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完成的两个月前,贝尼尼以黑色粉笔在眼球上的虹膜做了记号。问他这些记号代表什么时,贝尼尼回答:“作品完成时,在黑色记号处以凿子雕刻,所产生的黑影即可表现瞳孔。”这种制作过程中,贝尼尼暂时回归到赋予眼睛色彩的真实展现人体时期。后来他数度修改黑色记号,在国王最后一次摆姿势时,他同时进行最后一次的修改。修改完毕后,贝尼尼宣告胸像完成。虹膜与瞳孔的雕刻在工房完成,自始至终,贝尼尼一直关心眼神。眼神的固定与确定,其实也是这座胸像最显着的特征之一。
——鲁道夫·维特科尔夫《雕刻制作过程与原理》
“您有四通留言。”
哔——
“这里是法月先生的家吧。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您。您在星期六时给我这个电话号码,我不须报上我的名字,只须说西池袋,您就明白了吧?星期六那天我受人所托,要将藏在家里的东西送到府中。好巧不巧,遇见您的时候我刚好回家取东西。那时我早就知道您四处打探我的消息。您真是好骗哪。我和她约两点半在分倍河原的车站前碰面,但是人不是我杀的。”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一分。”
哔——
“是我。刚才话说到一半电话就切断了,所以我再打一次。杀死她的人不是我。我将东西交给她后,两人立刻就分道扬镳。东西就是那颗人头,她拜托我保管一阵子,我根本没碰那座石膏像。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切断石膏像人头的也是她,不是我。”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二分。”
哔——
“麻烦您转告宇佐见先生。我真的最纯粹要求他支付保管费,完全没有勒索的意思。只要他保证不告我,今晚的事情我就不再计较。我决定不再插手这件事了,我会躲藏一阵子,别想找到我,浪费无谓的时间。杀死她的凶手就在府中。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掰。”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
哔——
“麻烦您再听一下,这是最后一通电话。告诉你一个超级大秘密,反正我已经不再插手管这件事情了。川岛江知佳的生母就是十六年前自杀的各务结子,等你看到石膏像的眼睛,你就知道了。那个女孩为了寻求自己的身世秘密,被假扮母亲的姊姊律子和各务顺一夫妇杀害了。这就是事情真相。懂了吧!”
“九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四十六分。”
哔——
“留言播放完毕。”
“……律子女士是清白的,你透露的小道消息完全派不上用场。”
面对悄然无声的电话,纶太郎小声说着。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正逢秋分。纶太郎复制了一份堂本峻的留言后,辗转换车,费了一番功夫才抵达町田署的共同侦查本部。他在川岛宅邸将车钥匙借给父亲后,父亲尚未归还。
法月警视在牛込署度过一晚,陪伴宇佐见彰甚。宇佐见因为湮灭证据的罪嫌而遭到警方扣留,今天清晨,他陪同宇佐见返回侦查本部。上午,他陪同参与侦讯宇佐见;下午,他将前往中野区江古田的石膏技术人员工作室,扣押从川岛伊作工作室搬走的石膏像与其他物品。宇佐见将石膏像搬至江古田工房,打算制作闭眼版本的江知佳石膏像,“复原”川岛伊作的遗作,以便公开展示。
上午的侦查会议结束后,侦查人员纷纷外出办案,侦查本部冷冷清清。纶太郎播放复制的留言卡带,警视指着手表,一脸不悦地说道:“现在都已经十一点了,距离堂本留言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天,为什么不早点检查留言呢?”
纶太郎吞吞吐吐地解释:他从牛込署回到家时已经是清晨两点,一回到家他就像没电的电池般倒头呼呼大睡,完全没注意到留言显示灯闪烁。一觉醒来,他才发现电话中的留言,昨天一整天实在累坏了。
警视“啧”的一声,从录音机中取出卡带。
“对你发脾气也没用,先将这卷卡带送至科学警察研究所,进行声音分析。看起来他是使用公共电话,说不定能够锁定发话场所。不过拖到现在,能够获得的线索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这些留言还是有助侦查的。至少,警方可以明了石膏像头部的行踪。十三日星期一下午,江知佳委托堂本保管头部,就是这一天,房枝太太在町田车站前看到堂本的身影。然后石膏像头部一直保管在堂本家中。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一点多,男扮女装的堂本骗过我,从公寓带走头部。两点半,他在分倍河原车站前将头部交给江知佳。假设江知佳从玉川学园前车站出发,搭乘小田急线到登户,转乘JR南武线前往分倍河原,她应该能在两点半前抵达。所以,她是和堂本分道扬镳后才遭到杀害。”
“……如果那家伙没说谎的话。”警视采取慎重保留的态度,“星期六两点半,堂本是否真的和江知佳见面,先在分倍河原车站附近找找看是否有目击者。堂本那副打扮,一定很引人注目。不过关于各务夫妇的动机,堂本犯了致命的误解,他所透露的秘密根本完全不符合事实,这点你应该最清楚。”
纶太郎正经地点点头。
堂本认为江知佳的生母是自杀身亡的各务结子。面对堂本的想法,宇佐见一笑置之。
宇佐见身为川岛伊作回顾展的策展人,整理“母子像”系列作品的资料,以及与律子夫人当时状况相关的证词,还包含“母子像I~IX”制作过程的记录照片。宇佐见表示,只要看过这些资料就可一目了然,律子夫人绝对是江知佳的母亲,质疑假怀孕或替换模特儿,根本是荒谬至极。
“因为堂本的误解,警方被耍得团团转。但是宇佐见彰甚似乎早就发觉真相,虽然他没有明白指出,不过他可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
警视耸耸肩,纶太郎摇摇头说:“不须勉强他开口。我们只要找出堂本疏忽的重点,江知佳遭到杀害的原因自然能够真相大白。我们其实已经获得结论,现在只需要证据证明……”
纶太郎的话还未说完,警视手机的铃声响起。
原来是久能警部来电。警视聆听对方的报告,不一会儿,他突然脸色一变,他请久能别挂断,望向纶太郎,说:“为了确认各务结子自杀身亡的详情,我派他到神奈川县的相模原南署,上鹤间是南署的管辖范围。他调阅十六年前的调查书后,发现有些令人起疑的叙述。”
“令人起疑的叙述?”
“调查书中,记录了为各务结子进行妊娠检查的妇产科医生姓名,诊所在町田市鹤川的‘松坂妇产科医院’。大概是怕碰到熟人,所以她放意选择远离住家的医院吧。为她检查的医生是院长松坂利光。”
“町田市鹤川的医院?这么一来,分类电话簿上的……”
“的确也刊登了一家同名医院,地址也在鹤川。江知佳惨遭杀害的前一天,为何行踪不明或许能够由此找到答案。久能警部现在前往鹤川,我请他从南署绕道一下过来接你,你正好一块儿去吧。”
“当然。”
位于町田市的东北方,靠近川崎市交界的鹤川国民住宅区,是在经济快速成长时期发展而成的首都副都心城镇之一。区内私立学校林立,学生的身影四处可见。这个区域与邻近村镇合并,已经升格为市,之前称为鹤川村,人口虽然密集,但是随处可见田园风景。
八○年代,以小田急线鹤川车站前为中心,整个地区重新开发,不过往昔的鹤川村风情并未因此消失。从助手席眺望窗外风景,相较于川岛宅邸的南大谷或町田中心街道,令人想起泡沫经济之前,郊外恬静悠闲的氛围。
车子来到十字路口,路标写着“鹤川国民住宅”,再往北走就能抵达国民住宅区,秋山房枝与卧病在榻的夫婿就住在那儿。久能警部在路口右转,朝着国民住宅区的相反方向,开往鹤川二丁目的住宅区。
“可能是那栋大楼吧。”坐在助手席上的纶太郎说道。在公车道对面,“松坂妇产科医院”的招牌相当显眼。将车子停在医院停车场后,两人走向大门。
虽然是星期日,门诊休诊,不过医院设有产妇的住院设施一定有人值班。从玄关的对讲机告知来访目的后,两人经由指示绕到边门。
“我们是警察。想请教松坂院长,一位曾在这家医院接受检查的女性。”
久能在会面专用的柜台前告知来访目的。负责接待的女性行政人员,确认办公室墙上的行程表,说:“院长目前正在进行日间巡房,能不能麻烦二位稍候?”
久能点点头,表示会在大厅等待。
约过二十分钟后,厅内出现一名身穿白袍与拖鞋的男性。年纪约不到四十岁,福泰的脸上满是笑纹,体格却相当结实,动作也十分利落,或许帮助妇女生产需要充沛的体力吧。常有人认为妇产科医师多为女性,实际上男性医师居多。
“让各位久等了,敝姓松坂,我是这家医院的院长,请往这里走。”
纶太郎与久能两人对望,无法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院长。他们以为应该是更为年长的男性。眼前的人物如果是松坂利光的话,十六年前约只有二十出头吧,似乎过于年轻。
三人在院长室沙发坐下后,松坂先亲切地开口说道:“听说两位前来调查曾在本院检查的患者,请问是否和哪件案件相关呢?”
“是的。您知道住在南大谷的雕塑家千金,上星期六遭到不明人士杀害的案件吗?”
“当然知道。虽然我不看八卦新闻,但是这几天电视不断炒作这个话题。本院的护士只要一碰头就会讨论这件事,为了避免对孕妇造成不良的影响,我经常告诫他们别太起哄。不过本地竟然发生这种案件,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院长感慨地叹了口气,突然神情又转为严肃,说:“这么诡异的案件怎么会和本院有关?真是伤脑筋,各位一定知道,医生必须严守秘密,这是医德也是义务。透过诊疗行为所获知的患者秘密,是决不能任意泄露的。”
“关于这点,您无须太过担心。”久能为了解除对方的警戒心,直率地说道,“今天到这儿拜访您,和杀人事件并无直接相关,警方只是想知道被害者的阿姨,她过去的诊疗纪录。十六年前,一九八三年的七月,有位住在相模原市的各务结子前来贵院检查,她获知自己怀孕后立刻自杀身亡。那时,神奈川县警方的侦查人员曾经前来确认病历,您还记得吗?”
“……十六年前?”院长像是泄了气般,整个人陷在沙发中,“若是这样,我无法回答,得问问岳父。”
“岳父?”
“松坂利光,前任院长。”
松坂院长转过身,望向后方墙上悬挂的镶框照片。照片中长戴着黑色方框眼镜,方颚大脸的白发男性。照片中的人物与眼前的现任院长,长相完全不同。
“我是入赘的。我和内人相亲结婚后改姓松坂。我继承退休的岳父,三年前成为这家医院的院长。当然,在那之前,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担任副院长。不过十六年前我还没和内人认识呢,那时候,我大概还只是个实习医生。”
原来院长已经换过人,难怪怎么看都觉得年龄不符。
“前任的松坂院长还健在妈?他现在住在哪儿?”
面对久能的问题,现任院长苦笑地点点头说:“老人家活力充沛、硬朗得很呢。他住在鹤川六丁目的公寓里,过着优雅自在的隐居生活。去年,义母过世,我们请他前来同住,他却丝毫没有意愿。算起来也有十年了吧,我和岳父相处还算融洽,不过大概他也顾虑我这个入赘女婿。内人经常前去探望他,而且他的年纪还不至于老到动不了,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
“能否告诉我们那栋公寓的住址?”
“举手之劳,当然没问题。”
他从白袍口袋中取出原子笔,在便条纸上画下前往公寓的路线图。
虽然他的画法不算高明,但却是简单易懂的地图。他大概是松了一口气,便以地图为话题,聊起天来:“这儿附近,正好是拍摄‘假面超人’的外景地点,剧中那栋闹鬼的公寓,现在虽然已经拆除不存在,不过饰演本乡猛的藤冈弘,就在附近发生机车事故,身受重伤呢。”
“您也是在这儿长大的吗?”
年龄属于同一世代的纶太郎插嘴问道,松坂院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不,刚才说的,都是内人在相亲时告诉我的。我在小田原长大,但是内人告诉我时,我非常羡慕呢。那时,我的年纪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却立刻邀约她,前往鹤川国民住宅区探险、确认。那附近在二次世界大战前好像是什么军事设施,传说现在还会出现幽灵啊、妖怪等……”
话说到一半,松坂院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望向天花板。
“……对了,说到幽灵,我想到一件事情,院里的护士曾经提及,那位惨遭杀害的雕塑家千金好像叫川岛江知佳吧?”
“没错,您听到什么呢?”
“他们说有一位长相神似的年轻女性,上星期曾经前来本院。她是大白天前来,有两只脚,也确实地踏在地上。由于这次的案件和本地区有关,如果医院沾惹这类诡异话题,那就不妙了,所以我严重警告护士,绝对不准继续散播这些传言。”
“长相神似的女性?”
久能不再故作沉稳,倾身向前,说道:“等等,这项消息你为什么没有通报警方?侦查本部应该曾经询问贵院,是否有位叫川岛江知佳的女性前来啊。”
或许没料到遭到责问,松坂院长有点畏惧地答道:“啊,说的也是。我知道刑警昨天下午曾前来调查。不过那时刑警只提供姓名,询问那位女性是否前来诊疗,负责接待的职员只能回答没有,因为她并没有留下诊疗纪录。”
“可是,您说,护士曾经目击被害者……”
“或许他们不知道是同一人吧。刑警离开后,他们大概是看过晚间新闻公布的照片,才起哄讨论的。总是会碰到脸孔神似的人吧,太过认真看待这些八卦,可就没完没了。所有的医院都是如此,不是有那种什么都市传说吗,护士只要有空就爱闲聊这些话题,什么曾经看过以花心着称的男偶像明星,他的助理开车来迎接刚堕胎的女性……”
“是真是假,警方自会判断。上星期的什么时候?”
“伤脑筋,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护士站无意中听到的八卦。详细情形……”
松坂院长一脸无奈,久能凝视着他说:“能否请您问问值班护士,确认消息来源?”
“我知道了,不过我觉得应该问不出所以然。”
院长面有难色地答应,以内线呼叫护士站:“……啊,没关系,你回答就好。我想问问今天早上听到的八卦……没错,就是那件事情。最初是谁说的?不,我没有生气,现在警方在这儿。谣言没有满天飞,是我自己不小心说溜了嘴……负责行政的河合小姐啊。她今天有来上班吗?是吗?谢谢。”
半信半疑地挂断内线电话后,入赘的妇产科医生叹道:“看到她身影的不是护士,而是柜台行政人员。她今天值班,两位要直接问她吗?”
负责行政的河合小姐,就是一进门在会面专用柜台接待的女性。她的全名是河合直美,年龄约二十五到三十岁间。
“关于南大谷雕刻家千金惨遭杀害的案件,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你说上星期有位像是被害者的小姐曾经来过,是真的吗?你在柜台曾和她交谈过,这件事情好像已经成为护士之间的话题。”
松坂院长婉转地问道,河合直美的手抚着喉咙,一脸大事不妙的神情。
“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事情。不过应该是我想太多……”
“你没有必要道歉。这两位刑警想问问关于那位女性的事,或许是你想太多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请告诉我们详细情形吧。”
河合直美老实地点点头,久能接续院长提问:“你和那位小姐交谈是什么时候?”
“上星期五,十七日上午的门诊时间。”
久能望向纶太郎,纶太郎也眨眼示意。江知佳失踪前一天的空白部分,总算能够逐渐填满。
“那位小姐是前来接受诊疗,还是来探视住院患者呢?”
“都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因为她不是患者,我问她有何贵干,她问我:‘十六年前,我曾呆过贵院,请问松坂院长在吗?’”
“十六年前曾呆过?”
“是的。我回答她如果是十六年前,那是前任院长的时代,他在三年前退休,现在是女婿继承衣钵。她又问我:‘前任院长住在哪儿?’她表示,她离开町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最近回到睽违已久的老家,顺便前来答谢从前的照顾之恩。她手上拿着像是装着蛋糕的盒子,我觉得太冷淡很不礼貌,就告诉她前院长在鹤川六丁目的公寓住址。可是后来我仔细想想,再怎么看,她至少有二十岁出头,不像是十六年前在这儿出生的人……后来我完全忘记这件事情,直到昨天看到电视新闻公开遭杀害的女性照片,刚好年龄相近,感觉应该就是她,才又想起来。”
久能拿出江知佳的照片,请她重新确认。河合直美毫不犹疑地答道:“没错,就是她。她来的时候戴着眼镜,发型服装比较俗气,但是瓜子脸蛋,而且身材很好,长得非常漂亮。”
看来,江知佳虽然无意变装,却想隐瞒身分。久能收起照片,纶太郎追问:“她曾经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有的,我记得她说她是各务悦子。”
松坂利光正好在鹤川六丁目的公寓家中。他的女婿大概已经打过电话联络,按下大门入口处的电铃后,屋主立刻有所回应:“是警察吧,我等各位很久了。”
自动上锁的大门打开后,纶太郎与久能搭乘电梯来到三楼,院长室照片中的那名老人打开房门迎接两人。他的年龄看起来已经超过六十岁,相较于院长时代的照片,发量明显减少,脸部也消瘦许多。不过他的打扮并不显老。他并非戴着黑色方框眼镜,而是戴着钛合金远近两用眼镜。
“独居老人的住家,没什么摆设,散乱无章,请多多见谅。”
屋主谦逊地客套一番。餐厅厨房整理得十分干净,只是在塞满的书柜以外,还有堆积如山的书籍占领了客厅的地板。大部分的书籍都是学术书籍与古文献,且都是关于明治时代的自由民权运动。
“……真是不好意思。退休之后,乡土史研究反而成为我的本业。鹤川村出了不少武相困民党的领导人,像是石阪昌孝,他是北村透谷的岳父;还有后来担任政友会议员的村野常右卫门。就连我父亲的祖先,也曾经参加民权运动。”
“困民党的活动不是多半在秩父?”
纶太郎不问则已,一问就让松坂老人得意地摇摇头,说:“武相困民党的知名度虽然比不上秩父困民党,其实同一时期,在武藏、相模地区等农村,武相困民党相当活跃,知名度绝对不输秩父困民党。野津田町的自由民权资料馆,就是改建自村野常右卫门所建造的道场遗迹。不过两位并不是来听我讲古,我从女婿那儿得知,两位正在调查凶杀案。”
“没错,雕塑家川岛伊作先生的千金遇害的案件。”
“川岛先生,我记得他住在南大谷,他是当地的名人,我曾经听闻他的大名。他的千金遇害了吗?真是令人难过惋惜。”
听他的语气,他似乎早已和社会脱节。久能警部再度追问:“您不知道吗?她的父亲伊作大师在前几天刚过世。”
“过世了?对不起,我几乎已经不看报纸或电视,实在不知道社会发生什么事情。关于这起案件,两位有什么问题?”
“请问上星期五,是否有位年轻女性造访府上?”
老人先点点头,然后望向墙上的月历,再度确认自己的记忆。
“我记得,她叫各务悦子。”
“请问是这位小姐吗?”
久能拿出江知佳的照片,松坂利光戴着眼镜,仔细端详照片。
“的确就是这位小姐。”他回答。
“别站着说话,请坐,请坐。”
松坂利光收拾茶几,请两人坐下。茶几上,堆叠着贴有图书馆分类标签的乡土史文献、报纸剪报与年代久远的笔记本,其中,有本彩色封面的杂志书,那是一本教人做料理的食谱。
“您自己做菜吗?”
纶太郎问起,松坂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来,说:“去年老伴走了,不得不自己下厨,什么男子远庖厨这类落伍过时的话,我总不能再坚持。踏进厨房,其实还蛮能舒缓压力的。我是独居鳏夫,女儿每次来探望我时总是非常担心,老是要求我搬去同住。不过我还没衰老到不能动弹,反正总有一天,我得靠女儿夫妇照顾,在那之前,我还想要好好享受不受拘束的独居生活。”
也许是因为少有家人以外的客人来访,松坂老人兴奋地说着话,即使刑警拿出照片,他还未察觉这位自称各务悦子的女性,就是数日来轰动全国的离奇凶杀案的被害者。
松坂老人的脑袋应该还非常灵活,听力也没问题,只是人老了之后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总是不做太多联想。但是这样无关痛痒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插嘴提出正事,为了让对方能够完整叙述星期五的状况,最好别让他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
纶太郎身旁的久能警部手指揉着太阳穴,看来正在思索应该如何开口……
“要不要喝点冷饮?”
话才说完,松坂利光就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东翻西找,他取出保特瓶,拿着茶杯回到客厅。老人似乎打算尽力招呼客人,但是他没有掌握到访客来此的重点。相较于散乱的客厅,流理台与餐桌还较为整洁,纶太郎推测,他的女儿应该经常前来探视顽固的老父亲。
不知是受年纪影响还是他的个性原本就直来直往,不管如何,久能似乎不想考虑太多,他喝了口老人端出的麦茶,调整坐姿后便说:“能否请您详细说明,那位自称各务悦子的女性来访时的状况?”
松坂老人搓揉着手,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上星期五我一大早就出门了,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一路走到大藏町的鹤川图书馆查资料。因为我突然想到松方正义担任大藏大臣时,他所实施的货币紧缩、增税政策,有些部分我无法理解。”
“松方正义担任大藏大臣的时期?”
见到久能一脸诧异,老人似乎觉得有必要加以解释,他说:“我刚才说过,自从我卸下妇产科院长的职务后,就钻研和祖先相关的武相困民党,还有与其息息相关的乡土史。明治十六、七年时(一八八三~一八八四年),困民党运动越来越激烈高涨,最主要目的是为了消除西南战争后的国内通货膨胀,后世称为‘松方通货紧缩’。在通货紧缩和变卖国营事业两方冲击下,造成农民负债累累。农民要求放宽偿还条件,所以形成此一农民运动。那次的农民运动距今约一百二十年。俗语说的好,历史不断重演,不动产荣景泡沫化后,现在整体经济景气低迷,正好与当时相似。”。
“喔,原来是这样啊。”
“当时,武相银行左右本地区的经济。武相银行成立于明治十五年,是由清木勘次郎这号人物,在原町田村创设的私立银行。我研读史料,发现这家银行居心叵测、贪得无厌,农民若是迟缴贷款,很可能会丧失农地、甚至无家可归,因此,更加深农民的危机意识。明治十七年八月,受到高利贷讨债催缴,被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农民,认为必须和债权者商量,因而聚集在八王子市交界处的御殿山上,那个地方约在目前东京工科大学校园附近,农民聚会引起大规模暴动事件,后世称为‘御殿山巅事件’。”
松坂老人仿佛是一位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所幸他终于注意到两位听众一脸困惑,才回到现实,不好意思地拍打着额头说:“不好意思,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两位特地远道而来,一定没兴趣听这些无聊透顶的老掉牙故事吧,两位要听的是上星期五发生的事情。总之,我在鹤川图书馆查资料,过了中午才回来。借了参考文献回家后,中途在国民住宅区商店街用餐,回到家时已经将近下午两点了。刚到家,在楼下门厅一位从未谋面的小姐迎面而来,开口问我是否是松坂医师。你们拿来的那张照片中她没戴眼镜,不过我记得她那时戴着眼镜,并且自我介绍是各务悦子。”
“下午两点前,是吧?”
久能确认时间后,记录在万用手册中。当天上午,江知佳出现在鹤川二丁目的“松坂妇产科医院”,即使她徒步走到六丁目的公寓,也不需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这一点产生了时间差。
“最初我以为是恶质推销或是传教,所以相当小心,但是看她的模样,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可能是等得累了,神情相当苦恼。她从医院柜台询问到公寓住址后,立刻直奔而来,但是按了门铃无人应答,大门是自动上锁,她无法探知内部情形,害得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原本我只是打算出门散散步,结果因为其他杂事延后回家时间,让各务小姐心焦,真是不好意思。”
看来,江知佳在门厅等了好几个小时,或许,她无论如何都想在当天见到前任院长吧。由松坂利光爽朗的口气看来,他对初次见面的江知佳印象良好,江知佳无预警地来访,并未对他造成困扰。
“她来此的目的是?”
“她向我请教关于十六年前我曾经诊察的各务结子的事。当然,平常我不会随便请素未谋面的小姐进屋,不过各务结子这个名字,我总觉得自己曾经听过。我想着想着,凝视着她的脸,终于想起出自己还在当院长时曾经见过的脸孔……”
松坂老人陷入回忆中,不再往下说。久能故意做出夸张的反应,说:“曾经见过的脸孔?院长,莫非她是您曾经接生的婴孩?诊所的河合直美小姐说过,她表示自己曾受过您的照顾,为了感谢您才专程前来。”
“……我?不,河合小姐误会了。首先,她看起来不止十五、六岁了,而且,我未曾见过这位各务小姐。我的意思是我想起曾经有位女性,长得和她十分相像。”
老人努力地清了清喉咙,以大拇指与中指推着眼镜,带着感怀的神情,回想起自己担任院长的时代。
“我的话又得离题。妇产科是一种因果循环的事业。一些不懂实际情形的家伙总是非常羡慕妇产科医生,但是长期在产房接触孕妇,我深深觉得妇产科医生所处的世界,是距离情欲幻想最为遥远的世界。老实说,从我当上妇产科医师之后,我对于女性所怀抱的纯真浪漫幻想,每天都一点一滴地逐渐瓦解。两位知道吗,有个统计显示,男性医师发生外遇的比率,妇产科是最低的。”
“这样呀,或许如此吧。”
“所以说实在的,医师很难一一记住患者的睑孔。当然罕见病例除外,但是当你看过上百、上千位孕妇后,不管是附近卖菜的老板娘,还是选美皇后,躺在诊疗台上全是一个模样。有些人受到上半身外表迷惑,就想成为妇产科医生,其实,根本是大谬不然。在这些患者当中,有些脸孔看过一次后就永难忘怀。刑警或许能够了解这种感觉,那并不是单纯的美丑问题,而是本人所背负的业障、难以割舍的情缘、际遇等交织而成的,因此那些脸孔会让我特别印象深刻,牢记在心。”
“际遇?”
久能追问着,松坂老人眯起凹陷的双眼,说:“两位一定非常清楚,前来妇产科医院的诊疗患者,并不是每位母亲都满怀喜悦。有苦于无法获得子嗣的夫妇,也有意外怀孕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女性。虽然相较于从前,社会已经开放许多,但是这类攸关男女之间的情事,总是有女性难以对家人启口,偷偷前来检查。当我还活跃在第一线时,除了我刚才提到的职业观感外,还必须经常目睹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黑暗面。”
“那么,各务结子也怀抱着那些烦恼吗?”
“是的。不过我没能看破。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还觉得十分懊悔……”
松坂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摘下眼镜,采着眼睛。满布老人斑的脸上,映着像是微血管破裂的红晕。他叹息着,然后睁开眼,眼神有些游移。他并未重新戴上眼镜。
“……我只为她看诊一次,彼此之间的交谈也不多。各务女士独自一人前来验孕,她获知结果呈现阳性后,立刻表示希望堕胎。我向她说明,堕胎必须取得配偶的同意,她回答她无法告诉丈夫,因为腹中胎儿并非丈夫的孩子。我看着她含泪咬牙地回答,非常同情她,但是我无法随便认同这种违法行为,只好劝她,请她和家人仔细商量,决定该如何处理后再来就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生前的她。患者前来门诊就诊一次,然后就更换诊所,尤其是那些希望堕胎的患者,这并不是特例,但是,各务女士的情形有些不同……数天后,相模原市的警察来电询问,我才知道她在自家车库以汽车废气自杀,现场除了遗书外,还发现本诊所的诊察书。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七月的事情。”
松坂老人淡淡地陈述事实。他并未声明医师有守密义务,大概是他还记得在十六年前,他面对侦讯时也透露过相同内容吧。
“上星期五前来拜访您,自称各务悦子的女性,您也告知她同样的内容吗?”
“是的。当时我随口问她,她说自己是各务结子的侄女。虽然我并非打算为十六年前的疏失赎罪,不过我将记得的事情,甚至是从前的纪录,都尽量告诉她。甚至于一些深入的问题,我也都详细回答。咦?不对,等等。”
即将深入问题时,老人突然面露疑惑,在纶太郎等人还未追问前,老人的脸色大变,不断地摇着头,仿佛大量疑云突然涌现。
“怎么了呢?”
“不太对劲啊,我现在才注意到,同姓的姨侄怎么可能长得如此相像,太奇怪了。各务应该是婚后所冠的夫姓啊。”
久能摇摇头,并未理会老人所提的疑问。松坂老人重新戴上眼镜,像是被火烧到屁股似地突然起身。
“咦?那个东西放到哪儿去了?那天她来时,我从书库挖出来,我不记得自己放回原位了呀……”
大概是鳏夫独居生活过久了,他大声地自问自答,开始检查屋内散乱的书堆。久能询问他时,老人失去年长者应有的沉稳,有些慌张地答道:“当时的诊疗日志,我都留在身边。那是一些个人记录的备忘录,各务女士就诊当天以及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诊所对于超过十五年以上的老旧病历通常会处理销毁。但是只要翻翻从前的诊疗日志,就能填补记忆的空缺。那位小姐前来拜访时,我曾经找出当时的诊疗日志,确认一些细节……她离开后,那本重要的日志摆到那儿去了,我记不得了。”
“您是指这本日志么?”
纶太郎缓缓地拿出一本老旧笔记本,封面以钢笔写着“昭和五十八年下半”。松坂老人端出麦茶时,这本笔记本散落在从茶几掉落的书堆里。
“原来放在这里,真是不好意思。过往的事情我总是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最近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忘东忘西的。”
松坂老人站着翻看老旧笔记本。他大概还记得在第几页,立刻翻到那一页默默地读着。渐渐地,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头往后仰起,像是被过去的自己揪住衣领一般。
“刑警先生,刚才展示照片前,您曾经表示现在正在调查雕刻家川岛伊作的千金遭到杀害的案件,那位小姐的姓名是?”
“川岛江知佳,不是悦子。她在上星期六遭到杀害。”
“和我见面后,第二天被杀害的吗?她就是江知佳小姐吗?”
久能默默地点点头。松坂利光沉痛地咬着下唇,仿佛在诅咒自己的疏忽般,不断地摇着头。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遭到杀害的事情,真是对不起,我应该更早注意到,通报警方。”
“被害者来此时故意隐瞒身分,院长不必自责。总之,请您先坐下。”
老人遵从久能的提议。他疲惫的模样,老态毕现。
“杀害江知佳小姐的凶手,还未逮捕到案吗?”
“很遗憾。不过,侦查行动正持续进行,所以被害者在星期五来访的情况,请您详细告知。”
松坂老先生回答只要自已能够效劳,他义不容辞,看来并未因为自己疏于通报而显得沮丧。久能道谢后立刻提问:“关于诊疗日志,您说江知佳询问了一些深入的问题,她问了些什么?”
“她想确认十六年前就诊的女性,是否是她的阿姨各务结子。患者的身分,如假包换的确是各务结子,因为就诊时,诊所曾确认她的健保证,的确是本人。”
“健保证?”
松坂老人翻着发黄的页面,规律地点点头,说:“……其实,验孕和堕胎手术,健保是不给付的。我向各务女士说明后,她一脸遗憾沮丧。我想她在意的并非是费用问题,而是希望检查时能够尽量不公开身分吧。其实,有些患者会匿名,不以健保证就诊。有些诊所甚至不必做任何登记,直接就退还健保证。类似各务女士的状况,有些人希望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处理孩子的问题,当然不希望健保证盖上妇产科戳章。我的诊所里如果有患者强烈要求,诊所也会省略登记的手续。不过当然得视情况而定,如果老是如此处理,会遭到行政机关的纠正。”
“健保证的住址在相模原市,难道您从未起疑吗?”
“有时候,患者总有些难言之隐吧,我不用多问就能猜测她不想在当地就诊,以免被街坊邻居认出,才会选择町田的医院。而且健保证也没有可疑之处,的确是国民健保局所发给的。健保证的担保人是丈夫各务顺一,我听说她的丈夫在上鹤间经营牙科诊所,太太自杀身亡后,他关闭诊所前往美国。”
“现在他回到日本了,搬到府中,开了一家美容牙科诊所。”
关于各务顺一久能并未多说。松坂老人心有所憾似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我从未见过丈夫各务先生,如果我能够参加葬礼,我就能表达自己的遗憾和歉意。但是,他们只进行家祭。”
松坂老人诚恳地说着,不像是在讲客套话。久能刑警回应着,并且检查万用记事本。
“您说,她生前您只见过一次。您强调‘生前’,难道各务女士过世后,您曾经参与遗体解剖吗?”
“没错。为了搜集自杀动机的证据,神奈川刑警来到诊所,调阅验孕的病历。那时我自愿参与遗体解剖,那具遗体的确是各务结子女士……如果,我能够更慎重因应,或许她不会那么快寻死。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的脸孔,两位想想,前几天才见到的活生生的人,没几天的时间竟然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松坂老人的额头冒着汗,身子颤抖了一下。久能移开视线,向纶太郎示意。纶太郎继续问道:“对了,请问您,验孕需要进行哪些检查呢?”
“……最初是问诊,然后检查尿液。现在在市面上很容易购得验孕用品,不管市售用品的判断精准度如何,基本上与医师检查是同样的方法。各务女士呈现阳性反应,所以接着进行内诊和超音波检查。超音波检查就是利用超音波对着子宫,经由反射波探知胎儿的影像。我一并将超音波照片和病历提交给神奈川警方,以便配合对照遗体解剖。”
“胎儿的影像和解剖结果是一致的吧?内诊的结果呢?”
松坂老人咳嗽着,神情较为轻松地说着:“内诊是医师请患者换下底裤后,躺上诊察台,然后医师将手指插入阴道,触诊子宫口。就是这个动作,让很多妇女对前来妇产科就诊裹足不前,不过触诊之际有时会发现子宫癌。我并未发现各务女士有任何异状。”
“原来如此,问诊都问些什么呢?”
“上次生理期的第一天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怀孕经验、病历、是否对任何物质过敏等等。各务女士前来就诊时,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
“过去的生产经验呢?”
纶太郎随意问着,松板老人一脸惊讶地答道:“对了,江知佳小姐也非常在意这件事情。我回答是初次生产时,她一再追问是否有误。”
“江知佳小姐也问过这个问题?各务女士确定是头一胎吗?”
“是的。问诊时,本人也如此回答。我没看到妊娠纹,当然每个人有所差异,无法以妊娠纷断定是否生产过。但是进行内诊时,并没有会阴切开、缝合的迹象,所以我认定她是头一胎。”
一个未曾听过的字眼,令纶太郎感到疑惑,他问:“会阴切开是什么意思?”
“阴道和肛门间的肌肉称为会阴,会合的会,阴道的阴。产妇分娩时,胎儿的头部会对产妇的会阴产生压力,压迫会阴肌肉,如果过于用力会造成肌肉撕裂,严重时还会造成括约肌或直肠黏膜受伤。分娩后,医师会立刻缝合,通常不会留下后遗症,但是如果细菌感染造成血肿的话,将导致缝合部分裂开,需要好几天才得以愈合。为了防止这种严重撕裂伤,分娩之际,妇产科医师大多会先以手术刀切开会阴,称为会阴切开。或许你听来觉得粗暴,但是,缝合之后,预后良好,也能避免影响产后的性生活。”
“这种方法,每家妇产科医院从以前就都如此进行吗?”
纶太郎的无心之问,似乎触犯了这位妇产科医师的自尊心,挑起了松坂老人的不满,他瞪着纶太郎答道:“在我还担任院长时,每家妇产科医院都是如此,但是助产院除外。以前,无论哪家妇产科医院都会事先切开会阴部,那是妇产科的常识。因此,如果患者没有会阴缝合的痕迹,十之八九可以断定是初次生产的孕妇。不过最近不管理论是否合理,竟然冒出说什么怎么能够在女性性器上划一刀的言论,真是胡说八道。我的女婿对于会阴切开也是抱持慎重的态度,以前他还是副院长时就常常建议我,说我的方法已经不合时代潮流。现在,听说他的方法受到大部分患者的好评,对于诊所经营来说,他的意见或许言之有理吧。”
老院长似乎自知向纶太郎两人吐苦水毫无任何意义,索性闭嘴不说。对于与女儿女婿同居,松坂利光一直不愿点头答应,或许是对于诊所的医疗与经营,两代的意见冲突所致。不过,纶太郎另有疑问。
“从您刚才的谈话当中,助产院难道不进行会阴切开吗?”
“江知佳小姐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以助产妇的资格,规定不能对患者动刀。在那种诊所,为了避免会阴撕裂,平常就会进行按摩,或是在分娩时花费较长时间,设法避免在生产过程中产生撕裂。但是这些作法,并无法完全防止撕裂伤。而且并非所有的产妇都希望自然生产。”
“……假设各务结子以前曾在助产院生产,她故意隐瞒这件事实,您是否可能受到蒙骗无法察觉?”
面对纶太郎莽撞的问法,松坂老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嗯,很难说没有这种可能。会阴有无切开,医师的判断有时会受到患者回答的影响。如果问诊时患者故意说谎,医师的诊断难免会受到混淆。万一发生这种情形,不能责怪医师。”
“您说的没错。对于江知佳小姐,您也是如此回答吗?”
松坂利光不屑地点点头。
看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久能起身告辞。不过,松坂老人似乎舍不得两人离开,开始东翻西找,想要引起两人的注意。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翻开日志,不断地调整眼镜角度。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还有一件事,江知佳小姐离开后,我重新读过这本日志,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未能及时告诉她……”
“什么事情呢?”
松坂老人沙哑地、不太有山口信地说:“其实没什么啦,说不定是我会错意。当时,各务结子女士含着泪告诉我,肚子里的胎儿不是丈夫的。我记得她还说了一句不合情理的话,她说她被名义上的弟弟给强奸了。”
纶太郎全身僵直无法动弹。
“……被名义上的弟弟?你确定吗?”
“应该是的。后来刑警询问时,我曾经说出这件事情,刑警认为是我听错了。警方说,各务女士的遗书当中,清楚道出她和姊夫雕塑家川岛伊作间的外遇关系,她的外遇对象是名义上的兄长,并非是名义上的弟弟,可能是我误会了。总之,她当时语调呜咽,我无法听清楚,记忆也模糊不清,所以也未再多做议论……”
“等等,各务女士自杀后,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应该也曾前来询问院长吧。那时您曾经提及这件事情吗?”
“不。如果因为我的多事,为遗留在世的丈夫添了麻烦,对方一定会更痛恨我吧。不过,前几天我读着从前的日志,依旧觉得我当时并没有听错。别嫌我人老罗嗦,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在意这件事情呢。”
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各务顺一与妻子因涉嫌杀害川岛江知佳以及弃尸的罪嫌,遭到警方逮捕。
纶太郎并未参与逮捕行动。上周末以后,纶太郎就未前往町田署的侦查本部。他整天埋首书房,为自己撰写的长篇小说努力奋战。连续几天,法月警视都留宿侦查本部,他以电话告知纶太郎各务夫妇的最新侦讯结果,除此之外,对于没有任何执法权限的纶太郎来说,案件在上周已经全部结束。
不,其实,还有些细节,未获得实证……
他以工作进度大幅落后为藉口,远离侦查本部,家中电话也一直设定为答录模式,因为他不想与川岛敦志碰面。松坂利光口中名义上的弟弟,深深印在他的脑海当中,不断地冲击着他。对于会见川岛,然后追溯到十六年前,解开事件全貌,纶太郎还无法下定决心面对。
星期一晚上,凶手落网的新闻播出后,川岛多次来电,留下好几通留言,表示想见纶太郎。每当听到答录机传来川岛敦志的声音时,纶太郎的手总会伸向电话听筒,但是一旦想到自己还没准备好该如何回答时,只能隐忍着,叹气,听着声音逐渐消失。
星期四,九月即将结束的下午,田代周平来电。电话直接转接答录机,纶太郎听到留言的声音,停止敲打键盘,急忙奔向电话旁。
“什么嘛!原来你在家啊,都已经下午三点了耶,虽然你已经回复以往的生活形态,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但是,睡到现在也未免……”
“我一大早就起床了,正在工作。为了避免媒体一窝蜂来电,我还得一一回绝,太麻烦了,所以干脆设定答录模式。不知道是哪位仁兄泄露我参与町田事件的调查,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泄密的人可不是我喔。”媒体一窝蜂来电的说法或许有些夸张,田代倒是认真回应,“我完全了解和那些媒体打交道,人会变得脾气暴躁。凶手已经落网三天了,警方却没有公开案情细节,例如犯罪动机等等。堂本峻依旧下落不明,也没有人知道那家伙是否涉案,侦查本部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不,没什么事情,别担心。”纶太郎拍胸脯保证,“不过,案件有些内情,必须花费时间和程序进行搜证。除了杀害江知佳的罪嫌之外,为了追诉各务夫妇两人在十六年前犯下的罪行,警方必须确实搜证,所以才如此慎重。”
“追诉十六年前犯下的罪行?”田代高声追问,“学长,你太过分了吧,保密也要有个分寸。我没有威胁之意,但是我在这起案件中并非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啊。江知佳为什么惨遭杀害,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我的要求不多,学长只须说明目前所获知的消息,学长如果不告诉我,我会坐立难安,晚上还会失眠。”
“如果你答应绝对不泄露出去,我也不会吝于告诉你。不过这起事件的内情实在太过错综复杂,电话当中无法解释清楚。”
“我又没有要你在电话中说明啊。不管内情是否错综复杂,学长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又臭又长,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田代挖苦一番后,又改换温柔的语调,像是在安抚一只猫。
“其实,我现在正好就在附近。外景拍摄地点在多摩川游乐园,现在是休息时间,再拍一个景,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我六点左右到你家,可以吗?晚饭想吃什么大餐,欢迎点菜,我请客。”
好家伙,原来早就打好如意算盘。
其实纶太郎可以推说不便,拒绝田代,他正在犹豫时,田代继续说:“学长如果不嫌弃,我带一位特别来宾去,大家热闹热闹,可以吗?”
“特别来宾?”
“先卖个关子。这位特别来宾很想见见学长,正好一同前去。”
纶太郎听了后,脑中立刻浮现久保寺容子的脸孔……不对,不是久保寺容子,是滝田容子。纶太郎假装沉吟半晌,才勉强答应田代。
“那六点见。”
晚上六点过后,门铃响起。
纶太郎打开玄关大门,田代周平提着外带中国菜餐盒以及一大袋啤酒,站在门口微笑。站在田代身旁的人,有着金黄平头,像是刚睡醒的Q比娃娃脸上蓄着扎人的胡须,他是饭田才藏。
纶太郎无言地关上大门。饭田伸出穿着拖鞋的脚,卡住即将关上的大门,大叫了一声:“太过分了,别那么无情嘛,这次的事情我也有不少功劳啊。”
他的眼疾大概已经治愈,今天并没有戴眼罩,不过依旧不改嘻皮笑脸的态度。饭田的小道消息并非完全派不上用场,纶太郎放开把手,瞪着一脸笑意的田代。
“什么特别来宾!什么热闹热闹!我才强调过,这件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啊。”
“请您放一百八十个心,今天呢,录音机放在家里,身上空空如也。”
饭田拍着胸脯保证,田代在一旁憋着笑答道:“他直嚷嚷着一定要从学长口中知道真相。学长,你就大人大量,行行好吧,今天听到的所有消息,我绝对不会让他泄露半点口风。”
“什么大人大量啊。”
“咦?难道学长对特别来宾另有期待吗?刚才在电话中,学长表示正在工作,怎么整个人好像刻意打扮过,清爽整齐,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学长,你究竟期待哪位特别来宾来访……?”
面对田代不怀好意的臆测,纶太郎有点招架不住。
“好啦好啦!别再废话,在啤酒还没回温之前,你们两个快点进来吧。”
“……这起案件的导火线,不用多说,就是已逝雕塑家川岛伊作在死前完成的人体直塑石膏像。这件遗作由他的独生女江知佳首度担任模特儿,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完结篇。‘母子像’系列作品起源于二十一年前,伊作先生以当时的太太律子为模特儿制作了九件作品,这次江知佳所摆的姿势,正好与系列作品第一号‘母子像I’的姿势恰恰相反,仿佛照镜子一般。当然,虽然是血脉相连的母女,身体结构还是有些许不同,所以两座雕像并非百分之百左右对称,但是伊作先生的创作概念依旧清楚明白。他以江知佳为模特儿制作直塑石膏像,并取名为‘母子像’,伊作先生选择的模特儿和作品的命名,都是他落实概念的必备条件。”
纶太郎早已饥肠辘辘,他先以舂卷与啤酒果腹后,开始说明案情。田代与饭田听得入神,根本忘了动筷子。
“但是,仔细思考后,我发现作品的命名有一点值得玩味。起初的‘母子像’系列作品,也就是以律子女士为模特儿,在一九七八年制作的九件石膏像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当时律子女士的腹中怀着江知佳。但是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遗作,虽然延续当初系列作品的手法和造型,但是并不符合‘母子像’这个名称……因为只展现了女儿江知佳一个人的肉体。”
“等等。”田代周平立刻有所领悟,插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江知佳在当父亲的模特儿时,腹中怀着某人的小孩吗?她本人的头部会遭到切断正是因为……换句话说,为了不让警方察觉江知佳怀孕了,所以必须隐藏头部以下的身体吗?”
纶太郎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这种想法太过武断。说实话,我也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江知佳生前并无任何怀孕的征兆。她的遗体头部遭到切断,理由并不单纯,而是更为复杂的内情。”
“但是,她遭到杀害的前一天曾经造访町田市内的妇产科医院,不是吗?”
饭田才藏又开始吹嘘自己获得的小道消息,纶太郎瞪着他。
“她的确前往妇产科医院。不过,江知佳并不是前往验孕,她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
“事情总有前后顺序,所以这点容后说明。总之,先不管‘母子像’名称的疑点,这起案子起源于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石膏像头部,遭到不明人士切断并带走,以致下落不明。她的叔叔川岛敦志担心伊作先生过世后,堂本峻又趁机跟踪骚扰江知佳,所以前来找我商量。调查工作室后,我发现石膏像头部遭到外人切断的可能性非常低。细节部分,我省略不说,总之,工作室中留下的侵入痕迹,伪装成分浓厚,清楚地显示是熟人所为。石膏像头部可能在九月十日遭到切断,也就是星期五晚上,川岛伊作守灵夜当晚直到第二天。整理出事件发生的时间表后,我很早就判断是江知佳做的,只有她能够切断石膏像头部,并且带出工作室。
“但是,我向宇佐见彰甚提及这项推论时,他断然否决,并主张伊作先生的遗作原本就没有头部。他认为是伊作先生偷偷准备了干冰,做成假头部。然后,他在昏厥前披上帆布,让石膏像看起来有头部……宇佐见认为江知佳为了隐瞒没有头部的事实,所以才伪装成头部遭到切断。”
“干冰假人头?伊作先生面临生死关头,哪有时间玩弄这些骗小孩的把戏。”
田代一副不屑的语调,饭田才藏看来也有同感。纶太郎叹息着,辩解说:“干冰假人头的说法,我当然也无法接受。可是,宇佐见彰甚的主张和论点强而有力,我这个外行人再怎么争辩也敌不过他的坚持,甚至还差点被他说服。他说表现眼睛的矛盾理论导致伊作先生的创作陷入谷底,甚至还搬出什么美杜莎人头的概念,搞得我一头雾水,分不清东西南北。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宇佐见沉醉在自己的妄想当中……
“总之,‘无人头’的说法,和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没过多久,宇佐见亲眼见到证据,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误解。阴错阳差介入这起案子的堂本峻,将切断的石膏像头部照片寄给宇佐见。堂本介入本案的经过我等一下再说,总之,宇佐见看到照片时,完全无法相信自己所见。因为石膏像的头部,双眼是睁开的。”
“……双眼睁开?”
饭田脸上浮现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纶太郎微微一笑,将法月警视从侦查本部传真来的资料,递到两人面前。
“宇佐见彰甚知情不报,故意隐藏这张照片。这是警方扣押照片后,加以放大的影像。由于是传真,有些模糊,但是照片中的影像还是能够看得清楚。鉴识科调查过原始照片,证实绝非合成照片,或是在底片上动过手脚。”
田代拿起传真,仔细地瞧着。
他默默地摇摇头,大概是从照片的构图上看出堂本峻惯用的拍摄方法吧。他一边感叹一边抬起头来,感伤地说:“我承认,照片的确拍得不错。从脸部轮廓来看可得知这是江知佳,而且双眼的确是睁开的。但是双眼睁开,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传达讯息的器官,不是只有嘴巴,还有眼睛。”纶太郎喝了口啤酒润润喉,向两人说:“石膏直塑的方法,是将绷带浸入以水溶解的石膏当中,然后直接贴在模特儿身体表面上,取得身体轮廓。可是从活着的人身上以石膏绷带直接翻取裸露的眼球,可能会导致模特儿失明。因此无论是伊作先生的作品,或是人体直塑石膏像的始祖乔治·席格尔的作品,所有作品毫无例外的都是双眼紧闭。”
初识江知佳的那天,她曾告诉纶太郎相关的知识,纶太郎照实叙述着。饭田吓得遮住眼睛,然后他从指缝间惶恐地瞧着传真纸上的影像。眼疾迫使他得长期戴着眼罩,所以他更能体会到那股恐惧。
“……哎呀,真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起《安达鲁之犬》那部电影。以剃刀切开眼球,将石膏绷带贴在睁开的眼球上慢慢等待凝固,这么残忍的画面,简直不输恐怖电影。”
“不过,我见到江知佳时,她的眼睛完好无缺啊。”田代偏着头,冷静地反驳,“完成的石膏像即使是双眼睁开的状态,但是在翻模的阶段,模特儿不一定要睁开双眼啊。这张照片的头部是利用雌模灌入石膏后获得的雄型,对吧?如此一来,只要在双眼紧闭的雌模上,稍事修改成双眼睁开的状态即可。这种小事对川岛大师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纶太郎点点头,表示确实可以这么说。
“根据江知佳的说法,伊作先生的创作陷入低潮时,曾经尝试这个方法,因为他无法再忍受所有的石膏直塑作品都双眼紧闭,只能展现虔诚祈祷的意念。所以他尝试制作睁开双眼的作品。可是完成品反而破坏原有的肌肤触感和质感,令人惨不忍睹。对此深感绝望的伊作先生,当场就将作品敲得粉碎,从此不再碰触石膏直塑像……请注意,曾经一度坠入绝望深渊的艺术家,当他决意以自己仅存的生命为赌注,为世间留下自已最后的作品时,他怎么可能重蹈覆辙,再度尝试当初让自已倍感屈辱的方法呢?”
“原来如此,我了解学长的说法。的确,如果我是川岛大师的话,我一定不会再用同样的方法尝试。”
田代表示同意。此时的田代,像是一位艺术家而非商业摄影师。饭田似乎也无意反驳。纶太郎轮流望着两人,说:“……如此一来,伊作先生如何制作出我们在照片上看到的头部呢?如果不是从模特儿脸孔上活生生地取得原型,也不是事后在雌模上加工,那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我知道了,死亡面具。”突然拍膝高喊的是饭田才藏,“只需拨开尸体的眼皮,敷上石膏绷带,就能够在双眼睁开的状态下取得原型。模特儿既然已经死亡,在等待石膏干燥时,既不会感觉痛苦也不会挣扎呐喊,更不会表示抗议。”
“完全正确。”
纶太郎点点头,田代说:“真的假的?说得简单,这种方法真的能够执行吗?”
“只要取得往生者家属的首肯即可。进行家祭前,只要短时间即可取得死亡面具。事先涂上凡士林、肥皂液等具有界面活性作用的润滑剂,就不会严重损伤眼球;或是参考美国的遗体保存技术,在眼球当中注射硬化剂。伊作先生是石膏直塑技法的权威,这些专业技术他应该钻研已久。等到石膏干了,取下石膏绷带时,万一损伤眼球,只要请葬仪社修补即可。制作死亡面具,即使发生状况,只要丧家出面说明,多支付一些手续费用,葬仪社应该不会过问。”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难接受。”田代皱起眉来,夸张地交叉双臂,“先不管技术上的问题,伊作先生从哪儿找到已经死亡的模特儿呢?总不可能任何人都可以吧?这张照片中的人头,头部骨骼、轮廓等等,都几乎和江知佳一模一样。”
“当然,这才是重点。为了选定双眼睁开的死亡面具模特儿,就必须回到最初的疑点——以独生女江知佳为模特儿的作品,伊作先生为什么命名为‘母子像’?”
“母亲和女儿的雕像……等一下。”田代低吟着,他半信半疑,眼神有些动摇,“……难道,石膏像的脸部部分,来自于江知佳的亲生母亲吗?”
“从伊作先生的遗志来看,只有这个可能。”纶太郎表示肯定,双手交握。
“依据宇佐见彰甚的说法,往生者的工作室中,江知佳的脸部雌模完好如初,换句话说,他分别从母女两人身上直塑获取雌模,制作石膏像。颈部以下的部分,百分之百来自女儿江知佳,切断的头部的雌模则是从她的母亲遗体上取得的死亡面具,就像是合成照片的3D版本。
“若是真正的人类尸体,切断头部再装上他人的头部,即使是拥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也难逃现代法医的检验。可是巧妙运用两位不同模特儿,融合母亲的脸孔和女儿的胴体制成裸女像,唯有作者才了解个中真章。不管模特儿是一人还是多人,石膏塑像本来就像拼布一般,将各个部位东拼西凑……”
纶太郎话说到一半,田代不耐烦地摇摇头,说:“不,我的疑问不是这点。电视八卦新闻报导的一些小道消息,都推测江知佳的生母并非是因杀人嫌疑而遭到逮捕的现任各务夫人,川岛律子女士,而是十六年前留下遗书而自杀身亡的妹妹啊。”
看来,田代的思考模式与他的天敌颇为相似,纶太郎觉得有些讽刺,微微一笑,说:“获得石膏像头部的堂本峻也有相同的想法,他曾说只要看过石膏像的眼睛就可以了解真相。但是,他错了。江知佳的叔叔敦志曾经到江知佳出生的南成濑助产院探望律子女士,我也曾经追问宇佐见,他也是笑着答说没有这个可能。”
“敦志先生的话或许还能相信,宇佐见所说的话根本不能相信啊。”
“当然,宇佐见是否说谎,无法证实。但是结子若是江知佳的母亲,他并不会因此得利。宇佐见或许会认为堂本的错误结论才符合他认定的逻辑,但是他并没有肯定这项错误说法,因为事情的发展令他措手不及,已经毫无挽救的余地。除此之外,假设妹妹结子是江知佳的生母,会产生一个非常严重的矛盾。”
“什么矛盾?”
“十六年前她自杀的理由是因为她和姊夫川岛伊作有了外遇关系,怀了他的骨肉,而非自已丈夫的孩子。假设江知佳的生母是结子女士,父亲还是伊作先生啊。如此一来,十六年前是她第二度怀有外遇对象的骨肉,既然只是旧事重演,结子女士没有理由突然大受打击,导致精神恍惚,最后自行了断生命。此外,假设她的丈夫各务顺一因为急于获取妻子的保险金,以致态度突然转变,对她施加压力,逼迫她自杀,结子女士只须以公开江知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筹码,应该就能够对抗丈夫所施加的压力。因此,妹妹结子绝对不可能是江知佳的母亲,毫无疑问的,江知佳是川岛伊作和律子女士所生的女儿。”
“原来如此,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饭田才藏恍然大悟,插嘴答道。田代则像是顽强抵抗、抵死不从的小孩子般说:“学长的推论一点也不合情理,而且前后矛盾嘛。你刚才说石膏像脸部的模特儿是江知佳的生母,而且在翻取模型时这位模特儿已经死亡。可是,律子女士和伊作先生离婚后,和各务一起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啊,为什么……”
说到这儿,田代突然闭口不语,他似乎无法相信自己脑中浮现的想法,困惑地望着纶太郎,“……难道,怎么会?”
“没错!那个自称各务律子,和丈夫各务顺一住在分倍河原公寓的女人,并不是江知佳的母亲。十六年前在上鹤间的车库里,江知佳真正的母亲川岛律子女士,身分遭到对调,被当成是妹妹,已经自杀身亡。当然,她并非自杀,而是遭到谋杀,目的是为了诈领保险金。在自杀除外责任期限到期前,凶手便开始精心策划这起谋杀案,长达一年以上。律子女士被各务顺一和结子夫妇伪装成吸入汽车废气自杀,遭到杀害。”
短暂沉默以后,田代周平不可置信地开口说:“所以,川岛大师以剩余不多的性命为赌注,创作完成的‘母子像’完结篇,目的就是为了揭发十六年前各务夫妇的罪行?”
“可以这么说。”纶太郎语意深长地说,“我说过,以江知佳为模特儿的遗作姿势正好和‘母子像I’左右相反,像照镜子一般。不同于你在银座画廊的摄影展《盲信》中那些闭眼的照片,石膏像是睁开双眼,望着前方虚拟的镜子——镜子,意指各务夫妇。”
“原来代表被害者的石膏像眼中,蕴藏了指名道姓揭发亲妹妹恶行的构图,果然具有川岛风格,心思细腻,我的摄影作品根本望尘莫及。如果法医学更为进步,将残留在尸体视网膜上的色素感光视紫质加以分析,甚至能够重现被害者死前见到的凶手影像……这是我曾经读过的报导,原理和川岛大师的概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田代身为专业摄影师,低声诉说着自己的感想。饭田才藏似乎有所不满,偏着头,不断眨着眼,说:“话说回来,他选择的方法未免太过迂回不干脆了吧。他只要直接说出各务夫妇是杀害自已妻子的凶手,之后妹妹假借姊姊的身分,何必特地请自己的女儿当模特儿,留下令人一头雾水的谜团。总而言之,前卫雕刻家这种人,真是古怪到了极点,令人费解。”
“事情并不见得这么单纯,伊作先生为了揭发罪行,使用如此错综复杂的手法,主要是因为自己也参与杀害律子女士。或许由于他对艺术的狂热和野心,甚至为了对抗乔治。席格尔,希望制作出双眼睁开的石膏像,导致他一时失去理智。不过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对于参与杀害妻子,怀有强烈的罪恶感,所以才无法直接揭发各务夫妇的罪行。十六年来,伊作先生从未公开这副不该存在于世的死亡面具。当伊作先生了解自已即将不久于人世,才决意公开十六年前的伪装自杀案,揭发真相,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是,他也担心自己的罪行在死后曝光,艺术家永垂不朽的名声可能从此一落千丈。伊作先生想必内心交战许久,经过深思熟虑后,制作出如此令人费解、谜团重重的作品吧。”
“十六年前的事件中,川岛大师是各务夫妇的共犯吗?”
田代愕然道,纶太郎沉重地点点头说:“依照前后逻辑推论,只有这个可能。假设,伊作先生没有参与杀害律子,姊妹便不可能成功地对调身分。当时江知佳还小,母亲和阿姨对调身分,容易蒙混过关。可是即使夫妇关系降到冰点,也绝对无法瞒过丈夫伊作先生。律子夫人——其实是妹妹各务结子——在事件发生后立刻和丈夫分居,并在当年年底离婚,伊作先生如果未参与杀人计画,假律子夫人的诡异言行,他迟早会起疑吧。如此一来,各务夫妇精心策划的计画将成泡影,因此身分对调的计画必须获得被害者丈夫的合作才得以成立。只要设法笼络丈夫,就能消除外人的怀疑眼光。相对地,伊作先生参与杀害计画,他所获得的利益就是妻子双眼睁开的死亡面具。对伊作先生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假律子夫人和伊作先生离婚后,对外宣称自己为了愈疗情伤前往美国,真正目的是为了躲避熟人,避免身分对调一事遭人看穿吧?”
“没错。各务结子在美国和丈夫会合,以姊姊的身分再婚,再度成为各务太太。当熟识自己的婆婆死后,结子决定返国,这是一九八六年的事情。两人在国外生活将近两年,法律追诉期不予计算,所以事件虽然已经经过十六年,还是无法免除追诉,这对各务夫妇来说应该是一大失算。不过是好是坏还有待商榷。或许过了追诉期,江知佳就不会遭到杀害了……
“回到日本之后,各务结子为了避免暴露真正身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为了蒙混自己和姊姊脸孔身材的不同,她特意增加食量,大幅增加体重。几年之间,她假借人群恐惧症和意外恐惧症,足不出户,整天躲在府中公寓中。她还推说因为自己和川岛家的恩恩怨怨,断绝所有亲朋好友的往来。如果她非得外出时,则变装为自己的婆婆,掩人耳目。我和父亲两人拜访分倍河原时,各务结子假扮成婆婆出面迎接,虽然说是演戏,但是她似乎入戏太深,或许她长期隐藏真正身分,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导致丧失自我。不过这是她心甘情愿且精心策划的结果,不需要接受精神鉴定,也无法被判定为精神衰弱吧。”
“所以江知佳长大后,她才完全不相往来啊。”田代冷冷地低声说道。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担心自己的身分被看穿,当然,她也不可能出席伊作先生的守灵夜和公祭。”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如此一来,事情反而更为棘手啊。”
这次是饭田才藏插嘴,大概是戴眼罩时养成的习惯吧,他一边思索,一边按着太阳穴,纶太郎问:“为什么?”
“从我听到的各种消息当中,十六年前伪装自杀案的动机是各务结子和川岛伊作发生外遇关系,导致结子怀孕。结子的遗书坦承外遇关系,笔迹也是出自结子本人。死亡的女性经过神奈川县警方和保险公司调查部,证实死亡女性的确怀孕了,町田市内的妇产科医院也证明名为各务结子的女性会在该院验孕。但是,真正死亡的不是妹妹结子,而是姊姊川岛律子。当然,亲笔遗书可由结子书写,可是律子女士所怀的小孩究竟是谁的骨肉?”
“的确不太对劲……如果妇产科医师曾经证实,莫非是律子女士借用妹妹的名字,前去验孕?”
纶太郎默默不语,田代继续提出质疑:“如此一来,她肚子里的胎儿就不可能是伊作先生的骨肉。假设真的是各务夫妇在背后搞鬼,误导自杀者的身分。但是只要律子女士怀的是丈夫的小孩,她可以正大光明地以自己的姓名接受检查。律子女士借用妹妹姓名就诊,应该是她有难言之隐,无法透露父亲的真正身分吧。然后各务夫妇乘机利用这项弱点,巧妙利用腹中胎儿成功调换死者的身分。而且连丈夫伊作先生都参与杀害律子女士,一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动机,一个他非要置妻子于死地不可的动机。律子女士怀有身孕,所以她在遭到杀害前,很可能和丈夫以外的男性有亲密关系……”
“这个问题我目前无法回答。孩子的父亲究竟是何人,还没有定论。”
纶太郎敷衍地答道,饭田非常失望。田代周平看穿纶太郎语带保留,他直盯着纶太郎瞧着,微微摇摇头,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问道:“……回到正题,所以是江知佳首先注意到父亲遗作所隐藏的讯息喽。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纶太郎了解田代提问的用意,用心地听着田代的问题。看来田代发现纶太郎有难言之隐,便设法岔开话题。不过饭田一脸茫然,纶太郎故意不理他,自顾自地答道:“刚才我说过,切断工作室石膏像头部的伪装侵入者,最可能的就是江知佳。我不需要再做解释,她从小就熟知石膏直塑技法,了解双眼睁开的头像绝对不可能存在,她也比任何人都理解父亲对乔治·席格尔的复杂心情。她当石膏像的模特儿,在工作室中一定多次从父亲口中得知,这是一九七八年‘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完结篇。
“父亲过世那天,送走参加守灵夜的亲友后,她独自一人来到工作室,看到双眼睁开的石膏像时,江知佳一定立刻得知石膏像的头部并非自已而是他人,并立刻领会父亲拼命留下的讯息,她终于了解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而且石膏像的双眼是睁开的,暗示拥有死亡面具的父亲可能参与杀害自己的母亲。大受打击的江知佳,虽然尚未看穿所有真相,但是从父亲过世前的言行当中,加上她的直觉和观察,她察觉十六年前的事件另有隐情。
“当她察觉自己的父亲竟然参与杀害母亲,江知佳一定大受打击。她当机立断,切下石膏像的头部,因为作品如果直接公开,便可能会有人追查过去的真相,进而唾弃、指责已故的父亲。石膏像的模特儿虽然是江知佳,但是头部并非自己,所以江知佳对于切断头部没有丝毫犹疑。当时她可能只考虑到石膏像头部的大小、重量、携出方法和藏匿地点等等,信赖的父亲竟然长年瞒骗自己,这种遭到背叛的心境逼使她出此下策。不过江知佳无法敲碎石膏像,毕竟头部以下的部分出于自己,更是父亲留下的重要遗物。”
田代周平捏扁啤酒空罐,悬宕已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公祭当天,江知佳唤住打算上香祭拜的各务顺一,对他说‘请转告律子女士,这是来自血脉相连的女儿的请求。’”
“嗯,是的。如果切断石膏像头部的是江知佳,当时她对各务夫妇、尤其是自称是各务律子的女子,已经抱持强烈的怀疑态度,所以她故意强调血脉相连。她怀疑这位各务夫人连父亲的公祭都坚持不肯露脸,应该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江知佳为了向各务顺一挑衅,才会故意说‘血脉相连的女儿’。”
饭田才藏表示想借用厕所,纶太郎宣布暂时休息。他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丢掉啤酒空罐,将剩余的料理装入保鲜盒,放入冰箱。
“这起案子实在错综复杂,不需太多酒精,我都觉得自己已经醉醺醺的了,来点醒酒的饮料吧。”
田代周平一脸醉酒不舒服的模样,看来他深受打击,如果继续仰赖酒精麻醉自己,心情反而容易郁闷,酒醉甚至容易坏事。纶太郎拍拍田代的背部,开始煮咖啡。
饭田才藏回到客厅,他似乎还喝得意犹未尽的模样,不过他并未拒绝刚煮好的咖啡。
他一边喝着烫嘴的咖啡一边说着,他在西新宿和宇佐见彰甚会面时,宇佐见在一小时内整整喝下四大杯的冰咖啡与热咖啡,简直是嗑咖啡成瘾。
“……提到宇佐见彰甚,对了,堂本峻怎么会卷入这次事件呢?刚才你说他阴错阳差卷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诡异的地方就是这儿。因为,将堂本卷入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江如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堂本?”
田代一脸错愕,纶太郎暗示田代镇静,摇摇头说:“我先说明事件经过。伊作先生过世后,他的手机下落不明,警方调查通讯纪录后,获知在九月十二日至十八日间,有人以伊作先生的手机频繁地拨打堂本峻的手机号码。无论是简讯或是通话,都是来自伊作先生的手机。伊作先生生前持续留意堂本的动向,堂本的最新手机号码,他都储存在手机电话簿中。我们无法得知伊作先生的用意,但是拾获伊作先生手机的人却利用手机内的资料,私下和堂本联络。我们一起拜访山之内纱耶加时,堂本能够洞悉我们的目的,正是接获这个人的事先警告。”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是江知佳?”
田代嘟着嘴,无法置信的模样,纶太郎揉着鼻子说:“我曾经怀疑侵占伊作先生手机的是宇佐见彰甚,不过他却否认。而且从他应付堂本勒索的办法,可以清楚获知宇佐见并未持有丢失的手机。请两位听个证据,这是上星期三晚上,我家答录机录到的留言。”
纶太郎起身走向电话,播放出尚未清除的四通留言。当堂本的声音传出时,田代周平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他瞪着纶太郎,肩膀微微颤抖着。
留言播放完毕后,纶太郎回到座位上,三人都不发一语。终于,有人拿起咖啡杯啜饮,饭田才藏畏畏缩缩地开口道:“……星期六在西池袋,正是法月先生被男扮女装的堂本骗得惨兮兮的那天,对吧?如果这些留言都是事实,那天下午两点半,在和江知佳小姐会面前,石膏像头部都由堂本保管……”
“警方在分倍河原车站附近获得目击证词。目击者表示堂本交出大提包后,两人立刻分道扬镳。当时的堂本奇装异服,应该不可能被认错吧。”
“奇装异服啊,江知佳是什么时候将石膏像头部交给他的?”
“我推测是十三日星期一,伊作先生家祭的两天后。那天下午,江知佳第一次联络堂本,并请他来町田。堂本和演艺经纪公司发生纠纷,藏身于山之内纱耶加位于四谷的公寓。他满心喜悦,想着曾经让自己心碎的江知佳,兴冲冲地赶往会面地点。能够压制堂本的川岛伊作已经过世,无人能够阻止两人见面。所以川岛家的管家才会无意中在町田车站前看到堂本。”
“就是那天,吴媚在新宿车站看到堂本——吴媚就是我曾提到的中国籍陪酒女郎。堂本两手空空,那时他大概已经将头部藏在西池袋公寓,甚至拍好头部照片,打算返回纱耶加家里吧。不过为什么江知佳小姐会将重要的头部委托给曾经跟踪骚扰她的人呢?”
纶太郎一边瞄着田代的反应,一边注意自己的说词:“工作室遭到侵入,石膏像遭到损坏,警方可能会前来调查,所以江知佳将切断的头部摆在身边并不妥当。所幸宇佐见彰甚主张不要报警,警方并未前来调查。不过星期日时她应该还无法预知宇佐见不打算报警,因此江知佳认为将头部交给家人以外的第三者保管,最为妥当。
“但是,她为什么请托曾经骚扰自己的男子呢?我想主因是她在工作室拾获父亲的手机,从手机电话簿中她发现堂本的电话号码。各位虽然觉得有违常理,但是江知佳绝非草率决定,因为走投无路的堂本应该无法拒绝江知佳的要求,只能唯命是从……虽然利用堂本是个危险的赌注,但是事情迫在眉睫,江知佳不得不如此决定。她仅以石膏像头部为武器,勇敢和各务夫妇对决,若能笼络堂本这个恐吓能手,联手出击,更能壮大她的胆量。周遭所有人一定想不到她和跟踪狂联手,甚至将头部交给他保管,但是万一有差错,江知佳还能将石膏像遭到破坏的罪行推卸给堂本。
“所以江知佳百般斟酌,决定寻求堂本峻的协助。或许她的内心深处对死去的父亲爱恨交织,才不顾一切豁了出去。对江知佳来说,堂本在某种意义下是反抗父亲的象征。她将证实伊作先生罪行的石膏像头部交给曾经跟踪自己的偷窥狂,或许也是她报复父亲多年来欺瞒和背叛的方式。”
“……或许正如学长所说。”田代沙哑地低声说道。
“但是堂本误解石膏像头部所隐藏的讯息,由此证明,江如佳并非百分之百信任堂本。为了保护父亲的名誉,关于十六年前的事件真相,她从未透露给堂本。”
听到江知佳并非百分之百信任堂本,田代略微宽心,轻声说道:“我的想法也是一样。”
纶太郎继续说:“堂本可能约略了解石膏直塑技法的瓶颈,因此他推测头部的模特儿已经不在人世,也注意到头部的模特儿是江知佳真正的母亲。但是他还不够聪明,无法推测到十六年前各务结子和川岛律子姊妹对调身分的真相。我听完堂本的电话留言后,清楚得知他误会颇深。不过,堂本认为真相足以作为勒索的本钱,于是瞒着江知佳拍摄头部的照片,将照片寄送给川岛伊作追悼展的策展人宇佐见彰甚,勒索遮口费。如果江知佳的生母并非律子女士,‘母子像’系列作品的价值应该会下跌吧。堂本的如意算盘虽然完全不符事实,不过宇位见收到照片时,却无法一笑置之。看到照片中双眼睁开的石膏像头部,宇佐见彰甚和江知佳一样立刻领悟到个中真相,发现十六年前的骇人真相。堂本和宇佐见的推论虽然没有交集,但是无论如何,切断的石膏像头部绝对不能公诸于世,这点两人看法倒是一致。”
“所以宇佐见彰甚一连串的行动才令人费解,对吧?”
饭田附和着,纶太郎约略说明:“堂本一心只想勒索,而江知佳一心追寻十六年前的真相。她在公祭时对各务顺一出言挑衅,正是她找寻真相的手法。不过各务夫妇并未理会她的挑衅,江知佳只好利用各方管道,以便证实各务夫妇的罪行。十七日星期五,她谎称上学,其实是前往鹤川拜访退休的妇产科医院院长,调查十六年前自称各务结子的女性就诊的情形。”
“原来她前往妇产科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十六年前的就诊状况。她是从哪儿获得当时的医师姓名?”
“堂本告诉她的。那家伙纠缠江知佳时,应该曾竭尽所能地搜集川岛父女的资料,当中大概包括十六年前自杀丑闻的相关剪报吧。他想得知当年验孕的妇产科医师姓名,应该是易如反掌吧。当江知佳问他时,他只需要回想,并在星期四早上的通讯往来当中告知江知佳那位医师的姓名。接着那天下午,江知佳查询町田市的分类电话簿,调查妇产科医院的地址。”
“当年曾为死者验孕的前院长,对于患者是否可能冒用身分,他的意见是?”
“前院长勉强承认有此可能性。江知佳应该是听到前院长的回答后,确定十六年前接受验孕的是川岛律子,也就是自己真正的母亲。双眼睁开的石膏像头部加上妇产科医师的证词,江知佳终于了解母亲为什么在十六年前‘抛弃’她了。第二天星期六,看破所有诡计的江知佳,前往府中拜访各务夫妇,打算问个水落石出。”
“所以她才联络堂本,请他携带石膏像头部前去分倍河原。”
“没错。不过,江知佳在联络堂本前,她用伊作先生的手机先拨了另一通电话,警方调查手机通讯纪录后,才获知此项事实。电话拨打时间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半,她拨给府中市寿町的‘各务齿科诊所’……”
纶太郎咬着唇,望着天花板良久。
面对纶太郎突如其来的反应,田代与饭田一脸错愕。
纶太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似地继续说:“江知佳拨电话到各务顺一的诊所要求和他们夫妇俩谈判,当时我正好就在诊所的诊疗室。我假装成患者,前往诊所洗牙,打算向各务顺一打听消息。后来各务以顾客来电为由,离开诊疗室后一去不返。当时我以为顾客来电只是个幌子,后来各务本人也承认,他为了早早结束令人不愉快的对话故意编造谎言。正当我在诊疗室中后悔自己的莽撞时,却不知道就在咫尺之遥,各务顺一在个人办公室中和江知佳约定在几小时后会面谈判!在那瞬间,就决定了江知佳的命运。
“不,不仅如此,如果我能够在‘帕尔纳索斯西池袋’入口处,看穿堂本的变装,就能阻止各务夫妇。府中和西池袋,在仅仅一个半小时间,我曾经有两次机会能够拯救她,但是两次机会都和我擦身而过……”
“……最重要的部分,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田代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饭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催促的神情。
“两点半,江知佳小姐和堂本分道扬镳后,带着装有石膏像头部的提袋,单枪匹马地前往各务夫妇的公寓,对吧?”
“是的。如果堂本和她一起行动,江知佳或许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但是她并没有要求堂本共同行动。毕竟,过世的父亲参与杀害母亲的真相,江知佳不愿公诸于世,所以她只透露给堂本必要的讯息。如果江知佳会同堂本联手出击,她担心会遭到堂本的恶意利用,而且带着男扮女装的堂本同行反而绑手绑脚。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得知,江知佳是否打算将各务夫妇的罪行报警处理,但是我想,对于从夫妇两人口中探出真相后应该如何处置,江知佳没有任何的打算。”
“她打算独自一人扛起所有事情,才导致反效果吧。”田代沉重地说着。
他想起在蓬泉会馆的休息室当中,江知佳对他说的话,“所以,自己必须更坚强”那时,江知佳早已下定决心,她要独自追寻母亲死亡的真相。
纶太郎只觉得越说越疲累:“整个事件的主因都在于被害者内心的挣扎纠葛。总之,各务顺一接获要求谈判的电话后,和江知佳约定下午三点在分倍河原车站碰面,他开车前去接江知佳。他故意选择住家以外的地点,并要求开车接送,因为他不希望江知佳直接前往美好町的公寓。各务夫妇居住的高级公寓‘棕榈假期·分梅’标榜保全设施完善,大门入口处设有监视摄影机。江知佳如果亲自前往,从大门进入公寓的话,监视摄影机将会拍摄到她的身影。但是管理员并未见到江知佳,后来警方在扣押的录影带中,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说穿了,其实是‘棕榈假期·分梅’有地下停车场,地下停车场中有电梯直达公寓的各个楼层。虽然地下停车场内也设有监视摄影机,但是相较于大门入口处,死角较多,熟知监视器摆设位置的公寓住户知道如何避开监视器出入。各务顺一就是利用监视器的死旦角,以车子接送被害者,偷偷带她到自己家中。从电话谈话当中,各务一定已经察觉江知佳的目的,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留下江知佳来访的证据。”
“他原本就打算杀人灭口,以便湮灭真相吗?”
“我并不知道他是否蓄意杀人,可是他十分清楚自己曾在国外生活两年,十六年前的伪装杀人事件,追诉时效还未过期。因此我可以想像,当各务夫妇见到双眼睁开的石膏像头部时,肯定慌了手脚。我认为杀害律子女士是夫妇俩精心策划的计谋,但是杀害江知佳应该是临时起意。他们大概是先从后脑打昏江知佳后,再以绳索勒死。
“面对江知佳的尸体和石膏像头部,两人这才开始思考如何善后。对于切断的石膏像头部,各务夫妇可能已从被害者口中获得片面讯息,不过,夫妇两人充分了解伊作先生的遗作制作目的就是为了揭发他们的罪行。他们无法确定石膏像头部是否只有江知佳看过,工作室中也还留着无头石膏像。他们担心警方从‘母子像’系列作品上,又重新怀疑十六年前的案件。”
“原来如此。所以各务夫妇必须设法切断石膏像头部和十六年前事件的关联性。”
田代抢先说出各务夫妇的下一步行动,不过纶太郎毫不理会,继续说:“嗯,夫妇两人绞尽脑汁后,终于想出一计。他们打算利用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伪装成对江知佳的杀人预告,换句话说,江知佳的遗体必须处理成和无头石膏像同样的状态。于是夫妇两人切断遗体头部并交由快递寄送。他们认为杀人预告的情节必须手法夸张才得以成立,便将人头寄送至名古屋市立美术馆,因为这座美术馆预定举办伊作先生的追悼展。这项消息,报纸刊登追悼文时曾提及,公祭当天会馆也不断广播宣传。”
“……原来他们颠倒因果关系,捏造杀人预告事件。”饭田才藏恍然大悟地说道。
“江知佳小姐切断石膏像头部是事件的导火线,切断尸体头部则是事后附会所拼凑捏造的。但是,那两人的计画还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呢。”
“各务夫妇大概是走投无路,逼不得已吧。他们将自己的罪行伪装成精神异常罪犯的诡异凶杀案,隐藏真正的动机。不过两人的思虑还不够缜密,所以我才说是临时起意。”
“他们在快递的送货单上填写堂本的姓名,故意嫁祸于他,不是吗?这点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吧。”
田代表达自己的意见,纶太郎苦笑地摇摇头,说:“不。这正是各务夫妇的计画当中最能显示他们是临时起意之处。他们其实完全不清楚堂本和江知佳过去的恩怨,但是却在送货单上填写堂本的姓名,因为就在数小时前,各务顺一从我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就在数小时前?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说过,星期六上午我假装患者前往府中的‘各务齿科诊所’。那时我曾经问过各务顺一,是否知道曾经纠缠过江知佳的摄影师堂本峻。各务看起来真的不认识堂本峻。因为他将堂本峻的峻字写成常用的人字边的俊字……为了将杀害江知佳的罪行伪装成精神异常罪犯的行为,各务顺一使用这个偶然听到的姓名寄送装着人头的快递。根据他的供述,他在网路上以‘堂本俊,摄影师’进行搜寻。不过,网路上的文章常常将人名写错。”
“学长的名字也是,我常常看到写着人字边的伦太郎。”
“没错。虽然他搜寻的关键字是错字,依旧找到了堂本的摄影棚地址,不过那是旧址。各务抄下地址,填写在快递的送货单上,所以送货单上才会出现这项谬误。在警方告诉他之前,各务顺一完全不知道自己写错了。
“另外一个偶然完全和各务夫妇无关,却使得案情更为错综复杂。摆放人头的保利龙箱,封箱胶带上检验出堂本的指纹。我推测,堂本为了保管江知佳托付的石膏像人头,准备了保利龙箱,放置在西池袋的公寓中。星期六下午他出门前,为了避免保利龙箱盖在移动中掉落,便贴上封箱胶带固定,因此不小心留下自己的指纹……
“江知佳带着那个保利龙箱前往各务夫妇家中,然后各务顺一利用这个保利龙箱,拿出石膏像头部,再装入江知佳的人头。如此一来,万一遭到追究时,还能御清保利龙箱和自己的关联性。各务顺一重复使用封箱的胶带,当然,他为了避免留下指纹,一定戴上了手套。不过各务夫妇应该永远想不透,封箱胶带上为什么有堂本的指纹吧。
“所以送达名古屋市立美术馆的包里当中,会检验出堂本峻的指纹。送货单上的姓名和胶带上的指纹,这两项决定性的物证,会让人误认凶手就是堂本。但是事实上,全是各务夫妇临时起意,加上偶然之下所产生的结果。”
“真是阴错阳差,形成这些偶然呢。”
饭田才藏一脸纳闷地说:“经过法月先生的说明,我觉得各务夫妇临时起意的各项行动,其实危险重重。前往山猫运输的町田营业所寄送人头的男子,应该就是各务顺一本人吧。他只以帽子和墨镜掩饰,竟然没被人识破。”
纶太郎皱着眉,沙哑地叹了口气,说:“因为各务顺一戴了假牙。而且他使用磁性假牙,相较于一般假牙,比较不明显。他在美国时进行了植牙手术。各务前往山猫运输的町田营业所前拆下假牙,如此一来,他的两颊和下巴的线条变得完全不同。一个人如果没了牙齿,相貌将有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各务玩弄的诡计还不止这些。他寄送包裹时,为了避免在送货单或营业所的设备上留下指纹,他还仔细地在指尖涂上透明的瞬间接着剂。”
“指尖涂上瞬间接着剂,这是闯空门的小偷常用的手法啊。”饭田说着。
田代周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话说回来,公祭当天我看到各务顺一时,就觉得这个男子的牙齿特别白,所以特别有印象。当我看到模拟肖像的鼻子时总觉得见过这个人。我没想到是他,更没想到他装假牙。”
“术业有专攻,各务顺一经营牙齿美容诊所,自己的牙齿就是最好的宣传利器。他推荐患者进行植牙治疗时,自己本身的经验也能和患者分享。不过他在美国接受植牙手术并非和他的职业相关,他在赴美前满口烂牙,牙齿摇摇欲坠,完全不中用了。”
“说一套做一套,医生反而最不注重养生之道,难道他也是如此?一个牙科医师的牙齿,怎么会变得那么糟糕?”
“在杀害律子女士诈领保险金之前,各务顺一的医院经营不顺,只能举债度日。再加上地下钱庄每天逼债,他的精神几近崩溃,导致嗑药度日。”
“嗑药啊。会造成牙齿掉光应该是甲苯中毒,不过一个堂堂大男人竟然会吸毒……”
饭田才藏一副万事皆知的口吻插嘴说:“所以,可能就是兴奋剂或麻黄素喽?”
“他使用麻黄素。牙科医生因为职业关系,容易取得药物,所以更容易重度成瘾。他在赴美前已经缺了好几颗牙,嗑药情形十分严重。各务顺一接受植牙手术前,曾住进美国的戒毒更生机构。他曾说过,律子夫人在美国期间曾经吸毒,看来应该是他转嫁自己的经验,编造成妻子吸毒吧。俗话说得好,以牙还牙,以眼还限,杀害律子女士的凶手终于受到报应。”
电话似乎等着纶太郎说完话似地响起。纶太郎拿起听筒,是法月警视来电。
“……找到被害者头部以外的遗体了。”
“在哪儿找到的?”
“在秩父的山中,刚接到现场传来的消息,那是各务顺一供出的埋尸地点。他以车子载运尸体,找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后,埋在道路旁的森林当中。遗体有不少损伤,不过从身上的衣着、手机等所携物品看来,应该就是江知佳。”
“石膏像的头部呢?”
“他丢弃在相同地点。不过石膏像头部已经被敲得粉碎,不见原貌,即使搜集碎片,也不可能复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