厉害,但绝不是这个原因。他们走了三四分钟才来到军官会议室。
“犯人可以坐下。”那两个家伙一到,韦格纳便大声宣布,“法庭上要肃静!”
两个家伙一听,猛然停住了脚步,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这时赖利把他们引到被告席。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寂静之中,这两个人都知道情况不妙,却又摸不着头脑。他们心里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两人只好互不吭声地盯着对方。不一会儿,高个子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
“先生,”韦格纳心平气和地说,“军事法庭开庭。”他的话语引来好奇的目光。他继续说:“现在由军事检察官宣读指控书。”
“庭长先生,根据军法第十一条,被告被指控有海盗、强奸和凶杀罪。其中任何一种罪都够得上判处死刑。现将事实叙述如下:本月十四日前后,被告确实登上‘帝国建设者’号游艇。他们在游艇上杀害了四个人,分别是船主人,即船长,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同时,他们还分别强奸了船长的妻子和女儿。更有甚者,被告在我们十五日登上快艇之前已经将尸体肢解后扔进海里。原告将证明,他们这些罪行都是在贩毒过程中犯下的。根据美国法律,与毒品有关的谋杀是犯了死罪。此外,根据军法相关条文,海盗抢劫谋杀或海盗抢劫强奸都要判处死刑。如庭上所知,国际法的相关条文规定,海盗本身就是犯罪行为,与其有关的军舰有权对本案进行审判。正如我以上所述,以海盗为目的的谋杀是死罪。尽管作为美国海岸警卫队的舰艇,我们有合法权利登上并扣留任何悬挂着美国国旗的船只,但是在这个案例中,这种权威严格来说已经没有必要。因此,本庭完全享有法律权利审理此案,必要时可以处决罪犯。原告在此宣布,请求本庭判处被告死刑。”
“谢谢。”韦格纳说着将目光转向被告席,“被告听清楚对你们的指控了吗?”
“唔?”
“军事检察官刚才指控你们犯有海盗、强奸和凶杀罪。如果本庭认定你们有罪,就将决定是否处决你们。你们有权进行法律辩护,跟你们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艾利森上尉是你们的辩护人。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他知道要等几秒钟,好让他的话产生效力。“被告是否需要听一听详细的指控以及有关的细节?”
“是的,庭长先生。被告方提议此案个别审理,并请求法庭允许我与我的当事人谈一谈。”
“先生,原告方反对个别审理。”
“安静!”艇长大声说,“被告方先行陈述。”
“先生,既然根据军事检察官所说的,本案系死刑案件,那么请求法庭允许我为我的当事人作最理想的辩护。另外——”
韦格纳挥手打断他的话,答道:“被告方言之有理,由于这是一件死刑案,按惯例法庭给予被告方最大限度的灵活度。本庭认为,被告方的陈述有说服力,同意被告方的提议,并允许被告方律师与其当事人交谈五分钟。同时,本庭建议,被告律师可以指示其当事人准确介绍自己的身份。”
上尉把双手被铐着的当事人带到一旁的角落里,和他们轻声交谈起来。
“你们听着,我是艾利森上尉,我正竭尽全力保住你们两人的性命。初次见面,你们都他妈的要对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他妈的搞什么鬼名堂?”高个子问。
“这是他妈的军事法庭。你们这是在海上,先生。如果没有人跟你们说过,那我现在告诉你们,美国军舰的舰长可以无所不为。你们本不该惹到他的头上的。”
“那又怎么样?”
“你这个混蛋!这是军事审判,明白吗?这儿有法官,也有陪审团。他们可以判你们死刑,就在这艘军舰上。”
“胡扯淡!”
“你他妈的叫什么名字?”
“你他妈的。”高个子神气活现地嘟哝了一句。另一个家伙看起来有点儿六神无主的样子。上尉搔了搔头顶。坐在十八英尺以外的韦格纳看见了他这个动作。
“你们在那艘船上究竟干了些什么?”
“给我请一个真正的律师来!”
“先生,你们能找到的就是像我这样的律师,”上尉说,“这一点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正如大家所预料的,这个家伙不相信上尉。充当辩护律师的上尉把当事人带回被告席。
“继续开庭。”韦格纳宣布。“被告方有什么需要陈述的吗?”
“愿本庭满意,两位被告都拒绝讲述自己的身份。”
“本庭并不满意。不过,我们只好接受被告拒绝说明自己身份这一事实。为了便于审案,我们向全庭宣布他们的姓名:约翰·多伊和詹姆斯·多伊。”韦格纳分别指明谁是谁。“本庭决定先审约翰·多伊。有没有异议?好,下面由军事检察官陈述案情。”
军事检察官讲了二十分钟,只叫了一个证人出庭,他是帆缆军士长赖利。军士长重新叙述了登船的经过,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上船录像的情况。
“当时被告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先生。”
“你能否说明一下这个袋子里的物证?”原告方接着问。
“先生,我想袋子里的东西叫月经棉条,而且看起来是用过的。”赖利显得有几分难为情。“我是在游艇主舱的咖啡桌下边发现的,它的旁边有一摊血迹——实际上是照片上的这两处,先生。我本人是用不着这类东西的,这你知道,先生。但据我所知,女人是不会把这种东西随便丢在地板上的。不过,如果有人想强奸女人,这东西就碍事了,有点吧……所以就会把它拽出来,这样就可以发泄兽欲了。如果您看清了我捡起棉条的地方以及血迹的位置,您就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生。”
“没有更多要说的了。原告停止举证。”
“好。在被告陈述之前,法庭想问一下,被告是否想叫除被告之外的任何证人出庭?”
“没有这种想法,庭长先生。”
“好吧。现在法庭将直接审问被告。”韦格纳的目光转向被告,身体微向前倾,“在你进行辩护时,先生,你有下列权利:第一,你有权不做任何陈述,那样法庭也就无法从你的陈述中得出任何结论;第二,你可以只陈述,不宣誓,所以也就无需接受盘问;第三,你可以既陈述也宣誓,但必须接受军事检察官的盘问。明白了吗,先生?”
那个被暂时叫做“约翰·多伊”的家伙在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里一声不吭,暗自好笑地看着这场审判,这时他很不自在地站起来了。由于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他的身体微向前倾。“羽翎”号此时犹如一根在激流中的木头,摇晃得很厉害,使他难以站稳。
“这是什么狗屁?”约翰·多伊问。他的口音还是令人捉摸不透。“我要求回禁闭室!在我他妈的找到真正的辩护律师之前,别再来打扰我!”
“多伊先生!”韦格纳大声说,“我再提醒你一下,你被指控犯有海盗、强奸和凶杀罪,正在接受审判。这本法典”——艇长高高举起他那本《军事统一法典摘录》——“这本法典规定,我们现在有权审判你,而且只要我们发现你有罪,我们就可以决定把你吊在桁端。海岸警卫队已经有五十年没有这样做了,但是你得放明白点,只要我愿意,我他妈的就会这么干!他们没有改变这一法规!情况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是不是?你请求要有辩护律师,艾利森先生就是你们的辩护律师。你还想替你自己辩护吗?如果想的话,那就请你不要放弃这个机会。但是,多伊先生,本庭不允许你上诉。你要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全是扯淡!见你妈的鬼去吧!”
“被告一派胡言,本庭不予理睬。”韦格纳尽量板着面孔,以不失一位死刑案审判庭长的身份。
被告辩护律师大胆做了十五分钟的辩护,以反驳军事检察官提供的证据,然而都没有发生什么作用。两名被告的案审总结各用了五分钟。最后又是韦格纳艇长讲话。
“听完了证词,现在本庭投票定案。本庭采取无记名方式投票,由检察官发票,并由他收回所发出的票。”
投票定案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检察官发给五名法庭人员一人一张票。他们在写下各自裁决的前后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被告。之后,检察官把这五张票收回。他像五岁儿童玩识字卡片一样,把票打乱后又重新整理好,然后交给艇长。韦格纳打开五张票,把它们摊在面前的台子上,在他的那本黄色记录簿上写下了些什么之后宣布。
“被告起立,面向法庭。多伊先生,在宣读判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人没有回答,而且令人不可置信地傻笑起来。
“那好。本庭投票结果以三比二的多数判被告有罪。判处被告绞刑,并在一小时内执行。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吧。本庭现在宣布休庭。”
“很遗憾,先生,你没有向我提供可以帮助你的机会。”休庭后被告律师对其当事人说。
“给我找一个律师来!”多伊大吼大叫起来。
“先生,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牧师。”赖利军士长拽着多伊的手臂,这就更显得煞有介事。
“走吧,亲爱的,与你的绳索约会去吧。”军士长边说边把他押了出去。
另一个被叫做“詹姆斯·多伊”的家伙看见他眼前刚才发生的一切,心中惊疑不已。他那惊疑的神色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样子比一个人迎头撞上疾驶而来的火车时的惊疑神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吗?”上尉转身问。
“这不可能,伙计,”他的语气不再像一个小时前那么自信了。
“嗨,伙计,你注意到了没有?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们有些人在这一带失踪了?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六个月。现在监狱里人满为患,法官又应接不暇。如果我们抓到了你们这些人,而且又证据确凿,他们就让我们在海上处置你们。难道没有人告诉你现在的规矩有些变了?”
“你们不能这么干!”那个家伙几乎喊了起来。
“是吗?告诉你吧,再过十分钟我们就把你押到甲板上,让你亲眼瞧瞧。我还要告诉你,伙计,如果你不合作,我们可就没有时间跟你磨蹭了。我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冷静地想一想呢?”接着,上尉弄来一杯咖啡以打发时间。他再也没有对当事人说什么。刚喝完咖啡,门就开了。
“全体人员上甲板去看惩处犯人。”奥雷泽军士长前来通知。
“出来吧,多伊先生,你最好也亲眼看看。”上尉拽着他的手臂向前走。在军官会议室有一道向上的舰梯,舰梯顶端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人沿着通道朝船尾空荡荡的直升机甲板走去。
上尉叫瑞克·艾利森,出生在纽约奥尔巴尼的一个黑人家庭。他是艇上的领航员,非常感激上帝把他安排在雷德·韦格纳手下干活,因为韦格纳绝对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指挥官。他以前虽然不止一次地考虑过退役,可是现在他想尽可能地待在艇上。他带着多伊先生朝相距约三十英尺的艇尾现场走去。
艾利森感觉到波浪的汹涌。他估计风速达三十多节,浪高可达十二至十四英尺。“羽翎”号在垂直方向上左右摇晃的倾度达二十五度,船身犹如儿童的跷跷板前后不停地上下颠簸。艾利森想起来了,现在是奥尼尔在驾驶。他希望此刻欧文斯军士长站在奥尼尔身旁。艾利森心里想,奥尼尔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是在驾驶方面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其实他自己也只不过比少尉大六岁。右舷方向不时出现闪电,把海面照亮。大雨劈头盖脑地下着,雨点劈里啪啦地斜砸在甲板上。风吹着雨点,刺在脸上酸疼酸疼的。要是埃德加·爱伦·坡亲临现场,这将成为他极好的创作素材。海上一片漆黑,“羽翎”号那白色的船身像漂泊在海面上的幽灵,隐约可见。艾利森心想,韦格纳选择今晚行动,是不是他事先知道有这样的天气?或者这只是个绝妙的巧合?
艇长,你上船以来就大刀阔斧地干开了,不过这回还真来劲。
前面有一根绳索,有人把它系在无线电-雷达天线杆上。爬上去系绳子一定很好玩,艾利森心想,少不了又是赖利军士长。除了他,谁又会发神经去干这个呢?
约翰·多伊被带到现场,双手仍被反铐着。艇长和副艇长都在场,艇长正在宣读些什么,但是他们没有听见。甲板上风声呼呼,天线杆上的绳索被风吹得滋滋作响——这是赖利的绝活,艾利森心想。他用扬帆索做引线,把绞索穿过滑轮。即使是赖利也不会傻得在如此恶劣的天气爬到天线杆上。
这时候灯光打开了,是甲板上为直升机引航的泛光灯。灯光只能照亮一片倾盆大雨,但多少还能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韦格纳又对那个家伙讲了些什么,可是那个家伙仍然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似乎还不相信会对他动真格。他难道会顽固到底吗?艾利森心想。艇长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赖利走上去,把绳索套在那个家伙的头上。
这下约翰·多伊的脸色刷地变了,可是他似乎还有点不相信。突然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五个人站到了绳索的一端。艾利森差点儿笑出声来,他知道把人吊死是怎么进行的,可是他没有想到艇长真要这么做……
最后那家伙被戴上了黑色眼罩。赖利把那家伙的身子转过去对着船尾,面对着艾利森和与他同来的人——这其中还有一个道理——主要是让他大吃一惊。约翰·多伊终于害怕了。
“不……!”这种像看见魔鬼似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和风雨声交织在一起,真是再逼真不过的了,谁也无法指望能有更合适的回应。不出所料,约翰·多伊的膝盖直打哆嗦。绳索一端的那五个人拽着绳索,迅速朝船尾跑去。那个家伙双脚离开了那块黑色的防滑甲板,身体被吊到了空中,两腿蹬了几下,还没等绳索系到一根柱子上,他就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哎,完了!”艾利森说着抓住他带上来的那个家伙的手臂,向前走去,“下一个轮到你了,老弟。”
当他们走到通向上层建筑那道门时,有一道更近的闪电照亮了整个甲板。这个多伊猛然停下脚步,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同伙像个摆钟似地在露天吊着,僵直的躯体正被雨水溅打着。
“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上尉把他抬进舱里。多伊先生的裤子已经湿透了,其原因当然不仅仅是雨水。
首先必须换掉湿衣服。法庭重新开庭时,人人都换上了干衣服。詹姆斯·多伊穿的是一套蓝色海岸警卫队工作服,他的手铐被取下,放在一边。他发现被告席上还为他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他没有注意到,此时奥雷泽军士长已不坐在首席位置上,赖利军士长也不在军官会议室里。整个法庭的气氛比前一次缓和了许多,只是詹姆斯·多伊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过,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
“艾利森先生。”艇长开始讲话,“我建议你跟你的当事人谈谈。”
“这很简单,老弟。”艾利森对詹姆斯·多伊说,“你要么老实讲,要么就上绞架。你想选择哪一种,艇长才他妈的不管呢。我先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赫苏斯终于开了口。一位军官拿起了一架手提式摄像机——其实就是当时登船时用的那架摄像机。审问从头开始。
“好啦——没有人会逼你说什么,你明白吗?”有人问了一句。詹姆斯·多伊没有听到,于是对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是的,我懂,行了吧?”他头也没有转。“可是,你想知道什么呢?”
问题当然早就写在纸上了。作为该艇的法律事务军官,艾利森按顺序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着,速度很慢,为的是让詹姆斯·多伊答得慢些,使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懂。审问是在摄像机前进行的,共持续了四十分钟。詹姆斯·多伊回答问题的速度还是很快,但他没有隐瞒任何事实。他没有察觉到法庭人员向他投去的目光。
“谢谢你的合作。”韦格纳在审问完毕时对詹姆斯·多伊说,“由于你的合作,我们将考虑对你从宽量刑。当然,对你的伙伴我们就无能为力了。至于为什么,你是清楚的,对不对?”
“我觉得他太惨了,”詹姆斯·多伊答道。这时候,全法庭的人都松了口气。
“我们将与联邦检察官联系,”艇长十分肯定地说,“上尉,你可以把犯人带回禁闭室了。”
“是,长官。”艾利森把詹姆斯·多伊带了出去,摄像机的镜头拍下了这一切。可是当多伊踏上舰梯,正准备往下走时却突然摔倒了。是一只手推了他一下,可是他没有看见。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另一只手又突然猛击在他的后脖子上。在他被击昏过去的一刹那,赖利军士长劈断了他的前臂,奥雷泽军士长在他嘴上捂了一团沾满乙醚的棉花。接着,两人把他抬到急救室,艇上的救护兵替他的前臂上了夹板,因为只是青枝性骨折,所以无须特殊处理。他们让他躺在急救室里睡觉,把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铐在床柱上。
多伊睡到很晚才起床。早餐是送到急救室的。在上直升机之前,让他清理了一下个人卫生。奥雷泽来到急救室,把他领上甲板,来到船尾的直升机甲板。这时,詹姆斯·多伊看见赖利军士长正在把另一个家伙送上直升机。詹姆斯·多伊的真实姓名是赫苏斯·卡斯蒂洛。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约翰·多伊——真实姓名是拉蒙·何塞·卡佩蒂——竟然还活着。两名禁毒管理处的人员让这两个家伙隔得远远地坐着,他们这是奉命行事。用艇长的话来解释就是:一个人坦白交代了,另一个人是不会感到高兴的。卡斯蒂洛两只眼睛直盯着卡佩蒂,不时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当然,由于禁毒管理处的人员使他们遥遥相隔,所以他们不免有点紧张。禁毒管理处的人员对这样一个死刑案犯的坦白交代感到很高兴。与这两个家伙一同被送上飞机的,是所有的实物证据以及几卷录像带。韦格纳看着海岸警卫队的海豚式直升机开始发动,心想不知道岸上的人会对此作出何种反应。在一阵小小的狂热之后,总是会出现一阵短暂的清醒,这是韦格纳预料之中的事。实际上,韦格纳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全艇只有八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们心里也都明白该说些什么。这时,副艇长来到了韦格纳的身边。
“事情从来就不只是其表面现象,是不是?”
“你说得对。死了三个无辜的人,如果说不是四个。”韦格纳心想,游艇的主人肯定不是个清白的圣人,可是他们难道非得杀死他的妻子和孩子不可?韦格纳凝望着平静的大海,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为此而送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