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的双眼表现,在完成后呈现彩色状态,赋予头部非常深刻强烈的印象。意大利的雕刻家认为无色彩的眼球适合用于思考姿态,表现感受强烈、或是漠然远望的神情。这时,雕刻家不需要固定的眼神,而是追求眼睛凝视虚空的表现。这种表现力十足的手法,的确适合表现基督教美术图像的主题。可是,例如“路易十四世的肖像”,国王正在向其中一位将军下令。贝尼尼寻求国王威严眼神的表现时,就必须以雕刻手法表现眼睛了。
——鲁道夫·维特科尔夫《雕刻制作过程与原理》
町田署大门前聚集了大批媒体,喧嚷嘈杂。虽然侦查本部召开的记者会早就已经结束,大概是为了晚间新闻的现场转播,各家媒体正在争夺最佳拍摄地点。
过了下午四点,位于南大谷的川岛宅邸周围已被陆续增加的现场转播车包围。纶太郎不耐烦地弹着助手席旁的车窗玻璃。虽然他早就料到案件会受到媒体注目,但是如果过度炒作,恐怕会影响日后的侦查。
“车子直接停在正门前吗?”
宫本刑警踩着煞车,询问上司久能的意见。久能与山之内纱耶加坐在后座,由于纱耶加只是到案说明,并未铐上手铐,但是看到媒体大批涌现,纱耶加终于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一改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突然将自己藏身于窗下,神经质地啃咬起指甲。
“如果在大门前造成骚动就麻烦了。我不想让证人暴露在镜头前,联络本部,打开后门让我们进去。”
宫本开过町田署大门前,以无线电联络司令室。宫本的联络内容,听起来仿佛是食品外送业者的暗号用语。车子整整绕了一大圈避开媒体,停在町田署后方,等到后门打开后,飞快地驶进町田署内。
三人将纱耶加交给待命的女警制作笔录。纱耶加一边走向笔录室一边耍赖似地鼓起双颊,表示抗议。
“各位辛苦了。”
法月警视特地走下楼来,慰劳久能与宫本。
“我们留下仲代在四谷保健所后方的监视点守候,请立即派员支援。”
“放心,我已经派人过去了。堂本有可能返回四谷吗?”
“大概不太可能吧。后来有这家伙的消息吗?”
“小型摩托车在花园神社附近寻获,但是已不见堂本踪影。”
“三点的记者会进行顺利吗?没什么问题吧?”
纶太郎问道,警视板着脸回答:“完全按照程序进行,没有任何脱序情形发生。当然,警方没有公布任何嫌犯的相关消息。总之,警方只是先透露一些消息,不过没有时间悠哉了,你们都看到大门前的阵仗了吧。”
“抢头条的争夺大战似乎已经开打了。”
“相较于记者会前,媒体人数更多了。警方只是公布被害者身分,就已经抢成这副德性,真不敢想像往后的发展。再加上警方在四谷失手,不早点掌握堂本的行踪,事情可能会越来越棘手。”
听到上司的抱怨,宫本刑警一脸惭愧。警视微微示意:“别在意,现在也没有时间训话,先详细报告你们在四谷得到的消息吧。”
“川岛先生与国友小姐在哪儿?已经回家了吗?”纶太郎问。
法月警视摇摇头,回答说两人刚做完笔录,现在正在二楼的接待室休息。
“那么,我去见见他们,若有什么事请叫我一声。”
接待室内烟雾弥漫,桌面空空荡荡的零星摆着几罐绿茶。川岛与玲香看起来筋疲力尽,两人不发一语,只是呆坐在沙发上,猛抽着烟。
纶太郎告知自己刚从四谷回来,川岛慢慢坐起身,沙哑地说道:“看你垂头丧气的模样,恐怕还没找到堂本吧?”
“只找到他用来逃亡的摩托车,完全无法掌握他的踪迹。不过,我们总算把山之内纱耶加带回警察局了。”
“就是那个满嘴谎言的女人啊,警方是以共犯的嫌疑逮捕她吗?”
“她还只是证人。她虽然承认自己帮忙堂本逃亡,但是却坚持他绝对不是凶手。”
“反正那两人是一丘之貉,那个女人不过是死鸭子嘴硬,碰到经验老到的刑警,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迟早她就会全盘托出。”
对川岛充满期待的推测,纶太郎并未直接回答,望向玲香,说:“在玉川学园前发现的自行车呢?”
“的确是小江的自行车。从刚才听到的消息中,警方证实小江在星期六下午一点左右,骑着自行车到车站。据说有好几位目击证人。”
“目击时间正确吗?到达车站以后的行踪呢?”
“可能是搭乘小田急线往小田原方向的电车吧,不过,后来的行踪就……”
玲香摇摇头。
无论是时间或是地点,江知佳与堂本的动向有着太多交集,令人挂心。不仅是发生凶杀案的星期六,前一天,江知佳带着相机出门的星期五,堂本也没待在纱耶加的公寓。那天他躲过纶太郎与田代,傍晚才回到纱耶加四谷家中,那段时间他究竟在哪儿?做了什么事情?
“……冒昧地请问一件事,上星期二你去过川岛家吗?”
“上星期一,是十三日吧?那天中午,我先到川岛家,下午前往新宿赴约。有件工作我必须参与讨论,毕竟我无法以川岛伊作过世为由,取消行程。”
“原来如此。那么,那天傍晚,川岛你应该是在东中野自己家里吧。所以房枝太太出门购物时,江知佳是一个人在家,对吧?”
“你说的不错,不过有任何疑问么?上星期一,不就是房枝太太在町田车站前看见堂本的那一天?”
川岛有些不以为然,纶太郎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觉得从那时候开始,江知佳与堂本两人似乎已经有所密谋,见了好几次面。江知佳可能和堂本频繁接触过不少次。依据山之内纱耶加的供述,上星期三,公祭当天深夜时,堂本已经预知我和田代会造访四谷公寓。川岛拜托我调查堂本的底细,刚好也是当天晚上,我左思右想,总觉得消息走漏似乎过于迅速。假设我们在伊作先生的书房中商量事情时,江知佳在走廊偷听,然后她在当天晚上便将消息泄露给堂本,那么堂本得以迅速因应一事就能够获得解答。星期六下午她悄悄出门,应该就是接到堂本的电话联络,搭乘小田急线前往池袋……”
“小江和堂本?太扯了,绝对不可能!”
川岛挥挥手,仿佛想挥去这种愚蠢的想法,他满脸不悦,继续说道:“如果是几年前我就不清楚,现在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如果两人真的曾经以电话联络,透过警方借调的通话纪录应该能够得知,但是事实证明,两人根本毫无往来。”
“就是这点令人不解。玲香小姐,你后来找到伊作先生的手机了吗?”
“没有。其实我也很在意这件事情……可是,依照宇佐见未经允许便擅自将工作室石膏像运走的行为,手机恐怕也是他搞的鬼吧。”
“我们当然无法排除这项可能性。不过,另一个可能性是江知佳藏起父亲的手机。你是否在遗失的手机中看过堂本的电话号码?”
玲香抚着颊,毫无头绪似地摇摇头回答说,她从未偷看过手机内的电话簿,但是如果其中有堂本的电话号码,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事情果然如纶太郎所预料。川岛伊作极尽全力为女儿解决跟踪狂骚扰后,仍旧透过眼线定期探查堂本峻的近况,不断地施加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因此川岛伊作很可能拥有堂本的电话,预防堂本有任何可疑行动时能够即时警告他安分点。川岛伊作并非想利用电话执行任何行动,或许只是当作一种护身符。玲香嗫嚅地说明着。
“这件事情,你还未向警方说明吧?”
“是的。我总觉得这会贬损已过世的川岛,很难说出口。”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为了预防万一我认为还是应该告知警方伊作先生的手机号码,调查过去一星期的通话纪录。川岛,你愿意签署同意书吗?”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也只能听命行事。”川岛咬着烟屁股,心不甘情不愿地说着,“不过我依旧无法接受你的臆测。你诬赖小江和曾经骚扰跟踪她的人串通也得看状况。你可能不知道,当时他死缠烂打般的骚扰害苦了小江,她差点就要精神崩溃了。那场惊恐的恶梦,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无论经过多久,她只要听到堂本的声音,恐怕就会不寒而栗,更何况在父亲去世后,她怎么可能立刻和一个可说是自己天敌的男子联络呢?”
“其实,或许正好相反。正因为一直都躲在父亲的保护伞下,父亲过世后,她唯有自已设法独自迎战敌人,才能克服过去的恐惧。至少在公祭当天,江知佳的态度正是如此。”
“那也只是臆测吧。你的话中都是或许可能,有着太多的不确定。一路听来,我觉得你根本在帮堂本说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帮手?是遭到杀害的小江?还是跟踪偷拍能手的摄影师兼变态杀人犯的堂本峻?”
川岛愤慨地逼问纶太郎。玲香认为川岛有些说得太过火了,插嘴调停:“法月先生的说法不尽然是臆测,自从川岛过世以后,小江似乎想要一肩挑起所有的事情。不过说她和堂本串通,应该不太可能吧。”
“不太可能?”
“小江很有自己的想法,或许她并不是对堂本敞开心胸,而是为了取回遭到切断的石膏像头部。也许她采用虚与委蛇的方法,故意靠近堂本吧。如果小江的目的是为了夺回父亲重要的遗物,这些不合逻辑的行动就能够得到合理解释。虽然她单打独斗,最后以悲剧收场,对于小江的独断独行,我们也无法苛责。”
“若是如此,我就不再多说。”
川岛的怒火暂时平息,但是依旧一脸难以信服的模样。他在烟灰缸中捻熄香烟,故意两手抱胸,说道:“假设真是如此,小江的行动依旧令人不解,如果她想从堂本那儿夺回石膏像头部,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呢?她自己最了解她所面对的敌人,她绝对无法单独应付的啊。”
“或许基于某些理由,她无法找各位商量。”
纶太郎解释,接下来才是关键。
“警方拘提山之内纱耶加时,她透露一项消息,一项令人无法置之不理的消息。她说堂本的手上握有一项与江知佳有关的天大的秘密,他正以此为饵,向某人勒索。”
“……天大的秘密?”
川岛眯起眼来,大大地吞了口口水。
“难道是小江从前的照片?!大哥应该已经全部处理掉了,除非堂本私藏照片。”
“不,这项天大的秘密是关于江知佳的身世。堂本不小心说溜了嘴,他说川岛伊作的女儿,其实是他十六年前自杀的小姨子所生。”
“怎么可能?”
玲香嗫嚅着,一边望向川岛。可是,关键人物的川岛,却像被浇湿的鞭炮,毫无任何反应。他愕然地望着纶太郎。
“结子是小江的生母?别闹了,绝对不可能。”
“是吗?你之前不是说过,律子女士和伊作先生离婚分手后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连江知佳长大后的模样,她都毫不关心,丝毫没有责任心,根本没有资格当个母亲。如果江知佳的母亲不是律子女士,她当然不须理会或关心江知佳。”
“你简直越想越离谱。你被山之内纱耶加骗得团团转,还没学乖吗?你有没有吃错药,怎么会轻易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漫天谎言?”川岛无力地叹息着。
纶太郎深知不能百分之百相信纱耶加的说词。可是他有确切的证据,让他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
“是否无凭无据,我现在还无法证实。假设真的如纱耶加所说,江知佳的母亲是结子,所以江知佳找不到商量对象,只能任凭堂本摆布。在伊作先生的公祭上,江知佳通问各务顺一的话,两位还记得吗?”
“……可是我必须确认一件事情……这是来自血脉相连的女儿的请求。是这样吧?”
“这句话是否暗示江知佳的母亲不是律子,而是妹妹结子?所以她故意说,这是来自血脉相连的女儿的请求,试探各务顺一的反应。”
“我还是觉得你越想越离谱。”川岛似乎不想再听下去,重复着同样的说词。“虽然,我已经无法得知小江话中所蕴含的真意,但绝非是你所想的那样。你说的无凭无据,一切都只是强词夺理,纸上谈兵。小江的母亲除了律子以外,不可能是别人。”
“真的吗?你百分之百确定?”
“你真是罗唆,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你总能相信了吧。小江在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出生,那时我还没和大哥决裂,律子大腹便便的模样,我见过好几次,她顺利生产后,我还曾经前往诊所探望她。”
“你所见的孕妇确定是姊姊律子吗?”
“当然。即使是亲生姊妹,也不可能认错。又不是罗斯·麦唐诺的小说。虽然那时我和结子并不熟,不过我到诊所探望律子时,也会碰到她。”
“结子也前往探望生产后的姊姊?”
“是的。两人凑在一起,谁是姊姊,谁是妹妹一目了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刚产下宝宝的是姊姊律子。结子似乎非常羡慕姊姊生了小孩,也希望自己能早日怀孕。结子的丈夫各务并未前来探望,那时他们才刚新婚吧,我记得各务夫妇的婚礼是那年的春天。”
“原来你亲眼见到两人同时在场……原来如此。”
江知佳出生之后,姊妹两人共聚一堂,不可能制造假怀孕,或是对调婴儿。纶太郎沮丧不已,川岛乘胜追击:“所以我才说你错了。而且,如果小江不是律子的女儿,就不会有‘母子像’系列作品的问世。你可以问问宇佐见,他一定会回答你,那些直接翻模的石膏像作品,模特儿都是律子,毫无疑问。你想想,大哥怎么可能数度邀请别人的新婚妻子,进入工作室,顺利完成九座全裸孕妇像后,再假装是以自己的妻子为模特儿,大方地公诸于世。这么不合逻辑的事情一定立刻会被看穿。”
对于纶太郎的推测,川岛丝毫不为所动。纶太郎尚未放弃自己的推论,但是他认为继续追问,肯定没完没了。
“我知道了。顺带一问,为了确认纱耶加说法的真伪,能否告诉我江知佳出生的诊所在哪儿呢?”
玲香突然警觉了起来,大概是想起分类电话簿上的折痕。不知情的川岛,毫不犹疑地回答:“我记得在成濑车站的这一头,应该是在南成濑附近。我不记得诊所名称,不过那间不是妇产科医院,而是小型接生诊所。抱歉我记不得了,毕竟二十年前我只去过一次。不过,我记得因为接生婆越来越少,听说前阵子已经关门了。问问房枝太太,说不定她还记得诊所名称。”
“……南成濑的接生诊所?”法月警视皱着眉,冷冷地边说边摇摇头,“警方从分类电话簿上并未搜寻到这间接生诊所,与接生相关的机构和妇产科是分在不同类别。我会问问秋山房枝那间接生诊所的名称,如果不久前已经关门,分类电话簿上应该没有刊载。不过,我并不认为被害者是为了追踪亲生母亲的线索,前往查访自己出生的诊所。我反而觉得本人怀孕的可能性比较高。”
“别太快下结论。”纶太郎丝毫不退让。
“江知佳出生当时的接生婆如果还在工作,即使南成濑的接生诊所关门了,她依旧可以到町田市内的妇产科医院继续工作。江知佳为了确认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否就是户口名簿上所记载的人,只要找到当时负责接生的接生婆确认当时的情况,就能知道真相。我想她星期四就是为了这个查阅分类电话簿。警方确认接生诊所得花多久时间呢?”
“才刚着手调查,目前没有任何回报。”
警视答道,随手点了根烟。侦查本部设在町田署内的大会议室,规定全面禁烟,他只好跑到楼上的吸烟区。基本上,纶太郎无法正大光明地出入侦查本部,与案件相关的复杂情况,警视只能藉口抽烟离席,与纶太郎私下商量。
“有折角的页面多半是广告,为了慎重起见,前后两页都一并调查。两天内是否能够调查完毕,实在很难说。只以电话访查怕有遗漏,可是又无法全面调派警力,四处走访医院。”
“希望有医院看到今晚的新闻报导,主动提供线索。”
“警方也希望医院能够主动联络。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不赞同你的想法。”
警视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
“刚才我到侦讯室走了一趟,发现山之内纱耶加的话根本不可靠。被害者的生母是十六年前自杀身亡的阿姨?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实在搞不懂你怎么会信以为真。”
“真的是一派胡言吗?我曾经听川岛说过,各务律子从江知佳五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甚至接到伊作先生的噩耗,也不出面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她应该已经得知江知佳失踪的消息,却从未主动联络,询问自己的女儿安全与否。纵使她怨恨前夫,但是对于亲生女儿,未免也太过冷酷薄情了。”
纶太郎丝毫不认输,警视摇摇头说:“所以你认为如果江知佳不是她怀胎十月的女儿,这些态度就得以理解?可是亲生血缘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现在这个世界,母亲杀死亲生儿子都已经不稀奇了。而且,胡乱打着母爱旗帜,万一用错对象,反而正好成为女性主义团体攻击的目标。况且川岛敦志也认为不可能,不是吗?”
“他请我别再胡闹了。不过有些情况只能在这儿提:先前我问他事情的缘由时,对于现在的各务夫妇,他没有一句好话,再加上二十年前的事情,新仇旧恨,所以川岛的发言才会如此偏颇。”
“偏颇言论?新仇旧恨?是指哪些事情?”
“说来话长。”
纶太郎将公祭后,他在川岛敦志的亡兄书房中获知的过去家庭丑事整理出头绪,向父亲陈述:
(a)1980年代初期,川岛伊作停止发表内部浇铸的作品,从那时起,以夫唱妇随著称的川岛伊作与律子夫妇间,开始产生嫌隙。
(b)约同一时期,各务顺一在相模原市上鹤间的齿科诊所,陷入惨淡的经营困境,他与律子的妹妹结子间的夫妇关系也呈现僵局。
两段外遇关系的先后顺序,目前无法判知,但是从那时开始。
(c)川岛伊作与各务结子。
(d)各务顺一与川岛律子间,似乎各自发生外遇关系。
(e)纠葛不清的四角关系,令各务结子承受莫大压力,痛苦不堪,最后选择以汽车废气自杀,那是距今十六年前,一九八三年七月时所发生的事情。
(f)妹妹自杀后不久,川岛律子与丈夫伊作分居,当年年底,离婚获判成立。律子甚至放弃女儿的抚养权,在翌年年初独自赴美。
(g)变成鳏夫的各务顺一藉着变卖诊所与妻子的死亡保险金,还清债务,为了学习牙齿美容前往美国留学。
(h)两人似乎在赴美前就已经商量好在美国再婚。两年后,现在的各务夫妇于一九八六年回国,各务顺一在府中市开始经营“各务齿科诊所”。
“事前似乎已经商量好了呀?”法月警视大大地吐了口烟,恍然大悟地说道。
“总之,川岛敦志认为大哥伊作被两人设计。各务顺一和律子原本早已私通,为了消除各自的债务和感情纠纷,故意设计川岛伊作和结子陷入外遇关系,并迫使结子自杀,同时获得死亡保险金和自由之身。果真如此,真是一桩一石二鸟之计……不,两人都成功地和原配分手,应该说是一石三鸟之计。”
父亲不愧是老手,立刻了解事情缘由,纶太郎继续说明:“不过,两人是否早有密谋,当事人各说各话。星期六我曾经前往府中,趁着检查牙齿的同时,旁敲侧击地问了各务顺一我还没问到重点,就被他硬生生地赶了出来。当事者各执一词,不知道到底谁真谁假。”
“那是当然的,这件事情谁对谁错,原本就无解。无论川岛敦志支持谁,他绝无理由认可纱耶加的说法……假设,川岛江知佳真的是各务结子和川岛伊作的私生女,表示那时两人就公然地有肉体关系,多年来,两人背叛自己的配偶,各务顺一和川岛律子同为受害者,因为同病相怜决定报复,这也是人之常情。川岛敦志袒护川岛伊作和结子,而一味指责各务和律子,有些不合情理。”
“我说的偏颇就是这个意思。光凭着川岛的证词,我无法全面否定纱耶加的说词。”
“但是,她的说词也没有确实事证。”
翻脸如翻书,警视突然激动地说道:“相反地,我越来越无法相信纱耶加。川岛伊作若要顺利掩饰结子生下自己的女儿,维持两人的外遇关系,首先必须获得妻子律子以及各务顺一的默许。可是,我并不认为各务和律子有任何理由必须支持这段荒谬的关系。如果各务在无法偿还债务时,绝无理由对结子这棵摇钱树施加无谓的压力,逼她走上绝路。”
“我承认,这个部分还欠缺合理的解释。不过,是否能够调阅各务结子自杀的相关笔录呢?在那段四角关系间,说不定可以找出什么有趣的线索。”
“你又来了,你老是这么恶搞,想拖垮老子的名声啊?这次为了侦查管辖的部署,害我战战兢兢,深怕处理不当惹恼爱知县警方。你现在又要我插手神奈川县警方的势力范围,一定又会害我惹人厌。”
警视叹息着,抱怨连连。
“不过,依你所愿,我会发文申请调阅。纵使有教唆自杀的嫌疑,对于早就过了时效的案件,对方应该不至于太过刁难。如此一来,就能证实纱耶加的供述是假的。因为,被害者的生母是各务结子的可能性,综观所有事实,几乎是零。”
“可能性或许很低,但绝对不是零。我无法全面排除纱耶加提供的消息,因为在伊作先生过世后,江知佳有不少诡异的行径,相当吻合纱耶加的说法。”
“相当吻合?”
警视不解地偏着头。纶太郎重述刚才在接待室中说出的疑点。虽然川岛一口否定,认为他越想越离谱。
“江知佳在公祭中的谜样发言,以及我和堂本峻数度的接触。透过这一连串难以理解的言行举动,我认为江知佳在父亲过世前后,可能遭遇某些事情,促使她怀疑自己的身世。堂本趁机利用她的困惑,操纵、支使她,企图牟取不义之财。”
“这些都是你的想像吧。光凭纱耶加的证词,你的想法无凭无据,太离谱了。”
纶太郎注视着父亲,摇摇头说:“我有证据。逝世的伊作先生以江知佳为模特儿,完成石膏直塑的遗作。这座石膏像,是川岛伊作在一九七八年发表‘母子像’系列作品后,睽违二十年的完结篇作品,主题概念可以追溯到江知佳出生之时。作者过世后,不明人士侵入工作室,切断并带走石膏像头部,总之,整个案件的核心就是这座石膏像遗作。”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案件的核心,应该是堂本虚张声势,为了杀害石膏像模特儿预先提出警告。他将被害者人头送到名古屋美术馆,也是同样的道理。”
“事件恐怕不是如此单纯。这起案件,恐怕不是一般的跟踪狂杀人事件。我认为不能混为一谈。”
纶太郎小心翼翼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如果不能说服法月警视,事件很难提早解决。
“那颗人头绝对隐藏着什么……这条线索足以作为堂本勒索的本钱,甚至是他的最后一张王牌。不管宇佐见彰甚的想法为何,我确信石膏像一定有头部。若非如此,杀人事件发生当天,星期六的下午,堂本没有必要男扮女装回到西池袋的公寓。”
“西池袋的公寓?换句话说,切断的石膏像头部藏在堂本家里?”
“没错。现在获知江知佳下午一点时还出现在玉川学园前,所以我所看见的水饺包当中,不可能装着江知佳的人头。衡量包包的尺寸大小,最有可能装的是切断的石膏像头部。因此堂本甘愿冒险现身池袋,回到自己的公寓。石膏像头部在星期六中午前,都摆在‘帕尔纳索斯西池袋’堂本家里,但是迫于需要,他必须立刻前往取出。”
“……迫于需要啊。”
警视叼了根新的香烟,调整坐姿,深思着。
“紧急需要石膏像人头,难道和堂本所策划的勒索事件有关吗?”
“很有可能。我推测堂本峻在看过石膏像脸部后,发现江知佳是各务结子的女儿吧。如此一来,切断并带走石膏像头部,就不是虚张声势的杀人预告,而是为了进行勒索的凭藉。纱耶加的说法正好证明这点。”
“关于石膏像的脸部,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具体的模样我实在无法想像。不过,江知佳的石膏人像,姿势和‘母子像’呈现左右对称,就像照镜子一样。”
“镜子?左右对称的姿势,是否意味着各务的姓氏?”
法月警视完全忘记点烟,似乎慢慢地被纶太郎说服,认真地思索沉吟。纶太郎点点头,说:“原作‘母子像’系列作品,是以当时怀孕的律子夫人为模特儿直接翻模的作品。我原本认为是伊作先生,对于已改姓各务的前妻尚有迷恋,所以才采用这种姿势。现在我反而认为石膏像姿势意指各务结子。一系列的‘母子像’故事,长达二十年,自知死期不远的伊作先生,或许想藉着系列作品的完结,清楚告知女儿身世。伊作先生的想法其实是人之常情,他想告知女儿的动机强烈,驱使他指名江知佳为模特儿,更不惜以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为赌注,决定着手制作封刻已久的石膏直塑新作品。”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性。不过他的想法只是困扰后人,通常这种扰人的秘密,应该随着他的去世、永远封存。避免后人纷纷扰扰,永世无休。”
“伊作先生是位经过千锤百炼的前卫雕塑家,这项秘密如果公开于世,绝对会撼动系列作品的艺术价值。‘母子像I~IX’作品,是伊作先生费尽心血所制作的内部浇铸代表作,在十一月名古屋市立美术馆举行的追悼展当中,绝对是主要作品。事到如今,如果宣布作品的模特儿是他人,川岛伊作的艺术家评价将会一落千丈。最不希望发生这种状况的人物就是……”
“宇佐见彰甚啊。”警视撇着嘴,不屑地说着。
“警方找到从工作室搬走的石膏像了吗?”
“还没找到。我们派员到‘青美术’搜查,社长避不见面。警方逼问工作人员,他们总算承认从川岛宅邸运走美术品,但是坚持没有客户的许可,无法告知保管物品的场所。无论警方如何逼问,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甚至还请来顾问律师,百般刁难。警方无计可施,只好暂时撤退,另做打算。目前警方正在申请搜索令。一定是宇佐见暗地里帮他们出主意。”
“态度这么强硬,实在不太寻常。宇佐见本人的行踪呢?”
纶太郎一问,警视的脸色更难看。
“依旧行踪不明。他肯定是在星期一回到东京,但目前下落不明,音讯全无。看来,他真的想要先下手为强,抢在警方前面……不过宇佐见涉案的可能性似乎很低,警方问过京王广场饭店的柜台,已经确定他的不在场证明。上星期六、日,他一步也没有踏出饭店,看来他要写的稿件相当地多,他和编辑的洽谈都利用饭店内的餐厅。”
“原来如此。”
纶太郎两手抱胸,低头沉思。虽然宇佐见彰甚并未直接参与杀害江知佳,但是他的举动实在不太寻常。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川岛宅邸的工作室,被搬走的不止是无头石膏像,放置在工作台上的石膏碎块也全都不见了。”
“嗯,石膏碎块是……”
“石膏像的最后完成阶段前,被敲得粉碎的雌模残骸。只需将这些石膏碎块交给科学警察研究所设法拼凑,就能够恢复石膏像头部的原貌。宇佐见彰甚最恐惧的事莫过于石膏像的脸部被人看见吧。由此推断,遭到切断的石膏像头部,在堂本峻和宇佐见彰甚间,一定有相当密切的关联。”
“堂本打算勒索的对象,应该就是宇佐见吧。山之内纱耶加曾经提到,堂本冒险从‘四谷都市公寓’逃脱,是为了和某人见面。”
“其实纱耶加的证词相当完整。”
纶太郎发现父亲逐渐开始回应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如果堂本的目的是为了勒索,他杀死江知佳对自已没有任何益处。即使他犯下某种疏失,错手杀死江知佳,也没有必要夸示自己的罪行。因为如此一来,只会限制他的行动自由,有百害而无一益。换句话说,杀害江知佳,切断尸体头部,寄送至名古屋美术馆的凶手,不是堂本峻!”
“……等等,别太早妄下断言。”法月警视沙哑地告诫纶太郎。
“我承认,你的说法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是别忘了,你的所有想法都仅止于假设。否定堂本罪行的证据,也只有纱耶加的证词,并不确实。首先,我们必须确认被害者的生母是否是十六年前自杀身亡的各务结子。”
“那是当然。”
“然后后续应该如何行动,自然就会明白了。懂吗?”
警视拍拍纶太郎的肩膀,此时久能警部慌张地走来。
“我四处找不到您,原来您在这儿聊天呀。刚才侦查本部部长勃然大怒,正四处找警视呢。媒体似乎探听到四谷的事情了。”
久能带来坏消息,警视皱着眉说:“这下不妙了。如今唯有逮捕那家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
“关于堂本的行踪,没有什么好消息。从山之内纱耶加处得知的手机号码,警方已通知电信公司,请他们监视通讯状况,但完全无法探测到他的手机讯号,那家伙好像一直未开机。不过我们调阅堂本手机的通讯纪录,发现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手机的通讯纪录?”
“被害者父亲生前使用的手机号码,在过去两星期内的通讯纪录当中,出现了好几次。国友玲香刚才提出遗失登记,她说是法月先生请她提出的。”
纶太郎点头称好。如此可证明江知佳与堂本峻私底下相互联络,案情总算逐渐明朗。
“……不,不能如此草率断定。”
针对纶太郎的判断,警视的态度较为慎重。
“这件案子还牵扯到勒索,说不定宇佐见彰甚为了方便和堂本联络,故意藏起川岛伊作的手机。我们必须对照双方通话纪录,不能断下结论。挂失的川岛伊作手机通讯纪录,是否能够立刻拿到手呢?”
“今天看来是没办法。”久能不悦地回答。他说,即使有家属的同意书,还必须配合电信公司系统与负责人的上班时间,通信纪录得在明天早上才能够拿到手。玲香延迟提出挂失申请,造成时间上的误差。
“没办法。另外,我还请你调查另一项事情,请你也告诉我儿子吧。”
“各务顺一和律子夫妇的住址对吧?我们从齿科医师协会的名录上,获知他们住在府中市美好町的公寓‘棕榈假期·分梅’。正好在京王线和南武线交错的分倍河原车站。”
“分倍河原刚好就是新田义贞大破北条泰家大军的古战场,对吧?”
纶太郎惊讶地瞪大双眼,说:“爸,你真是欺负人。摆出一副不相信纱耶加证词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打算理我,也不打算调查各务夫妇的事情咧。”
法月警视狡猾地一笑,捻熄烟,说:“别小看警方。警方搜证的基本原则,就是即使知道可能是浪费时间体力,还是要一一去确认。我们父子俩待会儿就出发到府中市,警方已经没有多余的警力了。至于怒气冲天的本部长,说实在的,我可不想当他的出气筒。”
法月警视指名宫本刑警开车。如果四谷的失手事件已经传开来,让他留守本部有些令人于心不忍。警视或许希望他别在意失误,才调派新的任务,鼓励他重新振作精神。宫本顺着町田市区的车流,确认没有遭到媒体的车辆跟踪后,北上开往镰仓街道。
车子行经多摩新市镇的国民住宅区,跨越晕染夕阳余晖的多摩川,来到府中市。车子在京王线的中河原车站北方驶离镰仓街道,钻进中央自动车道的高架桥下。这一带称为分倍河原,地名源于多摩川曾经流过武藏野台地的山崖之下,警视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自己曾经亲身经历似的。分梅是分倍的另一种写法,通到各务夫妇所居住的美好町的街道便叫做分梅街。
“棕榈假期·分梅”在分梅街的西边,位于绿地围绕的幽静住宅区一角。这是一栋八层楼建筑的高级公寓,可能是为了夸耀身分地位,大门前还摆着地下停车场的招牌。公寓用地四周围绕着高耸的栅栏,每个角落还设置红外线保全侦测器。周围人影稀疏。看不见任何记者或摄影机扰乱“棕榈假期”的宁静。
“看来,媒体尚未得知被害者母亲的住处。”
警视松了一口气。媒体通常会直接采访被害者父母,不过媒体对于目前的各务律子相关消息,大概极为缺乏,所以尚未寻及此处。由此也可证明,她与各务顺一再婚,从美国回国后,完全断绝过往的人际关系,低调地过着隐密的生活。
法月警视与纶太郎在公寓前下车,宫本刑警则驱车前往府中车站,监视“各务齿科诊所”。目前时间是晚上六点二十分,晚间新闻应该已经播报遭分尸的被害者身分。照理说,在诊疗中的各务顺一应该没听到被害者的姓名。但是万一他听到了,担心妻子,提前结束诊疗,紧急返家时,负责监视的宫本会以手机通知警视。即使无法及时阻止各务,法月父子也能事先获知消息,临机应变。
“……各务夫妇没有小孩对吧?所以家中只有夫妇两人吗?”
警视在路旁一边点烟一边问着,纶太郎摇摇头说:“我记得川岛曾经说过,婆婆也一块儿同住。”
纶太郎记得川岛说过,他以电话通知各务家有关大哥的噩耗时,接听的是律子的婆婆。各务律子如果真的罹患人群恐惧症与意外恐惧症,无法处于人群中,家中的大小事情应该是由婆婆代为处理吧。
五分钟以后,宫本来电联络,“各务齿科诊所”照常营业。警方调查得知各务的车牌号码,依照车牌号码,各务的车子的确停放在医院停车场中。法月警视在携带式烟灰缸中捻熄香烟后,出声召唤纶太郎。
各务夫妇的生活看起来非常优越。入口天花板奢侈地使用大理石,监视摄影机上贴着大型保全公司的标志,自动门的内侧还有一道厚度不输水族馆水槽的防盗玻璃门一字排开的信箱与快递专用箱,每个信箱都上了锁。相较之下,堂本峻与山之内纱耶加的公寓,简直是天差地别。
各务夫妇住在最上层的8-A室。门铃对讲机附有摄影机,输入房间号码之后,对讲机传来一阵沙哑的女声:“请问是哪位?”
“请问,这里是各务公馆吗?我们是警察,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请问您说什么?能不能大声一点?”
对方可能是重听吧。不过,法月警视并没有放大音量,只是将脸孔贴近对讲机,再慢慢说了一次。
“……警察?有身分证明吗?”
对方虽然回答缓慢,语调却相当镇定。警视对着摄影机镜头举起警察证。
“我知道了,请问有什么事情呢?”
“在楼下不太方便谈……如果您已经看过电视新闻,想必您应该清楚警方来访的目的。请问是否方便让我们进屋呢?”
对讲机传来一阵叹息,然后转为小心谨慎的语调:“我们应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帮忙警方。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请等等,我立刻开门。”
向着看不见对方长相的对讲机,警视深深一鞠躬。然后,自动门打开了。
两人从地下一楼停车场,搭乘电梯上楼。电梯内并无监视摄影机,大概是为了保护住户的隐私权吧。虽然如此,大厅的防盗窗,以及电梯内的紧急通报按钮,依旧能够确保住户的安全。
8-A室就在电梯旁边。按下门铃,一位发色淡灰、留着妹妹头,脸上戴着宽幅眼镜,上了年纪的妇人开门现身。
她穿着上下成套、宽大的运动服,脚上穿着布鞋,看起来像是正要出门跑步或带狗散步。她看起来还相当挺直硬朗,但是为了掩饰年龄,松弛的两颊与皱纹看起来动了不少手脚。
“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出门吗?”
“不,我哪儿也不去。出门慢跑得等到天气更凉爽一点。现在有很多优良的机器,想要运动,在家就能进行。”
她的呼吸当中,掺杂着煎煮中药般的甜腻香味,肥胖的身材看起来不太健康,也许是罹患了糖尿病。
房内传出另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音,虽然无法听清楚说话内容,不过这位说话的女人,似乎不在意自己的声音已经传到玄关。纶太郎与父亲对望着,开门迎接的女性毫不在意那些声音,仿佛家中只有她独自一人。她弯下腰取出拖鞋,排列在来客面前。
“……我是顺一的母亲,各务多惠子。请问两位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法月,在警视厅任职,这位也是一样,他是小犬纶太郎。”
警视的“一样”是指姓氏相同,但是各务夫人似乎误解父子两代都是警官。纶太郎并不多作解释,佯装不知地点个头,然后穿上拖鞋。
进入客厅后,两人终于了解各务夫人为何忽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得震天价响的电视声音充斥宽广客厅的各个角落,那是外资保险公司的广告。电视的正前方,摆着一台附有把手的电动健走机。夫人说有不少优良机器,这台机器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各务夫人操作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为静音,并未关掉电视。房里灯光看似调整为省电模式,令宽大的电视萤幕感觉非常刺眼。房内亮度不足,不适合阅读书报,但是电视萤幕散发出的光芒,使人的脸色产生微妙的变化。各务夫人像个夜行性动物似的,走动皆避开光亮处。
“请坐,我为两位倒杯冷茶。”
她端出来的饮料,像是邮购的健康茶,口味令人无法恭维,警视闻闻味道,似乎决定不喝。两人正想进入正题,各务夫人却抢先说道:“两位是为了那位惨遭杀害的名媛来找律子的吧?所有电视频道都在播报这条新闻。两位远道来访,不过实在很不好意思,我媳妇不住在这儿。”
“不住在这里?”
“我们送她到信洲的疗养机构静养,这是她的主治医师建议的”
夫人看到警视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说道:“我刚才就说过了啊,无法帮忙什么。对了,我运动到一半,能不能继续进行?我每天必须达成一定的运动量,这台机器很安静,没有噪音,不会妨碍谈话。”
警视皱着眉,忍着气说道:“请便。”
夫人快步走向健步机,设定最低速度,握着两侧握把,缓慢地小步前进。她有固定的呼吸方式,先从鼻子吸气、吸气,然后再以嘴巴吐气、吐气,一共四个步骤。警视未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纶太郎只觉得自己在勉强配合演出一出处处冷场的短剧,但是他也只能耐着性子,交给父亲对应。
“您一边运动一边回答即可,想请教您几件事情。律子女士是什么时候离家静养的呢?”
“上星期二。你们知道我媳妇的前夫在上上周末,吸、吸、呼、呼,病死了吧?”
“您指雕刻家川岛伊作先生吗?”
“那个不要脸的家伙。”
各务夫人突然用力拍打两侧握把,仿佛在泄愤似地说:“我儿子夫妻两人,吸、吸、呼、呼简直被那个男人给害惨了。两人还没结婚前,吸、吸、呼、呼,被他伤害得遍体鳞伤,一辈子都难以愈合。”
“我们听说,他和您公子的前妻外遇,迫使她走上自杀一途。”
“不仅是这样。自杀身亡的结子,吸、呼、吸、呼,是现在媳妇的亲妹妹。那个下流的男人,竟然敢做出这么卑鄙无耻的事情……”
夫人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蹒跚,过了一会儿,她再度开始踏步。
“他真是该死,吸、吸、呼、呼,对律子来说,他是曾经交换结婚誓约,还生了女儿的对象呀。她无法像我们,觉得他死了是件大快人心之事,吸、吸、呼、呼,能够立刻斩断孽缘。”
“律子女士听到伊作先生的噩耗后,心情非常激动吗?”
“我没告诉你们吗?不过我也有错,吸、吸、呼、呼,我接到遗族家属的电话联络,未经考虑就立刻转告律子了,结果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吸、吸、呼、呼。律子受创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她的病情多年来未曾发作,平常我都非常注意,但这次是我的疏忽才导致她旧病复发,儿子还为此臭骂了我一顿呢。”
“病情恶化,她的状况如何呢?”
“心悸啊,呼吸困难啊,吸、吸、呼、呼,现在称为意外症候群。通常只会在人群拥挤的场所或电梯当中发病,这次特别严重,连在自己家中都常常产生不安的情绪,吸、吸、呼、呼。病情非常严重,让人一度以为她快要不行了……我的老伴因为心脏病发而离开我,但是比起律子,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虽然说那是精神方面引起的症状,但是她总是痛苦得满地打滚,吸、吸、呼、呼,大喊着女儿在挖她的心脏。她每一、两个小时就发作一次,无论是本人或家人,都难以承受。”
“被女儿挖出心脏?指江知佳吗?”
“应该是吧。”各务夫人眼镜下方的松弛肌肉微微牵动着,“那些困难的医学名词,我听不懂啦,反正都是心理咨询医生说的。星期日,儿子带她去诊所,吸、吸、呼、呼,医生说,这是受到前夫牵绊之累,最好能够远离这里静养。医生帮忙我们张罗信州的疗养机构,她从上星期二就住在那儿了。”
“律子女士是单独前往信州的吗?她的病情那么严重,要过去应该很费事吧?!”
“当然不是搭乘电车,我儿子休诊,吸、呼、呼、吸,开车送她过去。”
“原来如此。请问信州那家疗养机构的地址?”
“别再逼我了,否则,我又要挨儿子一顿臭骂。”
夫人的眼神上扬,傲慢地拒绝警视的追问。
“如果我告诉你们地点,警方前去追问,吸、呼、吸、呼,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让她离开这块伤心地,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她的女儿惨遭毒手,我当然觉得非常难过惋惜,吸、呼、吸、呼,可是两人早已断绝关系,根本是不相往来的陌生人,请别再骚扰她了吧。前夫过世,她就已经激动不已,要是再听到自己的女儿遭到杀害……这么残忍恐怖的消息要是传入她的耳中,她的病情恐怕永远难以恢复,吸、呼、吸、吸。万一发生这种情形,警方愿意负责吗?幸好上星期我们先送她到远处疗养,如果媳妇这时还在家中,呼、呼、吸、吸,碰上恐怖的刑警或是不入流的记者的话……”
“我了解您的意思。”警视安慰呼吸紊乱的夫人,“那么,您能否告诉我们那位心理医师的姓名呢?关于律子女士的精神状态,警方必须寻求专家的建议。”
“医生的姓名?嗯……那个医生叫什么来着……”各务夫人不断地歪着头,非常做作,“对不起耶,完全想不起来,吸、呼、吸、吸,年纪大了,常常记不起琐碎杂事。我的儿子应该快回来了,吸、吸、呼、呼,你们再问问他吧。”
法月警视瘫在椅子上,看起来十分疲惫,不发一语。各务夫人察觉问话中断,关掉电动健走机,姿势不雅地坐在地毯上,脱掉运动鞋,开始按摩双脚。
“请问您,”看着父亲一筹莫展,纶太郎开口问道,“您刚才提到结子女士,也就是顺一先生已经过世的前妻,两人是如何认识的呢?”
“儿子和结子怎么结识的吗?你不是要问律子?两人结识的经过其实平淡无奇,最初就是医生和患者,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候我的老伴还健在,还在相模原市经营齿科诊所。”
她虽然想不起心理医师的姓名,二十年前的事情倒是记忆犹新。各务夫人胀红的脸颊上浮现一抹女巫般的微笑。
“那时,上鹤间的各务齿科诊所在当地广受好评。顺一是独子,本来就必须继承家业。他好不容易考进齿科大学,二十五岁便开始帮忙父亲经营诊所。当然喽,不是作母亲在自夸,他非常受到年轻女性患者的欢迎。结子嫁到我们家……正好是顺一二十八岁的时候,一九七八年的春天。结子应该是在前一年年初看上我家儿子,开始前来诊所治疗。”
“婚前的结子女士,从事什么工作呢?”
“她在相模大野的婚礼现场工作,听说她非常专业。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去追求她,后来我才发现应该是她先勾引我儿子。因为后来发生一些事情,我想当初巧妙设计我儿子上钩的应该是结子。”
夫人语中带刺。过去的回忆,不曾因为时间而冲淡,反而更为精练。
“巧妙设计?”
“我们家的牙科诊所是自营,顺一是第二代。诊所当初生意兴隆,结子一定是打算钓个金龟婿,但是后来让她大失所望。身为顺一的母亲,我认为第一位媳妇根本就是个扫把星。”
“……扫把星?”
纶太郎追问着,各务夫人虚假地以手掩住嘴巴。
“哎呀!我又说溜了嘴。这样口没遮拦地批评死去的媳妇,我会遭天谴的。刚才说的话请千万别告诉我儿子。”
“身为结子女士的婆婆,您认为她是一位怎么样的女性呢?”
“真是一言难尽。”
镜片背后露出狡猾的眼神,双眼眯得更细了。
“她长得非常漂亮,的确是个美女,连顺一都不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啊,争强好胜,爱慕虚荣,物质欲望很强,他人拥有的东西,自己也非弄到手不可……后来律子嫁进家门后,我才慢慢了解,结子从小就争强好胜,尤其不愿意输给姊姊,所以才会养成那样的性格吧。她并非天生善妒,但是相较于后来嫁进我们家门的律子,不得不让人有所联想。”
纶太郎差点脱口而出:你非常支持律子嘛,不过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念头。
“听说,结子女士非常浪费。”
“非常浪费……的确,她在金钱方面丝毫不懂得节制,其实这也算是家丑,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手机的震动声打断她的思绪,震动声来自法月警视的胸前,他说声抱歉,戴上老花眼镜,读完简讯后,一语不发地以眼神向纶太郎暗示。
纶太郎也以眼神回应,那是各务顺一已经返家的暗号。警视收起手机与老花眼镜,轻轻地清清喉咙,说:“不好意思,打断您的话,我们有点急事得告辞了。在告辞之前再向您确认一件事情,您知道堂本峻或是权堂元春吗?”
各务夫人没有任何反应,耸耸肩说:“我不认识,那是谁呀?”
“他曾经骚扰川岛江知佳,是个跟踪狂。警方怀疑他是杀害江知佳的凶手,不过堂本这家伙曾说了些话,是关于被害者的母亲,内容非常荒诞不经。”
“荒诞不经?是律子的事情吗?”
各务夫人惊讶地皱着眉。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律子早就和江知佳断绝母女关系,是不相往来的陌生人,但是她又表现出相当关心的态度。
警视摇摇头说:“根据警方获得的讯息,江知佳小姐并非律子女士的亲生女儿,她的生母其实是自杀身亡的结子女士,她是结子女士和川岛伊作所生的女儿?堂本利用此一秘密,意图勒索。请问您这个讯息是否属实呢?”
各务夫人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紧闭双唇。
她两眼直瞪,一动也不动。没有半点声响的电视影像,不断地变换着颜色,映照出她僵硬的表情,像是一盏扭曲变样的走马灯。
莫非事实真是如此?纶太郎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只见各务夫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咧开干裂的嘴唇,似乎在笑着。
“……有什么不对劲吗?”
警视追问,夫人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有任何不对劲呀。只是我儿子和媳妇要是听到你们说的事情……不不,我真为死去的结子感到悲哀。”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问题或许有些不容易回答,但是堂本的推测是否属实,能否请您清楚说明。”
各务夫人的表情越来越僵硬,她的手扶着地板,转动身体,重新调整坐姿。
“结子怎么可能是江知佳的母亲,那个男人肯定搞错了吧?那个孩子真的是律子经过阵痛痛苦生下的女儿啊。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律子怎么可能那么痛心。”
“您百分百确定?”
“这是不争的事实,不需要我多做说明。虽然轮不到我为她辩白,但是江知佳的部分,确实和结子无关。如果警方这么在意,可以调阅以前的纪录呀。”
她的回答颇具敌意。不过各务夫人并未全盘否定,在她傲慢却又迂回的说法当中,依旧藏着尚未明朗化的家族秘密。纶太郎旁敲侧击地追问:“您说‘江知佳的部分’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母亲确实是律子,而您为自杀身亡的结子感到悲哀,莫非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是的。”夫人的声音低沉,仿佛从腹部深处发出,“那个堂本的想法,只对了一半。他大概是道听途说,结果囫图吞枣,编造出这种说法。”
“一半?难道是指十六年前结子女士和伊作先生发生的外遇吗?”
“一开始我就已经告诉两位了啊,总之,不但如此,唉,真是家丑不可外扬,她怀有身孕,是个私生子……不是江知佳,而是从未降临人间的宝宝。”
“您是说,结子女士自杀身亡时怀有身孕?”
“是的,她的腹中怀有川岛的骨肉。”
各务夫人的眼神游移,点点头,突然间她又开始吸、吸、呼、呼地呼吸,然后,她像是接到命令似的,踉踉跄跄地起身。
各务夫人的眼神游移,点点头,突然间她又开始吸、吸、呼、呼地呼吸,然后,她像是接到命令似的,跟跟蹈蹈地起身。
“怎么了?您觉得不舒服吗?”
夫人似乎没有听见法月警视的问候,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然后她开始喃喃自语:“……以废气自杀的车中,除了坦承外遇的遗书外,还留有妇产科的诊疗卡。遗体依照侦查行政程序进行解剖后,发现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大概她怀有川岛的骨肉,不知所措,慌了手脚吧。”
她的表情痛苦不堪,令人不忍卒睹。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像是被汤汁冷却后浮在表面的油脂包覆。她无法再假装是年迈妇人,甚至没发现假发已经歪斜。她似乎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听见自己内心的呐喊。
“我质问丈夫以后,他承认曾经和结子上床……。虽然她是个令人头痛的妹妹,不过她还情有可原,没有必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遗书上也写着,最初她曾经奋力抵抗,但是她被威胁……。所有的错全都怪那个男人——川岛伊作。那个曾经是我丈夫的男人,他为了逞一时的兽欲,迫使妹妹怀孕,是他杀死妹妹的!”
玄关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打断她的喃喃自语。
各务夫人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望向玄关走廊,这时一名脸色仓皇的男子,推开客厅大门冲了进来。
他是各务顺一。
“我看到新闻报导,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律子?律子?”
各务费了一番功夫,才抱住翻着白眼、即将不支倒地的妻子,这时他才留意到家中有其他人。
“又是你呀!这下子你总该明白了吧?了解内人为什么不能见人的原因。”
他的表情没有愤怒,只有羞愧。
“总算哄她入睡了。虽然我不想依赖药物,不过,我没有其他的方法。”
各务顺一从主卧室走出,沉痛地说着,法月警视深表同情。他犹疑半天,才开口问道:“你的妻子见到人时,都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不,这是最糟糕的情形。最近病情总算能够控制,刚才那样的状况已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那是双重人格吗?”
“并非如此。或许在外人的眼中是一种病态行为,但是当事者本身明白自己在演戏,她纯粹是恐惧他人的眼光,精神状态是正常的。本来她的状况一直良好,直到被卷入这场风波……”各务突然闭口不语,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不过,你们在谈话当中,难道从未起过疑心吗?虽然内人的年纪不算年轻,但是还不至于苍老到像是我的母亲。无论是戴上假发,或是化上老妆,警察应该一眼就可看穿吧。”
“对不起,你说的没错。”警视恭敬地一鞠躬,“我们在玄关见到律子女士时,便发现她的脸部动过手脚。事前,我们曾经听闻你的妻子有精神疾病,为了顺利确认一些消息,才故意装作没发现。”
“故意装作没发现?那么,律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
各务僵硬的双颊泛红,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费了一番工夫才镇定下来。他为了抒解内心激动的情感,拱着背,紧握着电动健步机两侧的握把,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一边摇头一边转向法月父子,一脸毅然地说道:“律子精神方面的问题,我无意责备警方。如果上星期六我不刻意隐藏,将所有事情说明清楚,情况或许不至于这么糟糕。”
各务自我嘲讽般地望向纶太郎。
“我承认,当时拒你于门外是我的不对。但是当时我无从判断你的人品,你假装是患者,追根究底的态度让我不免认定你是恶意骚扰。虽然后来我透过网际网路搜寻你的姓名,才确认你的来历,但是我却完全不想再和你联络。你在这方面固然是个十分受人敬重的专家,我还是不希望他人前来骚扰。”
“我假装是患者,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是你也假借接电话避不见面。我们都互相欺骗对方,这笔帐咱们就一笔勾消吧。”
“……假借接电话避不见面?”各务眯起眼睛,想着纶太郎的话,脸上突然浮现微笑,“喔,原来是那通电话。没错,正如你所说的,我为了逃离诊疗室,灵机一动,耍了点小手段。早知道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我就不会那样对待你了。”
各务看似安心地倚靠着握把。
法月警视看到两人似乎言归于好,开口说道:“有几件事情想请教你。你的太太病情恶化,是因为听到川岛伊作先生的噩耗吗?!”
“没错。往生者家属来电通知时,她立刻假装成婆婆回应,旧病复发。以药物克制她的不安情绪之后,病情总算日渐好转,今天早上也没有任何异状。不过,两位来访时,她已经打扮成婆婆的样子了吗?”
“是的,可能是透过晚间新闻得知消息。”
“这是是律子说的吗?如果是这样,婆婆重新出现实在也是出于无奈。她假装是婆婆,是为了抹去自己的存在,只是一道防御外衣。平常我非常注意她,防范地再度发病。不料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成为凶杀案的被害者……”
“不过江知佳失踪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纶太郎追问,各务不悦地点点头说:“知道啊,我知道。星期日他们曾经来电询问,幸好是我接电话,所以我完全没有告诉内人。公祭时,我曾经承诺江知佳的事情,我也没有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告诉她,她一定会激动不已。”
“你未尽到告知义务或许有些不妥吧。首先,你得出门上班,平常都不在家,万一你不在家时,江知佳为了见母亲一面直接造访,那时该怎么办呢?”
“这种情况我曾经考虑过,所以我将江知佳的长相特征告知公寓管理员,请他发现类似的女孩子来访时,转告她实情,请她回去。你们应该都注意到大门入口处的防盗摄影机了吧?这栋公寓的最大卖点就是保全设备,驻守的管理员会透过荧幕确认出入访客,所以我才放心上班。但是,我却从未料到江知佳的名字会出现在电视上。”
各务瞪着未关的电视画面,找寻遥控器,切掉电源。他切换电灯开关,调亮室内灯光。他大概觉得必须与法月父子长期奋战,又从饭厅搬来椅子,坐了下来。
“你曾经告诉管理员江知佳的长相特征?”
“公祭的隔天,应该是上星期四,我告诉楼下的管理员。正确的日期,两位可以在回去时向管理员确认。结果,她没有联络。”
纶太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望向父亲。法月警视搔着额头发际,仿佛坐立不安似地蠕动着身子。
“请问你的母亲,多惠子女士还健在吗?”
“不,她于一九八六年时病逝。去年正好是她十三周年的忌日。”
“嗯?莫非是你和律子女士滞美期间逝世的吗?”
“是的,正好在我们回国前两个月。我们不放心她一人留在日本,但是她又不愿意前来美国。她突然过世,我无法见到她最后一面,真是个不孝子。”
各务感慨万分地说着,警视继续追问着:“所以,律子女士从未和婆婆同住过?”
“是的,现在的内人对于我母亲可以说一无所知。”
“不过她扮演婆婆多惠子女士,倒是演得非常逼真,你的前妻和婆婆之间相处不睦,她透露了不少呢。”
“律子吗?内人说了哪些话?”
纶太郎约略复述刚才的对话,各务皱着眉,双手抱胸。
“……扫把星?律子是这么说的?”
“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多多少少吧。律子透露的事情并非全是胡扯,前妻和母亲关系不睦,是不争的事实。我母亲认定第一任媳妇只是觊觎财产,而且,我母亲认为她没有帮夫运,导致我婚后厄运连连。不过,律子并非以婆婆的身分发言,而是透露出她对妹妹的真正心情。”
“真正心情?”
各务顺一抚着脸颊,手扶着眼镜沉思良久,慢慢地望向主卧室,沙哑地说道:“直到现在,律子还是无法原谅死去的妹妹。不过询问本人时,她一定矢口否认。”
“莫非肇因于十六年前,结子女士和川岛伊作外遇吗?刚才律子女士斩钉截铁地说妹妹罪不该死,她选择自杀都是伊作先生的错。”
“当然,那个男人应当承受所有的罪过。可是律子的心情并非责怪前夫就能平复。总而言之,自己的丈夫被亲妹妹夺走……”
各务忿忿不平地说着,法月警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敏感的问题,我们实在不该追问。不过刚才律子女士还说,自杀身亡的结子女士所留下的遗书中,写着自己的外遇关系是受到胁迫,并且怀了伊作先生的骨肉。”
“所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各务不太自在地转移视线,像是自尊心受到伤害似的。
“结子的遗书中的确清楚写着。虽然遗书并未公开,不过她怀孕是不争的事实,十六年前的警察调查纪录当中一定有明确记载。”
“如果这些是事实,结子女士纯粹是被害者。律子女士无法原谅自己的妹妹,未免不合情理。”
“很难说。律子是否真的接受遗书的说法,我无法确定。即便如此,如果在发生这些事情之前,姊妹之间就已经互有心结……”
“心结?姊妹之间?”
“律子是否曾经告诉二位,小时候妹妹争强好胜,一心只想赢过姊姊。结子真的最爱出风头,该怎么说呢,那是一种提升自我的欲望吧。我后来思考过,结子这样的心态或许源自于对姊姊的自卑感。我认识结子时,律子和前卫雕刻家携手创作,在美术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时,对我来说,艺术家川岛夫妇彷佛是存在于另一世界的人,虽然是姻亲,也没有什么往来。所以,我并未注意到结子的自卑感。”
“听说结子女士十分奢侈浪费,那也是源自于对律子女士的自卑感吗?”
各务咬着牙、歪着嘴,嗫嚅着:“奢侈浪费啊,或多或少吧。但是结婚之初,她并不是个喜好奢华的女人,她开始挥金如土是后来的事了。”
“什么原因造成她挥金如土?”
各务像是想吐出心中怨念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语不发,摘下眼镜,揉着眉心。
为了整理心中情绪,他似乎需要一些时间。微张的双唇间,隐约可见他的注册商标洁白牙齿。不过,感觉上不如先前洁白光亮。
彷佛要戴上金箍圈般地,各务重新戴上眼镜,打破沉默,说:“结子想要个小孩。”
“小孩?”
纶太郎与父亲对望。各务终于愿意谈及问题核心了。
“结子女士最初就有生小孩的打算吗?”
“这很难说。结子本来不喜欢小孩,她觉得生产照顾小孩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但是我跟结子结婚的那一年,现在的内人刚好生下江知佳,结子到町田的接生设所探视,女性与生俱来的母性大概因此受到激发。”
纶太郎点点头,川岛曾经告诉他类似的事情。
“不过那时候,结子尚未积极地想生小孩。她说不希望身材因此变形,即使要生小孩,也得再等一段时间。但是,律子的丈夫以怀孕中的妻子为模特儿发表石膏像作品,促使结子改变想法。”
“那就是‘母子像’系列作品喽。”
“母子像”作品像是鬼魅一般,影响着许多人的人生。一听到作品的名称,各务的眼神朦胧起来。
“那件作品在同一年公诸于世,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年底。我记得,我陪同结子一起前往新宿的美术展览厅,观赏‘母子像’的展览。那时,我们两人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当中。当时这些作品引起不少话题,十分轰动,老实说我根本不了解那些东西的好坏,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懂。不过结子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或许自己的亲姊姊是石膏像的模特儿,所以特别感动吧。面对一字排开的律子石膏像,她细细观看,一语不发,直到走出展览会场。我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呢。返家途中,她突然说,我们也早点生个小孩吧。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怀她当时的神情,像是沉睡已久的本质,突然被点醒……”
主卧室的门后传来一阵女性痛苦的呻吟声,各务说声抱歉后,起身探望妻子的情况。
他很快就返回客厅,不像刚才花费了许多时间。他说她大概作了恶梦,不须担心。纶太郎轻轻咳嗽着,催促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和前妻并没有子嗣吧?结子女士希望生个小孩,结果却没有,为什么呢?”
“原因或许在我吧。我们读了不少相关书籍,也请教过不少人、尝试过不少方法,似乎是我的体质无法让女性受孕。虽然我们未曾在医院接受检查,我想是我的体质有缺陷,因为结子并没有问题,这点在她身亡时已经得到证明。”
他的回答有些犹疑,却言之有理。纶太郎认为不该继续伤害各务的自尊,否则有害无益,他决定转移话题。
“结子女士什么时候开始挥金如土?”
“婚后两、三年吧。最初还好,只是迷上室内装璜、家具,后来她越来越严重,甚至借钱大肆搜购宝石或皮革。我认为她是为了填补无法生小孩的寂寞,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这么做是不正确的。”
“婚后两、三年,所以是一九八○年到一九八一年左右?”
“差不多吧。本来还不至于造成问题,但是很不幸地,一九八○年的夏天,我父亲因为脑中风突然撒手人寰,那年我正好三十岁。”
“脑中风?律子女士说是心脏疾病。”
“不,律子故意装做什么都知道。先父那时还未满六十岁,体力充沛,大概是操劳过度,身体一时无法负荷吧。家中经营的诊所能够生意兴隆,都是先父一人撑起,我只是一个未成气候的年轻医师,还无法取得患者的信任。再加上结婚以后,单身的女性患者显著地减少,而且我的运气不好,恰巧那时齿科诊所四处林立,竞争异常激烈,上鹤间地区设备新颖的齿科诊所相继开业,自己却还无法更改从前牙科医生的老派作风,技术根本无法比拟。不仅是新患者,连父亲的老患者都被拉走了。”
“医院的经营碰到瓶颈了?”
各务的表情僵硬。虽然现在的美容齿科经营得很成功,看来他还是十分在意当时的窘状。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故装开朗般地说:“反正,诊所生意就像股价一样一路下跌,我非常慌张,不知所措,迫于情势只能四处张罗借钱,改装老旧的诊所,引进最新设备,结果导致反效果,不但无法找回老患者,结子的浪费毛病也越来越严重,经济越来越窘迫。这些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导致家中从结子自杀前一年起就大小争吵不断。对她来说,她觉得自己已是嫁入豪门,结果到头来竟是债务缠身,一贫如洗,导致她的心情烦闷。或许有小孩的话,她会有所不同吧。”
“原来如此。所以结子女士才接近姊夫吗?”
面对直言不讳的问题,各务顺一立刻摇摇头说:“不,结子完全没有那个打算。那一年年底,我瞒着所有人向川岛伊作伸手筹款,这才是所有祸事的开端。其实结子曾试着改善日渐冷淡的夫妇关系,我的话或许有些前后矛盾,但是不管律子作何感想,我不愿意相信前妻曾经背叛我,毕竟乘人之危的是川岛……我后来才知道差不多同一时期,川岛的创作陷入困境,他和律子间也龃龉不断。”
一九八二年年底,正好是“墨镜事件”发生的时期,川岛伊作的内部浇铸石膏作品走进死胡同,无法突破瓶颈。难道川岛为了突破创作困境,利用妻子妹妹的肉体吗?
不过,川岛敦志坚持另一个说法——两人或许是同病相怜的被害者。上次纶太郎刺探各务时,引起他激烈的反应。不过,纶太郎还是必须确认。
“当时,律子女士也频繁前往上鹤间的诊所,不是吗?”
纶太郎巧妙地问着,各务惊愕地眯起双眼。
“嗯?喔,没错,不过我们都是亲戚,没什么需要质疑的吧?虽然,上鹤间在相模原市,但是河的对岸就是町田,两镇紧邻而立。”
“没错,希望你别误会,我绝无冒犯之意,请问结子女士和伊作先生发生外遇前,你和律子女士间是否已经发生男女关系了呢?”
纶太郎以为自己会再次惹恼各务,但是他依旧冷静。
“上次你也问过相同的问题。那时候我一时气恼,回答得十分无礼,不过当时我说的话都是事实。结子自杀前,我和现在的内人没有任何亲密关系,两人只是医生和病患,我可以发誓。”
他的语气和缓平稳,却仍旧坚持自己的立场。各务继续说道:“发生那样的事,又和自杀身亡妻子的姊姊再婚,当然会有人胡乱臆测,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是单指川岛的弟弟,那些爱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到处都是,不过我和律子在一起,全是源自于这些不幸的事情啊。我终究无法怨恨结子,我想律子也是同样的心情。”
“可是,律子女士依旧怀疑妹妹啊?”
“虽然如此,这些疑念怨恨,绝对比不上她对前夫的憎恨。我们夫妇,包括已经死去的结子三人,都成为川岛伊作这个丑陋男人自私自利之下的牺牲品。我所受的伤害相较于律子,根本不算什么。”
“律子女士和伊作先生离婚后立刻前往美国,就是为了疗伤吗?”
对于纶太郎的质问,各务悲痛地点点头说:“当律子知道丈夫的恶行导致妹妹自杀身亡,精神受到严重打击。我想,两位已经见过律子,应该能够了解,内人非常纤细敏感,精神非常脆弱。江知佳的事情也是相同道理,她没有尽到母亲应有的责任,只是对于这个怀胎十月、辛苦产下的女儿身上,竟然流着川岛伊作的血液一事无法释怀。她独自前往美国,就是为了挥别过往,重新振作……但是,虽然远走他乡,她还是无法逃脱精神地狱的煎熬……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我在洛杉矶遇到她,那时律子嗑药成瘾,已经快成为一个废人。”
“律子女士在美国嗑药成瘾?”
纶太郎瞪大了眼睛,面对这项首度听闻的消息,不敢置信。各务的表情更为沉痛,说:“难怪你会讶异。我设法隐瞒这件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卖掉上鹤间的诊所,加上结子的死亡保险金,偿清债务。然后为了学习牙齿美容,前往牙齿美容的发源地洛杉矶留学,机缘巧合,我和结子的姊姊重逢,因为我们有共通的日本朋友刚好在美国。我们什么时候、在哪儿重逢,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她整个人瘦得皮包骨似的,脸色苍白,像个濒死的人,就像木匠兄妹的妹妹一样。她说会染上毒瘾,是因为脑中总是浮现结子死时的模样。我非常了解律子的心情,因为我也是如此……结子的死,我满心愧疚,为了赎罪,所以我必须拯救结子的姊姊。下定决心后,我便将她送入当地的勒戒所。”
“她立刻就戒掉毒瘾了吗?”
“整整花了一年才好不容易戒掉。但是她心中依旧像是破了个大洞,虽然不至于造成严重病徵,但她每隔数星期就会重复着厌食症和过食症;此外,她还数度企图自杀……
“我修完美容齿科的课程后,打算返回日本重振旗鼓,但是律子的病情,让我不放心将她独自留在美国。毕竟在美国很容易受到毒品的诱惑。于是我向她求婚,请她和我一块儿回国,重新开始。”
各务的手掩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在自怜自艾。不过,纶太郎却无法看出他的真正心情。
“归国之后,她的忧郁状态持续了一阵子,常常关在房里好几天足不出户。过食症造成她体重不断增加,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的情况已经比较好了,但是她的面貌已变,以前见过律子的人恐怕会认不出来吧。虽然不至于丑陋到无法见人,但是本人却一直非常在意,毕竟她曾是美术界人人皆知的模特儿,更增加她无形的压力。不仅是江知佳,她完全不想和以前的友人见面。”
“她假扮婆婆多惠子女士,难道也是相同原因吗?!”
“应该是吧。后来,她虽然逐渐恢复,能够走出房间,仍旧害怕自己的脸孔被别人看到。我想尽办法要带她外出,但她就是不肯。她曾经戴上面纱或口罩,也尝试过各种方法,结果反而更惹人注目。让她打扮成我的母亲,最初只是权宜之计。但是对律子来说,这个装扮似乎最不会造成她的心理负担。她说年迈母亲和儿子一起走在路上,一点也不奇怪。而且很神奇地,她打扮成高龄妇人后,再也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说的也是,有个故事叫做‘老婆婆斗篷’,”纶太郎回应着,“被继母赶出家门的漂亮女儿,取得老婆婆斗篷,化身成为老婆婆……律子女士的行动,是否也是类似的模式呢?”
“继母啊。对于这类分析我是门外汉,无法断言,或许,成为亡故妹妹先生的续弦,造成律子无形的压力,为了逃避这种压力,才打扮成婆婆。不过,我认为是毒瘾的后遗症,造成她的面貌衰老憔悴,她为了掩饰比实际年龄衰老的外貌,因此扮成老妇人的模样,藉此抚平受创的自尊心。最近几年,她的情形一直非常良好,症状不再出现,或许也和律子年龄越来越大有关。我没想到因为最近的纷纷扰扰,导致她旧病复发。”
各务咬着唇闭口不语,低着头像是已经精疲力尽的模样,一直盯着自己的指尖。他猛然地抬起头来,向法月警视说道:“你们应该能够了解,为什么内人一直拒绝和江知佳见面了吧?对于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已坦承相告。江知佳的确是律子的亲生女儿,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只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了。今后请别再打扰律子。如果媒体获知这个地方,要求直接采访,律子的精神将会受到更大的冲击,恐怕再也无法恢复。现在这些状况已经让她的病情再度恶化,万一社会大众以看戏的心情看待这件事情,说不定她又会企图自杀。我不希望再发生妻子自杀身亡之类的事情了。”
“你的沉痛心情我很了解。”法月警视挺直身子,语气沉稳平静,“内人也是死于自杀。关于媒体方面,警方保证会尽量慎重。不过告辞之前,请容我再确认一件事。”
“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清楚的……”
各务困惑地问着,警视的口气转为礼貌:“为了慎重起见,麻烦你告知当初签约的保险公司名称,好吗?依你所言,你的高额债务似乎是靠着前妻自杀才得以偿还的。”
警视故意没头没脑地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观察对方的反应吗?各务似乎立刻察觉警视的企图,冷笑地答道:“你似乎在故意挑衅,看我是否会露出马脚,对吧?不过我认为你只是在浪费时间。父亲过世后,为了借贷上鹤间诊所的改装费用,加入寿险是贷款条件之一,所以算是半强制性的投保。”
“借贷的条件?太太也必须加入吗?”
“是的。指定受益人相互填写对方的姓名。这件事情不怕你见笑,那些恶质的金融业者看穿我们急需钱财周转,所以强迫我,甚至是结子得投保高额寿险,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情。结子死亡的时候,刚好已过除外责任期限,所以我才顺利获得理赔,不过当然无法领到全额。如果你认为我和律子为了诈领保险金,私下串通,迫使结子自杀,那你就错了。我愿意提供保险公司的联络方式。只要你探询调查部门,一定能了解,保险金的领取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地方。”
父子两人顺道前往一楼的管理员室,请中年管理员看过江知佳的照片,确认各务顺一的说法。管理人表示,在被害者行踪不明的十八日星期六下午、或是前一天,皆无类似江知佳的人物来访。
“两位要看看入口大门的监视录影带吗?”
管理员问道,法月警视判断不须看影片,并转达如果遭受媒体的骚扰,请联络町田署的侦查本部,然后父子二人走出“棕榈假期·分梅”。
时间过了八点,天已经黑了。法月警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点燃忍耐已久的香烟。他站着不动,口中吐着烟,思索着。
“纱耶加骇人的说法,看来毫无杀伤力可言。正如律子女士所说,江知佳是各务结子的女儿,纯粹是堂本妄下断论。如果江知佳的身世有问题,‘母子像’的模特儿和遭到切断的石膏像头部,所有的相关推论都会失去论点基础,都怪我太急躁。”
纶太郎自省地说着。
警视拍拍他的肩膀:“虽然是急躁了点,但是你不需要立刻放弃自己的想法。如果川岛伊作对自己使各务结子怀孕,造成她自杀身亡一事感到后悔,认为自己必须赎罪,而切断了石膏像头部这样的表现手法,或许误导了堂本与宇佐见彰甚。虽然生母疑云是堂本妄下断论,他依旧还是会进行勒索,江知佳本人很可能也认真接受这个想法。毕竟,亲生母亲一直对她置之不理啊。”
父亲先说出自己的想法,令纶太郎讶异不已。
“爸,您真是一点就通。莫非您认为各务夫妻的话中有疑点吗?”
“只是个小疑点。律子夫人无法原谅自杀身亡的妹妹,所以无法接受遗书内容。但是各务顺一一再强调,她对前夫川岛伊作的憎恨和妹妹无关。各务的话中,我总觉得有些前后不太吻合的地方。虽然我了解感情的事很难有逻辑可言。”
“我也是相同的看法。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特别告诉我们,律子无法原谅妹妹的行为。”
“……还有一点我觉得匪夷所思。不过等神奈川县警方回覆后,我再和你讨论,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警视在随身烟灰缸里捻熄香烟,不发一语地跨步前进。大马路上,便衣警车正在等着。警视一边上车,一边问着驾驶席上的宫本刑警:“侦查本部有什么新的动向吗?”
“堂本的行踪目前并无新的消息。宇佐见彰甚的行踪依旧不明,不过有民众提供线索,只是尚未确认。刚才侦查本部联络,有一个人指名要找警视。”
“指名要找我?对方是谁?”
“对方自称田代周平,并且留下手机号码。他是您认识的人吗?”
“我儿子的朋友。”警视答道,取出自己的手机,“告诉我手机号码,我来联络。”
电话立刻接通。法月警视与田代周平还算熟识,警视稍微礼貌性打过招呼后,便询问对方有什么急事。他听着田代的回答,然后说本人就在我身旁,我请他听,就把手机递给纶太郎。
“他有事找你。他从七点播报的新闻中获知消息。”
纶太郎以眼神示意,接过电话:“喂,我是纶太郎。”
“我是田代。你真是难找,终于联络上你了。”
“听说你从七点的新闻中获知消息了?”
“当我听到江知佳的名字时,吓得心跳差点停了。”田代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还无法相信这项不幸的消息,“听说遗体的头部遭到切断,以快递送达名古屋美术馆。直到现在我依旧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真的是她吗?”
“很遗憾,这项消息是真的。”
纶太郎吞吞吐吐的,星期日晚上,他拨电话给田代,只告知江知佳下落不明,在那之后他未再联络。当然,江知佳遭到杀害的那天下午,他在西池袋公寓前让堂本从眼前溜走的事情,他也还没告诉田代。
“真是抱歉,其实两天前,我就已经知道这项消息,但是必须对外封锁,以免影响警方侦查。”
“不,我不是要责怪你……对了,你现在在哪儿?我一直打电话找你,你始终不在家,留话给你也全无音讯。我从侦查本部的记者会报导中,正好看到你父亲的身影,才急忙打电话到町田署,我想学长应该也在那儿。”
“对不起,我从早上到现在一整天都在外四处奔波。我现在在府中。”
“府中?刚好,搭乘京王线就可以了。你现在能到新宿吗?饭田才藏听到一些有关堂本的消息。”
“饭田?莫非他知道那家伙在哪儿?”
“他知道就好办了,不过还不清楚。总之,饭田一直要我找你一块儿去,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也是刚下班,正在去新宿的路上。你现在从府中出发,嗯,八点半可能来不及吧,八点四十五分,在阿尔它百货前集合,如何?”
“好的,咱们在那儿碰头。”
车子送纶太郎到府中车站,他一个人下车。搭乘京王线特急列车到新宿,约二十分钟。为了找寻东口,纶太郎迟了五分钟才抵达阿尔它百货,高悬的大萤幕下方,田代周平与饭田才藏已经等在那儿。饭田的金黄平头与满脸胡髭,整个人依旧像个Q比娃娃,在拥挤人群中依旧引人注目。
田代满脸忧戚,相较于电话中的声音,他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江知佳的死讯。他只说着应该是堂本……便意识到周围的人群,立刻闭口不语。饭田才藏穿着与上周相同的猎装外套,右眼戴着眼罩。纶太郎记得上次见面时,他是左眼罹患眼疾。
“这个眼疾啊,左眼痊愈了,结果换右眼。”
他皱起鼻头,似乎感觉到搔痒。相较于田代一脸阴郁的表情,他看起来十分亢奋,心情浮动。
“听说你听到一些有关堂本行踪的消息?”
纶太郎开口询问,饭田的手指抵住嘴“嘘”的一声,眼睛望向大荧幕。焦点新闻中,主播正在播报名古屋市立美术馆中发现的遭分尸被害者,已经确认身分。江知佳的照片大大地投射在荧幕上,正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荧幕。
主播播报着,在案件发生前,以被害者为模特儿的雕像遭到不明人士切断头部。主播还附述,侦查本部移到町田署是特例,关于嫌犯则没有任何说明。田代毫无反应,看来,播报的内容与七点新闻并无二致。寄送快递的男子模拟肖像也还未公开。
“别站在这儿谈话,毕竟隔墙有耳,咱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吧。”
画面转为广告后,饭田催促离开。三人在华盛顿鞋店转弯,走过靖国街的马路,饭田所指的安全场所是区公所街正对面的卡拉OK包厢,看来他完全没有考虑到附近就是帮派聚集的场所。
“不仅是隔音设备,为了避免干扰无线麦克风的频率,每间包厢都装设防电磁波板,所以预防窃听,卡拉OK包厢是最理想的场所。”
纶太郎知道,曾有人对卡拉OK的隔音设备深信不疑而自掘坟墓,不过他提醒自己要随遇而安,别老是斤斤计较。卡拉OK的大厅,早安少女组的最新单曲震耳欲聋。饭田似乎经常利用这家卡拉OK搜集情报,他老练地向柜台说给我同一个包厢,日语不太流利的女店员递过麦克风。
电梯中,饭田嘴里哼着“爱情机器”的副歌。纶太郎想着,这些少女偶像与幕后推手对日本的未来还真是乐观,但是除了诺士特拉达姆斯预言失灵之外,还有什么事情能够令人乐观以待呢?
三人相继走进位在五楼洗手间正对面,像是被烟熏黑的墙角置物柜的包厢。正要点饮料时,纶太郎才想起自己从中午以后就未进食。他打开菜单,点了能够满足五脏庙的食物。他顾虑到等会儿得讨论案情,打消饮用酒精饮料的念头。
“……听说山之内纱耶加被带到警局了?”
店员退出包厢后,饭田像是要探口风似地开口问道,纶太郎扯开湿纸巾的塑胶套,说:“你的消息真是灵通。这项消息应该还没有公开,你从哪儿听来的?”
“纱耶加店里的同事告诉我的。今天下午一点多,听说四谷保健所后方发生追逐战,我还知道警方正密切监视那附近。”
“四谷保健所的后方?那边是纱耶加的公寓啊?”
田代听出话中之意。四谷的失手事件,看来媒体已经获知。纶太郎看穿饭田为了问出侦查内情,想以提供小道消息为回报。不过他决定暂时继续与饭田周旋,毕竟对方握有自己需要的消息。
“说是追逐战未免过于夸张。在四谷监视的刑警,盘问从公寓走出的可疑人物,却让他逃跑了。那个可疑人物就是堂本,他一直躲藏在纱耶加的屋里。”
“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没想到他闯了这些祸,竟然还敢待在四谷。”
“警方逮捕纱耶加,她证实堂本的确窝藏在她家。他潜逃到台湾的消息,她也坦承是受到堂本的请托才故意说谎。堂本事前就获知自己因为石膏像头部事件被盯上,先到其他地方避难。不过那天傍晚,他就回到纱耶加的公寓。”
“事前就已经获知了?难道是你这家伙告诉那个女人……”
田代瞪着饭田,饭田畏畏缩缩地说:“冤枉啊!我一句话也没多说。”
“这件事情和他无关。堂本避不见面是星期四早上,他应该是从其他的管道得知我们要前去造访。”
“其他的管道?”
田代讶异地望向纶太郎,纶太郎摇摇头。关于江知佳与堂本私下会面,他不打算现在说出。不过,他概略叙述纱耶加的供词。纶太郎不能随意泄露侦查线索,因此他与法月警视分手时,获得他的许可,可以公开堂本峻的部分相关消息。
纶太郎说出星期六下午,男扮女装的堂本走出“帕尔纳索斯西池袋”,被他抢得先机,逃之夭夭,田代像是自己的疏忽一般满脸懊恼。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应付客户,应该和你一起前往西池袋。如果我也在场,无论他打扮成什么模样,我一定能够一眼看穿!如果那时就能够逮住堂本,江知佳就不会死得那么凄惨……”
纶太郎安慰田代,说着快别说了,我才应该要负全责。他看着田代懊恼不已的模样,觉得十分愧疚,认为自己不该怀疑田代与堂本私下串通。饭田无趣地嘟着嘴,不高兴自己被忽视。
“田代先生忙不过来,可以找我呀。我应该能够认出他的脸孔的。”
“……对了,我想起来了,这边有样东西请你看看。”
纶太郎取出戴着棒球帽与墨镜的模拟肖像,摆在两人面前。这张人像画的是星期日下午前往山猫运输的町田营业所,寄送快递包裹到名古屋市立美术馆的男子。
“寄送江知佳头颅的人,就是这个家伙?可是这张模拟像,即使脱去帽子和墨镜,也实在不太像是堂本。”
田代侧着头,饭田也没有什么反应。
“应该不是堂本本人。当初承办这项业务的山猫运输服务员,看见堂本的照片时也斩钉截铁地否定,纱耶加也说堂本那天并未外出。虽然,送货单上写着堂本的姓名,住址却是神宫前的旧地址,堂本峻的峻还写成人字边的俊。我怀疑可能有人假冒堂本的名字,打算嫁祸给他。”
“不,这一定是堂本耍的诡计。”田代断然说,“寄送包裹,只要给个跑腿费,找个人出面就行了。他不需要告知对方包裹的内容,只需交代跑腿者故意写错名字和地址。”
“话是没错,侦查本部也认为这是堂本的诡计。所以,我才带来模拟肖像。如果堂本的身边有长相类似的男子,事情就好办了……”
纶太郎看着饭田。饭田举起模拟肖像,摆在没戴眼罩的左眼前,摇摇一头金发,说:“嗯,我没见过这种长相的家伙耶。这种双颊削瘦的样子,好像是有毒瘾的人。堂本大概是随便找个毒虫,给他跑腿费,请他处理。照理来说,这类情形多少会有一些传闻。”
“原来如此。为了谨慎起见,这张模拟肖像先交给你,请你帮忙探听点消息。警方也在四处询问,不过我想你山口有门路。”
“了解,我会仔细打探每个线索。”
“等等,让我再看看。”
饭田折起模拟肖像,正要收进口袋时,田代突然出声制止,从饭田手中抢过模拟肖像,仔细凝视。纶太郎询问怎么回事,田代缓缓地开口道:“我突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这个鼻子的形状,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鼻子的形状?”
“这个人在脸部动了些手脚,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吧。因此,我无法锁定一致的脸形,但是这个男子的鼻形我一定见过,而且应该是最近见到的。”
田代搔着头,搓着脸。身为专业摄影师,田代拍摄过无数的脸孔,他的眼光可信度相当高。纶太郎吞了一大口口水,默默地等待田代的答案。田代绞尽脑汁,望向天花板,最后像是投降似地说:“……不行,影像已经模糊浮现在眼前,但就是想不起来。”
“有的时候一味回想反而想不起来,说不定等会儿灵光乍现,就会突然想起。”
“希望如此。这个人或许是我工作上曾经拍摄过的人物,等会儿离开时,我顺道去办公室查查最近拍摄的底片。”
田代叹息着将模拟肖像还给饭田。饭田再度凝视那名男子的脸孔,折叠收进口袋。他清清喉咙,调整眼罩的带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听说被害者的身分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在名古屋发现遗体后,立刻就能锁定被害者的身分。莫非打开包裹的是川岛家的人?还是江知佳熟识的人?”
“熟识的人?例如?”
纶太郎反问着,饭田眨了眨没戴眼罩的左眼,说:“美术评论家宇佐见彰甚啊。他是川岛伊作回顾展的策展人,对吧?”
“想不到你的消息这么灵通。警视厅或爱知县警方都还没公开这项消息。”
“宇佐见彰甚发现江知佳的遗体?真的吗?”
田代的语气充满疑惑,纶太郎点点头,说:“为了讨论回顾展的准备工作,他正好前往名古屋。送货单上的收件人写着‘川岛伊作回顾展筹备委员会’,所以他打开才刚送达的包裹。可是发现头颅后,宇佐见立刻从美术馆消失踪影,已经两天下落不明了。不只如此,他还从伊作先生的工作室中擅自搬走江知佳石膏像,藏在某处。警方目前也在搜寻石膏像和宇佐见的行踪。”
“……宇佐见在东京都内。”饭田插嘴道,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
“今天下午,我和宇佐见见过面。我的小道消息就是这件事情。”
“你怎么不早说!”
根据饭田的说法,约九小时前,经常帮他忙的杂志编辑打电话吵醒他,告知有项企划案必须开会讨论,要他立刻出门。睡眼惺忪的他火速赶到西新宿的咖啡厅,左等右等,却不见那位编辑的身影,他打电话确认,对方却是一问三不知。
饭田独自生着闷气,突然来电叫人出门却又放人鸽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此时,背后座位有位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翻领衬衫的男子开口搭讪:“你就是那位包打听记者,饭田才藏先生吧?”
看来是那位编辑告知这名男子饭田的长相,虽然是第一次见面,饭田觉得似乎在某处见过这名男子。那名男子请饭田同席而坐,自我介绍是美术评论家宇佐见彰甚,并提出有件事情要请饭田帮忙。
“我想请教你关于堂本峻这位摄影师的人品,你放心,我会奉上丰厚的谢礼。”
饭田硬生生地吞了口口水。
宇佐见表示,他运用出版社的人脉安排这次的会面。他选择饭田,正好是透过共同认识编辑的引见。出版业界不大,为了迅速获得小道消息,他能运用的人脉并不多。
“……话说回来,我的唯一优点呢就是人面广嘛。那些作奸犯科的违法生意我绝对不做,对方也认为我没有什么杀伤力吧。但是这种拐弯抹角的见面方式,以及他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的态度,令我十分不解。但是那时我完全没想到警方正在追缉他,因为他毫不犹疑地报上本名。”
“他知道你和田代有往来吗?”
“如果他知道的话,应该不会找上我吧。我觉得他坐立不安,不知所措;所以大概也没有多余心力探究我的底细。”
“原来如此,宇佐见问了堂本的哪些事情呢?”
“他问起演艺经纪公司的偷拍勒索事件。这件事情只要是地下作家,每个人都知道是哪间经纪公司、哪位艺人被堂本勒索。不过,中规中矩的评论家宇佐见先生,似乎从未听闻这些八卦消息。整场会面他非常严肃紧张,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模样。对于偷拍事件的始末,他问得非常仔细,例如是哪个帮派组织在大肆搜捕堂本的行踪等等。”
“帮派的名称,难道你告诉他了?”
纶太郎皱着眉,饭田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那个帮派开设公司行号,对外是法人名称,没有人规定不能说呀。而且这是公开的秘密,又不是我擅自捏造。更何况宇佐见先生还故意秀出现金,最近我的手机话费、电脑贷款等,钱花得很凶呢。还有眼科诊察费用,帐单上的数字实在令人心惊胆跳。”
他蹭着鼻子,轻轻抚摸眼罩。田代不以为然地说:“喂!那根本就是封口费啊。”
“对呀!类似的话,宇佐见先生也说过呢。不过睡眠不足,我没专心听。”饭田仿佛是重听老人般,故意装糊涂,“不管如何,我和宇佐见彰甚分道扬镳之后,收看町田署的记者会新闻,越想越不对劲。我细想宇佐见先生约我见面,以及询问我的事情,突然认为必须尽快通知法月先生,因此我拨电话到你家里,拨了好几遍你都不在家。我只好联络田代先生,我想他可能知道你的去处。”
饭田一副自己有恩于他人的拽样,田代实在看不过去,不悦地说道:“明明就是放马后炮,说什么必须尽快通知,真是越听越离谱。看来白天你从宇佐见那儿捞了不少油水,今天的所有开销就由你负责喽。”
“哎哟!别那么计较嘛!”
“不,我来买单。”
消费金额并不昂贵,纶太郎想顾及饭田的面子。
“那么,你和宇佐见彰甚见面的时间地点呢?”
“他出声搭讪时正好是一点半,我们大约谈了一小时。会面地点是国际街的‘罗宾森’。”
为了慎重起见,纶太郎唯恐另有他人假扮宇佐见,请饭田详细描述那名男子的外貌。
饭田回答之际,田代的手机响起,看了看来电显示,田代无可奈何地说是妻子来电,然后急忙地走出包厢。饭田望着田代的背影窃笑着,一副握有田代把柄似地抚着下巴的胡髭,说:“田代先生还是一样怕太太呀。他在太太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
饭田才藏描述的人物的确就是宇佐见。正如山之内纱耶加的预测,堂本原本打算今晚与宇佐见彰甚碰面,索取跑路费潜逃。所以宇佐见在惊慌失措之际,才询问饭田,设法取得反制的消息。可是,宇佐见离开西新宿的咖啡厅后的行踪,饭田无法提供任何线索。
在妻管严俱乐部成员田代返回包厢前,纶太郎必须确认一件事。这件事情,他挂心已久,他询问饭田:“……田代和堂本之间,过去是否有什么过节?那家伙每次提到堂本,语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咦?法月先生不知情吗?”
饭田一边说道,脸上浮现贪得无厌的表情。
“不过,如果我告诉法月先生,我肯定会被田代先生臭骂一顿,说不定他从此不理我了。法月先生如果能够透露一点消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前往府中那个偏僻地方,我也绝不吝啬告诉你……”
他大概是从田代那儿获知这项消息。纶太郎深深觉得自己必须更谨言慎行,以免无意中泄露侦查进展。纶太郎突然想起中野坡道下复合式餐厅里的一幕情景,便一言不发地狠狠踢向饭田的小腿。
“啊!好痛喔!太过分了,法月先生怎么也如此对待我!”
“府中的事情,不准再提起。快说!”
纶太郎想着,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饭田没戴眼罩的左眼中含着泪,服输地说:“大约两年前,田代先生接受琦玉县警局公关室的委托,拍摄生活安全课的防范犯罪海报,你知道吗?当时摄影模特儿起用人气逐渐高涨的年轻女星M·H。”
听到这儿,纶太郎想起田代曾经提及这件事情。十八岁的M·H靠着一支清凉饮料的广告大受欢迎。在第一次的拍摄现场,两人合作愉快,田代认为她的表情生动自然,用在警察海报上简直是暴殄天物。田代非常看好她,并表示希望还有机会与她继续合作……
“后来琦玉县警方全面撤换那张海报,我记得有段时间,田代不断地抱怨这件事情。他只说是事出无奈,那些海报只能束之高阁,却从来不肯告诉我撤换的理由。在那之后,也没有M·H的演艺消息了。”
“没错,正是这件事情。在那张海报公开之前,在狂热追星族间,流传着M·H国中时代拍摄的私秘照片。这些照片如果单纯只是成名前的珍贵照片,也无伤大雅,不过偏偏都是无修片的全裸照片。看起来都是猥亵恋童癖的下流胚所拍摄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那些照片呢?或许只是合成的吧?”
“如果是合成照片就不会有这场风波,说穿了,照片中的主角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不过她是M·H的亲妹妹。”
“亲妹妹?”
“她比姊姊小四岁,当时还是国中生。”
饭田不断瞄着包厢的大门,越说越快:“那时刚好盛行援助交际吧。M·H的妹妹大概偶然在路上碰到摄影师搭讪,受到花言巧语蒙骗,才拍下那些不堪的照片。虽然本人矢口否认照片主角是自己,但是对于艺人姊姊的演艺事业,已经造成不可抹灭的伤害。这种牵扯到家人的丢脸八卦,M·H无法公开否认这些流传的照片是假的。事情演变成这个局面,令琦玉县警方犹豫不决。毕竟防范犯罪海报上的模特儿扯上恋童癖照片疑云,已经使得警方的颜面尽失,公关室急忙回收所有海报,M·H从此遭到冷冻,不久后就停止所有演艺活动。听说她深受打击,她认为妹妹成为大众瞩目的目标,都是自己的过错。”
“原来如此,这是一桩预谋事件吧。拍摄这些恋童癖照片的人,应该就是堂本峻吧?”
答案显而易见,饭田大大地点点头,说:“堂本峻本人当然矢口否认。但是,田代先生一看到照片,立刻就明了是谁干的好事。田代先生的事业刚起步时,在各项竞赛、企业比稿中,堂本峻是他经常碰头的对手。有时是田代先生获胜,有时则是堂本获胜,双方多次交锋,堂本一直视田代先生为眼中钉,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设法扯田代先生的后腿。大概是他听到田代先生获得琦玉县警局的委托,能够拍摄M·H,心有不服,才恶意搞破坏。那时堂本的事业刚好逐渐走下坡,听说他和M·H所属的经纪公司因为其他事件闹得很不愉快,所以他才更觉得气愤。他威胁山之内纱耶加的继父,遭到逮捕,则是在这个事件的半年后!”
纶太郎没有发表自己想法的机会。话说到一半,包厢大门突然打开,话题中心人物回到包厢中。
饭田立刻噤声不语,双手在脸前合掌,像是哀求原谅似的。田代却看也不看他一眼,递过还在通话中的手机,说:“学长,你的电话,你父亲打来的。”还一脸严肃地加了一句,“好像发生紧急状况。”
纶太郎曾经交代父亲,如果侦查本部有任何动向,只须按重拨键,就可以拨打田代的手机与他联络。纶太郎来到四下无人的走廊,关上隔音大门,才解除保留键。
“喂,爸。”
“纶太郎吗?幸好你们还在一块儿,那边的状况还好吧?”
“我得知一些有关宇佐见彰甚行踪的消息。”
“警方已经扣押宇佐见本人,他现在在牛込署。”
“宇佐见在牛込署?真的吗?”
“没错,我刚才和他谈过话,确实是他本人。除了宇佐见之外,还有堂本峻的消息。堂本现身饭田桥,他似乎打算在电影院中和宇佐见秘密会面。大约两小时前,他出现在神乐坂。”
“神乐坂?堂本已经被逮捕归案了吗?”
“还没有。你现在在新宿,对吧?等你来这儿我再详细说明,总之你先来牛込署吧。”
宇佐见遭到扣押的消息万一走漏,事情就麻烦了。纶太郎悄悄地对田代说明,请他留住饭田才藏,然后未告知自己的去向就离开卡拉OK。虽然电车这个时间还在运行,不过纶太郎在靖国街招了一辆计程车,直接赶往位在南山伏町的牛込署。
纶太郎在大门下车时,已经将近十一点。牛込署大楼一半以上的窗户都还灯火通明。
他向柜台报上自己的姓名后,相关人员引导他来到刑警课。法月警视正在与牛込署人员商议如何处置证人。
“喔!你终于赶到了。”
警视看见自己的儿子,微微笑着。从早忙到现在,似乎还无法收工。他将协议工作交给久能警部,催促纶太郎走出刑警课,朝着走廊尽头的吸烟区走去,立刻点燃一根烟,抽上一口,说:“真是的,最近走到哪儿都禁烟,伤脑筋。”
“什么走到哪儿都禁烟,这是今天的第几根烟?你应该已经抽了十几根吧?”
“早忘了。反正再过一个小时就算是明天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宇佐见彰甚呢?”
“现在正在侦讯制作笔录。不过警方并不是拘留他,而是告诉他这是为了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人身安全?他遭到堂本的袭击吗?”
“不。确保人身安全只是藉口,在将他移送町田署、听取正式供述前,我希望在这儿先取得相关消息。遭到攻击的不是宇佐见,而是堂本。不过,这次又让那家伙逃过一劫,真像是打不死的蟑螂。”
“怎么一回事?在神乐坂发生什么事了?”
在吞云吐雾之间,法月警视做了以下的说明。
晚上八点多,警方接获线报,遭到通缉的堂本峻在饭田桥的电影院“银铃厅”出现。
这家电影院正在上映佛朗索瓦·吉哈德导演的“红色小提琴”与威廉·尼科尔森导演的“心火”,欣赏电影的观众不到二十人。最后一场“心火”时,出现骚动。
根据目击者电影院职员的说法,一位男性观众购买电影票,进入以红砖建造的大厅后,放映厅中立刻冲出几位状似流氓的男子,一边咆哮一边包围场内。他们大概是在大厅内布有监视眼线,然后再通知厅内的伙伴。那位男性观众立刻转身冲向电影院外,朝神乐坂方向逃跑。那些状似流氓的男子也追了上去,包围住他。
“不过听说不久之后,有人目击一些状似流氓的男子,在神乐坂附近寻找逃走男子的行踪。‘银铃厅’老板打一一○报警,牛込署人员赶到现场时,已经完全不见堂本峻或那些流氓的身影了。”
“出现在‘银铃厅’的男子确定是堂本峻吗?”
纶太郎追问着,警视严肃地点点头,说:“根据电影院售票员的目击证词,那名男子符合通缉单上的特征。而且那些流氓一边喊着堂本的名字,一边冲出电影院。牛込署通报侦查本部时,已经过了九点。”
距离现在两个小时前,正好是纶太郎一行人进入新宿卡拉OK店时。后来,田代坚持必须由饭田才藏付钱买单。
“警方扣押宇佐见,所以表示宇佐见也在‘银铃厅’?”
“是的。牛込署人员赶到电影院后,开始询问电影院职员以及在场的观众。质询中,警方发现有位紧抱着公事包的可疑男子想要悄悄溜走,警员叫住他后,才发现他是宇佐见彰甚。幸好除了堂本的通缉单外,侦查本部还将宇佐见的照片与特征传真给各个分署。”
“他大概没有注意到大厅的骚动吧。公事包里面装了什么?”
“整整五大叠的新钞,是五百万圆现金。”
纶太郎吹了声口哨。
“果然不出所料。宇佐见彰甚遭到堂本的恐吓,想要私底下和他交易。”
“大概是吧。在电影院中秘密碰头,进行交易,真是老掉牙的手法。”
“交易物品呢?依照我的推测,堂本应该会带来切断的石膏像头部换取现金。”
“根据大厅职员的证词,他是空手抵达。他没有带任何可装入石膏像人头的提袋。”
“空手啊。那些埋伏等待、状似流氓的男子,警方已经查出是哪些人了吗?”
“还没查出。不过大概可以预测,应该是之前偷拍事件所引起的纠纷,正在追杀堂本的人吧。至于那些家伙如何得知堂本的行踪,警方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不是帮派自行获知行踪,而是有人向帮派密告。”
“……密告?会是谁呢?”
纶太郎转达饭田才藏告知的消息,警视不置可否地皱起鼻子,说:“宇佐见调查追杀堂本的帮派?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宇佐见很有可能透露密会的时间和地点。他打算借刀杀人,利用那些正在气头上的流氓,让他们收拾堂本。”
“从他找饭田的时间推断,应该没有错。不过,宇佐见的目的的恐怕不止如此,从你刚才的叙述中,我还有疑点。”
“疑点?”
“如果他打算借刀杀人,让帮派追杀堂本,他不需要抱着大笔现金出现在‘银铃厅’。他甘冒危险,亲自出马,应该是有什么其他顾虑吧。”
法月警视神情扭曲,按摩着颈部。
“你的意思是,宇佐见故意自投罗网,让警方发现他吗?但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是他突然行踪不明,还强行搬走工作室的石膏像,他的企图绝对不单纯。我们必须小心,免得中计上当,前功尽弃。”
侦讯室中,宇佐见彰甚以臭脸迎接纶太郎。在外投宿的日子大概超过他的预计,宇佐见身上的服装尽是汗渍,邋遢不堪。他的神情疲惫不已,难掩倦容,但是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神却依旧锐利。
“太感谢了!将来再好好酬谢你。”
宇佐见接过纶太郎慰劳的罐装咖啡,不停地猛灌。法月警视与制作侦讯笔录的牛込署人员谈话完毕后,进入侦讯室。
宇佐见轻轻点点头,调整坐姿,他了解自己处于不利立场。警视在一旁坐下,跷起二郎腿,暗示纶太郎发问。
“……从星期一以后,完全无法与你取得联络,原来你打算和堂本峻私下交易啊。上星期五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再也不会上当了。”
“上星期五?”宇佐见抹了抹嘴唇,奚落地望着纶太郎。
“什么干冰假人头啊,映在镜中的美杜莎人头啊,你放意说些复杂难懂的理由,根本是想误导我吧。还胡扯江知佳的石膏像一开始就没有制作人头。”
“什么嘛,原来是那件事情。不,我无意唬人,我上星期的说法毫无虚假。虽然,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还是宁愿相信那个解释。其实,我觉得很不甘心,因为你的想法才是正确的。”
他说的话语焉不详,难以判断他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纶太郎压抑自己的怒气,以免自己中了对方的诡计。
“什么我的想法?”
“你忘记了吗?你曾经说守灵夜之后,切断石膏像头部的是江知佳本人吗?上次我认为你太武断,其实错的是我。川岛大师的遗作,确确实实有头部。当我知道这点以后,不得不承认是江知佳切断的。江知佳一定是受到堂本峻的恐吓,逼不得已,只好切断以自己为模特儿的石膏像头部,然后交给那家伙……如果她听命于堂本,她所有不合逻辑的行动就能够获得解释。”
难道宇佐见透过不同的管道,获得与自己相同的结论吗?纶太郎依旧无法看透宇佐见的用意,他小心翼翼、面无表情地说道:“江知佳听命于堂本?突然听你这么说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如果有具体证据,那就另当别论。”
“我有证据,你看看吧。”
话一说完,宇佐见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内袋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八王子的住址,收件人是“宇佐见彰甚”。
法月警视在一旁提醒着,不要留下多余的指纹,纶太郎取出手帕。邮戳是十六日上午,由四谷寄出。背面并无寄件人的姓名。
摇摇信封,落下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有些失焦的3×5彩色照片,照片中是个从颈部被切断的女性头部。
头部的脸色惨白。
头部并非真人的脸孔,而是石膏雕塑的一部分。从模特儿脸部直塑而成的石膏像,两眼紧闭,呈现内部浇铸手法的特征。
光滑平顺的石膏像脸孔,是已遭杀害的江知佳。
“看看照片背面吧。”
宇佐见催促着。纶太郎翻过照片,相纸背面以红原子笔潦草写着:
宇佐见彰甚先生:
请支付照片中物品的保管费五百万圆。
后续细节,随后联络。
“看到这张照片之前,我真的相信川岛大师的遗作没有头部。我再次声明,我绝对无意唬你。”
宇佐见一边叹息一边重复着同样的话,他的语气听起来真挚许多。但是纶太郎不屑地说道:“你别想再唬我。你星期五展示的那些脸部雌模照片,恐怕是你伪造的吧?”
“你不相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那些照片绝无造假。家祭后,我在工作室中找到那些照片,江知佳告诉我,直塑作业只进行一次,所以我当然会认为雌模只有一个,并推断完成的作品没有头部。”
“我了解。但是如此一来,你的说法就不符合逻辑了。既然脸部雌模完好无缺,这颗人头怎么会存在呢?”
纶太郎的语气强硬,宇佐见苦笑着,自嘲地说道:“只能怪我自已疏忽。我太沉迷于自己的解释,什么眼神造成的石化现象与切断头部等等,未详细考虑其他条件,就妄下定论。如果冷静思考,就会注意到漏洞百出。”
宇佐见故弄玄虚,纶太郎皱着眉问:“漏洞?难道是江知佳说谎吗?”
“不。我上次说过,有关直塑作业的进行次数,我在石膏像完成前就已经获知。不管川岛大师过世后江知佳是否曾说谎,川岛大师还活着时她没有必要说谎。因此,我认为她是遭到堂本的威胁。”
纶太郎点点头。父亲还活着时,即使遭到堂本恐吓,江知佳一定能够断然回绝。但是她的心境生变,应该是在川岛伊作去世之后,因此,绝不可能进行两次石膏直塑作业。
“……虽然只进行一次,撷取她脸部轮廓的雌样只有一个,但是只要不嫌麻烦,重复成型步骤,复制雌模并非不可能。”
“复制雌模?”
纶太郎半信半疑地问道。宇佐见摇摇头,舔舔唇说:“这点就是我的疏忽。只要稍加注意,其实非常简单,从原始雌模获得雄模后,再以雄模代替真人模特儿头部,即能够复制新的雌模。不过,使用绷带的石膏直塑法,在每次复制时会因为绷带的纹路,微妙地产生不同的风格。而且不断重复成型步骤,雄模的表面难免会受到破坏而损伤,所以所谓的复制雌模,并非是复制原始雌模,而是复制纹路不同的雌模,最后哪个是由本人所获得的雌模,哪个是由雄模所复制的雌模,其实非常不容易辨识。总而言之,工作室中留下的未使用雌膜,很可能是其中一个复制雌模。”
宇佐见说得头头是道,纶太郎却听得一头雾水。他听似清楚却又模糊的说明,真像一篇临时编造的抽象理论。
“或许真的能够使用这种方法复制雌模,但是,川岛伊作先生为什么需要这么费事呢?我无法理解。”
“……我也无法理解。”宇佐见不耐烦地回答,然后,他突然大力拍打桌面,“但是,无论川岛大师的想法为何,否定另一个脸部雌模的存在,就无法说明这张照片。照片中的东西,就是从江知佳石膏像上切断的头部!”
依照目前状况看来,再继续争论只会沦为互相刺探对方的心理战。纶太郎为了找寻线索,重新凝视那张照片。他立刻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为了整理脑中的思绪,他拍拍法月警视的肩膀,请父亲接手继续询问。
法月警视松开领带,在宇佐见对面坐下。警视重新细看信封的收件人姓名,以及照片背面的潦草字迹,并未立刻开口。宇佐见大大地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达的?”
“星期日下午。”
“星期日,就是十九日吧?”
宇佐见别扭地点点头,警视立刻起疑,问:“那就奇怪了。信封的邮戳是十六日上午,在四谷投递。除非邮局发生失误,否则翌日就应该送达八王子啦?”
“我的说法不够恰当,信件在十六日送达家中,上星期三以后,我不在家,一直在新宿京王广场饭店安静写稿,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回家过。这件事情我想他也很清楚。”
宇佐见滔滔不绝地说着,并望着一旁的纶太郎。警视回应,这一点侦查本部已经确认。其实,警视当然已掌握所有消息,他只是在试探宇佐见。
“既然你未曾返回八王子的家中,你如何取得这封信?”
“星期日下午,我请内人送到饭店的柜台。由于第二天早上我得前往名古屋讨论追悼展的相关事项,所以我请内人帮忙打包外宿用品送来饭店,顺便将我不在家时送达的邮件一并送来。”
“所以,这封信混在那些邮件当中?”
宇佐见点点头。警视出示空白的信封背面。
“信封并没有写寄件人姓名。收件人的部分,你是否看过这个笔迹?”
警视翻过信封正面,宇佐见敷衍地瞥了一眼。他的双肘靠在桌上,焦躁地握着手,又张开手,说:“我没有看过。不过根据信封内的照片和勒索字眼,我大概能猜出是谁。”
“是谁呢?”
宇佐见停下神经质的动作,又望向纶太郎。他的神情诡异,低声说道:“堂本峻。他是曾经骚扰江知佳的摄影师,我认为是他搞的鬼。”
“原来如此。所以你以前曾经见过堂本?”
“不,我从未见过本人。不过在一些工作场合或竞赛中,我曾经看过几次他拍摄的照片。我觉得他的技术有一定水准,但是他短视近利,这是摄影师最致命的弱点。”
宇佐见严词批评。
法月警视抚着额头,微笑着表示同意:“原来如此,说他短视近利,真是形容得很贴切。”
“我记得他因为涉嫌恐吓,曾经遭到逮捕,不是吗?有关他的恶行传闻也从未间断,所以我根本不想和他打交道。如果我和他早有往来,他怎么会送来这么粗鲁无礼的信呢?”
“既然你们毫无往来,为什么你知道寄件人是堂本?”
“看到照片后我立刻就知道。照片中的石膏像头部,模特儿是遭到杀害的江知佳。这个绝对是从川岛大师的遗作上切断的头部。”
“川岛先生的遗作,就是那个无头裸女像,是你命令‘青美术’运送业者,擅自从往生者工作室中运走的,对吧?”
大概是不满这种语带讽刺的说法,宇佐见推了推眼镜,傲慢无礼地答道:“不予置评。关于这件事情,没有律师在场,我一概不作答。”
“是吗?好,等到了町田署,我们再慢慢聊。回到刚才的问题,如果照片中的头部是从那座石膏像上切断,你有什么证据,认定这颗头部在堂本的手上呢?”
面对警视步步相逼的追问,宇佐见调整坐姿,挺直身子,他故意咳嗽了几声,说:“我听说堂本峻这个男人,数年前以摄影师的身分和江知佳认识,因过于迷恋江知佳,发展成骚扰跟踪的异常行为。那时幸好川岛大师采取必要措施,总算让他打退堂鼓……当时的经过,警方应该已经彻底调查了吧。”
警视承认,警方约略调查过。
“但是川岛大师逝世后,堂本还没学乖,又开始打探江知佳的事。所以,十三日傍晚,管家秋山房枝太太在町田车站前,看到长相神似堂本的男子。”
“十三日是上星期一吧?伊作先生过世是……”
“十日星期五。发现工作室遭到侵入是在第二天下午,看到可疑男子是在第三天。川岛大师的弟弟一开始就怀疑是堂本带走石膏像头部,当我看到这张照片和恐吓勒索信件后,我也确信遭到切断的头部在他的手中。因为为了遏止他的跟踪恶行,川岛大师采用相当强硬蛮横的手段对付堂本,所以堂本一直怀恨在心。当他听到大师的噩耗后一定暗自窃喜,认为报复时机终于到来。”
“为了报复?所以星期日你拿到这封信时,你便知道恐吓嫌犯是谁喽。那时,你没想过立刻报警吗?”
面对警视不断追问他话中的漏洞,宇佐见的神情略显不悦。
“照片写着后续细节,随后联络。所以我判断在他下次联络前,不该轻举妄动,如果报警,造成反效果,石膏像头部从此下落不明,怎么办?而且这件事情如果公开,我担心会伤害川岛大师和江知佳的名誉。因此我认为,为了避免造成无可挽救的结果,应该支付赎金。”
“可是,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求五百万圆的高额赎金耶。”
“五百万圆的确是笔大钱,但是并非我无法负担的金额。如果川岛大师的遗作能够恢复原貌,其实五百万圆只是小数目。老实说我只想息事宁人,和平解决。追悼展的开幕迫在眉睫,如果能以金钱解决就能一劳永逸。”
“我能了解你的想法,但是你的抉择是不正确的。如果那时你能迅速报警处理,也许就能挽救江知佳小姐的性命。”法月警视带着责备的眼神,沙哑地叹着气,“堂本的第二次联络呢?”
“前天,星期二第二封信送到我八王子家中,信中写着交付赎金的地点和时间。”
“送到家里?但是你从名古屋消失之后不曾回家啊。”
“没错,我并未亲自读那封信。星期一晚上我打电话回家,告知家人我有事缠身,两、三天内无法回家。电话中我问内人,是否和星期五一样,有未注明寄件人的信,内人回答有,我便立刻请她传真。”
“你在哪儿接收传真呢?”
“……涩谷的‘青美术’事务所。”
他避开目光,有些尴尬地回答。警视的神情极度不悦,询问是否能看看传真。
从外套的口袋中,宇佐见取出折叠的传真纸,摊开摆在桌上。他说他只请太太传真信件内容,并无信封。警视戴上老花眼镜,详细确认内容,再将传真纸转给纶太郎。
传真纸上印着饭田桥周边的地图。这张地图似乎是从地图书撕下,再影印贴上。淡灰色的叉印表示“银铃厅”的所在位置。黑白的传真,无法确认笔迹原色,不过应该是使用与第一封信相同的红色原子笔。
从叉印处拉出箭头,灰色的字迹写着:
宇佐见彰甚先生: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晚上八点,请到饭田桥“银铃厅”
请至馆内观众席,以现金支付保管费
法月警视缓缓地开口问道:“你说,这封信是在二十日星期一送达八王子家里。你是否在电话中问过你太太,信封上的邮戳是哪一天?”
“是的。好像是十八日下午,在府中投递,二十日才送达家中。相隔两天,应该是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邮差不送信。”
“星期六下午,在府中投递?那封信封没丢掉吧?”
宇佐见摇摇头,他说请太太连信纸一起处理丢掉了。警视一听,得知能够证实堂本在案件发生当天的行踪证据已经报销,难掩沮丧。不过,如果宇佐见所说属实,依旧能够成为补足证据的重要线索。
“……关于邮戳,警方会向你太太确认。接下来,你从名古屋市立美术馆消失后,一直到你出现在‘银铃厅’这段时间的行踪,请你详细告知。你是从名古屋直接前往‘青美术’事务所吗?”
“是的。发生那种事情,无法讨论追悼展的相关事宜,结束爱知县警方的侦讯后,我取消预定住宿的名古屋饭店,搭乘傍晚的新干线,当天就回到东京。”
“你抵达涩谷事务所时,是几点呢?”
宇佐见沉吟片刻,回答不便奉告。他也拒绝回答密谈结束与离开事务所的时间。他大概想先征求律师的意见,了解自己从工作室中搬走石膏像,是否涉及防碍警方侦查。
“星期一晚上,你住在哪儿?”
“我匿名住进御茶之水的商业旅馆。我预定住宿三晚,刚好到今晚,主要是为了摆放我的大型行李。毕竟,付款交易的地点是电影院,我总不能扛着大行李前去。”
宇佐见蛮不在乎地回答。警视面带苦涩地问道:“所以昨天和今天两天,你都待在御茶之水的旅馆中?”
“我几乎都关在房间里收看电视新闻。唯一走出房间的时间是今天下午,我分别从几个自己的银行帐户中,利用ATM提领五百万圆现金。我想,警方大概在四处寻找我的行踪,所以我无法随意出现在公共场所。抵达‘银铃厅’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人见面,甚至连手机都关机。”
“所以你离开美术馆后,就知道自己会遭到通缉吗?如果真是如此,我越来越无法理解你的行动。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必须突然躲藏起来?”
“我不希望和堂本间的交易受到阻挠。”宇佐见的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坦言不讳,“警方如果正式展开杀人案件的侦查行动,我的行动自由将受到限制。在行动尚未受到限制前,我必须先取回石膏像头部,否则川岛大师的追悼展将前功尽弃。我越想越不安,觉得不能如此坐以待毙……或许,我见到已不复原貌的江知佳人头后陷入惶恐状态。我原本打算只要平安取回石膏像头部,立刻出面向警方说明。”
“你认为这种解释,警方能够接受吗?”警视摇摇头,严峻地注视着宇佐见,“你看到第一封勒索信,没有通知警方,这件事情我就不再追究。可是,你不觉得自已星期一下午以后的行动违反常理吗?在目击江知佳小姐的人头前,你明明已经从送货单上看到堂本的姓名了。你撕掉送货单,掩护寄件人,难道也是因为陷入惶恐所致吗?”
“那是临时起意,为了尽量争取一些时间……”
宇佐见一时脱口而出,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警视微微一笑,但是他立刻收起笑容,说:“临时起意?如果切断并带走工作室的石膏像头部,确实是堂本搞鬼,表示这是一桩预告杀人的案件。你刚才曾经提到,对于川岛伊作和江知佳父女,堂本心有不甘、怀恨在心。所以他将江知佳小姐的人头,寄送至正在准备追悼展的名古屋美术馆,应该是挟怨报复。江知佳已经丧失了宝贵的生命,还残忍地遭到分尸。事情演变至此,已经不是单纯的名誉受损问题,更无法悠悠哉哉地说,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但是你居然还依照堂本的要求,准备五百万圆现金,单枪匹马地前往指定地点交付赎金。”
“这是唯一的选择,全是为了让川岛大师的遗作能够完整问世。”
他像是在乞求同情,重复着相同说词。警视摇摇头,像是想摇掉所有的胡言乱语,说:“你根本答非所问。你收到第二封勒索信时,如果能够通报警方,在交易地点布下警网,逮捕堂本,如此一来,你就能够顺利地取回石膏像头部啊。但是你却反其道而行,是否有其他理由,使你不想让警方逮捕堂本?”
宇佐见彰甚别过脸,无言地摇摇头。肥胖的身躯像是在逐渐萎缩,警视乘胜追击,继续追问:“我的手上还握有其他证据。你刚才说这两天你都关在御茶之水的旅馆,没有和任何人见面。您在说谎吧?因为今天下午,你在西新宿的咖啡厅中所约见的人,已经证实他的确和你约谈。那个人好像也算是个作家,专门拿钱帮人跑腿办事,纶太郎,他叫什么名字?”
“……包打听记者,饭田才藏。”
宇佐见喃喃自语着,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曝光。纶太郎起身走近桌旁,瞧着脸色惨白的美术评论家。
“世界很小呢,宇佐见先生。下次约见线民前,建议您先仔细调查对方的底细吧。饭田才藏,摄影师田代周平对他有恩,所以听命于田代。至于田代周平,在蓬泉会馆时,你和他交换过名片。他是我高中时期的学弟,我认识包打听饭田,也是透过田代介绍的。”
宇佐见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无声地在咒骂着,从他的嘴形可以得知,他认为自己现在后悔也无法挽救了。
“你从未见过饭田,所以你透过编辑约他会面,是想询问堂本的事情吧?你从饭田的口中问出追杀堂本的帮派公司行号,和堂本预定碰头的‘银铃厅’,会出现看似帮派份子的人物闹事,你早就心里有底了吧?真不知道应该说是幸还是不幸,还是让堂本逃之夭夭。不过以那些人埋伏的状况来看,应该是有人密告交易地点,大概是匿名以电话或传真联络帮派办公室。这些帮派份子虽然已经不再热衷追捕猎物,但是既然出现密告总不能置之不理。堂本本人遭到追杀,他绝对不可能密告自己,所以这位密告者,宇佐见先生,除了你之外没有第二人选。你根本不想回应这项交易,只是想假借他人之手,设法封住堂本的嘴。”
“怎……怎么可能,你别血口喷人,我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宇佐见哆嗦地矢口否认。纶太郎装作没听见。
“你的目的,并非为了取回遭到切断的石膏像头部,而是为了封杀堂本峻。堂本向你勒索的五百万圆,并非交换石膏像头部的代价,而是封口费吧?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堂本出现在‘银铃厅’时双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他未将石膏像带到交易地点,表示他勒索的金钱根本就只是封口费!”
“简直是一派胡言。”
宇佐见像个胡闹的小孩,强辩着:“说不定他将切断的头都摆在车站的寄物柜,等到现金到手后他再交出钥匙啊。而且,两封勒索信上都清楚写着保管费。”
“那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写法。宇佐见先生,寄物柜是个不错的说词,但即使找遍车站所有寄物柜,也不可能发现石膏像头部。我有确切证据,显示五百万圆是封口费。”
“确切证据?”
“是的。就是你交出的这张照片。”
纶太郎拿起石膏像头部的照片,推到宇佐见的面前:“请仔细瞧瞧。这张照片失焦模糊,一眼就瞧出是外行人拍摄的,绝对不可能出自职业摄影师之手。堂本峻虽然短视近利,但是拍摄技术却有一定的水准,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呀。”
宇佐见哑口无言,瞪大地双眼,吞了口口水。
“这张照片是你拍摄的吧。就算堂本真的寄出恐吓信,但是内容却已经被你掉包。第二封信件,你命令夫人销毁信封和信纸内容,却不销毁第一封信,因为你需要盖有邮戳的信封,以便在提出证据时得以拿出已经掉包的信件内容。你根本不想支付高额勒索金,但是依旧身怀巨款前往‘银铃厅’,你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警方发现你。然后,你证实自己和堂本之间的交易,促使侦查本部承认这张照片是原始照片……这张照片中的石膏像头你是如何到手的?刚才你长篇大论、煞有介事地说明雌模的复制,但是我刚才说过,即将死去的伊作先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所以,照片中石膏像头部的出处只有一处。”
“等等,说得太快了,我完全跟不上。”
法月警视翻着白眼,提出抗议。纶太郎微微一笑,说:“宇佐见先生,你曾说过,从工作室带走的脸孔原始雌模残骸,你交给熟识的石膏技术人员保管。只需要使用这些雌模残骸,就能复原江知佳的石膏像头部,作法并不困难。这两天,你避不见面的真正理由,因为你待在石膏技术人员的工作室中,监看头部的复原作业吧?”
宇佐见彰甚一动也不动,仿佛他的眼前出现了美杜莎人头,他已经变成石头一般。不需要任何回应,他已经默认。
“原来如此,真是弄巧成拙,自掘坟墓啊。”警视说道。
纶太郎点点头,继续说道:“如果这张照片是后来掉包的伪证,照片背面以原子笔所写的恐吓文句,一定是你模仿堂本的字迹,重新写上。所以,我可以确定,堂本曾经寄送相同的照片,不过那是一张专业摄影师所拍摄的照片……宇佐见先生,别再装模作样了,请老实说出一切吧。原始的照片中究竟是什么东西。”
像是要逃开美杜莎眼神的魔力一般,宇佐见缓缓地望向天花板。他的头一直向后仰着,传来一阵呜咽声:“完了,什么都完了,追悼展、我的评论家生涯……”
“宇佐见先生?”
纶太郎出声叫唤,宇佐见像是被解除魔咒似地重重地垂下了头,说:“你说的没错。堂本寄送的照片和这张照片相同,都是拍摄石膏像头部。那张照片中的石膏像头部,的确是从川岛大师的遗作上切断的东西,可是那绝对不应该存在于世。”
“……不应该存在于世?”
法月警视也靠了过来,宇佐见抬起头来,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我第一次看见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那的确是川岛大师亲手制作的原作,如假包换。若检查切断面,应该完全吻合吧。我擅自搬走并藏起无头石膏像,是因为我担心经过鉴识调查,这件事实就会曝光。我知道已经支离破碎的雌模残骸能够复原部分的脸部,所以我也带走作业台上的所有石膏残骸。幸好我及时带走,在这此石膏残骸当中,有一残骸残留着最关键的部分。”
“最关键的部分?”
“眼睛的部分。堂本所拍摄的照片中,那颗石膏像头部和江知佳一摸一样。除了一个差错,一个不可能出现在她脸上的差错。”
“一个差错?是眼睛?”
“那是雕刻作品表现眼睛的矛盾之处。对于川岛大师来说,那是遗作的必备条件。但是在我们这些不凡人的眼中,那却是令人不齿的犯罪行为。”
敬畏与嫌恶,两种矛盾的感情撕扯着宇佐见彰甚的脸孔。
“石膏像的脸孔,两眼并未闭上……,两眼是睁开的。”